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物观的问题
意志自由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结论是:我们应当采取有定论的观点。人的意志不是什么神圣不可思议的,而是有原因的,并且与人的生理机体有密接关系的。于是我们遇见了最“讨厌的”问题,几千年不能解决的“心物问题”。我们平常往往觉得宇宙间的现象可以分做两种:——一种是有广延性的,在空间占一位置的,可以感觉接触的(可以见,可以闻,可以嗅,可以尝,可以触,——佛家所谓色声香味触),——这是所谓物质现象。还有一种现象,是不占空间的,不能见的。譬如人的思想、意志和感觉等等现象,确实是存在的,——人人自己都可以觉得到,就独不能看见。笛卡儿[33]说:“我想,因此,我存在(cogito,ergo sum)。——这种现象叫做心理现象,或者精神现象。这两种现象究竟相互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孰先孰后?物质生于精神,还是精神生于物质?这一问题虽是哲学范围里的,然而社会学里有许多问题与他很有关系。心物问题是社会科学里的先决问题。
我们且从各方面来研究。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们不知道其他星球是否有更高等的神物。然而单就地球而论,我们知道人是动物的一种;能思想的人并非神物。自然科学的结论说,人是自然界之产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在自然界的范围以内。所以第一,我们所知道的范围以内,所谓“精神”仅仅是一切现象里的一小部分。
第二,我们知道人是从别种动物进化而来的,动物(活的东西)发见于地球上仅仅在最后的几万年内。当地球的热度还很高的时候——是一个汽体的火球,象现在的太阳一样,那时绝无生物,更无能思想的生物。从“死”的自然界里发生“活”的生物;从生物里发生能思想的物。当初的物是不能思想的。先有物质,而后发生能思想的物质——“人”。可见物质先于精神。
第三,“精神”的发生正在那一种特别的机体发生之后,——这种机体是已经组织成一种特定形式的物质。能思想的并不是木石,亦不是杳冥不可捉摸的东西,更不是“无物质之精神”。能思想的只是人,是人的脑经,是人的机体之一部分。人的机体是什么?——是组织得很复杂的物质。
第四,由上述而论,已经很明白——可以有无精神之物质,而不能有无物质之精神。物质于未发生精神以前早已存在。现在固然无精神的和有精神同时并有;然而没有能思想的人以前,地球早已存在,——这是自然科学所证明的。换句话说,物质之存在无关于“精神”。精神现象却不能离开物质而存在,亦不能不受物质之束缚。物质是客观上存在的,不用精神去认识他。精神却永永与物质有关:无物质便无精神。而且精神仅只是某种组成特定形式的物质之功能(属性)。譬如人,他是组织得非常之精致的物质。假使拆坏此一组织,把人斫成几块,或者挖去脑浆,那时所谓“精神”便消灭了。假使我们已经有科学的方法能把这一拆坏的机体完完全全照旧恢复起来,那人一定重新又能思想,“精神”又能发现。固然,人的知识还没有这样的程度。可是以科学方法部分的处置精神,支配精神,人已经能够的了。譬如以一定数量的酒精刺激脑经,那人的精神便起异常状态——昏醉。再给他醒酒药吃,他的脑经必定又好好的工作起来了。这些实例已经足以很明了的证明:“精神受物质的束缚”,或者说,“思想受实质的束缚”。
既如此,心理现象是一种组成特定形式的物质之属性。在这一定义的范围以内可以有种种不同的组织,所亦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心理现象。人在地球上是脑经组织得最完全的生物,所以他有真正的意识;狗——又是一种,所以狗的心理与人不同;至于昆虫——神经系更简单,所以昆虫的心理也尤其简单。植物有生命,然而没有精神。石头并连生命也没有了。要有心理现象,必须有特别组织的复杂的物质。要有所谓意识,必须有人这般组织的物质。地球上发现“意识”只在发现了人的脑经之后;而人的脑经是组织得很复杂的一种物质。从最低等的生物进化到最高等的人,“精神”的性质也随之而变易。物质组织变迁,“精神”的性质也就变迁。
于是我们可以断言:精神不能外乎物质而存在;物质却能外乎精神而存在,物质先于精神;精神是特种组织的物质之特别性质。——物质当然是宇宙间一切现象之根本。
就此可以解决哲学里的唯心论与唯物论的争辩。唯物论以物质为宇宙根本,而唯心论却以精神。唯物论说精神是物质的产物,唯心论的主张刚刚相反,他们以为物质是精神的产物。
唯心论的学说其实近于宗教的观念,——不过形式上说得和缓些罢了。宗教的观念,大致都以为自然界之上另有一神秘的力量,人的意识是这神秘力量的表现,而人是天之骄子,万物之灵。唯心论否认外界——即客观世界的存在,他否认外物以至于一切“非我”的存在。最彻底的唯心论便是所谓独在论(le solipsisme,拉丁语solus的意思便是“独”)。独在论的学说——我直接所得的是什么呢?——只有我自己的意识,此外一无所有;我所看见的房屋是我的视觉,我所听见的钟声是我的听觉;和我讲话的人亦是如此。总之,存在的只有“我”。其他一切:我所见,我所闻,所嗅,所尝,所触以至于我所思所念……一切都是我的感觉而已。
这种哲学,肃本华(schopenhauer)[34]称之为疯人哲学,只有“疯人院里找得出这类的哲学家”。人类的实际生活显然与这种哲学不相合。人日常饮食穿衣婚娶:没有一人实际上想着外界事物的不存在;——假使外界不存在,人便无事可做:假使饭没有,人就不能吃饭。独在论者却说饭只是他的感觉。这么,没有他以前——就是没有能感觉的人以前,一切物质都没有存在么?于是一方面要答覆这一问题,一方面又要认定“精神”为万物之原,便不得不遁入宗教,或者简直闹笑话:——不是承认开天辟地以前便先有一非人的神的“精神”存在;便是说过去时代亦只在“我”的想象中。那说“非人的精神”的学派——就是所谓客观的唯心论。客观的唯心论承认外界的存在,与“我”个人的意识无关。然而客观的唯心论始终说这外界的根本在于“精神”,在于上帝,或者在于所谓“最高理性”、“宇宙意志”等等。至于说过去时代只在“我”的想象中的学派,——却渐渐从独在论进于所谓主观的唯心论,他只承认“精神”,只承认一切能想的主观。实际上,唯心论的根据只有一点:“我”之直接所得,仅只有感觉。所以独在论是最彻底最一贯的唯心论。实际上呢,我们可以用日常的实践生活以至于自然科学的发明来驳倒独在论以及主客观的唯心论。物观(客观世界)确实是存在的,并且还是心观的基础。
[33]笛卡尔,见本卷第370页注31。
[34]肃本华,今译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著有《世界即意志和观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