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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冬天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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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子穿上了长裤和厚厚的套头毛线衣。她从没有这样打扮过。厚袜子也很花哨。

父亲太吉郎在家,千重子跪坐在他面前,向他请安。太吉郎看到千重子这身少见的装扮,不禁膛目而视。

“要上山去吗?”

“是啊……北山杉村那孩子说想见见我,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是吗?”太吉郎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千重子!”

“嗯。”

“那孩子要是有什么苦恼或困难,你就把她带到咱家来……我收养她。”

千重子低下头来。

“太好了。有了两个女儿,我和你妈也就不寂寞了。”

“爸爸,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千重子施了个礼,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千重子,你是我一手喂奶喂大的,我非常疼爱你。对那姑娘,我也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她长得像你,一定是个好姑娘。带她来吧。二十年前,我讨厌双胞胎,现在倒无所谓了。”父亲说。

“繁!阿繁!”太吉郎呼喊妻子。

“爸爸,我对您的好意是感激不尽的。不过,苗子那姑娘是决不会到咱家来的。”千重子说。

“那又是为什么呢?”

“她大概是不愿意妨碍我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点。”

“怎么说是妨碍呢?”

“怎么说是妨碍呢?”父亲又说了一遏,然后歪了歪脑袋。

“就说今天吧,我对她说:我爸妈都知道了,请你到店里来吧。”千重子带着含泪欲哭的声音说,“她却顾虑店员和街坊……”

“店员算什么!”太吉郎终于提高了嗓门。

“我懂得爸爸的心意。今天我不妨去说说看。”

“好吧。”父亲点点头,“路上当心……还有,你可以把爸爸刚才的话转告苗子那孩子。”

“好的。”

千重子穿上雨衣。戴上头巾,换了一双雨鞋。

早晨,中京的上空万里无云,可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了,说不定北山下着雷阵雨。从城里也可以看见这般天色。要不是京都优美的小山峦挡住,或许还能看到远方天阴得要下雪的样子呢。

千重子乘上了国营公共汽车。

在北山的中川北山村,有国营和市营两种公共汽车,市营公共汽车开到京都市(已经扩大)北郊的山麓就折回,而国营公共汽车则一直驶至远方的福并县小洪地方。

小洪坐落在小滨湾的岸边上,从若狭湾向前伸向日本海。

也许是冬天,公共汽车乘客不多。

有两个同伙的青年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千重子。千重子有点害怕,赶紧蒙上头巾。

“小姐,请你不要用那种东西蒙起来嘛。”其中一个青年用跟年轻人很不相称的沙哑声说。

“喂,住嘴!”贴邻的另一个青年说。

请求千重子的那个年轻人手戴镣铐,不知是什么罪犯。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可能是个刑警。大概是要翻过这深山老林,把犯人押送到什么地方去吧。

千重子不能摘下头巾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

公共汽车到达了高雄。

“到了高雄的什么地方啦?”有个客人问。其实还不至于认不出来。枫叶已经全部落光,从树梢的细枝上可以看到冬天的景象。

在松尾树下的停车场上,一辆车子也没有了。

苗子身穿劳动服来到菩提瀑布停车场迎候千重子。

“小姐,欢迎你。很高兴地欢迎你到这深山里来。”

“算不了什么深山嘛。”千重子戴着手套就去握住苗子的双手说,“真高兴啊,打夏天以后就再没见过面啦。那次在杉山里,太感谢你了。”

“那算不了什么。”苗子说,“不过,那时万一响雷真的打在我们俩身上,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高兴……”

“苗子,”千重子边走边说,“你给我挂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吧,快告诉我!要不,也塌不下心来聊天呐。”

“……”苗子身穿劳动服,头上包着一条头巾。

“究竟是什么事嘛?”千重子再问了一句。

“其实,是秀男向我求婚,我想同你商量,所以……”苗子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一把抓住了千重子。

千重子把摇摇晃晃的苗子抱住。

苗子每天劳动,身体很健壮……可是,那回夏天打雷的时候,千重子一味害怕,不曾留意到。

苗子很快就站稳脚跟,可是她好像很愿意被千重子拥抱,不肯说声行了,甚至索性依偎着千重子走起来。

搂着苗子的千重子,不知不觉地反而更多地靠在苗子身上。不过,这两个姑娘谁都没注意到这点。

“千重子把头巾拉起来说:

“苗子,那你是怎样回答秀男的?”

“回答?……我总不能当面回答呀。”

“起初他把我错认是你……现在弄清楚了,他已经把你深深印在心上了。”

“哪有这种事。”

“不,我非常了解这点。即使不认错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罢了。秀男一定把我看做是千重子的幻影吧。这是第一……”苗子说。

现在千重子回想起这样一件事来:今年春上郁金香盛开的时候,从植物园回家途中,在加茂川堤岸上,父亲曾劝母亲把秀男招为千重子的入赘女婿。

“第二,秀男家是织腰带的,”苗子加强语气,“如果由于这件事而使千重子小姐家的店铺和我发生了关系,增加了千重子小姐的麻烦,甚或使千重子小姐遭到街坊的冷眼,那我可就罪该万死。我真想躲到更深更深的深山里去……”

“你是这样看的吗?”千重子摇了摇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是对父亲说明了要上你这儿来的。我母亲也很理解。”

“你猜我父亲怎么说。”千重子更使劲地摇晃着苗子的肩膀。“他说,你去对苗子姑娘说,要是她有什么苦恼或困难,就把她带到咱家来……你是作为亲生女儿入了父亲的户口的。不过对那姑娘也要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呀。千重子一个人太寂寞了吧。”

“……”苗子摘下蒙在头上的头巾,说了声“谢谢”,就把脸捂了起来,好大一会儿说不出话。“我衷心感激你。我的确是个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人,虽然寂寞,但我埋头劳动,把这些都忘掉了。”

千重子为了缓和苗子的激动感情,说:

“关键是秀男,他的事……”

“这样的事,我不能马上回答。”

苗子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眼眶里噙满了热泪。

“借我这个。”千重子用苗子的手巾替苗子揩拭眼圈和脸颊,说。“满面泪痕,能进村吗?”

“没关系。我这个人性格倔强,比谁都更能劳动,就是好哭。”

当千重子给苗子揩脸的时候,苗子反而情不自禁地投到千重子怀里抽泣起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苗子,怪孤单的,快别这样。”千重子轻轻地拍了拍苗子的后背,“你要是这样哭,我可就回去啦。”

“不,不要!”苗子愕然,从千重子手里拿过自己的手巾,使劲地擦了一把脸。

多亏是冬天,人们觉察不出来。只是她的白眼球有点红罢了。苗子将头巾戴得低低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

的确,北山杉树的枝桠一直修整到树梢。在千重子看来,呈圆形残留在树梢上的叶子,就像是一朵朵雅淡的冬天的绿花。

千重子认为此刻正是好时机,便对苗子说:

“秀男不仅腰带图案画得好,而且织功也很到家,很认真哩。”

“是啊,这我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参观时代节的时候,他好像不大爱看盛装的游行队伍,倒是很喜欢队伍的背景——御所那松树的苍翠和东山那变幻莫测的色彩。”

“时代节的队伍,秀男可能不稀罕……”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苗子加重了语气。

“他要我游行结束以后到家里去一趟。”

“家?是秀男的家吗?”

“是啊。”

千重子有点吃惊的样子。

“他还有两个弟弟。还领我去看后院的空地,说如果我们将来结合了,可以在那儿盖间小屋,尽量织点自己所喜欢的东西。”

“这不是挺好吗?”

“挺好?……秀男把我看作是小姐你的幻影,才要同我结合的呀!我是个女孩子,我很了解这点。”苗子又重复了一遍。

千重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迷惑地走着。

在狭谷旁边的一个小山谷里洗刷杉圆木的女工们,围坐成一个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烟雾腾腾。

苗子来到自己的家门前。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小窝棚。年久失修的稻草屋顶,已经变得歪歪斜斜。只因为是山间房子,所以还有个小院落。院落里的野生南天竹,结着红色的果实。就是那么七八棵,也长得杂乱无章。

然而,这可怜的房子,也许就是千重子原来的家。

走过这所房子的时候,苗子的泪痕已经干了。究竟对千重子说这就是我们的家好呢,还是不说好?千重子是在母亲的娘家出生的,大概没在这所房子住过。苗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先于父亲与世长辞,所以连她也记不清白已是否在这所房子住过了。

幸好千重子没发现这样一所房子,她只顾抬头仰望杉山和并排的杉圆木,就径直走了过去。苗子也就没有谈及这所房子的事。

坚拔挺立的杉林,树梢上还残留着的叶子稍呈圆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来它也的确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檐前和楼上,都晾晒着一排剥了皮的洗刷干净的杉圆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圆木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立着这点,就是够美的了。也许比任何墙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树根旁长着的野草,都已经枯萎。杉树的树干,笔直而且粗细一般,确实很美。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干的缝隙,还可以窥见天空。

“还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说。

“可能是吧,我看惯了倒也不觉得。不过,还是冬天的杉叶看上去有点像淡淡的芒草色。”

“它多像花啊。”

“花!是花吗?”苗子感到意外,拾眼望着杉山。

走不多久,有一间古雅的房子,可能是这村子里拥有山地的大户人家的吧。略矮的墙壁,下半截是镶木板,漆成黄红色;上半截是白色,带茸瓦的小屋顶。

千重子停下脚步说:“这间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是在这家寄居的,请进去看看吧。”

“不要紧的。我住在这儿已经快十年了。”苗子说。

千重子已经听苗子说过两三遍:与其说秀男是把苗子当作千重子的化身,不如说是当作千重子的幻影,才要同苗子结合的。

如果说是“化身”,那当然容易明白。然而说是“幻影”,究竟是指什么呢?……特别是作为结婚对象……

“苗子,你总说幻影、幻影的,究竟幻影是什么呢?”千重子严肃地说。

“幻影不就是手触摸不到的、无形的东西吗?”千重子继续说着,突然涨红了脸。苗子不仅是脸。恐怕全身各个部分都像自己。她将要属于男人所有了。

“尽管如此,很可能无形的幻影就在这里。”苗子答话说,“幻影,也许就隐藏在男人的心里、脑子里,或许别的什么地方。”

“也许我变成六十岁老太婆的时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还是现在这样年轻呐。”

苗子这句话使千重子感到意外。

“你连这样的事都想到了?”

“对美的幻影,总没有厌倦的时候吧。”

“那也不见得。”千重子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

“幻影是不能践踏的。践踏了只能自食其果。”

“晤。”千重子看出苗子也有妒忌心,但她说,“真是的,什么幻影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苗子说着摇了摇千重子的上身。

“我不是幻影。是和你成对的双胞胎。”

“这么说,莫非连你我的灵魂也成了姐妹不成?”

“瞧你说的。那当然是和千重子小姐做姐妹啦。不过,只限于秀男才……”

“你太过虑了。”千重子说了这么一句,微低下头走了—段路,又说,“找个时间,咱们三人推心置腹地谈谈好吗?”

“何苦呢……话有真心,也有违心的……”

“苗子,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疑心呀?”

“倒不是什么疑心。不过,我也有一颗少女的心啊!……”

“大概周山那边下起了北山的雷阵雨。山上的杉树也……”千重子抬起头来。

“咱们快点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雪哩。”

“我为防万一下雨,带着雨具来了。”千重子脱下一只手套,把手让苗子看,“这样的手,不像小姐吧?”

苗子吓了一跳,连忙用自己的双手攥住千重子的那只手。

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雷阵雨。千重子不用说,恐怕就连在这个村子长大的苗子也没留意到就下起来了。不是小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经苗子一提醒,抬头扫视了一遍四周的山。山峦冷冷地蒙上一层朦朦的雨雾。挺立在山脚下的杉树,反而显得更加清新了。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群山仿佛锁在雾霭中,渐渐失去了它的轮廓。就天空的模样来说,这种景象同春雾的景象是不同的。也许可以说,它更具有京都的特色。

再看看脚底下,地面上已经有点潮湿了。

不一会儿,群山弥漫了雾霭,笼上一层淡灰色。

雾霭渐浓,从山谷落下来,还掺着一些白色的东西。这就成了雨雪。“快回去吧!”苗子对千重子这样说,是因为她看到了这种白色的东西。这不能算是雪,只能说是雨雪。但是,这种白色的东西,时而消失,时而又多起来。

千重子也是京都姑娘,对北山的雷阵雨并不觉得陌生。

“趁还没变成冷冷的幻影之前……”苗子说。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带雨具来了……冬天的京城天气变幻无常,可能又会停下的吧。”

苗子仰望着天空说:“今天还是回去吧!”

她紧紧地攥住千重子那只脱下手套让她瞧的手。

“苗子,你真考虑结婚吗?”千重子说。

“只稍稍考虑……”苗子答后,将千重子脱下的那只手套,真挚而深情地给千重子戴上。

这时,千重子说:“请你到我店里来一趟好吗?”

“来吧!”

“等店员都回家以后吧。”

“在夜间?”

苗子吓了一跳。

“请你在我家过夜。你的事我父母都很了解。”

苗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但她马上又犹豫起来。

“我很想同你一块睡,哪怕一晚也好。”

苗子不让千重子瞧见似的把脸扔向路旁,偷偷地落起泪来。然而,千重子哪能瞧不见呢。

千重子回到了室町的店铺。这一带也是阴沉沉的,但没有下雨。

“千重子,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赶在下雨之前。”母亲阿繁说,“爸爸也在里屋等你呐。

千重子回到家里,向父亲请安,父亲没好好听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孩子的事怎么样了,千重子?”

“啊?”

千重子颇感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这件事用三言两语是很难说清楚的。.

“怎么样了?”父亲再次追问。

“嗯。”

千重子本人对苗子的话,有的地方也是似懂非懂……苗子说,秀男实际上是想和千重子结婚,由于不能如愿,只好死了心,而转念于跟千重子一模一样的苗子,并想同苗子结婚。苗子少女的心,敏锐地觉察到这点。

于是,她向千重子说了一通“幻影论”。千重子心想:难道秀男真的要用苗子来慰藉他渴望千重子的心情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完全是秀男自负了。

但是,也许事情不尽是这样。

千重子不好意思正面看着父亲的脸,她羞得几乎连脖子都红了。

“那位苗子姑娘不是一心想见你吗?”父亲说。

“是啊。”千重子猛然抬起头来,“她说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向她求婚了。”

千重子的声音微微发颤。

“哦?”

父亲悄悄望了女儿一眼,沉默了片刻。他仿佛看透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是吗,和秀男?……要是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倒不错嘛。真的,缘分这玩意儿是很微妙的。这同你也有关系吧?”

“爸爸,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和秀男结婚的。”

“哦?那为什么呢?”

“那为什么呢?我觉得很好嘛……”

“爸爸。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您还记得吗,您在植物园问过我,让秀男做我的终身伴侣怎么样,这事,那位姑娘全都知道了。”

“噢?她怎么会知道的?”

“还有,她好像觉得秀男家是织腰带的,同咱们的店铺总有点关系。”

父亲感慨万分,沉默不言了。

“爸爸,您让她到咱家来过夜吧。过一夜也好,我求求您。”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呢……我不是说过就是收养她也可以吗?”

“那她是决不会同意的。她只住一个晚上……”

父亲用怜爱女儿的目光望着千重子。

这时,传来了母亲拉挡雨板的声音。

“爸爸,我去帮妈一下忙就来。”千重子说着站了起来。

雷阵雨敲打在瓦房顶上,几乎听不见声响。父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

水木龙助、真一兄弟俩的父亲邀请太吉郎上圆山公园左阿弥饭馆吃晚饭。冬季日短,从高处的饭馆房间里居高临下鸟瞰,市街上都已掌灯。天空一片灰朦朦,没有晚霞。街上除了点点灯火,也显得阴沉沉的。那是京都冬天的色彩。

龙助的父亲是一位殷实可靠的大批发商,他使室町这家字号繁荣起来。但今天他好像有难言之事,总是犹犹豫豫,净扯些无聊的市井传说来打发时间。

“其实……”他借酒兴引开了话题。平素优柔寡断,经常流露出厌世情绪的太吉郎,对水木的话却已猜到了几分。

“其实嘛……”水木吞吞吐吐地说,“关于龙助鲁莽的事,也许你已经从令援那里听说了吧?”

“是啊,我虽不才,却很理解龙助的好意。”

“是吗。”水木如释重负,“那小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说干就干,谁劝阻都不听,真不好办……”

“我倒很感谢他。”

“是吗。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水木确实放心了,“请你别见怪啊。”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太吉郎店铺的生意日渐萧条,由一个同行,且是个区区的年轻人来帮忙,实在有失体面。要说是去学习,从两家商店的规模看来,应该是倒过来。

“我倒很感谢他……”太吉郎说,“贵店倘使没有龙助,恐怕也不好办吧……”

“哪里,做生意,龙助也是个新手,还不在行。做父亲的,说出这话未免那个,不过,这孩子办事倒也牢靠……“

“是啊,他到敝店来,马上就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坐在掌柜面前,真吓唬人。”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水木说了一句,又默默地呷了一口酒。

“佐田先生。”

“嗯?”

“哪怕不是每天,若答应让龙助到贵店来帮忙,他弟弟真一就会更加好好干,那我就省事了。真一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龙助直到现在还动不动就喊他‘童男’什么的,这是他最讨厌的……因为小时候他坐过祇国节的彩车。”

“他长得很俊,和小女千重子是青梅竹马之交……”

“关于千重子小姐的事……”

水木又讲不下去了。

“噢,关于千重子小姐的事……”水木重复了一句,然后用简直像是生气的口吻说,“你怎样养育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好姑娘啊?”

“这不是父母的本事,而是孩子天生的。”太吉郎直统统地答道。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你我都是干类似行业的,龙助要求来帮忙,说实在的,是因为他希望更多地接近千重子小姐,哪怕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好。”

太吉郎点点头。水木揩了揩额头的汗,他那额头很像龙助的额头。

“那孩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很能干。我决无意强求。不过,有朝一日有幸得到千重子小姐的垂青,真到那份上,恕我冒昧,请你把他收养为养老女婿。我愿把他过继……”水木说着,低下了头。

“过继?……”太吉郎简直吓了一大跳,“你要把大批发商的继承人……”

“这是人生的不幸啊。我了解丁龙助近来的情况才这么想的。”

“感谢你的厚意。不过,这种事还得根据他们两个年轻人感情的发展来定。”太吉郎避开水木的强烈要求,“千重子是个弃儿啊!”

“弃儿有什么关系?”水木说,“我说这些,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那末,是不是可以让龙助上贵店来帮忙呢?“

“可以嘛。”

“谢谢,谢谢。”水木感到轻松愉快了,连喝酒的样子也不同了。

第二天早上,龙助急匆匆地来到太吉郎的店里,马上就把掌柜和店员都召在一起,查起货物来……诸如香云绸、白绸、刺绣绉绸、京都绉绸、绫子、特等绉绸、捻线绸、结婚礼服、长袖和服、中袖和服、窄袖和服、锦子、缎子、高级印染绸子、出访礼服、腰带、黑绢、和服的零星物品等……

龙助只是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掌柜由于有上回的事,对龙助有点拘谨,连头也没抬起来。

大家挽留龙助,可是龙助还是在晚饭前回家了。

入夜,苗子来了。她砰砰砰地敲了几下格子门。这敲门声只有千重子听见。

“嗳哟,苗子,从傍晚就冷了起来,你可来得太好了。”

“星星都出来了。”

“千重子小姐,我该怎样向令尊令堂招呼才好呢?”

“我早就跟他们说明白了,只要说声你是苗子就行。”千重子搂住苗子的肩膀,领她到后院去,她边走边问:“你吃过饭了吗?”

“我在那边吃过寿司才来的,不用操心了。”

苗子显得很拘谨。千重子的双亲看见她,弄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竟有这么一个姑娘长得这样像自己的女儿。

“千重子,你们俩上后面二楼去好好谈谈吧。”还是母亲阿繁最能体贴人。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过狭窄的过道,上到后面二楼,打开了暖炉。

“苗子,你过来。”千重子把苗子叫到穿衣镜前,直勾勾地望着镜中两个人的脸。

“多像啊!”一股暖流流遍了千重子的全身。她们又左右对调,再看了看,“简直一模一样呀!嗯。”

“本来就是双胞胎嘛。”苗子说。

“要是所有的人都生双胞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就净认错人,不就麻烦了吗。”苗子后退一步,眼睛湿润了,“人的命运真难预料啊。”

千重子也后退到苗子身边,使劲地摇晃着苗子的双肩,说:

“苗子,你就在我们家住下去不行吗?我父母也这么希望……我一个人太孤单了……虽然我不知道住在杉山会有多快活。”

苗子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跪坐了下来。然后,摇摇头。在摇头的当儿,眼泪差点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姐,现在你我之间的生活方式不同,教养也不一样,我也过不惯大城市生活,我只要上你店去一次,只要一次也就行了。也想让你看看你送给我的和服……再说,小姐还曾两次光临杉山来看我。”

“小姐,你婴儿时被我们的父母抛弃了,可我什么都不晓得呀。”

“这种事,我早就忘记了。”千重子无拘无束地说,“现在我已经不认为有这样的父母了。”

“我想,不知道咱父母是不是会受到报应……那时我也是个婴儿。请别见怪。”

“这事体有什么责任和罪过呢?”

“虽然没有,但我以前也说过,我不愿意妨碍小姐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点儿。”苗了压低嗓音,“我想索性隐姓埋名算了。”

“何苦呢,干吗要那样?……”千重子加强了语气,“我总觉得很不公平……苗子,你觉得不幸福吗?”

“不,我觉得孤单。”

“也许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千重子说,“咱们躺下好好再谈谈吧。”千重子从壁橱里拿出卧具来。

苗子一边帮忙一边说:“这就是幸福吧!”

她侧耳倾听屋顶上的声音。

千重子看见苗子侧耳倾听,便问道:

“是雷阵雨?雨雪?还是夹杂着雨雪的阵雨?”说着自己也停下手来。

“是吗?可能是下小雪吧。“

“雪?……”

“多么轻飘啊。不成雪的雪。真好,是小小的雪。”

“嗯。”

“山村里经常下这样的小雪。我们在劳动,不知不觉间,杉树的叶子披上了一层白色,就像是一朵朵白花。冬天枯萎的林木,常常连小小的枝桠都成了白色,好看极了。”苗子说。

“有时小雪很快停下,马上变成雨雪,有时又变成雷阵雨……”

“打开挡雨板看看怎么样?一看就明白了。”千重子刚想站起来走过去,就被苗子一把抱住,“算了,又那么冷,要幻灭的啊!”

“幻、幻,你总爱说个幻字。”

“幻?……”

苗子美丽的脸蛋绽开了微笑,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要铺床铺,苗子急忙说:

“千重子小姐,请让我来铺一次小姐你的床铺好吗?”

但是,千重子一声不言,默默地钻进并排铺着的被窝里。

“啊!苗子,真暖和啊!”

“毕竟是工作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把千重子紧紧抱住。

“这样的夜晚,总是很冷的啊。”苗子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细雪纷纷扬扬,停停下下……今天夜里……”

这时,父亲太吉郎和母亲阿繁上楼到隔壁房间去了。由于上了年纪,他们用电毛毯去暖和床铺。

苗子把嘴凑到千重子耳边,悄悄地说:

“千重子小姐的床铺已经暖和了,我到旁边的铺位去。”

母亲把隔扇拉开一条小缝,窥视两个姑娘的卧室,那是在这以后的事了。

翌日早晨,苗子一早就起床,把千重子摇醒,“小姐,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没人瞧见,我该回去了。”

正像昨晚苗子所说的那样,真正的小雪在半夜里下下停停,现在还在霏霏地下着。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来:“苗子,你没带雨具吧?请你等一等。”千重子说着,把自己最好的天鹅绒大衣、折叠伞和高齿木展都给了苗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希望你再来啊。”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在千重子的前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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