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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老子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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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若璩《四书释地续》云:“《孔子世家》载适周问礼于老子,在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年三十。《庄子》云:孔子年五十一,南见老聃,是为定公九年。《水经注》云:孔子年十七适周,是为昭公七年。《索隐》谓:孟僖子卒,南宫敬叔始事孔子,实敬叔言于鲁君,而得适周,则又为昭公之二十四年。是四说者宜何从?余曰:其昭公二十四年乎?盖《曾子问》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惟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恰入食限,此即孔子从老聃问礼时也。他若昭二十年,定九年,皆不日食。昭七年,虽日食,亦恰入食限,而敬叔尚未从孔子游,何由适周?”冯景《解舂集》驳之曰:“《春秋》昭公世凡七日食,不止二十四年。且二十四年二月,僖子卒,五月日食,则此时僖子甫葬,敬叔方在虞祭卒哭之时,焉能与孔子适周?”毛奇龄《毛氏经问》十二驳阎说同。梁氏《志疑》云:“敬叔生于昭十一年。当昭七年,孔子年十七时,不但敬叔未从游,且未生也。若昭二十四年,孔子三十四时,不但僖子方卒,敬叔未能出门从师。且生才十四岁,恐亦未见于君,未能至周。而明年昭公即孙于齐,安所得鲁君请之?此皆当缺疑之事。必欲求其年,则《庄子》五十一之说,庶几近之。”今按: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其事不见于《论语》《孟子》。《史记》所载,盖袭自《庄子》。而《庄子》寓言十九,固不可信。后人必信为真者,徒以有《曾子问》从老聃助葬日食诸语为之旁证故也。然其事若断为在定公之九年,其年既无日食,则《曾子问》所载为虚。而孔子适周之事,益见其不足信矣。阎氏所举四说,云《史记》载适周在昭公之二十年者。《史记》特叙孔子适周事于昭七年后,二十年前,含混其辞,未尝实指为在昭之二十年也。此自是阎说之误。《水经注》(按此引皇甫谧《高士传》。)十七适周之语,特以史载孟僖子之死在孔子十七年下,遂从而为之说,错谬益不可信。昭公二十四年之说,既具如诸家之驳。且《索隐》但解僖子之死与使其子学礼在二十四年,亦何曾谓二十四年适周问礼。此皆由误读古书而来。(《毛氏经问》辨此颇详。)至《庄子》五十一之说,则又与《礼记》相舛。何说而必以《庄子》之寓言十九者为可信?郑环《孔子世家考》谓:“定公九年,孔子为中都宰,无籍敬叔之请车,而亦无暇适周矣。”是五十一之说,又难凭也。即诸说之自相矛盾,亦足见其事之非信史矣。(孔广森《经学卮言》又定孔子适周在定公之三年,其说曰:“子在周时,《家语》有刘文公论圣人之语。定公四年,文公即卒。元二两年,未没昭公之丧,访乐苌宏,又非攸宜。前后推校,则适周其在定公之三年欤?”然《家语》为王肃伪书,其言非可徵信。则定公三年之说,亦复非也。林春溥《孔子世家补订》亦疑刘文公以定四年卒,则适周当在定二三年。然又以与《庄子》冲突,疑《孔丛》伪讬非实。良以《孔丛》《家语》,其可信之价值,犹在《庄子》下也。)

且孔子适周见老聃问礼一事,又不徒其年岁之无考而已也。汪中《老子考异》曾列举三疑,谓:“老子言行,今见于《曾子问》者凡四,是孔子之所从学者可信也。夫助葬而遇日食,然且以见星为嫌,止柩以听变,其谨于礼也如是。至其书,则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下殇之葬,称引周、召、史佚,其尊信前哲也如是。而其书,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此乖违甚矣。故郑玄注谓古寿考之称,黄东发《日钞》亦疑之,而皆无以辅其说。其疑一也。本传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又云: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既东,辛有入晋(《左传》昭二十年。)司马适秦,(《太史公自序》。)史角在鲁。(《吕氏春秋 当染篇》。)王官之族,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况楚之于周,声教中阻,又非鲁、郑之比。且古之典籍旧闻,惟在瞽史,其人并世官宿业,羁旅无所置其身。其疑二也。本传又云:老子隐君子也。身为王官,不可谓隐。其疑三也。”今按:汪氏疑楚人隐者不为周史,是也。顾余谓《戴记》出于晚世,其语亦何可信?《论语》孔子言礼,皆关君臣名分,国政大体,绝不拘牵小节。曾子亦云:“俎豆之事,则有司存”。与《曾子问》所记四事皆不类。则不徒史传可疑,即《戴记》亦虚造。盖出后世小儒,转袭孔子问礼老聃之语而假托其事。汪氏必谓孔子之所从学可信,亦非也。(《论语 述而篇》窃比于我老彭,包《注》:“老彭,殷大夫,好述古事。”《集注》本之。王弼则云:“老,老聃,彭,彭祖。”何义门曰:“老聃之生在彭后,不应反居其上。”翟晴江曰:“《大戴礼》孔子云,昔商老彭及仲虺,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此最足明圣人窃比之意。孙奕读彭为旁,旁侧也,谓欲自比于老子之侧,盖谦也。强生异端,穿凿无理。”崔东壁亦云:“《论语》不载老子。”(互见《考辨》第七二)。推此言之,则《戴记》之不可信益显。)

抑余犹有辨者:《庄子》云:“孔子南之沛,见老聃”,则固非适周。后人混而论之,亦非也。南荣趎见老子,亦南行七日七夜而至。则《庄子》书中之老子,固一南方之隐者。惟《天道篇》谓“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见老聃,繙十二经以说”,此则汉人之语。何者?藏书乃秦人焚书以后乃有此想。(姚鼐云:“谓圣人知有秦火而预藏之,所谓藏之名山。”)十二经乃六经六纬,皆非战国时所有。则明非《庄子》时书。《庄子》书中舍此固不见老聃居周为守藏室之史也。且本篇又云老聃免而归居,则孔子虽欲西至周,而仍见老聃于沛耳。《寓言篇》云:“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此已言老聃适秦。然谓径自沛往,非以周史官隐也。《养生主》云:“老聃死,秦佚弔之”,则亦未尝谓其出关而隐,莫知所终矣。史公《老子传》虽本《庄子》,已远非《庄子》原书之本相。此必史公旁采他书,混为一谈,窃恐老子为周守藏史之说或犹出庄子之后也。(凡言孔子师老聃,似皆出《庄子》后。《墨子 所染》与《吕览 当染》大体相袭。然《吕览》有孔子学于老聃语,《墨子 所染》无之。疑《所染》较先出,故尚未知有孔子师老聃。《荀子》《韩非》则亦屡言及老聃矣。)

又按《春秋左氏传 序 正义》引沈氏云:“《严氏春秋》引《家语 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邱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邱明为之传,共相表里。”所引与今《家语 观周篇》文不同。(臧琳《经义杂记》谓此乃真《家语》文。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辨之云:“严彭祖《公羊》经师,妄语,何也?或章帝令贾逵自选严、颜高材生二十人,教以《左氏》,禄利之途使然。”贾逵亦在王肃伪造《家语》前。刘氏必谓此说尚出肃后,则无证。是汉时《家语》自有此说。)然则初本谓孔子适周,乃为修《春秋》而观书,与左邱明偕。其信否且勿论,而一事两传,遂谓孔子与南宫敬叔往见老子也。(此犹如庄周本谓孔子问道于老聃,而后人又以为问礼矣。)《韩诗外传》三《说苑 敬慎》皆谓孔子适周,于太庙见欹器,而《荀子 宥坐》及《淮南子》均谓在鲁桓公之庙。足徵传说递变,初不谓其适周者,寖假而遂以为适周。初不谓其见老子,寖假亦遂以为见老子也。

《史记 十二诸侯年表 序》“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文,兴于鲁而次《春秋》。”此亦谓孔子如周为修《春秋》,然未言在何年。林春溥《孔子世家补订》乃谓“《春秋》哀公十四年五月庚申朔,日有食之,盖孔子是年复适周。《曾子问》从老聃助葬,应在此时。”不悟鲁哀十四年,西狩获麟,乃孔子《春秋》绝笔之岁,未必孔子是年始有志作《春秋》,乃往观书于周室。且是年六月,陈恒弒其君,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时孔子已年老,岂四月五月至周,六月返鲁,为此道路之仆仆耶?(《春秋说》:“哀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得端门之命,作《春秋》。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此谓孔子使子夏等求得百二十国宝书,乃至成《春秋》,先后不逾六月,说固难信。然亦不谓孔子身至周。)且纵谓孔子适周,彼其时已德尊道成,岂犹琐琐问日食小节于老聃。林氏强为比附,何也?

《世家》又云:“南宫敬叔言于鲁君,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车两马一竖子。”崔述云:“敬叔岂无车马竖子者,而必待鲁君之与之?”今按《说苑 杂言篇》:“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此亦传说,(敬叔少孔子二十余岁,未必前卒,孔子何乃称其谥?此即可疑。)而较近理。盖孔门第子多出微贱,惟敬叔最为贵族。故有乘我车而道加行之说。及其传而益远,遂谓敬叔请于君,与之车马而适周矣。凡此皆足以见孔子适周见老子之为传说,非信史。

故孔子见老聃问礼,不徒其年难定,抑且其地无据,其人无徵,其事不信。至其书五千言,亦断非春秋时书,此当别详,兹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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