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前,《新中华》诞生号向我征文时,我曾写过一篇《最近世界艺术的新趋势》1(1该文曾载1933年1月1o日《新中华》创刊号。——校订者注。)。现在《新中华》又要出“新年号”了,编辑先生命我再写一篇这一类的文字。想到时光过去的迅速,看到艺术变态的复杂,要讲现代艺术的话,觉得茫无头绪,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近来读了日本艺术论者板垣鹰穗氏的几册书,觉得他的论旨很可赞佩。便引借他的话材,加以自己的感想,再写这一篇文字,聊以塞责。
诞生号所载《最近世界艺术的新趋势》一篇文字,大旨是说:“最近世界的艺术的变化,是由少数人的玩赏品趋向多数人享受的大众艺术。”换言之,是“由为艺术的艺术趋向为人生的艺术”。然而现在正在变动期中,故状态非常复杂。新旧并存,莫衷一是,流派对峙,势均力敌,演成非常复杂的现代艺术的万花镜。故一部分人在那里高呼“大众艺术”,“普罗2(2普罗,即proletarian(无产阶级的)或proletariat(无产阶级)音译的略称。——校订者注。)艺术”。另一部分人在探求“感觉的陶醉”,“艺术的法悦”。像德国,普罗绘画非常发达,各地有“普罗生活画家”的团集,又有所谓“德意志革命造型美术协会”的机关。然而个人的,主观的“表现主义”的绘画,在本国并未完全消灭;康定斯基(kandinsky),考考施卡(kokoschka)等的画风在世间各国仍有不少承继者。又如美国,大战后普罗绘画宣扬甚盛,其机关杂志《解放者》被禁止后,又有所谓《月刊劳动者》,所谓《新兴大众》继续而起,竭力宣传。
但一方面欧洲的古代的名画仍在以重价销售于美国;旧时代的作品每年仍在美国产生巨额的复制品。又如俄国一方面有“革命俄罗斯美术家协会”努力提倡大众易解的,平易显明的写实画法,但他方面无对象的构成派绘画——一种感觉的游戏——还是不绝地出现于世间。至于我们中国,情形更加复杂,差不多外国一切画风,在中国都有承继者,古典画派,浪漫画派,写实画派,在中国画界都有存在;而后期印象派,表现派,立体派,似乎在青年画界中尤为盛行。跟了时代潮流而提倡大众艺术的人也有,不过其力集中于文学界。在绘画界,还极少听到这种呼声。虽然也有提倡“产业美术”的话,但在实际上,还是古风的中国画的中堂,立轴,屏条等卖得起钱。于是求生产的人就不高兴研究工艺美术,而宁愿投拜老画家之门,跟他学习山水,花卉,翎毛的画法。这状态也可谓复杂之极了!这是现代世间各国的共通的倾向。艺术界因为一时代的艺术,必以一时代的社会生活状态为背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抗争,资本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在现今的世间到处皆是。以这种抗争及对立为背景的艺术界,当然有共通的复杂性。这复杂的现代艺术界中最触目的现象,便是以这两者为背景的两种艺术的对峙。
以无产阶级为背景的艺术,如前文所说的“普罗艺术”,力求大众的易解,便于替主义作宣传,这可称之为“宣传艺术”。以资本阶级为背景的艺术,力求形状色彩的触目,便于替商业作广告,这可称之为“广告艺术”。两者以相反对的两种主义为背景,以相对峙的两种社会为中心。然而两种艺术的情状,在根本上有共通的一点,即皆以“煽动大众”为主要目的。因为宣传就是广告,广告无非宣传。从前的艺术家,伏在山林中的画室里研究气韵与传神,创作高深的杰作,挂在幽静的画廊里,受极少数的知音者的鉴赏。
现代的画家须得走出画室来参加于社会,为社会运动作poster(招贴画),向大众宣传其主义;或者弃山林而入都会,为商业考察建筑的形态,计划橱窗的装饰,描写广告的图案,向大众劝诱购买其货品。宣传主义与劝诱购买,内容的性质虽然不同,但其表面的手段实为一致,都是要“煽动大众”。在去年那篇文字中,我曾举一个譬喻:从前的艺术品仿佛盆栽,供在书斋或洞房中,受少数人的欣赏;现在的艺术好比野花,公开在广大的野外,受大众的观览。其所以公开于大众者,为的是要借此诱惑大众,煽动大众。所以现在的造型美术的倾向,形式竞尚奇特,色彩竞尚强烈。凡最容易牵惹大众的眼而煽动大众的心的,便是价值最高贵的艺术。艺术的效果等于宣传的效果。这状态在现今的商业大都市中最为露骨。
在今日,身入资本主义的商业大都市中的人,谁能不惊叹现代商业艺术的伟观!高出云表的摩天楼,光怪陆离的电影院建筑,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日新月异的商店橱窗装饰,加之以鲜丽夺目的广告图案,书籍封面,货品装潢,随时随地在那里刺射行人的眼睛。总之,自最大的摩天楼建筑直至最小的火柴匣装饰,无不表出着商业与艺术的最密切的关系,而显露着资本主义与艺术的交流的状态。
从前所称崇的“为艺术的艺术”,现在变成“为广告的艺术”了。从前所标榜的“艺术至上主义”,现在变成“艺术商业化”了。十余年前,世间的艺术论者高呼“出象牙塔”!艺术家果在这十余年中应了这呼声,而渐渐地走下象牙塔,来加入到大众的社会里。不料一进社会,又被资本主义所雇佣去了。
前世纪末与本世纪初在欧洲出现的各种所谓“新兴艺术”,例如超现实派,立体派,构成派,未来派,象征派等,在今日已渐被商业艺术的大潮流所淹没了,这种艺术原是欧洲大战后一班小资产阶级的人们的娱乐物,只宜供少数人的主观的享乐,感觉的游戏,本来不能独立为一种适合时代潮流的艺术主义。故到了普罗与布尔1(1布尔,即bourgeois(资产阶级的)或bourgeoisie(资产阶级)音译的略称。——校订者注。)相对峙的现今的世间,它们就失却其独自的立脚地而被商业艺术所利用。例如从前的超现实派的绘画,现在已被应用于流行杂志的封面图案上,从前立体派雕刻,现在已被利用作服装商店的橱窗中的“人体模型”(mannequin;manikin)。从前的构成派的构图,现在已被应用为商店橱窗的装饰或宣传用的草帽的纹样。从前的所谓“纯粹电影”,现在已被用作“宣传电影”。象征时代的所谓“光的音乐”,现在已被用作都市之夜的照明广告了。资本主义把前代一切艺术的技法采取搜集起来,造成一种商业艺术,当作自己的宣传手段。“为艺术的艺术”,现在竟一变而为“为商业的艺术”了。
如前所述,商业艺术的主要目的是煽惑大众,劝诱购买。故一切商业艺术,就具有一种共通的特色,便是“触目”。这是商业艺术的第一条件。在这条件之下产生的商业艺术,就有种种新奇的现状。从最小的地方说起,例如近来所盛行的广告字体,非常新奇,过于新奇而使人不能认识其为何字者,亦常有之。这种实例非常多:展开报纸来就可以看见几个,买几本书来也可在书封面上看到几个,走出街上又可在壁上的广告上看见不少,商店的招牌都用新奇的图案字。这种字体风行甚广,近来书店里似已有专教人这种字的写法的书籍出版了。它所以能够风行的原故,就为了它的形态新奇而“触目”,易于牵惹大众的注目,宜于为商品作广告,合于商业艺术的第一条件。然而字体变化得过于新奇,使人不认识其为何字,不知道某一家商店,与某一宗货品,岂不反而妨害了广告的效力!有人说此无妨,看报的人对于不认识的图案字,每每欢喜详加审察,以好奇心探究其为何字,探究出了之后势必还要向人提出这广告的图案字而众相评论其字之巧拙。能使人详加审察而群相评论,不是效力最大的广告么?
再举一力求“触目”的商业艺术的例,便是商店的门市的装饰。大玻璃的“橱窗”(showwindow)是门市装饰的一大题目。旧式的橱窗装饰,只知用繁复的装饰,例如华丽的结彩,精细的戏剧人形。现在上海昼锦里1(1昼锦里,旧时上海山西路上的一家商店,专卖化妆品和绣花女鞋等。——校订者注。)一带的商店,用这种橱窗装饰的还是不少。但这是幼稚的广告,只知道滥用“华丽”,而不知道“触目”的方法。新式的商店的橱窗,不求华丽但求触目。如前所述,利用构成派绘画的构图样式,是其一种。其法大概是用色彩的纸条或布幅,作种种的形态,或放射形,或漩涡形,或像立体的画面,或仿几何形体模样。
加之以人工照明,或电灯,或霓虹灯,使光与色错综而成为非常触目的光景。这是用形状,色彩,光线的构成的技术来制作“橱窗艺术”的一例。还有一种求触目的装饰法,是利用时事为题材。例如在战争的时候,橱窗装饰便取用与战争有关系的题材。在过年的时候,便取用与岁暮或新年有关系的题材。在盛唱航空救国的时候,便取用飞机为题材。与时事有关的题材,会力强地牵惹行人的注目,故这是最巧妙的广告手段。这种手段在报纸上的广告中用处尤妙。用了与时事有关的题目来骗诱阅报者细读一篇与时事无关的商业广告,在现今的状态之下也成了一种商业艺术!一行大字:“各要人一致承认”,下面小字里所说的原来是卖牙膏的广告。
人工照明的广告艺术,现在更加进步了。从前是滥用电灯,一个店面上装他数千百盏,照耀得比白昼更亮。后来不用这般笨法子,而在电灯上装活动的开关,使它们忽明忽灭,交换流轮地映出广告的字眼,不同的色彩或种种复杂的明灭变化。这比较以前的方法,“触目”的效果更大。现在再进一步,废止琐碎的电灯,改用清楚强明的霓虹灯,且在霓虹灯上应用明灭的活动机关,再在其活动上加以谐调的节奏,使观者得快美的感觉。其地位亦不限于橱窗中,大都高据在商店的屋顶,以牵引远近四方的大众的注目。现代都市之夜,无数人工照明的广告在黑暗的天空中作竞夺人目的战争。这状态在夜的上海便可见到。
广告艺术中最伟大而又最“触目”的,无过于现代都市的商店建筑了!现代的商业都市中最盛行的建筑约分四种:第一,银行建筑,是资本的机关,可称为金融的殿堂。第二,摩天楼,是各种商卖的事务所,写字间。第三,百货公司,是商品的消费机关。第四,剧场,游戏场,是娱乐的消费机关。走进世界的商业大都市中,最触目的一定是这四种大建筑。就上海而论,南京路及外滩一带,建筑最呈伟观。考其性质,大半是银行,事务所,百货公司及剧场。但上海在世界还是次等的都市,在巴黎,柏林,尤其是北美的纽约,芝加哥等大都市中,商业建筑的艺术更呈莫大的伟观。
细考这种建筑,可知其已经变更建筑本来的目的。它们不仅为住居的“实用”,又为着“广告”的效力。不但如此,像最近的尖端的新建筑,实在为“广告”者多而为“实用”者少。例如高层的摩天楼,是现代商业都市的最触目的东西。纽约的最高层建筑听说有七八十层之高;上海近年来添加了许多所谓“高房子”,一二十层的也有不少。这些建筑的所以取高层者,普通都以为是要节省地皮。都会里的地皮价格昂贵,故建筑层愈多愈经济。但据经济学者的实际的计算,并不如此。高层建筑的收得利益,以六十三层为限。超过六十三层的高层建筑,工料费极大,计算起来反不经济。
因为建筑超过六十三层以上,需要特殊的支柱,及特殊的电梯装置。所多得的房屋的出息,抵不过柱及电梯的费用。但在纽约,芝加哥等处,超过六十三层的建筑很多。商人们岂有不会打算之理?他们明知道在房屋的出息上没有利益,但在“高”的广告上可以在无形中收得多大的利益,所以大家竞营高层建筑。建筑愈高愈“触目”,即广告的效力愈大。所以在纽约,芝加哥地方,高层建筑好像森林一般地矗立,表演着资本主义的空中的战争。由此可知高层建筑的目的,非为住居的“实用”,乃仅为“广告”。故建筑在现代已变成商业上最大的一种“广告艺术”,摩天楼可说是“商业的伽蓝”。
现代建筑既为广告艺术,其形式上当然有特殊的变化。广告艺术的第一条件是“触目”,于是建筑形式亦以“触目”为第一义,而以实用为第二义。故现代的商业的伽蓝,建筑的目的往往为外观而牺牲。其最显著的例有二:第一种是在现代建筑上故意采用古风的样式,以求形式的“触目”,因而获得宣传的效果。第二种是应用尖端的新样式,以光怪陆离的外观来牵引人目,以此作为广告的手段。
就第一种而论,在现代建筑上故意采用古风样式的,其例在纽约,芝加哥等处甚多。有的大厦,故意用中世纪欧洲寺院建筑所用的gothic(哥特的,哥特式的)形式。在五六十层的高层建筑上,加以gothic风的尖塔,或者全部取寺院塔形式。这种建筑,外观非常奇特,使人发生“时代错误”的感觉。但商人的用意,正是欲以这“时代错误”的怪现状来牵惹人的注目。这好比教一个摩登女子头上戴了古代的紫金冠而站在大都会的广场中为商店作广告,看见的人谁不注目?广告的效力自然极大了。这种建筑的取用古代样式,于实用全无关系,显然是专为广告的。不但为此,用古风的样式究竟靡费而不合于实用,这种建筑的目的实为形式而牺牲。根本地想,这种商店的性质实与古代的寺院殿堂无异,同是一种专重外形而不合实用的建筑。从前是基督的寺院,现在的可说是财神的殿堂。
好古更深的,在现代建筑上应用希腊,罗马,埃及的神殿的大柱列式。其最著的例便是银行。希腊的parthenon神殿(帕提侬神庙)四周的大理石柱列,埃及的karnak神殿(卡纳克神庙)的巨大石柱列,不料会在二千年后的今日的商场中复活起来!银行的爱用大石柱的行列,一半出于其重传统的思想,一半是为商业作广告,但全然不为实用。那种大石柱,工料费很大,而于建筑的坚牢上并非必要。这是仅乎排列在建筑的表面,用以增加银行的威信,而作触目的广告的。眺望银行的外观,正如一座神殿,那些石柱合抱不交,高不可仰,神圣不可侵犯之相,凛凛逼人,真像一座神殿。不过这神殿里面所供养的是一群事务员。
日本东京的三井银行的建筑,就是用罗马风的壮丽的石柱行列的一例。据论者说,这些石柱全为壮观及广告之用,于实用上非但无益,而且有害的。因为那些石柱非常巨大,每一根的工本需费数万元。讲到用处,与坚牢上全无关系,反而因了那些柱体积庞大,遮住外光,使室内光线幽暗,因而减低事务员办事的能率。出了数百万的金钱而买得工作能率的减低,日本的商人何苦而出此愚举?但据说这并非愚举,这柱列对于威信上及广告上有莫大的利益。日本有谚云:“三井只有建筑费”。原来三井银行是全靠这建筑的形式而立脚的。因为这些柱列的壮丽,是以夸示金融资本的威力,而取信于国内的储金人。又在他方面,这座建筑特请西洋人承包。因这关系,其对于外国的交易往来也就圆滑顺利。只要有了这笔建筑费,偌大的银行就好立脚了。这样说来,建筑虽为外观而牺牲其目的,商人却因此大获其利。然而这种时代错误的矛盾的现象,在建筑艺术上是不希望的。这是现代艺术受资本主义的蹂躏。
上面所说是建筑目的为外观而牺牲的第一例,其第二例是尖端样式的新建筑。这种光怪陆离的新建筑,盛行于德国,大都是百货商店。其形式最奇特触目。约分两种:一种是在建筑的外部大胆地使用横长的窗,使建筑形似汽船。又一种是在建筑的四周尽量地使用玻璃,使建筑形似水晶宫。前者在德国著名的实例,是有名的新建筑家门德尔松(mendelssohn)所造的“schocken(晓耕)百货商店”。这百货商店在德国共建三座,而以开姆尼兹(chemnitz)地方的一座形式最为尖端的新颖。这工程完成于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之间。建筑并不很高,仅九层,外面全不见柱,只见横长的窗,好像横行的柳条花纹,又好像横卧的高层建筑。夜间,九层的室内全部照明,远望只见横卧而并行的许多粗条的金光,样子非常新奇。这新奇的要点,在于一反向来的“直长”为“横长”。向来的建筑,无论何时代何样式,皆有“直长”这共通点。即无论何种建物的形式,总是以土地为根基,像植物一般地向上生长的。中世纪的gothic建筑盛用尖塔顶,建筑物全体的光景好像一丛怒生的春笋,又像一把冲天的火焰,“直长”这特点更加显明。
又如纽约,芝加哥的高层建筑,摩天楼,尤为极度的“直长”的建筑形式。在数千年的“直长”建筑史上忽然另辟蹊径,改用横长的样式,不可谓非孟氏的独创。这独创的成功,是由于机械的发达与铁的利用。向来的建筑,以木,石,土为主材。到了机械发达的近代,就添用铁为建筑材料。有铁骨建筑,铁筋建筑,后来便纯用铁材。例如现今号称世界最高的巴黎的eiffel铁塔(埃菲尔铁塔),便是纯用铁造的。用木材,石材,土材的建筑,以柱为骨子,建筑物的外面必然见柱,外柱为旧式建筑上的力学的必要条件,必须表露在建筑物的外部。因此旧式建筑形式,必然是“直长”的。现在用了铁材,柱可以深藏在建筑物的内部,不必表露于外。于是在建筑式样史上另开一新纪元,而产生了“横长”的新建筑。门德尔松便是这样式的完成者。schocken百货店的繁昌,一半是由这新建筑的广告得来的。这建筑的样式,可算得是极尖端的新颖的了。但究竟它的实用性如何?建筑家间没有人说过,不得而知。只知这建筑的唯一的好处,是外形的美观,白昼眺望,但见白壁的地上画着横窗的黑条;黑夜眺望,窗中的内光尤为美观。这建筑的目的已经变更,本身便是商店一个巨大的广告艺术。
第二种尖端的新建筑,是玻璃建筑。玻璃的盛用,也是最近建筑上的一大特色。最初提倡的人,是德国人显尔巴尔特(scherbart)。他曾在千九百十四年发表一册书,名曰《玻璃建筑》。书的第一章里说:“我们通常在笼闭的住宅内生活。住宅是产生我们的文化的环境。我们的文化,在某程度内被我们的住宅建筑所规定。倘要我们的文化向上,非改革我们的住宅不可。这所谓改革,必须从我们所居住的空间取除其隔壁,方为可能。要实行这样的改革,只有采用‘玻璃建筑’,使日月星辰的光不从窗中导入,而从一切玻璃的壁面透入。——这样的新环境,必能给人一种新文化。”他这倡导当时就在德国建筑界得到热烈的共鸣,玻璃建筑从此出现在地上。最初仅用于住宅。不久就被资本主义所利用,盛用玻璃于摩天楼及百货商店的建筑上。这样式流行世界各大都市,本地德国的商店建筑,应用玻璃最盛。上述的schocken百货店,也是盛用玻璃的一例。
巴黎的citroen(雪铁龙)汽车公司,尤为“玻璃的浪漫”,可算是现代玻璃商业建筑的代表作。那建筑分六层,全体四周皆用数丈见方的大玻璃,由铁格镶成一大玻璃笼。正面入口处上下贯穿一大穴,六层的内容皆望见。每层中陈列汽车,供顾客选购。总之,这房屋全体犹似一个巨大的橱窗(showwindow)。这种建筑的工程与材料,费用很大;然而商人们的滥用玻璃,并非为了采光,与显尔巴尔特提倡玻璃建筑的用意完全不同。他们的用意,是借这新颖的建筑材料与奇离的建筑形式来作商业的广告。就实用上讲,汽车的陈列处不需要多量的外光。现在人工照明非常发达。要光亮时尽可用人工的设备,无必需于自然界的光。且如百货商店,尤不宜滥用玻璃。日光过多地射入,于商品的保存大有损害。可知商业建筑的盛用玻璃,乃借此新颖的材料来作触目的广告。这与前述的爱用古风石柱行列同一用意。爱用古风的石柱行列,取其极古;爱用玻璃建筑取其极新。极新的样式与极古的样式,同样地能牵引观者的注目,故同为现代广告艺术所采纳,合理与否,在所不计。这显然是资本主义蹂躏的艺术的状态。
如上所述,可知现代商业大都会中的建筑,其实用的目的常为广告的外观而牺牲,因而产生时代错误的及尖端的种种建筑样式。注重广告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性;然而这与造型美术的必然性常不一致,因而演成矛盾的状态。照造型美术的必然性而论,建筑的最重要的约束是“合目的性”。建筑既是以人的住居为题材的一种实用美术,则形式无论如何变化,务须合于这题材的目的。换言之,凡实用美术,在保住合目的性的范围内,可以自由变更其形式。譬如一把椅子,目的是求其“宜坐”。
在宜坐的范围内,椅子不妨变更其形式与材料,太师椅也好,沙发椅也好;竹制也好,木制也好,钢管制也好。但倘形式非常新颖而不宜于坐,则不但实用上感到不便,眺望的感觉上亦颇不快。建筑的目的是求其“宜住”。在宜住的范围内,建筑不妨自由变化其式样。完美的建筑,一切构造与装饰,皆合于住的题目。住的题目不同,或住神,或住人,或住家庭,或住大众,建筑的构造与装饰亦随之而变化。务求与题目相合,全体作有机的构成,便是合目的性的建筑。就小部分而言,双扉宜用于私人住屋,大铁门宜用于公共建筑。故意在低小的私人住屋上装两扇大铁门,触目固然够触目了,然而于实用上颇不相宜,于感觉上尤不快适。现代的商业艺术的状态正是如此。
商业艺术的来由,在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十八世纪末叶,法国曾有画家为外科医生描绘招牌,是为商业艺术的起源。自此至今,约一百五十年间,资本主义的势力日渐进展,积到极度发达的现代。商业艺术亦随之而日渐成形,直到机械文明的今日而极度繁荣。艺术被社会政策所利用,原是历代常有的现象。古代遗留下来的伟大的纪念物,往往明显地表露着一时代的政策的意图的秘密。例如希腊的parthenon神殿,在表面上是雅典市的守护神的供奉处,其实是借此以收揽民心。当时雅典全市成为一大工场,国家对于人民支给与战争时同量的工资,市民专心一意,拿全部的精力去对付神殿的营造,便演成文化灿烂的黄金时代。又如拿破仑时代的盛行战争画尤为支配阶级的政策的最露骨的表示。
拿破仑信任当时的画家大卫(louisdavid),派他做美术总督。大卫也会奉承拿破仑,专力描写拿破仑的英雄的事迹,在画布上赞颂君主的伟大。于是君主与画家,互相扶助,互相标榜。拿破仑的用意,借画家的巧妙的手腕来表出自己的英姿,最容易获得民心。因为时值十九世纪初叶,正是绘画艺术最富大众性的时代,以绘画宣扬威力,最为得力。在对方面,画家的用意,用绘画把拿破仑赞颂为最大的英雄,图自己的荣达亦最便利。故当时的战争画,皆由拿破仑自己详细指定题材,自述其英雄的行为,而令画家竞作绘画。最能把拿破仑英雄化的,便是最优的作品,赏赐这画家以巨额的奖金,或高贵的官位。故在当时,凡大作品必是宣传拿翁的英雄的绘画,宣传愈力,作品的价值愈高。宣传的价值等于艺术的价值了。
现代的商业艺术,与拿破仑时代的战争画同一性质,同是社会政策利用艺术的一例。但以今比昔,程度更为深进。大卫的绘画,题材虽然都是拿翁赞颂的丑态,但又论绘画的技法,端庄,典雅,微密,谨严,仍不失为一代的宗匠。美术史上有三大繁荣时期,第一是古代希腊,第二是中世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三是十九世纪的近代美术。近代美术的发起是古典派,而大卫被推为古典派的首领。因为大卫的艺术自成一派,具有独立的艺术样式,足为后代的文化的先导。可知他的艺术,于“宣传”的效果之外,同时又具备艺术的效果的“快美”。凡艺术必伴“快美”之感。“快美”是一切艺术所不可缺的第一条件。
试看现代资本主义治下的商业艺术,对于这第一条件实有很大缺憾!试乘火车,眺望窗外的风景,常有占据建筑物全壁的大字“金鼠牌1(1金鼠牌,是当时一种较为低档的香烟牌子。——校订者注。)”,“骨痛精”,强硬地加入在一片景色之中,非常触目,然而很不调和。到处的都市,城邑,乡村的外观,都被这种唐突的广告所污损了。试看都市的街道,则奇形怪状的招牌,从四面八方刺射行人的眼睛,只求触目,不顾美丑,污损了街道的整洁,又给观者以嫌恶的印象。嫌恶由你嫌恶,广告的宣传目的毕竟被他达得的。不但如此,愈能刺射人目而使人嫌恶,广告的效果愈大。他们只管要你看见,不管你看见时的欢喜或嫌恶。因此之故,艺术的丑恶者,往往是广告的有效者。于此又见资本主义蹂躏艺术的现象。
廿二(1933)年岁暮,为《新中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