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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岛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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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玉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说:

“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

“腰带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图案呀,盛开菊花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日都给忘了呀!”

“腰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爽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白了。画册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说:

“真好喝啊!”

“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里是不喝粗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还在门厅抚摸过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尔后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红色。乳根等地方满是污垢。

“有十个rx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rx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干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呆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

“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铺席宽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藏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几只?”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藏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藏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麻烦啰。”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了。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粗茶,对修一说道:

“哦,以前你说过的谷崎要给我们介绍的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句。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1,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日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2。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宫岛3,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1松岛,位于日本宫城县松岛湾内外,共有大小260多个岛群。

2天桥立,即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砂洲。

3宫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色彩、海的色彩却鲜明地留落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藏起来。两人好像是离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个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在海色的衬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单独两人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藏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白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触感也没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却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没有见过松岛,也没有坐汽艇到过无人的小岛上。

信吾本想探问家里人,梦中梦见颜色是不是神经衰弱的表现,可他欲言又止。他觉得做了拥抱女子的梦,这是怪讨厌的。只是,梦见如今自己变成年轻,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梦中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它使信吾获得了某种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个女子是谁,这种不可思议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香烟。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扉打开了。

“早上好!”铃木走了进来。“我以为你还没来呢。”

铃木摘下帽子,挂在那里。英子赶紧站起来,准备接过他的大衣,可他没有脱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着铃木的秃头,觉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显得很肮脏。

“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据季节,信吾的手从手背到手腕也时隐时现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极乐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来了,“对,对,作为水田的香奠回礼,我领受了玉露茶,这才恢复了喝玉露茶的习惯。送给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极乐往生更令人羡慕。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死法,但水田不愿意那样死。”

“唔。”

“不是令人羡慕吗?”

“像你这号人又胖又秃,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压并不太高。听说水田就怕脑溢血,不敢一人在外过夜呐。”

水田在温泉旅馆里猝然逝去了。在葬礼的仪式上,他的老朋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铃木所说的极乐往生的事。不过,不能说水田是带着年轻女子住旅馆,就推测水田的死是极乐往生的。怎么能那样推测呢?事后想想,有点蹊跷。但是,当时大家都有一颗好奇心,都想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来参加葬礼。有人说,这女子是会终生难过的。也有人说,倘使这女子真心爱这男人,这也是她的本愿吧。

现在六十多岁的这一伙人,大都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书生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学生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对方年轻时代的往事,有着一种亲切的怀念的感情,同时也掺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水田把先逝的鸟山当作了笑话,如今别人也把水田的死当作了笑柄。

参加葬礼的时候,铃木执拗地谈论极乐往生。信吾想象他如愿地实现了这种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

“这把年纪,也未免太不像样了。”

“是啊。像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做女人的梦啦。”铃木也平心静气地说。

“你爬过富士吗?”信吾问道。

“富士?富士山吗?”

铃木显露诧异的神色。

“没爬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爬过。结果没有爬过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猥亵的意思吗?”

“别胡说。”信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把算盘放在靠房门口的桌子上,她也窃窃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爬过富士山,也没观赏过日本三景就了结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当中,爬过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几呢?”

“这个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铃木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像水田这样幸运的人,恐怕是几万人中之一,甚至几十万人中之一啰。”

“这就像中彩票。不过,遗属也不会高兴的吧。”

“唔,其实,我就是为了他的遗属而来。水田的妻子找我来了。”铃木言归正题,“托我办这件事。”

铃木边说边将桌上的小包裹解开。

“是面具,能剧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买下来,所以我想请你给看看。”

“面具这玩艺儿,我不识货啊。如同日本三景,虽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还没看过呢。”

有两个装面具的盒子。铃木从口袋里将面具拿了出来。

“据说这个叫慈童1,这个叫喝食2。两个都是儿童面具。”

“这是儿童?”

信吾拿起喝食面具,抓住穿过两边耳孔的纸绳在观赏。

“上面画了刘海儿,是银杏型。这是举行元服3前的少年。还有酒窝呢。”

“嗯。”

1慈童,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面具。

2喝食,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的面具。

3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时的冠礼。

信吾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然后对英子说:

“谷崎君,请把那儿的眼镜递给我。”

“不,你呀,这样就行了。能剧面具嘛,据说观赏的时候,要把手抬高一点。按我们老花眼的距离,应该说这样正合适。再说,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带愁容……”

“很像某一个人。是写实的。”

铃木解释:人们说面具眼睛朝下,面带愁容,表情显得忧郁;眼睛朝上,面部生辉,表情就显得明朗。让它左右活动,据说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个人呐。”信吾又嘟哝了一句,“很难认为是个少年,倒像个青年哩。”

“从前的孩子早熟。再说,所谓童颜,在能剧里显得滑稽。仔细地瞧,是个少年呐。慈童,据说是个精灵,是永恒少年的象征。”

信吾按照铃木所说的,活动着慈童的面具,欣赏了一番。

慈童的刘海儿发是河童1的童发型。

1河童,日本的一种想象的动物,水陆两栖,类似幼儿形。

“怎么样?买下来吧?”铃木说。

信吾将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买下吧。”

“嗯。我已经买了。其实水田的老婆带来了五具,我买了两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给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么?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吗?”

“就是好也没有了。”

“那么,把我的带来也可以啊。只要你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样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脸,就不由地觉得她太可怜,无法推掉啊。据说,这两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吗?”

“水田已经故去。鸟山在水田那里曾长时间地观赏过这具面具,如今鸟山也先于我们辞世了。看着它心里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吗?”

“你参加过鸟山的告别式了?”

“当时有别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铃木站起身来。

“那么,好歹存放在你这儿,慢慢欣赏吧。你若是不中意,发落给谁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与我无缘。这具面具相当不错,让它脱离能剧,死藏在我们这儿,岂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吗?”

“嘿,无所谓。”

“多少价钱?很贵吗?”信吾追问了一句。

“唔,为了备忘,我让水田夫人写了,写在纸绳上呢。大概就是那个数字,还可以便宜一点吧。”

信吾架上眼镜,刚摊开纸绳,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描画慈童面具的描线和嘴唇美极了。他差点惊叫起来。

铃木离开房间之后,英子马上走到桌旁来。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戴上试试好吗?”

“唷,让我戴,岂不滑稽可笑吗。再说,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说。

可是,信吾一把面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将面具戴在脸上,把绳子绕到脑后系好了。

“你慢慢动动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谨谨地站着,活动了面具的各种姿态。

“好极了,好极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说。只要一动,面具就有了生气。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发耷拉在面具的两旁逼将过来似的,可爱极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让英子马上去买能剧面具的参考书。

喝食面具和慈童面具上都标记着作者的名字。经查阅书籍,知道它们虽不属于所谓室叮时代的古代作品,却是仅次之的名人之作。头一回亲手拿起能剧面具来观赏的信吾,也觉得这不像是赝品。

“唉呀,有点可怕。嗳。”保子架起老花镜瞧着面具。

菊子窃笑起来。

“妈妈,那是爸爸的眼镜,您戴合适吗?”

“哦,戴老花镜的人就是这么也里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论借谁的,大体上都凑合吧。”

原来保子使用了信吾从衣兜里掏出来的老花镜。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却是老婆子大一岁呀!”

信吾神采飞扬。他和着大衣就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眼花了,最可怜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来的菜要是烧得精细一点复杂一点,有时候就分不清下了什么材料。开始老花的时候,端起饭碗来,觉得饭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实在乏味啊。”信吾边说边凝视着能剧面具。

后来他才意识到菊子已将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着自己更衣了。他还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没有回家。

信吾站着更衣,一边俯视着撂在被炉上的面具。

今天有时候就这样避免看菊子的脸。

打刚才起菊子就不愿靠近瞧能剧面具一眼,若无其事地在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修一没有回家的缘故吧。想着,心头掠过一道阴翳。

“总觉得有点害怕,简直像个人头。”保子说。

信吾又回到了被炉旁。

“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好吧。”保子立即回答,还拿起喝食面具说,“简直像个活人。”

“哦,是吗。”

信吾觉得保子这样当机立断,有点不尽兴了。

“制作年代一样,作者不同,都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东西。”信吾说罢把脸凑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脸,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点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间很宽,眉毛像一弯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从正上方把脸凑近它的眼睛,随着那少女般润泽的肌肤在自己的老花眼中变得朦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体的温馨,仿佛面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气。他把脸凑到离面具三四寸近,只觉一个活着的女子在微笑。这是一种美丽而纯洁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确实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里镶嵌着黑色的瞳眸。老红色的嘴唇水灵灵的,显得特别可爱。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触及它的时候,它的乌黑的大眼珠子从下往上转动,下唇肉鼓了起来。信吾几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脸移开了。

脸一移开,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信吾闷声不响,把慈童的面具装进了袋子里。这是红地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递给了保子。

“把它装进去吧。”

信吾仿佛连这个慈童面具的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泽的口红,从唇边往嘴角里渐渐淡去。嘴微微张开,下唇里侧没有成排的牙齿。那嘴唇犹如雪上的鲜花的蓓蕾。

也许是信吾把脸靠得太近;几乎和面具重叠起来,能剧面具才出现这种不应有的不正常的状态吧。也许是制作面具的人所想象不到的状态吧。在能剧舞台上,面具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显得最生动。然而,如今即使相距这般近,还是显得最生动的。信吾寻思:莫非这就是制作面具的人的爱的秘密吗?

这是因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种天国的邪恋般的激动。而且面具之所以远比人间女子更加妖艳,可能是由于自己的老花眼的缘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连续出现一系列怪事,诸如在梦中拥抱姑娘,对戴面具的英子觉着可怜,几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隐藏一种游荡的东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后,未曾贴近过年轻女子的脸。难道老花眼中还有一种朦胧和柔和的妙趣吗?

“这个面具嘛,就是作为香奠回礼送玉露茶来的,喏,就是在温泉旅馆里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对保子说。

“真可怕。”保子又重复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里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厨房里切葱花,准备吃家鲫鱼火锅。

岁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阳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还闹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阳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黄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将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阳的地方。

黄道眉和麻雀在这里啄食过狗尾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强的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嫩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沐浴在和暖的朝阳之下,一边给狗崽喂奶。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干扰的暂短时刻。起初信吾这样想,他向这派小阳春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日,可镰仓却是小阳春的天气。

仔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母狗的xx头,它们用前脚掌压住rx房,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了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奶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腹部朝下。它的rx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了起来,挣脱开吃奶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xx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了下来。

狗崽从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却满不在乎地爬了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达1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1宗达即法桥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水墨画小犬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现在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它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了。

喝食面具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身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者是这两种情况的两种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橱里,就像收藏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

“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敢情。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啰。”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大家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呐。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信吾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说听闻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们还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来很受欢迎啰。”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奶奶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满脸绊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唉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

“雨官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过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官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宫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干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他们就把老夫妇留在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做雨宫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宫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而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根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强啊!”信吾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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