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子上女子美术学校时的一个同学是油画家,她每年五月都要在银座的画廊举行个人画展。
市子每次都跟丈夫一起去,有时还买一幅小的作品。这不单单是为了捧场,同时也是为了重温昔日的友情。不知是由于有画家的天赋,还是本人锲而不舍的努力,作为一个女人,她终于成功了。
与她相比,再回头看看市子她们这些人,当年所学现在多半成了业余爱好。不过,市子抛下工艺美术与佐山结婚,主要是为了斩断对清野的一缕情丝。
今年不巧,正赶上佐山在家中养病,于是,市子只好在这个星期日,也就是画展的最后一天一个人去了。
临出门前,市子打算去房里看看躺在床上的佐山。她走到房门口时,忽然有点儿担心自己的发型和和服是否太引人注目。
“今年是我一个人去,不买画儿也没关系吧?”
“一个人的话,人家反而容易张口让你买。”
“已经到了最后一天的下午,好的或是价格适中的恐怕都没有了。”
从暮春起,佐山就开始肩酸头疼。他在按摩的同时,几乎吃遍了所有的新药,可是总不见好。
他恹恹地唠叨着:“怎么老是这种鬼天气?”
以前,佐山从未因伤风感冒而休息过。
市子请医生来看了看。竟发现佐山血压很高。医生建议他静养一段时间。
“我还没到那个年纪呢!”佐山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睡眠和饮食他都严格遵照医嘱,夫妻俩熬夜的习惯也该改掉,然而实际做起来却很难。另外,由于他们为人好客,因此,来访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最近,光一与他们的关系也亲密起来,每星期要来一两次,有时还在家里留宿。市子猜想他是为阿荣而来的。
佐山这几天已不需要别人看护,所以他急着要去事务所看看。偏巧今天妙子又不在家,因此,市子有些放心不下。
“银座那边,你有什么事吗?”市子在佐山的被子旁边坐下,温言说道。
“没什么事。”
“妙子大概该回来了。”市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嘱咐道:“有什么需要,你就叫妙子吧。”
“为什么?”
“她很寂寞。有什么事你总是叫阿荣。”
“啊,阿荣在我身边,所以我……”
“阿荣总是不离你左右,就算是回到了家里也是这样。”
“她把我和你当成一个人了。”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对你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只要有妙子在家,市子就可以把佐山放在家里,安心出门了。市子是如何照料佐山的,妙子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现今四十多岁的夫妇中,像市子这样对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实属罕见。现在,妙子也能颇有分寸地代替市子做这一切了。
但是,轮到阿荣就与市子迥然不同了。她活泼好动,标新立异,市子有时甚至都看不下去。生性如男孩子的阿荣嬉笑撒娇时,媚态横生往往令人放心不下。
这些日子,佐山吃药时,连倒水都要叫阿荣来做,这也许是事务所工作的延续吧。市子感到自己仿佛被从佐山的身边拉开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阿荣常常一天跑回来两次,她依偎在佐山的枕边操着大阪口音汇报完工作后,仍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因生病和天气情绪低落的佐山被阿荣说得心花怒放。
“难道……”
市子并不认为阿荣是爱上了佐山,但她还是郑重地叮嘱说:“尽量叫妙子来干吧。”
“好吧。”佐山点头答应着,“是不是阿荣认为我们是她理想中的一对夫妻,从而想了解、体验一下?”
“……”
市子一时猜不透佐山话里的意思,她问道:“阿荣去哪儿了?”
“刚才还在这儿来着……”
市子怀疑她是在有意躲避自己。这时,门响了。
门缝中露出一只白皙的大拇脚趾。
这只脚趾宛如一个生物慢慢地蠕动着,门被推开了。
市子屏住呼吸,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只见阿荣抱着一只插满白芍药花的花瓶走了进来。她的脸被花完全遮住了。
“伯母,您要出去?”
这些花儿有的直径十五厘米左右,有的刚伸出一两枚花瓣,有的才结出小孩儿拳头大小的花蕾。花朵的四周衬托着鲜嫩的绿叶,它们与阿荣一同移动着,最后,被放在了昏暗的壁龛上。
“阿荣,是你剪下来的?”市子声音颤抖地责问道。
“这些花儿开在院子里,伯父看不到嘛!”
“阿荣,我可没同意你把它们剪下来。它们是这院子的主人,是不能剪下来的。花儿也是有生命的……”
“因为伯父在家养病,所以……”
“捧着那么漂亮的花儿,却用脚开门……”
“人家抱着大花瓶,腾不出手来嘛!”
“你先把它放下再开门不就行了?”
“噢,对!”阿荣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光顾着花儿,就忘了规矩了。我想快点儿拿给伯父看……”
看似雪白的芍药花瓣中还夹杂着奶白色和淡粉色,靠近花蕊的地方则呈淡红色。
“这芍药花连我父亲都舍不得碰。”市子连父亲都搬出来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些花儿就一直陪伴着市子,父亲也总是在院子里观赏,从未剪下来过。
“伯母,请您原谅。”
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荣竟乖乖地低下了头。
壁龛上原来就放着市子插的百合和美人柳,但是与大朵的芍药花摆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就显得十分渺小了。市子站起身走过去,把百合和美人柳从壁龛上取了下来。
佐山从枕头上抬起脑袋,仔细地欣赏着芍药花。
“从近处看才发现,这芍药花不同凡响,就像古时候中国的天子似的。”他既像是劝解市子,又像是安慰阿荣。
“天子是牡丹呀!”
“不,它不比牡丹差。”
市子考虑到佐山尚在病中,所以也就不再同他理论了。她站了起来。
“请您早些回来。”看着送到大门口的阿荣,市子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出了门以后,市子一边走一边目光向远处搜寻着,她想,妙子这时候该回来了。
市子觉察到妙子是去约会了。她担心单纯的妙子越陷越深,最后会承受不了感情的打击。
“看样子,她向对方隐瞒了父亲的事。”这也是市子最担心的。
在银座的画廊看完画展以后,市子懒得直接回家。她本想约这位画家朋友一同出去走走,但一来画廊里尚有客人,二来今天是最后一天,恐怕还有许多收尾工作要做。
市子身不由己地混入了人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冷眼望着街上的人群。年轻的姑娘们一走上银座大街,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当华灯初放、霓虹闪烁时,男人们就会相约来这里玩,尽管星期天这里的夜总会、酒吧等多数休息。
“啊,终于找到您了,夫人。”有人在背后招呼市子。
看样子,光一是急急忙忙追来的。
“我去您家,听说您上这儿来了,所以……”
“你去我家了?”市子反问道。
“嗯。刚一进门就听说了,于是就急急忙忙地追来了。”
“你就在我家玩玩不是挺好吗?我这就要回去,咱们一块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追上您,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呢?”
光一的声音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你在家看到谁了?”
“阿荣。”
“阿荣?是她说我来画廊了吗?”
在市子看来,这似乎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许阿荣在大门口就把光一赶了出去,若是这样的话,市子可以想象出当时阿荣的态度。
光一走上前来。市子瞟了一眼光一新衣服的领子,不禁想给他买条领带。离家后一直积郁在胸中的闷气竟由此而烟消云散了。
市子放慢了脚步,浏览着路旁商店橱窗里的领带。
“夫人,您在笑什么?”
市子也没想到自己的脸上现出了微笑,她离开了橱窗。
“光一,你知道这一带哪家咖啡店好吧。这几天一直陪着佐山,咖啡也不准喝。一到街上,就特别想喝咖啡。”
“佐山先生怎么了?”
“身体不适,在家休息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阿荣她什么也没说……”
“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血压有点儿高。”
“那样的话,我就不便打搅了。”光一失望地看了看表。
“实际上,因前几天听说您想看扇雀演的歌舞伎,但嫌买票麻烦,于是,我就买了来,请您去看。”
“谢谢,是什么时候的?”
“今天晚上。”
“今晚?”
市子吃惊地看着光一。
“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两张。”
“然后,你就追我来了?”
“对,是的。”
“在这儿遇到我,是不是打搅你了?今天是星期天,夜总会和酒吧的美人们都休息,你不是约了她们中的一个人吧?”
市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用这种话来搪塞。
“再不就是阿荣拒绝了你的邀请,然后你就让我来顶替。”
市子半开玩笑地说。
“不是的!夫人,阿荣这种人……”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吗?”
“我们只是互相知道对方的缺点。”
“那就是说,你们互相之间十分了解呀!”
“您和佐山先生对阿荣是不是过于娇纵了?”
“她很可爱,不是吗?她对佐山照顾得很好……”市子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想,阿荣会不会是为了一个人照顾佐山因而拒绝了光一的邀请?
“难为你的一片好意,那我就去看看吧。几点开演?”
“五点开演。”
“哎呀,早就开演了!”
“不过,您喝完咖啡之后也来得及。”
光一很快找到了一家咖啡店。他们上了二楼。
“真暗,是特意弄暗的吧。”市子往周围看了看,只有一对年轻人坐在里面。
“好香啊!”
很久以来第一次喝上咖啡,市子只觉得全身舒坦极了。
“光一,你不喜欢阿荣吗?”
“您怎么又提起她了?其实您搞错了,不是阿荣跟我怎么样,她只是不满意您对我好罢了。”
“是吗?”
市子感到,光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拿着杯子的手上。
若是对阿荣没有意思,那他为什么还总来呢?
市子把杯子送到嘴边,瞟了一眼杯底的咖啡。这时,光一开口道:“夫人,我在公司看见清野先生了。”
“哦?”
“他们东方产业公司准备印制对外宣传的挂历,他为此来我们公司,据说要用彩色照片。”
光一毕业于一所私立大学的商学系。市子知道,他之所以能进这家大的美术印刷公司工作,全凭商业美术家的父亲的后门。
“挂历……”
一听到清野的名字,市子顿时紧张起来,她想把话题转移到挂历上去。
“是的。听说是送给国外客户的,因此,清野先生说,最好展现日本的自然景物,但不是富士山、日光或樱花。比如,八月份可以印上日本的贝壳啦等等……”
从前,清野曾见过市子少女时代搜集的贝壳。他大概是难以忘怀,所以才脱口而出的吧。
“我这里也有一些贝壳呢!”市子温情脉脉地看了光一一眼。
这个青年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市子和清野之间会有一段关于贝壳的往事。市子的话语中吐露出了自己的一段隐秘,心里产生了一种青春骚动般的快感。
“用贝壳的彩色照片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也这样认为。这样一来,既有季节感,又体现出了岛国情调。”
“还有大海……”
市子昔日曾眼望小口壳,心中思念出海远航的恋人。那时,她自认为如漂亮的贝壳一般可爱。
“我虽然在营业部工作,但是我想改行做摄影,帮助他完成这套挂历。夫人,能让我欣赏一下您的贝壳吗?”
“当然可以。不过,没有多少,而且也不稀奇,恐怕不会派上用场。我不知道究竟哪些是日本特有的贝壳,要了解这些是很困难的。”
“是啊。”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清野先生吗?是上星期二见到的。他在法国餐馆里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天在公司见到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当然,清野先生并不记得我。”
“他提起我了吗?”
“没有。当时我没有说话。”光一观察着市子面部表情的变化,“他差点儿说出来……”
“说出来也没关系。”市子轻描淡写地躲了过去。
市子知道,年轻的光一对自己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好感。令市子吃惊的是,在他的面前,她对自己与清野的那段恋情非但无怨无悔,反而还有一种甜蜜温馨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出了咖啡店以后,他们从铁路桥下穿过,向东京宝冢剧场与帝国饭店之间的那条路走去。那一带正在修建高架高速公路,周围脏乱不堪。
光一一边走,一边向市子诉说着自己住在那家的烦恼。市子只是不时地点着头,心里却是柔肠百转。
进剧场坐下以后,《汤女1传》已接近尾声,到了全剧的最高xdx潮。有马温泉的小汤女阿藤假装恋爱,骗取了潜伏基督徒的名单,结果招致了杀身之祸。
1日本江户时代初期温泉旅馆中的妓女。
剧中的阿藤就是由扇雀扮演的。
市子是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中村扇雀。他把女人演得惟妙惟肖,而且充满了青春的魅力,令市子赞叹不已。
“来看戏的都是年轻姑娘,我在这里怪不好意思的。”市子说道。
以长谷川一夫和扇雀为中心、且有越路吹雪和宝冢的南悠子加盟的东宝歌舞伎团的演出风格与传统的歌舞伎及其变种略有不同,他们的演出十分华丽。
在《汤女传》的第三幕,由长谷川一夫扮演的假基督徒的下人将从扇雀扮演的小汤女处偷来的秘密名单烧毁,然后逃走了。
幕间休息时,市子请光一去了地下食堂。
下一幕是舞蹈“春夏秋冬”,先是长谷川一夫和扇雀分别扮演藤娘和牛若丸,接着,他们又分别扮演了藤十郎和阿。当第五场“夏日祭词”的欢快舞蹈开始时,市子忽然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
“真可惜,我得先走一步了。”
“那么,我也回去。”
“这多不好,我一个人回去没关系。家里只知道我去画廊了,所以……”
“真对不起,佐山先生尚在病中,我却硬拉着您来这里。”
“瞧你说的,要是你不来看的话……”
舞蹈之后尚有三幕,但光一还是陪市子一起出来了。
他们乘上出租车去目黑车站。
两人并排坐在后面,光一忽然显得高大起来,俨如市子的情人一般,市子有些难为情,她自忖今晚自己是否不太自重?
“下次,我陪您去看电影好不好?”光一似乎怕被司机听到,他压低声音亲昵地说道。
“你到我家来玩吧。”
“我一定去。”
“到时候,再叫上阿荣一块儿出去玩吧。”
“您怎么又提她?”
“像今天这样的气氛,对我来说,只会感到岁月无情,催人心老。”
“岁月无情?这是您的托词。我看您倒好像非常愉快的样子。”
“愉快吗?”
“反正是您的托词。”
“托词?看了扇雀和你,我就觉得自己老了。就拿阿荣来说吧,连脸蛋儿和牙齿都透着年轻。”
光一点上一支香烟,沉默了片刻,“您动不动就提起阿荣,我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您是不是希望我跟阿荣谈恋爱乃至结婚?”
光一直言不讳的问话,令市子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在法国菜馆吃饭的时候,您也用相亲来取笑我们。”
“你们从小就认识,虽然多年没见,可是见了面就吵,于是,我就想拿你们开开玩笑。”市子企图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不过,她也觉察到自己对光一说阿荣说得太多了。难道自己不知不觉竟嫉妒起这两个年轻人来了?也许自己把心底里对佐山和阿荣的那份嫉妒转移到了光一和阿荣的身上,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她讨厌起自己来。
“女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市子喃喃地说道。
“今天阿荣就把我挡在了门外,只告诉我,您去了画廊。”
“那孩子活泼、可爱,可是……”
“我去的话,也只想同您聊聊……”
市子忽然瞟了光一一眼,只见他嘴角绷得紧紧的。
目蒲线的电车上只剩下市子一个人了。这时,她才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孤寂难奈。
沼部车站已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头戴桔黄色围巾的阿荣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出站口外。
市子一见,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
“伯母。”
“你是来接我的吗?等了很久了吧?”
“嗯,这是第十三趟。”
“唉,真拿你没办法。”
阿荣在车站足足等了近两个小时。
阿荣的喜悦中洋溢着清新的爱意,使压在市子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我把您心爱的花剪掉了。害怕您真的生气,我在家里怎么也坐不住。”
她一脸男孩子般真挚的表情。市子就喜欢她这一点。
“您走后不久,光一就来了。我说您不在家,把他给打发回去了。”
“是吗?”
市子没有机会说出自己见到了光一。
阿荣拉起市子的手,沿着飘满橡树花香的坡道向上走去。
今天早晨,门口摆上了一双白凉鞋。
现在,保姆志麻对这类事都要一一过目。另外,她还关心阿荣出门是穿长筒丝袜还是短袜。
阿荣是志麻最感兴趣的人。长期以来,她一直服侍为人随和的佐山夫妇,对她来说,阿荣是个变幻莫测的人物。
阿荣在这个家里,亦主亦客,她仰仗着主人夫妻的庇护,对保姆颐指气使,反复无常。妙子则与她完全不同。妙子对志麻很客气,做事也很有分寸。
阿荣细心地把长筒丝袜后面的接缝神直,然后戴上了一顶漂亮的小帽。
她对在廊下偷看的志麻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门铃响了。
“有客人。”阿荣回头喊道。
志麻慌忙跑了过来。
只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警察。主人在家吗?”他拿出了印有官衔的名片。“我想打听一点儿事。”
志麻刚进走廊,阿荣就一把将名片从她的手中夺了过去:“是什么人?”
吃过早饭,佐山夫妇在喝柠檬茶。市子正在向佐山讲述昨天的事。因为昨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佐山已经睡下了。
佐山从阿荣手中接过名片,疑惑地说:
“我不认识这个人,你能帮我去问问吗?”
市子没有在意。然而,过了许久也不见阿荣回来。
“他说找伯母有事。”阿荣跑到市子跟前说道。
“找我?”
“他说光一那儿的一个女人死了……”
“啊?是谁?”
“伯母,昨晚您是跟光一在一起的吧。”
阿荣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微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市子向门口走去。
“是太太吗?”
那人脸上毫无表情,市子看了觉得有点儿恶心。
“您是这家的太太吧。”
“是的。”
“我想打听一下,您认识村松光一吗?”
“认识。”
“……”
“我是问,他跟您是亲戚,还是朋友?”
“他是我丈夫的朋友的儿子。”
“村松住的那家里有一个叫桑原的人,你认识吗?”
“我只知道他住的那家姓桑原。”
“同住在那里的还有一个叫山井邦子的人,您从村松那儿听到过有关她的事情吗?”
“这个……”
昨天,在从银座去东宝剧场的路上,光一向市子诉苦时,她不记得有这个人的名字。其实,光一说的都是一些琐碎小事,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光一也许是在向她吐露着什么。
市子极力回忆着,一时无法回答。
“昨天下午五点半到晚上九点多钟,您一直跟村松光一在一起吧。”
“是的。”
“好了,实在太谢谢您了。”那人向市子点头致意道。
“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山井邦子自杀了,也没留下遗书,而当时只有村松一个人在场……”
“……”
“当时桑原母女外出不在家,村松回来后,山井邦子沏了一壶茶,两个人就喝了起来。只有山井的茶杯里被下了毒。”
“哦?”
“她是自己倒的茶。就在她濒死的时候,桑原母女回来了。估计是使神经衰竭的慢性自杀,不过,目前尚有几处疑点……”
“是村松一到家就发生的事吗?”
“好像是。”
“……”
“一大早就来打扰您,实在对不起。”
不速之客道歉之后,转身离去了。
光一是决不会杀人的,不过,市子总觉得那个女人的自杀仿佛是与昨晚的自己有关似的。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了佐山的身旁。
早该出门的阿荣,这时却又在忙着为佐山换衣服。
“是什么事?”
佐山边穿衣服边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光一住的那家的女人自杀了……她就死在光一的眼前,他不会受到怀疑吧?”
一听说是在两个人喝茶的时候死的,佐山立刻转向市子说:“她是在等光一回来……这就很可疑了。”
“任何人都会认为,自杀者与光一之间有不可告人的隐密。他会受到常规调查的。死者多大年纪?”
“也许跟我差不多……我好害怕。”
由于有阿荣在一旁看着,市子极力作出平静的样子。
“你也很危险呀!”佐山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光一犯了杀人罪,我也许还要当他的辩护律师呢!”
“你别瞎说……光那人来问一次,我都……”
“那个女人一直等着光一回来,两人喝着茶她就死了,几十分钟以前,你和光一在一起,如此看来……”
佐山说话的神态不像是在开玩笑。
“正好今天我要去一趟事务所,顺便暗中查一下。”
“报纸大概会登出来,光一会不会……”
“光一恐怕也会被写进去吧。”
市子本想仔细看看早报,可是阿荣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夫妻谈话,令市子很不耐烦。
“阿荣,昨天光一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只告诉他我去的地方,而不说佐山正在家里休息?”
“您昨晚回来以后,也没提光一的事呀!”
这生硬的回答使市子感到十分愤怒,阿荣简直把她当成了罪犯,仿佛是在怀疑她与光一是同谋犯似的。
“我跟光一见面还要向你汇报吗?你的疑心怎么那么重?”
“您才疑心重呢!”
“我疑心什么啦?昨晚你去接我,我很高兴。我觉得,我在路上遇到光一的事没必要跟你说!”
市子措辞严厉,阿荣像挨了打似的低下了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佐山劝慰着市子。
在市子看来,佐山是在同阿荣一个鼻孔出气。
市子不甘心就这样放他们走,更何况今天是佐山休养多日后第一天上班,但是,她又不能留住他们。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阿荣就拜托你了。”
阿荣站在低头穿着鞋的佐山的身后,忽然孩子气似的眨着眼睛对市子说:
“今天惹您生气,实在对不起。昨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似的,伤心极了。”说着,她抓住了市子的手。
阿荣的手心热乎乎的。
“你动不动就胡思乱想。”
“是的。”阿荣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出门后,市子惴惴不安地坐在了镶有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
她描了描眉,又涂了少许口红,不知怎样才好。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越看越觉得自己显老。
“山井邦子这个人,为什么要寻死呢?”
光一那棱角分明的面孔浮现在市子的眼前,她越想越觉得他可疑。这个年轻人表面上彬彬有礼,也许暗地里却喜欢勾引女人。莫非他曾同邦子偷欢过?昨晚在出租车里,光一看她的目光也热辣辣的。
诚然,市子与年轻的异性在一起时,也会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
可是,自己能与光一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是否与他说了清野的事有关?一想到这里,市子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啊,好可怕!”
她上三楼刚上了一半儿,就忍不住大叫起来。
“妙子!妙子!”
今天早上,妙子没有到大门口去送佐山,佐山跟阿荣一同出去的时候,她常常不下去。
“妙子。”
妙子正在房里玩小文鸟,听到叫声后,慌忙把两只小文鸟放进了笼子。
她仰头看市子时,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仿佛是怕被触到痛处的病人或闯了祸的少女。
“你这是怎么啦?”
“……”
“去多摩河散散步,好吗?”
妙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市子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我在下面等你。”
妙子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市子久久不见妙子下来,便穿上一双轻便的木屐,先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妙子赶了上来。她眼皮潮红,像是刚刚哭过,她就像一个回娘家的新娘似的,市子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妙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心中暗想。
昨天晚上,妙子比市子回来得还晚。当时,市子正在洗澡,但妙子悄悄上楼的脚步声还是被她听到了。
市子本想出来散散心,可是反而又添了一桩心事。她信步向多摩河方向走去。
市子想,假如妙子、阿荣和自己都不是女人的话,事情就没有这样复杂了。她想起法国的一个女作家曾在她的《第二性》这本书中引用一位哲人的话:
“女人的确是奇妙而复杂的,她们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倘若使用众多的形容词的话,它们之间就会互相矛盾,而假如不是女人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多了。”
从昨天起,妙子对自己的恋情更加讳莫如深了。
她觉得,市子突然邀自己来多摩河散步,一定是知道了自己与有田在大堤上约会的事,并且,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事。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几乎不听使唤了。
“瞧你那样子,好容易出来一次……”市子亲切地低声说道,“吓得跟什么似的。”
只这一句话,又把妙子说得面红耳赤。
“你要是不愿散步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妙子,现在你还不能告诉我吗?跟你来往的那个人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知道。”
妙子眼望着河滩,几乎忍不住哭出来。
一群身穿运动服的人正在堤下的草地上练习橄榄球。
市子说:“我想见见那个人。”然后,费力地走下了大堤。
一到家,市子就见光一等在那里,她大吃了一惊。
光一坐在客厅的长椅上抽着烟,面容显得十分憔悴。
“怎么啦?”
“也不知怎么搞的,从昨晚开始我仿佛挣扎在长长的噩梦之中。”
“你没睡吗?”
“怎么睡得着呢?”
光一的眼中充满了血丝。
“你先洗个澡,睡一会儿吧。有话以后再说。”
“啊?”光一感动地望了望市子,然后,迫不及待地说:
“昨晚我跟您分手后就回去了。到家以后,她就给我端来了一杯浓茶。她平时总是等我回来,昨晚也没什么异样之处。她问我戏有没有意思,于是,我就告诉她,听坐在我们后排的一个人说藤娘的那套服装值几十万,长谷川和扇雀登台时,女戏迷们大声尖叫等等。她一直微笑地听着,那时,她的杯子里就已倒上了茶了。”
“你和山井邦子一起去看过戏吗?”
“没有,我怎么会……”光一摇了摇头说,“我想请她再给我倒一杯茶,可是,她却一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茶杯不理我!所以,我也不好叫她……我住在二楼,所以,当我准备上楼睡觉时,她竟恭恭敬敬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只见她已经倒在了地上。”
“接着,她就开始折腾,我哪儿知道她服了毒呀?我以为她是胃疼,于是就忙着为她按摩……就在这时候,町子她们回来了。等到把医生叫来时,她已经不行了。于是,我就成了嫌疑犯。”
“警察也来这儿问过了。”市子说。
“对不起,我本不想说跟夫人在一起的事,但是,她们母女俩都知道我去看戏了,并且,肯定会告诉警察的。我想,如果我隐瞒不说的话,也许反而对您不利……”
“是啊,警察只是客气地核实了一下昨晚我跟你是否在一起的事,然后就走了。”
“到了您这儿,我心里踏实多了。”
“完事了吗?”
“您是说对我的怀疑吗?基本上解除了,可是……”
“那位叫邦子的女人知道你和我去看戏了吗?”
“她知道。我的事她什么都打听,让人讨厌……”
“哦?”
“山井好像是见过您。”
“咦?”
市子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她就在附近似的。
“她说,从前在大阪,您去参观展览会的时候……”
“是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山井从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我父亲的身边工作,我从小就认识她。她办事认真,为人不错。后来,我父亲让她到战死的朋友家里临时帮帮忙……”
“她就在那里一直待了下来,她对町子比她母亲还关心呢!照相的活儿,只有山井会干,家里的生活全靠山井一个人撑着。可是,为了町子的事,她常和桑原吵架。尽管做母亲的不称职,但人家毕竟是母女,山井管得太多,反倒招致町子对她的不满。打那以后,她就变得心灰意懒了。只有町子,仍是她心中的精神支柱。”
至于邦子对光一怎么看,他自己似乎从来没想过。
“女人的一生,真是说不准。”市子感慨地自语道。
“可不是,最近她还说要关掉照相馆,改做酒馆生意呢!”
“她能办好酒馆吗?”
“不行,这只不过是她的梦想。她急于搞点儿别的生意,动不动就说想开个酒馆,一辈子哪怕只轰轰烈烈地干上一次,穿一回漂亮的衣服也就知足了。有时她哭哭啼啼地说,町子结婚之前她就离开这里……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几天她曾偶尔念叨过,怕吃漂白用的赤血盐或米吐尔死不了,吃氰化钾又怕死得太快。当时谁都没把这当回事儿,听听就过去了。”
“氰化钾?”市子吓了一跳。
“今天,阿荣比警察还厉害。”市子转移了话题,“跟你一起去看戏的事,我没对阿荣讲,结果今天早上被她知道以后大发一通脾气。在她的眼里,我一会儿是崇拜的偶像,一会儿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了解女人,听说山井在日记里写着,她渴求没有性欲的爱情……没想到,她那么大岁数还想谈恋爱。”
市子十分同情这个叫山井的女人,年轻的光一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一个自杀的中年女人的。
“她有日记?”
“是日记一类的东西……听说就是由于发现了这个东西才使我摆脱了干系。”
“哦。”市子起身准备离去,“别管那么多了,先洗个澡吧。我去给你烧水。”
“今天大概要守夜,明后天就该下葬了,町子和她母亲又一直哭个不停……”
“那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来,先洗个澡,然后睡一会儿。”
“听说我父亲今早乘海燕号特快正往这边赶。”
“你要是去接他的话,就把他直接带到这儿来吧。”
“好的。”
“对方没有亲人吗?”
“您是说山井吗?她在神户有一个妹妹。她好像还没见过年龄尚小的外甥和外甥女,因为她一直没有机会回关西……”
光一总算是去洗澡了。市子上了三楼准备给他铺床。
“妙子,妙子!”她一到楼上就叫妙子。
妙子不知何时又走了。
“照顾人家的闺女可真不容易……”尽管市子没有说出口来,但仍有意犹未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