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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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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认识玛丽亚到举行大化装舞会之间的一段短暂时间里,我很幸福,从未有过这种解脱、超生的感觉。我清楚地感到,这一切都是序幕,准备,一切都在激烈地向前发展,正戏还在后头呢。

我已经学了不少舞,跳得蛮不错,看来,我可以去参加舞会了。随着舞会日期的临近,它就越来越成为大家的话题。赫尔米娜有一个秘密,她坚持不告诉我她在舞会上会穿什么衣服。她说,到时候我会认出她的,假如我认错了,她会帮助我,可是,事先我什么也不许知道。我打算穿什么戴什么,她也一点不好奇,于是我决定不化装。当我想邀请玛丽亚参加舞会时,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舞伴,真的,她已经有一张入场券,我有点失望地看到,我只好一个人赴会。这是全市第一流化装舞会,每年一次,由艺术家协会在格罗布斯厅举办。

这些天我很少见到赫尔米娜,舞会的前一天她到我这里来了一会儿。我给她搞了入场券,她是来取她的入场券的。她平静地坐在我房间里,我们谈了一次话,我觉得这次谈话很奇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现在过得很不错,”她说,“跳舞对你很有好处。只要四个星期不见,就几乎认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认,“多年来我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好过。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赫尔米娜。”

“噢,不归功于你那漂亮的玛丽亚?”

“不。她也是你赠送给我的。她太好了。”

“她正是你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地漂亮、年轻、情绪好,在爱情方面很有办法,而不能每天占有她。如果你不是和别人一起分享她,如果她不是你的匆匆过客,你就不会这么高兴的。”

是的,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

“你所需要的一切现在可都有了?”

“不,赫尔米娜,那可不是。我有了一些很美的东西,很使人欢快的东西,我得到了非常亲切的安慰,非常快乐。可以说,我很幸福……”

“可不是吗,那你还要什么呢?”

“我要的不只这一点。我不满足干生活幸福,我并不是为幸福而生的,这不是我的生活目的。我的生活目的正与此相反。”

“那是说,你要的是不幸?你看,过去,你的不幸一个接一个,够多的了。当时,你由于刮脸刀都不能回家去呢。”

“不,赫尔米娜,情况可不是这样。我承认,当时我很不幸。但是,那是愚蠢的不幸,没有成果的不幸。”

“那是为什么?”

“因为否则我就不会在死亡面前感到害怕,而我希望死亡!我所需要和渴求的是另外一种不幸;这种不幸既让我怀着热望忍受痛苦,又让我怀着极大的欢乐会死。这就是我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我理解你。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兄妹。但是,你为什么反对你现在在玛丽亚身上找到的幸福呢?你为什么不满足?”

“我不反对这个幸福,噢,不是的,我爱它,我感激它。它就像阴雨连绵的夏天遇到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那样美。可是,我感到它不会久长的。这个幸福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它使人满足,可是,满足并不是我吃的饭菜。它使荒原粮昏昏入睡,连连打嗝。这不是可以为之去死的幸福。”

“那么一定得死吗,荒原狼?”

“我想是的!我对我的幸福感到很满足,我还可以忍受相当一段时间。但是,假如这种幸福不时地给我可个钟头时间,让我苏醒过来,让我有所渴望的话,那么,我并不渴望永远占有这种幸福,相反,我渴望的是再次受苦,只是比过去更美一点,不要那么可怜。找渴望受苦,这些苦难使我自愿地准备去死。”

赫尔米娜的眼光突然变得很忧郁,她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是多美、多可怕的眼睛!她搜寻着词句,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说得那么轻,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

‘冷天找要对你说点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这件事你也已经知道,不过你也许没有对自己说过。现在,我告诉你找对我自己、对你、对我们的命运所知道的东西。哈里,你过去是个艺术家、思想家,一个充满欢乐和信仰的人,始终在追踪伟大永恒的事物,从来不满足于美丽的、细小的事物。但是,生活越是把你唤醒,越是使你回复自己的本性,你的困苦就越大,你就越来越深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绝望之中,一直陪到你的脖子。你以往认识、热爱和崇敬的一切美好神圣的东西,你以往对人类、对我们的命运的信仰都干你无补,这一切都失去了任何价值,成了一堆废物。你的信仰没有空气可以呼吸。窒息致死是很难受的死亡。是不是这样,哈里?这就是你的命运吧?”

我再三点头,表示同意。

“你在头脑中本来有一幅生活的图画,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备做一番事,准备受苦牺牲,但是你逐渐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作出牺牲,世界并不要求你做出这一类事情,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类似事情的英雄史诗,你逐渐发觉生活只是优雅的好房间,人们住在这个房间里吃饭,喝酒,喝咖啡,穿上一双针织袜子,玩玩纸牌,听听收音机,人们感到心满意足。谁要追求别的东西,谁身上具有别的东西——带有英雄气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伟大的诗人或崇敬圣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柯德式的骑上。好了。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的朋友!我是个具有聪明才智的姑娘,我生来就是要像高尚的典范人物那样生活,对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完成伟大的任务。我能够承受厄运,我可以当王后。做革命党人的情妇,做某个天才的姐妹或某个殉道者的母亲。可是;实际生活却只允许我变成有点儿修养的交际花!光这一点就是突来的打击。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一度很绝望,很长时间我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我想,生活肯定总是对的,如果生活嘲弄了我的美梦,那么,我想,我的梦大概太蠢,我的梦大概没有道理。可是这无济于事。我眼明耳聪,也有点好奇,于是我仔细观察这所谓的生活,观察我的熟人和邻居,观察了五十多人及他们的命运。我看到,哈里,我的梦想是对的,百分之百正确,你的梦想也对。而生活是错的,现实是错的。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只能为某个财主打字,贫困而毫无意义地虚度年华,或者看中某个财主的钱而与他结婚,甚至当一个类似妓女那样的人;而你这样的人孤独、害怕、绝望,不得不用刮脸刀了却残生,这是什么道理啊!在我身上,主要是物质和道德方面的贫困;而在你身上,更多的是思想精神方面的贫困——我们的道路是一样的。你害怕跳狐步舞,厌恶酒吧间和舞厅,反对爵士音乐,反对这一切鄙陋俗气的东西,你以为我不能理解?这一切我都非常理解;同样,我也理解你对政治的厌恶,你对政党和新闻界的空谈和不负责任的行为的伤心,你对战争——过去的和未来的战争,对人们如何思想,如何阅读,如何建筑,如何搞音乐,如何庆祝节日,如何推行教育的方式感到的绝望!你是对的,荒原狼,你一千个对,一万个对,可是你还是注定要毁灭。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很易满足的世界说来,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在当今世界上,谁要活着并且一辈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这样的人。谁不要胡乱演奏而要听真正的音乐,不要低级娱乐而要真正的欢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这种人的家乡……”

她低头看着地板沉思起来。

“赫尔米娜,”我声音温柔地喊道,“我的妹妹,你真能洞察一切!然而你却教我跳狐步舞!不过,你说我们这种与众不同的人在这里无法生活,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缘故?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样还是向来如此?”

“这我不知道。为这个世界的荣誉考虑,我宁愿设想,只是我们这个时代如此,这只是一种病,一时的不幸。元首们正在紧张而卓有成效地准备下一次战争,我们其他人则在跳狐步舞,我们做事挣钱,吃夹心巧克力,在这样一个时代,世界的样子肯定可怜得很,简单得很。但愿以往的时代和今后的时代比现在好得多,比我们的时代更丰富、更宽阔、更深刻。不过,这对我们毫无帮助。也许向来如此……”

“向来都是今天这个样子?自古以来都是政治家、奸商、堂馆和花花公子的世界,而好人却没有一点点生活的余地!”

“这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况且,这也无关紧要,都一样。不过,我现在想起你的宠儿,我的朋友,你有几次跟我谈起过他,朗读过他的信,他就是莫扎特。他的情况如何?他那个时代谁统洽世界,谁获益最大,谁定调子,谁对这个世界注重?是莫扎特还是商人,是莫扎特还是那些庸碌之辈?他又是怎样去世、怎样埋葬的?我认为,也许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以后也将永远如此,他们在学校里称作‘世界史’的东西,学生为了受教育不得不背的东西,所有那些英雄、天才、伟大的业绩和感情,这都只是骗人的东西,都是学校教员为教育的目的虚构出来的,好让孩子在规定的几年时间里有点事做。时间和世界、金钱和权力属于小人唐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则一无所有,属于他们的只有死亡。古往今来都是这样。”

“他们除了死亡一无所有?”

“不,也有的,那就是永恒。”

“你指的是他们能流芳百世?”

“不,亲爱的荒原狼,我说的不是荣誉,难道荣誉还有什么价值?难道你以为,所有真正的完人都名扬四海,流芳百世?”

“不,当然不这样看。”

“所以,我说的不是荣誉。荣誉只是为了教育而存在,是学校教员的事。噢,我说的不是荣誉。那么什么是我说的永恒呢?虔诚的人把它叫做上帝的天国。我这样想:如果除了这个世界的空气再也没有别的空气可以呼吸,除了时间不存在永恒,那么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们这些有渴望的人,我们这些与众不同的人就根本活不下去,而这永恒就是真之国。属于这个国度的是莫扎特的音乐,你那些大诗人的诗,那些创造了奇迹、壮烈牺牲、给人类提供了伟大榜样的圣人。但是,每一幅真正的行为的图画,每一种真正的感情的力量也都属于永恒,即使没有人知道它、看见它、写下它、为后世保存下来。在永恒中没有后世,只有今世。”

“你的话不错,”我说。

她沉思地继续说道:“虔诚的人对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们树起了圣徒,创立了他们称之为圣徒会的组织。这些圣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稣的弟子。我们一辈子都在朝着他们前进,我们每做一件好事,每想出一个勇敢的想法,每产生一次爱情,我们就离他们近一步。早光,圣徒会被画家们描绘在金色的天空,光芒四射,非常美丽,非常宁静。我先前称为‘永恒’的东西就是这个圣徒会。这是时间与表象彼岸的国度。我们是属于那里的,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心向往那里,荒原狼,因此我们渴望死亡。在那里,你又会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诺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又会找到我的圣火,投到克里斯托弗·菲利普·封·奈利,找到所有圣人。有许多圣人原先是犯有罪过的坏人,罪过、罪孽和恶习也可能是通向圣人的道路。你也许会笑,但是我常想,我的朋友帕勃罗也可能是个隐蔽的圣者。啊,哈里,我们不得不越过这么多的污泥浊水,经历这么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里!而且没有人指引我们,我们唯一的向导是乡愁。”

最后几句话她又说得很轻,现在房间里非常平和安静,夕阳西沉,我的藏书中许多书脊上的金字在夕照下闪亮。我双手捧起赫尔米娜的头,吻她的前额,把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脸颊上,我们就这样像兄妹一样靠了一会儿。我多么愿意这么呆着,今晚不再外出啊!可是,这大舞会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玛丽亚答应和我在一起。

然而,我到玛丽亚那里去的路,没有想马丽亚,而一直在想赫尔米娜讲的话。我仿佛觉得,这一切也许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敏锐的赫尔米娜学过并吸收了这些思想,现在再把它们讲给我听,于是这些思想有了语言外壳,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那个钟头我特别感激她的是她说出了永恒这个思想。我正需要这个思想,没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员又把那神圣的彼岸、永恒、永恒价值的世界、神圣的本体的世界送给了我。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梦,想起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样不像人似地大笑,装出一到神圣不朽的模样,跟我开玩笑。现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这是不朽者的笑。这种笑没有对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个真正的人经历了人类的苦难、罪孽、差错、热情和误解,进入永恒、进入宇宙后留下的东西。而“永恒”不是别的,正是对时间的超脱,在某种意义上是回到无辜中去,重又转变为空间。

我到我们常去吃晚饭的地方寻找玛丽亚,但她还没有来。这家郊区小餐馆很安静,我坐在摆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却还停留在那次谈话上。赫尔米娜和我之间交流的这些思想,我觉得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是从我自己的神话和图画世界中汲取出来的。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没有时间的空间中,变成了画像,周围浇铸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样的永恒,这些不朽者和这个超凡世界的凉爽的、像星星那样闪亮的明朗,为什么我觉得如此熟悉亲切?我思考着,忽然想起莫扎特《畅游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钢琴曲》中的段落,在这音乐中,我觉得到处都有这种凉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闪烁,以太似的清澈在振荡。是的,这就是我向往的,这种音乐是某种凝固成空间的时间似的东西,在它上空无边无际地笼罩着超人的明朗,飘荡着永恒的、神圣的欢笑。噢,我梦中的老歌德与此多么协调啊!突然,我听见我四周响起这种深不可测的笑声,听见不朽者朗朗的笑声。我入迷似地坐在那里,着迷似地从背心口袋里找出我的铅笔,寻找纸张,发现面前放着一张酒单,我把酒单翻过来,在背面写下一首诗,第二天我才在口袋里找到这首诗。诗曰:

不朽者

从地球的深山峡谷

向我涌来生活的渴望,

强烈的痛苦、纵情的陶醉,

千百个绞刑架上血腥的烟味,

欢乐的痉挛、无止境的贪欲,

杀人犯的手、高利贷者的手、祈祷者的手,

被恐惧和欢乐鞭挞的人群

散发出温热腐朽的臭气,

吸进幸福和狂喜,

吞噬自己又从嘴中吐出,

策划战争,培育可爱的艺术,

狂热地装饰灯火辉煌的坡院,

他们寻花问柳,纵情欢乐,

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们从沙浪中重新升起,

又再次沉沦为行尸走肉。

晶莹透亮的上苍之冰,

是我们居住的地方,

我们不懂有日夜时光,

我们没有性别,没有长幼。

你们的罪孽,你们的欢乐,

你们的谋杀,你们的淫乐,

我们看来只是一场戏剧,

像旋转的太阳,

每一天都是我们最长的一天。

对你们的放纵生活我们安详地点头,

我们静静地凝视旋转的星星,

呼吸宇宙之冬的清凉空气,

天之骄龙是我们的朋友。

凉凉的;永不变化

我们永恒的存在,

凉凉的,像星星那样明亮

我们永恒的欢笑。

我写完诗,玛丽亚来了。我们愉快地吃了饭,然后走进我们的小房间。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热乎、亲切,她让我尝到了各种柔情、温存、游戏,我觉得对人再热心也莫过于此了。

“玛丽亚,”我说道,“你今天像神一样慷慨大方。别把我们两人弄得精疲力竭。明天可是化装舞会哟。你明天的舞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怕,我亲爱的小花儿,他是个童话中的工矿,你会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你今天这样爱抚我,就像情侣们在告别,在最后一次见面对那样恩爱。”

她把嘴唇紧贴我的耳根,轻声对我说:

“别说话,哈里!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赫尔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来找我了。也许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

在那舞会的前夜,我有一种独特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双重感情。我感到的是幸福:玛丽亚的美丽和纵情,尽情享受、抚弄、吸进千百种细腻迷人的性感(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欢乐之波在拍击荡漾。然而这只是外壳,这一切的内部充满了意义、紧张和命运,我亲切温柔地沉迷于甜蜜感人的爱情之中,仿佛在纯幸福的温水中游泳。而在心底,我却感到我的命运在急匆匆地向前乱撞乱奔,像一匹惊马那样嘶鸣奔跑,奔向悬崖绝壁,充满害怕、渴望,充满献身精神,冲向死亡。就像我不久前胆怯害怕地抵御舒适、轻浮的性爱,在玛丽亚那准备馈赠予人的妩媚美丽面前感到害怕那样,现在我感到害怕的是死亡,不过这种害怕很快就会变成献身和解脱,这已经变得很清楚了。

我们默默地沉溺在爱情的嬉戏中,比任何时候都深切地感到各自属于对方,而与此同时,我的灵魂在向玛丽亚告辞,向她使我迷恋的一切告别。通过她,我学习了在我生命结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并享受表面的游戏,去寻找瞬间的欢乐,在纯洁的性爱中享受人的本性,动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这种状况我只是在个别的例外情况下经历过,因为在我看来,性生活和性几乎总是带有某种罪过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这种果实面前,一个从事精神活动的人必须谨慎小心。现在,赫尔米娜和玛丽亚向我展示了这个纯洁的性爱乐园,我一度成了这个乐园的客人,不胜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滚继续前行的时候了,对我来说,这个乐园太美太温暖了。我是注定要继续寻找生活的桂冠,继续为生活的无穷无尽的罪过忏悔受罚的。轻松的生活,轻松的爱情,轻松的死亡,这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根据姑娘们的暗示,我得出结论,人们打算在明天的舞会上或舞会后放肆胡闹,大大享受一通、也许这就是结局,玛丽亚的预感也许是对的,我们今天是最后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许就要开始新的命运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满渴望,充满使人窒息的恐惧,我狂乱地搂住玛丽亚;再一次热烈地、贪婪地穿越她的乐园的所有路径和丛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树的甜蜜果实。

夜里没有睡够,第二天我补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拉上卧室的窗帘,脱衣服时发现了装在口袋里的诗,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玛丽亚,忘掉了赫尔米娜,忘掉了化装舞会,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我起了床,刮胡子时我才想起,再过一个小时舞会就要开始,我还得找配礼服的衬衣。我情绪很佳,很快准备停当,出去先吃点饭。

这是我将参加的第一次化装舞会。以前,我也曾偶尔去看过几次这种舞会,有时也觉得这种舞会挺好玩,但我只是个看客,并不跳;别的人谈起这种舞会时流露出满腔热情和喜悦,我觉得这种热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觉得化装舞会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紧张地、不无害怕地盼望着它的到来。我无须带女伴前去,所以决定晚一些去,赫尔米娜也是这样建议我的。

“钢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时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里,哈哈咕咕地往肚子里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最近一段时间,我很少光顾那里,这家酒馆与我现在的生活格调不再相称了。今晚,我却不由自主地来到那里;现在,一种既害怕又高兴、向生活告别的宿命情绪攫住了我,带着这种情绪,我一生的各个历程和生活过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动中焕发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泽,这家被煤烟熏黑的小酒馆也同样闪发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还是这里的常客,我还到这里喝过一瓶乡村老酒,这种最简单原始的麻醉剂足够让我回到孤单的床上再度过一个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后来,我尝试了其他刺激更强烈的麻醉剂,喝过甜蜜的毒品。我微笑着跨进小酒馆,老板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点头致意。人们建议我吃烤鸡,烤鸡很快就给我端了上来,农家大杯里斟满了新酿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干净的白色木桌和陈旧的黄色护墙板和善地看着我。我边吃边喝,行动中涌上一种颓丧和辞别时的感觉,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热切之感。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经历过的重要场所和种种事情都互相交织在一起,一从未解开过,现在条件逐渐成熟,就要解开了。“现代”人把这种感觉称为多愁善感;他不再爱物了,连最神圣的东西,他不久可望换成更好牌子的汽车,也不爱了。那种现代人机敏果断、能干、健康、冷静、刚强,是出类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战争,他将会非常出色地经受考验。对于这种人我却不以为然。我既不是现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经从时代中游离出来,苟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对伤感情绪,我在烧毁殆尽的心中还能感到类似感情的东西,觉得很高兴很感激。就这样,我沉浸在对老酒馆的回忆中,沉浸在对粗笨的旧椅子的眷恋中,我尽情享受烟酒的香气,享受习惯、温暖、故乡似的气氛等等一切我独有的闪光。告别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我喜欢我那木头硬座,喜欢那农家大杯,喜欢阿尔萨斯酒凉爽的果汁味,我熟悉这房间里的每件东西,喜欢那些失意的、梦幻般蹲着喝酒的人的脸,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他们的难兄难弟。我在这里感觉到的是小市民的伤感情调,这种情调掺和着儿童时代酒馆的一丝旧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儿童时代,饭馆、烟酒还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然而并没有什么荒原狼一跃而起、张牙舞爪,要把我的伤感情调撕成碎片。享受着往事的温暖,在某颗已经陨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静地坐在那里。

一位卖炒栗子的小贩走进酒馆,我买了一包栗子。又来了一位卖花老妇,我向她买了几支石竹花送给老板娘。我正想付钱,习惯地往上衣口袋里掏钱,但却找不到钱包了,这才注意到我穿着礼服。啊,化装舞会!赫尔米娜!

不过时间还早,我拿不定主意,现在是否就到格罗布斯大厅去。像最近一段时间每次去参加这一类娱乐活动时一样,现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么阻力,内心感到胆怯,厌恶进入拥挤嘈杂的大厅,像小学生那样害怕那陌生的气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来到大街上闲逛,经过一家电影院,看见霓虹灯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贴画在闪亮。我向前继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走进电影院。这里,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点钟。领座员用遮暗的手电筒引路,带我穿过门帘,进入黑暗的大厅,我找到一个座位,突然发现放映的是《旧约全书》中的故事。这是那种据说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崇高神圣的目的而耗费巨款精心拍摄的电影。下午,学生们由宗教课教员带领,集体去看这部电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电影里人物众多,马匹骆驼无数,宫殿金碧辉煌,法老们雍容华贵,犹太人在炎热的沙漠中艰难行进。我看见摩西头发梳理得有点像瓦尔特·惠特曼,这是服饰华丽的舞台上的摩西,只见他拄着拐杖,迈着吴坦式的步伐,炽热而忧郁地走在犹太人前面,越过沙漠。我看见他在红海边向上帝祈祷,看见红海的海水向两边分开,形成一条路,两边是耸立的水山(电影家们是怎样拍成这种特技镜头的,由牧师带来看电影的准备受坚信礼的青年学生们尽可以长时间争论),我看见预言家和胆怯的老百姓穿过这条水道前进,看见在他们后面出现了法老的战车,看见埃及人在红海边惊讶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勇敢地朝着那条大道前进,看见水山向全身披挂的法老和他的战车、士兵倒塌下来。看到这里,我想起了亨德尔的一首非常优美的男低音二重唱,这首歌出色地歌颂了这次事件。接着,我看见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见他这位忧郁的英雄站在那阴暗荒凉的岩石上,看见耶和华在那里怎样通过风暴雷电向摩西传授虔诚,而与此同时,他那卑贱的人民却在山脚铸起金牛犊,大肆取乐。看见这一切,我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置信,我们在童年时,这些神圣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迹曾让我们第一次朦胧地预感到存在另一个世界,存在超人的东西,而现在,我却看见在感激的观众面前(他们买了入场券,静静地吃着带来的面包)表演了这些故事、英雄和奇迹,这是我们时代巨大的破烂堆和文化大拍卖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为了避免这类亵渎神明的事,当时除了埃及人,犹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时死是悲壮的、光明正大的,强似现在我们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看完电影,我很兴奋,然而我内心的胆怯、不愿承认的对化装舞会的害怕并没有减小,反而可恶地变得更强烈了。我想起赫尔米娜,才鼓起勇气,下了个狠心,乘车去格罗布斯大舞厅,到了那里后跨进舞厅。这当儿已经很晚了,舞会早已开始,正在热烈进行,我没来得及脱衣服,就陷入了狂欢的、戴着假面具的人群中。我不免有些羞涩拘谨,有人亲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们请我去光顾酒吧,喝杯香槟酒,小丑们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称呼我。我一概不予理睬,费力地穿过拥挤的舞厅来到存衣间。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进口袋,心想,也许很快就会用得着它,这里乱糟糟的,也许我很快就会乏味。

整幢大楼的所有房间都是喜气洋洋的,非常热闹,各个大厅房间都有人在跳舞,连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楼道都挤满了化装的人,到处在奏乐跳舞,熙熙攘攘,笑声不绝。我心神不安地挤过人群,从黑人乐队到演奏农家乐的乐队,从宏大辉煌的主厅来到各条过道回廊,走进酒吧,走向食品柜台,走进卖香槟酒的小房间。小房间的墙上挂着许多年轻画家粗犷有趣的绘画。今天,这里聚集着各行各业的人,有艺术家、记者、学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会错过这次雅兴的。帕勃罗先生坐在一个乐队里,激情地吹奏着他那根装饰着丝穗的萨克斯管;他认出我时,大声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挟着,卷进这个或那个房间,一会儿跟着上楼,一会儿又被拥着下楼;地下室的一条过道被艺术家们装饰成地狱、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乐队使劲地在那里击鼓。慢慢地,我开始寻找赫尔米娜和玛丽亚,我到处寻找,几次想挤到主厅去,可每次不是走错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挤了出来。到半夜,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人,我一次舞都没有跳,就已经全身发热,脑袋发晕了,我赶紧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围都是生人,我让人斟了酒,觉得像我这样的老人无法参与这样闹嚷嚷的节庆活动。我沮丧地喝着酒,凝视着女人们裸露的胳膊和后背,看见那许多奇形怪状的假面具和化装服饰从眼前飘过,任人挤我撞我,有几个姑娘想坐到我的怀里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发地拒绝了。一个姑娘喊了一声‘嗨,糟老头”,这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决定借酒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可是酒并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感觉到,荒原狼是怎样地伸出舌头,站在我的背后。我没有出什么事,这里不是我来的地方。我抱着一片好意来到这里,但我在这里却高兴不起来,周围那喧腾的快乐,。那阵阵欢声笑语,那整个大楼的狂欢乱舞,在我看来显得那样讨厌做作。

于是,到了一点钟我就非常失望恼火,悄悄地潜回存衣处,想穿上大衣离开。这是一场败仗,是重新跌落为荒原狼,这样做赫尔米娜几乎不会原谅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一边吃力地挤过人群,向存衣处走去,一边仔细地向四周观看,是否会看见一个女友。然而谁也没有看见。现在我站在存衣处前,柜棚后面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已经伸出手来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见了!见鬼,怎么又碰见这种事!先前,我悲伤地在各个大厅转悠,坐着喝那没有什么味道的酒时,我一边进行着思想斗争,想下决心离开,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每次都摸到那块又圆又扁的牌儿。现在它却不见了。什么事都跟我作对。

“存衣牌丢了?”我旁边一个穿着红黄衣服的小鬼尖声问我。“伙计,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说着就已经把他的存衣牌递过来。我机械地接过存农牌,在手指间翻过来翻过去,转眼间,机灵的小家伙消失不见了。

我把又小又圆的马粪纸片凑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号,这时我才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号,只是写着几个潦草的蝇头小字。我请存衣处的工作人员等一会儿,走到最近的一盏灯下看写的是什么。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涂了几行,字迹很难辨认:

魔剧院今晚四点开演

——专为狂人而演——

一入场就要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内。

赫尔米娜在地狱里。

我就好像操纵线一度从表演者手中脱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后才活跃起来、又跳又舞地重新开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牵拉着,充满活力、生气勃勃、情绪热烈地又跑回到我刚才疲乏地、无精打采地逃离的熙攘嘈杂的人群中。没有哪个罪人会这样急于进入地狱。刚才,漆皮皮鞋还挤得我脚疼,充满浓烈的香水味的空气熏得我恶心讨厌,厅里的热气使我疲乏无力;可是现在,我随着每步舞的节奏,敏捷地迈着较快的步伐通过所有大厅,跑向地狱。我感到空气里充满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气,被所有狂热的音乐,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气,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声、舞蹈节奏,被那千百双眼睛的异样光彩抬起来摇晃着。一位西班牙舞女飞到我的怀里:“跟我跳舞!”“不行,”我说,“我必须到地狱去。不过很愿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鲜红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时我才认出这是玛丽亚。我紧紧地把她搂到怀里,她那丰满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们嘴唇挨着嘴唇,立刻跳起舞来,从帕勃罗身边跳过,他爱恋地吹着他那根萨克斯管,他那美丽的动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时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跟踪着我们。我们跳了还不到二十步,音乐就停了,我很不情愿地放开马丽亚。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说,我陶醉在她的温情之中。“来,玛丽亚,跟我走几步,我多么爱你美丽的双臂,再让我换你一会儿!可是你看,赫尔米娜已经在唤我。她在地狱里。”

“我已经想到了。再见,哈里,我仍然爱着你。”她跟我告别。夏玫瑰这样成熟,这样芳香,她就是告别、秋天和命运的象征。

我继续往前跑,穿过挤满人的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进入地狱。孤单,漆黑的墙,亮着刺眼的、凶神恶煞似的灯,魔鬼乐队狂热地演奏着音乐。在一把高高的柜台椅子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穿着礼服,没有戴假面具。他用讥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间里约有二十对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挤到墙边。我贪婪而又害怕地观察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多数仍戴着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没有赫尔米娜。那漂亮的小伙子从高高的椅子上向我投来讥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时,她就会来喊我的。舞曲结束了,但没有人来。

我走向设在低矮的小房间里的酒吧。我走到小伙子座椅旁边,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边喝着酒,一过细看年轻人的侧影。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爱,像远古时代的一幅画,正因为蒙上了一层年代久远的静静的灰尘而变得非常珍贵。噢,我内心忽然颤抖了一下:那不是赫尔曼,我年轻时的朋友吗!

“赫尔曼!”我犹豫地叫了一声。

他微微一笑。“哈里?你找到我了吗?”

原来是赫尔米娜,她只是稍许化装打扮了一下,她套着时髦的高领,聪慧的脸显得苍白,眼睛漠然地看着我,黑色礼服袖子过于宽大,露出白色的衬衣袖口,一双小手更显得娇小秀美,她穿着长长的黑裤,下面露出穿着黑白相间的男丝袜的纤纤小脚。

“赫尔米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你的装束?”

“到现在为止,我已搞得几位女子爱上了我。可现在轮到你了。让我们先喝一杯香槟酒。”

我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槟酒,边上的人仍在跳着舞,热切而激烈的弦乐越来越强烈。赫尔米娜似乎没有资多少劲就使我很快爱上了她。她穿着男装,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亲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种柔情。她穿着男装,显得那么陌生,那么漠然,然而她却用目光、言词、表情给我送来一种女性的魅力。我没有触及它们,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着男装也有这种魔力,她的魔力是阴阳两性兼有的。接着她便跟我谈赫尔曼,谈我的童年,谈她的童年,谈论性成熟前的那些岁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爱的能力不仅包括两个性别,他们爱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东西,他们把爱情的魔力,把童话般变化的能力赋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数精英和诗人有时还会具有这种能力。她演得完全像个小伙子,抽烟,才气横溢,侃侃而谈,常常喜欢带点讥嘲,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蒙上一层性爱的光泽,在我看来,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诱惑。

我从前以为我完全了解赫尔米娜。而今天夜里,她却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多么轻柔,悄悄地在我周围织起我渴望已久的网,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样给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香按酒谈东论西。我们边走边观察着穿过一个个大厅,我们像探险家那样挑选一时对舞伴,窃听他们怎样谈情说爱。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们跳舞,给我出谋划策,告诉我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该用什么诀窍去引诱她们。我们像两个竞争对手那样上场,两个人追了一会儿同一个女人,轮换着和她跳舞,两个人都争取把她弄到手,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戏。这场戏把我们两人越拉越近,点燃了我们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话,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点,意义更深了一层,一切都是游戏和象征。我们看见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妇女,她看样子有些痛苦和不满,赫尔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焕发,转忧为喜,她带她去喝香槟酒,后来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作为一个男子,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用同性爱的魔力占领了她。我逐渐觉得,狂欢乱舞的舞厅,这幢发出轰鸣的房子,所有这些戴着假面具的如醉如痴的人,变成了其妙无比的梦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鲜花吐芳争艳;我用手指反复地掂量着一个个果实,寻找中意的果子;一条条蛇隐蔽在绿色树荫中,诱惑似地看着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泽上影影绰绰地闪着激光;魔鸟在树林间鸣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来对某一个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姑娘跳舞。我炽热地追求她;正当我们跳得如醉如痴,腾云驾雾似地在空中飘浮时,她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我都认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还那样呆笨无味。”我认出了,她就是几小时前叫我“糟老头”的那位姑娘。她以为我已经是她的了,但下一个舞我已经炽热地和另一个姑娘跳了起来。我跳了两小时舞,也许更长,每个舞我都跳,连我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尔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时不时地在我近旁出现,向我点点头后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会上,我经历了五十年中从未经历过的事,每个大姑娘和大学生都知道这种事:节目的经历,参加节日活动时的共同欢乐,个人融化到人群中时的秘密,欢乐时灵魂和上帝融为一体的秘密。我常常听人说起过这种经历,每个女仆都知道这种经历,我常常看到叙述老的眼睛闪出光芒,而我总是轻蔑和羡慕参半地置之一笑。这种如痴如狂的人,从自身超脱出来、笑容满面、迷乱恍惚的人,他们个个都是醉意醺醺、两眼生辉,眼前的这一切,我一生在高贵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过千百次,他们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热烈情绪中的伟大的艺术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上这种神采,这种微笑见得更多。就在不久前,当我的朋友帕勃罗为音乐所陶醉,坐在乐队中出神地吹奏萨克斯管,或者观看欢乐的、狂喜的指挥、鼓手、班卓琴师时.我曾欣赏、热爱、嘲讽、羡慕过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时想,这种微笑,这种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会有,只有那些不允许有强烈个性、不允许人们之间存在差别的人才会有。可是今天,在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里——也神采焕发地微笑起来,我自己也在这天真的、童话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飘浮,我自己也从共同狂欢、音乐、节奏、酒和性感的欢乐中呼吸那甜蜜的梦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学生在讲起舞会情况时对此大加赞扬,我常常怀着可怜的优越感和讥嘲情绪听着。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盐溶解到水里那样在节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占有的不仅仅是我搂在怀里的女人,不仅仅是在我胸前让我摩掌,并吸进她们的香气的女人,而是所有在这大厅里跳着同一个舞、和我一样随着同一舞曲飘荡的女人都属于我;她们神采飞扬,像一朵朵大鲜花飞掠过我身旁。不过我也属于她们大家,大家都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于他们身中,他们对我也不陌生,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们的。

一种新的舞。一种名叫“思恋”的狐步舞在那个冬天风靡世界。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演奏这支舞曲,人们一再希望跳这个舞,我们大家都被这个舞征服了,陶醉了,我们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断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个女人跳,跟黄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当年华的女人跳,也跟忧伤的半老徐娘跳:她们每一个人都使我喜悦、欢笑、幸福、眉飞色舞。当帕勃罗看见我那样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闪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总是把我看作可叹可怜的人。他兴奋地从乐队的椅子上站起来,使劲地吹奏他的萨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满腮帮吹奏着,随着“思恋”乐曲的节奏,使劲地摇摆着身体和乐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飞吻,高声地和着节拍唱起来。啊,我一边跳一边想,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焕发,我脱离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罗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感,我不知道这种陶醉幸福感延续了几个小时,延续了多长时间。我也没有注意到,舞会越热烈红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个较小的范围、大部分人已经离开,走廊过道已经安静了,许多灯光已经熄灭,楼梯间空无一人,楼上的舞厅里,乐队一个接一个地停止演奏,离开大楼;只有主厅和地狱里还在喧闹,节目的狂欢之火仍在燃烧。我不能和赫尔米娜——她打扮成小伙子——跳舞,我们只能在跳舞的间歇匆匆见一面,互致问候,后来她干脆消失不见了,而且在思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么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满醉意的舞蹈的旋涡上飘游,我闻到香气,听到音乐、叹息、言语声,不认识的人向我致意,给我以温暖欢乐,我被四周陌生的脸、嘴唇、脸颊、肩膀、胸脯、大腿所包围,让我随着节拍在水面上颠簸飘荡。

现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们拥挤在最后一个小厅里跳着,只有这里还响着音乐。我从沉醉中迷迷糊糊醒过来片刻,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在最后一批客人中看见一位画成白脸的黑衣女人,这位姑娘年轻标致。十分招人喜爱,女人中只有她一个人还戴着面具。整整一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看到熬夜的痕迹,他们的脸红扑扑的,有些疲惫,衣服被挤得起了皱折,领子和裙边像开败了的花朵耷拉着,而这位黑衣女人戴着假面具,画着白脸,唯独她显得那么精神,那么新鲜,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无皱折,衬衫领子上的格进齐齐整整,花边袖口闪着光泽,头发一丝不乱。我不由得向她走过去,搂住她,和她跳起舞来,她衬衫领的领边触到了我的下颔,飘来一股芳香,她的头发掠过我的面颊,她那优美的身段随着我的动作轻盈舞动,比别的舞伴都轻柔热情,她不时地避开我的一些动作,但又总是。戏耍似地强迫、引诱我的身体重新向她靠拢。当我一边跳一边弯下腰想吻她时,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么高傲,那么熟悉,我认出了丰满结实的下巴,认出了肩膀、胳膊肘和双手,非常高兴。这是赫尔米娜,而不再是赫尔曼了,她换了装,脸上稍稍洒了点香水。擦了点扑粉,显得十分鲜嫩活泼。我们炽热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会儿工夫,她怀着强烈的渴望,热烈地把整个身体从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后她离开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着舞,似乎想逃离我似的。音乐停了,我们互相搂着停住舞步,我们周围那一时对眼睛燃烧着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脚,连喊带叫,要求疲惫不堪的乐队重新演奏“思恋”曲。这时,我们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见窗帘后面露出朦胧的微光,感到欢乐临近尾声,预感到舞会一结束,身体就会疲乏不堪,我们又一次盲目地、绝望地大笑着跳进音乐的海洋,跳进灯光的洪流,狂热地跳起舞来,我们一对对互相偎依着,随着节拍快速旋转迈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涛在我们头上翻腾。在跳这个舞时,赫尔米娜抛却了高傲、嘲讽和冷漠的神态,她知道,她无需费力就能让我爱她。我是属于她的。不管是跳舞还是接吻,无论是抬眼还是露齿,她都那样炽热。这个情绪热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过舞的女人,所有被我点燃了烈火以及点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过的、我怀着热望在她身边偎依过的、我用燃烧着烈火的眼睛盯着看过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我搂在怀里。

这个婚礼之舞延续了很长时间。音乐停了两三次,吹奏师们放下了他们的乐器,钢琴师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绝地摇摇头。但每次,最后一批神魂颠倒的舞者都恳求他们再演奏一遍,于是乐队的余火又被点燃,只好再演奏一次,节奏越来越快,音乐越来越狂。忽然一我们刚贪婪地跳完最后一个舞,喘着粗气,互相接着站在那里——琴盖好地一声合上了,我们和吹奏师、提琴手一样疲乏地垂下双臂,笛子演奏者眯起眼睛把笛子收进盒子。门开了,一股冷风涌进舞厅,传者拿着大衣走了进来,酒吧堂馆熄了灯。大家一个个都像幽灵似地、令人害怕地四处逃散,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舞者打着冷战赶紧穿上大衣,把衣领高高翻起。赫尔米娜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头发往后掠,她的胳肢窝在晨霭中闪光,从那里到穿着衣服的胸脯看得见淡淡的、无限柔和的身影,我觉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线条像她的微笑一样,包容了她的全部妩媚,包容了地优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全楼的人都走光了。我听见下面什么地方一扇门砰地一声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阵吃吃的笑声渐渐远去,接着响起汽车发动机的急促的噪声。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一阵笑声,听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时又很可怕、很陌生,仿佛是由晶体和冰组成似的,明亮闪光,而又冰冷无情。我似乎熟悉这奇特的笑声,可是我却听不出它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我们两人站在那里,互相瞅着。有一瞬间,我清醒了过来,感到无比的疲乏从背后向我袭来,感到汗湿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见从皱折的汗湿的袖口里露出一双血红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这种感觉瞬即消逝,赫尔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睛中瞧着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现实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对她的追求的现实也崩塌了。我们像着了魔似地互相瞅着,我那可怜的小小的灵魂瞅着我。

“你准备好了吗?”赫尔米娜问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声在陌生的房间里显得既响又远。

我点点头。噢,是的,我准备好了。

这时,门口出现了音乐家帕勃罗,他瞧着我们,那双快活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眼睛本是动物的眼睛,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而他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这又使得他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让我们过去。他穿着一件彩色绸便服,红色的大翻领,衬衣领子已经变软,领子上他那张疲乏苍白的脸显得十分调零败落,但是他那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抹去了这层阴影。这双眼睛也抹掉了现实,也发出一种魔力。

我们向他走过去。在门口他轻声对我说:“哈里兄弟,我邀请你参加一次小小的娱乐活动。疯子才能入场,入场就要失去理智。您愿意去吗?”我点了点头。

我的老兄!他轻轻地小心地挽住我们的手臂,右边挽住赫尔米娜,左边挽住我,带我们走下一道楼梯,走进一间小小的圆形屋子,天花板上亮着淡蓝色的光,房子里几乎空空的,只有一张小圆桌,三把圈手椅。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们在哪儿?我在睡觉?我在家里?我坐在一辆汽车里奔驰?不对,我坐在一闪亮着蓝色灯光、空气稀薄的圆形房间里,坐在一层已经漏洞百出的现实里。赫尔米娜脸色为什么那样苍白?帕勃罗为什么喋喋不休?也许正是我在让他说话,正是我通过他的嘴巴在说话?难道从他的黑眼睛里看着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灵魂,从赫尔米娜的灰色眼睛里看着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灵魂,那颓丧胆怯的小鸟?

我们的朋友帕勃罗有点像举行什么仪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着我们,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我以前从未听他连贯地说过话,他对讨论和咬文嚼字不感兴趣,我几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现在,他却用他优美的、温柔的嗓音侃侃而谈,非常流利,措词恰到好处。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参加一次娱乐活动,这是哈里梦寐以求的宿愿。当然,时间是晚了一点,也许我们大家都有点累了。因此,我们先在这里稍事休息,喝点东西。”

他从壁龛里拿出三个林子、一个形状可笑的小瓶和一个带有异国风味的彩色小木盒。他斟满了三个杯子,从木盒里拿出三支又长又细的黄色香烟,从绸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我们点火。我们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着烟,香烟冒出的烟雾很浓,像香火的烟。我们慢慢地小口小口喝着酸甜的液体,那味道很陌生,从未尝过,使人感到极度兴奋,非常欣喜,使人觉得像是充了气,失去重力飘飘然起来。我们就这样坐着,一边休息一边抽烟,吸饮那液体,渐渐觉得轻松快活起来。同时,帕勃罗用那温柔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亲爱的哈里,今天我能稍为款待您感到很高兴。您常常觉得您已厌烦您的生活,您竭力想离开这里,对不对?您渴望离开这个时代,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现实,到另一个更适合您的现实中去,到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中去。您完全可以这样做,亲爱的朋友,我邀请您这样做。您当然知道,这个世界隐藏在哪里,您寻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灵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个现实只存在于您自己的内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东西,我无法给您,我只能开启您的灵魂的画厅。除了机会、推动力和钥匙,我什么也不能给您。我只能显现您自己的世界,仅此而已。”

他又把手伸进他那件彩色绸衫的口袋,掏出一面圆形小镜。

“您看,以前您看见的自己是这样的。”

他把镜子举到我眼前,我忽然想起一首童谣:“镜子啊,手中的小镜子”。我看见一幅可怖的、在自身之内活动的、在自身之内激烈地翻腾骚动的图画,画面有点模糊,有点交错重叠。我看见了我自己——一哈里·哈勒尔,在哈里的内部又看见了荒原狼,一只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着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时而凶恶,时而忧伤,这只狼的形象通过不停的动作流进哈里的体内,如同一条支流注入大河时,被另一种颜色搅动掺杂一样,他们互相斗争着,一个咬一个,充满痛苦,充满不可解脱的渴望,渴望成型。流动的、未成型的狼用那双优美怯懦的眼睛忧伤地看着我。

“您看见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帕勃罗又轻声细气地说了一遍,把镜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闭上眼睛。呷着那酒。

“我们休息过了,”帕勃罗说,“我们喝了点东西,也聊了一会儿。你们不再觉得疲乏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我的万花筒,让你们看看我的小剧院。你们同意吗?”

我们站起身,帕勃罗微笑着在前头引路,他打开一扇门,拉开一块幕布。于是,我们发现我们站在一个剧院的马蹄铁形的走廊里,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两进展开,顺着走廊有不计其数的狭窄的包厢门。

“这是我们的剧院,“帕勃罗解释道,“娱乐剧院,但愿你们找到各种各样可笑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虽然只笑了几声,但这笑声却强烈地震撼了我,这又是我先前在楼上听到过的爽朗的、异样的笑声。

“我的小剧院有无数的包厢门,比你们希望的还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门后都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在等着你们。这是一间漂亮的画室,亲爱的朋友,但像您现在这样走马观花跑一遍,对您一点用也没有。您会被您习惯地称为您的人格的东西所阻滞,被它弄得头昏目眩。毫无疑问,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给您的渴望取什么名字,叫做克服时间也好,从现实中解脱出来也好,还是其他什么名称,无非是您希望摆脱您的所谓人格。这人格是一座监狱,您就困在里头。假若您抱着老皇历进入剧院,您就会用哈里的眼睛、通过荒原狼的老花眼镜去观察一切。因此,请您放下这副眼镜,放下这尊贵的人格,把它们留在这里的存衣处,您可以随时取回,悉听尊便。您刚才参加过的漂亮的舞会,荒原狼论文以及我们刚才服用的兴奋剂大概已经让您作了充分准备。您,哈里,您在寄放您那尊贵的人格以后,剧院的左边任您去参观,赫尔米娜看右边,到了里面,你们又可以随便碰头。赫尔米娜,请您暂时退到幕布后面去,我先带哈里参观。

“好,哈里,现在跟我来,情绪要好。让您情绪好起来,教您笑,这是这次活动的目的。我希望,您会配合,不会让我感到为难的。您感觉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这里的习惯,您现在通过假自杀,就会毫不害怕、衷心喜悦地进入我们的虚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镜儿,举到我的面前。哈里又瞧着我,有一只零乱的、模糊的、争斗着的狼的形象不断往哈里身上挤。这是我非常熟悉的、确确实实不令人喜爱的画面,把它毁了一点不会使我忧虑。

“亲爱的朋友,现在请您去掉这幅已经变得多余的镜画,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绪允许的话,您只要真诚地大笑着观看这幅画就行了。现在您在幽默的学校里,您应该学会笑。一旦人们不再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一切更高级的幽默就开始了。”

我直勾勾地瞧着小镜子,瞧着手中的小镜子。镜子里,哈里狼在颤抖着,抽搐着。有一会儿,我内心深处也抽搐了一下,轻轻地,然而痛苦地,像回忆,像乡思,像悔恨。然后,一种新的感觉取代了这轻微的压抑感。这种感觉类似人们从用可卡因麻醉的口腔中拔出一颗牙时的感觉;人们既感到轻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惊讶,怎么一点不疼呀。同时,我又感到非常兴高采烈,很想笑,我终于忍俊不禁,解脱似地大笑起来。

模糊的小镜画跳动了一下不见了,小小的圆形镜面突然像被焚毁一样,变得灰暗、粗糙、不透明了。帕勃罗大笑着扔掉碎裂的镜子,镜子向前滚去,在长长的不见尽头的走廊的地板上消失了。

“笑得很好,哈里,”帕勃罗嚷道,“你要继续像不朽者那样学笑。现在,你终于杀死了荒原狼。用刮脸刀可不行。你要注意,不能让他活过来!很快你就能离开愚蠢的现实、以后一有机会,我们就结拜为兄弟。亲爱的。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喜欢过。如果你认为很重要,那我们可以讨论哲学问题,可以互相争论,谈论莫扎特、格鲁克、柏拉图和歌德,来个尽兴畅谈。现在你会理解,以前为什么不行。但愿你成功,祝你今天就能摆脱荒原狼。因为,你的自杀当然不是彻底的;我们是在魔剧院里,这里只有图画,而没有现实。请你找出优美有趣的图画,表明你真的不再迷恋你那可疑的人格!如果你渴望重新得到这种人格,那只要往镜子里瞧一眼就够了,我马上可以把镜子举到你面前。不过你知道那句给人智慧的老话:手里的一面小镇比墙上的两面大镜还好。哈哈哈!她又笑得那么美、那么可怕。好了,现在只需举行一下有趣的小小仪式。你已经扔掉了你的人格眼镜,来,现在对着一面真正的镜子瞧一瞧!它会让你高兴的。”

他大笑着,对我做了几个可笑助表示亲见的小动作,把我转过身。这时,我面对的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

在那短暂的一瞬,我看见了我如此熟悉的哈里,看见他那张明朗的脸,他情绪异常好,爽朗地笑着。可是,我刚认出他,他就四散分开了,从他身上化出第二个哈里,接着又化出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那面巨大的镜子里全是哈里或哈里的化身,里面的哈里不计其数,每个哈里我都只看见闪电似的一瞬,我一认出他,又出来一个。这数不胜数的哈里中,有的年纪跟我一样大,有的比我还大,有的已经老态龙钟,有的却又很年轻,还是个小伙子,一小学生,“孩子。五十岁和二十岁的哈里在一起乱跑,三十岁的和五岁的,严肃的和活泼有趣的,严肃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褴褛的以及赤身裸体的,光头的和长发的,都搅在一起乱跑,他们每个人都是我,每个人我都只看见闪电似的一瞬,我一认出他,他就消失了,他们向各个方向跑开,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镜子深处跑,有的从镜子中跑出来。有一个穿着雅致的年轻小伙子哈哈笑着跑到帕勃罗胸前,拥抱他,跟他一起跑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使我特别喜欢,他像一道闪电似的飞快跑进走廊,急切地看着所有门上的牌儿。我跟他跑过去。在一扇门前他停住了脚步,我看到上面写着:

┌———───────┐

│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

│投入一马克│

└——————───—┘

可爱的少年一跃而入,头朝前,跳进投钱口,在门后消失了。

帕勃罗也不见了,镜子也消失了,那不计其数的哈里形象都无影无踪。我觉得,现在就只剩我自已和剧院,任我随意观看了。我好奇地走到每扇门前,挨个儿地观看,在每一扇门上我都看见一块牌儿,上面写的都是引诱或许诺的字样。

一扇门上写着:

┌——————───—┐

│请来快乐地狩猎!│

│猎取汽车│

└——————───—┘

这几个字引诱了我,我打开窄窄的小门走进去。

我一下进入了一个嘈杂繁忙的世界。公路上汽车(其中一部分是装甲汽车)在奔驰,在追逐行人、把他们碾为肉酱,把他们逼到房子的墙上压死。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人与机器的搏斗,这是一场期待已久、早有准备、人们早就为之担忧的搏斗,现在终于爆发了。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死人,躺着被压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处都是撞坏的、扭曲的、烧毁的汽车,混乱的战场上空飞机在盘旋,到处都有人从房顶上和窗户里用猎枪和机关枪向飞机射击。所有的墙上都贴着粗犷的、五颜六色的、刺眼的标语牌,巨大的字母鲜红鲜红的,像燃烧的火炬。这些标语号召全国站在人一边,奔赴反对机器的战场,去打死脑满肠肥、穿罗着缎。散发出香气的富人。砸毁他们那些咳嗽似地排着废气、魔鬼般地嗷嗷乱叫的大汽车,这些富人借助机器榨干了别人身上的每滴油。标语牌号召全国去点火烧毁工厂,清理出些许受尽折磨的土地,减少人口,让土地长出青草,让落满尘垢的水泥世界又变成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泽。相反,另外一些标语牌画得非常漂亮,非常优美,色彩柔和,文字非常巧妙和风趣,这些标语颇为动人地警告所有有产者和深思熟虑的人要注意迫在眉睫的无政府主义的混乱,非常引人入胜地描绘了秩序、劳动、财产、文化、法律的好处,赞扬机器是人的最高和最近的发明,有了这项发明,人将变成神。我沉思地、赞赏地读着这些红红绿绿的标语,标语的言词像火一般灼热,非常雄辩,逻辑严密,我觉得妙极了,坚信这些话都是对的。我时而在这幅标语前站一会儿,时而又在那一幅标语前逗留片刻,当然周围激烈的射击声始终在打搅我。好,我们回到正题上,主要的事情是清楚的:这是战争,一场激烈的、火红的、非常令人同情的战争,人们不是为皇帝、共和国或国界而战,不是为某党某派、某种信仰而战,不是为诸如此类更多的带有装饰性和戏剧性的东西而战,归根结底不是为什么卑鄙勾当而战。在这场战争中,每一个因空间窄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一个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的人,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厌恶,力求全面破坏虚假文明的世界。我看见,他们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明亮、真诚地露出杀机,露出破坏一切的乐趣,我自己的两只眼睛也像血红的野花,开得又红又大.我也和他们一样大笑起来。我兴高采烈地参与了战斗。

然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学时期的同学古斯塔夫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他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中最调皮、最结实、最有生活乐趣的朋友之一,几十年来,我一点不知道他的踪影。当我看见他眨着浅蓝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时,我顿然心花怒放起来。他招呼我,我立刻高兴地向他走过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见到你了!你现在当了什么了?”

他生气地笑起来,完全跟小时候一样。

“畜生,难道一见面就得问这个,就得说废话?我当了神学教授,好了,你现在知道我干什么了,可是幸好现在不搞神学,而是在打仗。好吧,来!”

一辆小汽车喘着粗气向我们开过来。他一枪把开车的人打下车,像猴子那样敏捷地跳上汽车,把车停下,让我上车。接着,我们像魔鬼那样飞快地穿过枪林弹雨,穿过毁坏的汽车向前驶去,向城外开去。

‘你站在工厂哪一边?”我问我的朋友。

“啊,什么,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们到城外再考虑。不,等一会儿,我当然要选择另一方,虽然从根本上说都一样。我是个神学家,我的祖师爷路德当时曾帮助贵族和富人对付农民,现在我们要把这一点纠正一下。这是辆老爷车,但愿它还能坚持几公里。”

我们像载满了上帝所赐的风,飞速向前行驶,开进一片静谧的地带,这里绿草如茵,林木茂盛,有几英里宽,然后穿过一大片平坦的地带,慢慢开上一座峻峭的山。我们在光滑、闪烁的公路上停下,公路一边是陡峭的岩壁,一边是矮矮的护墙,弯弯曲曲向上盘旋,弯儿投得很急,越盘越高。公路下面有一池碧蓝的湖水闪着孩她的波光。

“这地方真美,”我说。

“太漂亮了。我们可以把这条路叫作车轴路,据说有不少各种不同的车轴在这里被扭断了,小哈里,注意!

路旁有一棵巨大的五针松,树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小棚子,这是个腰望哨和猎台。古斯塔夫冲我爽朗地笑了笑,狡诈地眨了眨蓝眼睛,我们急忙下车,顺着树干爬了上去,隐蔽在盼望哨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很喜欢这个酸望哨。在里面,我们找到了猎枪、手枪和子弹箱。我们刚凉快了一会儿,做好打猎的姿势,就听到最近的拐弯处响起一辆高级轿车的喇叭声,喇叭声嘶哑高傲,汽车在闪光的山路上吼叫着,高速开过来。我们已经端好了枪。紧张极了。

“瞄准司机广古斯塔夫马上下令说道,汽车正好从我们下面开过。我对准司机的蓝相扣了板机。那人应声而倒,汽车仍在向前驶着,结果撞到岩壁上又弹了回来,像一只大野蜂似的又重又惨地撞到矮矮的护墙上,车翻了个底朝天,砰地一声翻

“干掉了!”广古斯塔夫笑道。“下一辆我来。”

又有一辆车开来,三四个乘客坐在软软的车座上;一位妇女的头上包着一块高高飘起的纱巾,我真为这块纱巾惋惜,谁知道,在这块纱巾下面,也许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在欢笑。天哪,假若我们扮演强盗,最好也效法那些伟大的榜样,不要把我们杀人的狂热扩及到漂亮的女人身上。可是古斯塔夫已经开枪了。司机抽搐了一下,倒在车里,汽车撞到刀削似的岩石上,飞向高空,四轮朝天,砰地一声又掉到公路上。我们等着,车上没有一点动静,那些人像被捕鼠器捕获的耗子那样毫无声响,躺在车下。车子还在震响,车轮在空中可笑地转动,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爆炸声,车子顿时着了火。

“这是一辆福特车,”古斯塔夫说。‘我们得下去清扫道路。”

我们从树立下来,看着还在燃烧的汽车残骸。车很快就烧完了,我们折断小树做成撬杆,把烧坏的汽车播到路边,翻过矮墙,推下悬崖,山下的灌木被打断,噼噼啪啪响了好一阵。翻动汽车时,两个死者从车中掉了出来,躺在地上,衣服烧坏了一些。有一人的衣服还算完好,我检查他的口袋,看看能否找到点什么,表明他是干什么的。我掏出一个皮夹子,里面装的是名片。我拿起一张,上面写着:“tattwamas!”

“真有趣,”古斯塔夫说。“话说回来,我们杀死的人管它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他们跟我不一样,是些可怜鬼,名字无关紧要。这个世界肯定要毁灭,我们跟着一起毁灭。把他们按在水里十分钟,这是最无痛苦的解决办法。好了,开始工作!”

我们把死者也扔下悬崖。又有一辆车嘟嘟地开近。我们干脆就从路上向它射击,打中了。车子像个醉汉那样又向前踉跄了一段,然后翻倒,呼呼呼呼地停住了。一个乘客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一位年轻的漂亮姑娘却没有受伤,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从车子里走出来。我们亲切地向她问候,说愿为她效劳。她非常吃惊,说不出一句话,神经错乱似地盯了我们一会儿。

“好,我们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说完就向那位乘客走去。他靠在死了的司机后面的座位上,灰白头发短短的,睁着一双聪慧的浅灰色眼睛。看来他伤得很厉害,嘴巴流着鲜血,发僵的脖子歪斜着。

“老先生,恕我冒昧,我叫古斯塔夫。我们斗胆,打死了您的司机。请问尊姓大名!”

老者那双小发眼睛冷冷地、悲伤地看着我们。

‘我是检察官罗林,”他慢慢地说。“你们不仅杀死了我可怜的司机,还杀死了我,我觉得我不行了。你们为什么要向我们开枪?”

“您的车速太快了。”

“我们开得不快,是正常速度。”

“昨天正常的,今天就不正常了,检察官先生。今天,我们认为不管什么车,速度都太快。我们现在毁坏汽车,毁坏一切汽车以及所有其他机器。”

他们也毁坏你们的猎枪?”

“是的,假如我们有时间,就会轮到猎枪。估计到明天或后天,我们大家就都完了。您知道;我们这个地方人口太多了。瞧!现在需要的是空气。”

“难道你们毫无选择地向每个人开枪?”

“当然。对某些人无疑是十分惋惜的。比如说这位漂亮的女士就使我们很难受。她是您的女儿吗?”

“不是,是我的速记员。”

“那就更好。现在请您下车,或者我们把您拉出来?我们要把车毁掉。”

“我宁可与汽车同归于尽。”

“随您的便。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您是检察官。我始终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能成为检察官。您控告别的人,您判他们的刑,他们大部分是穷鬼。您就靠这个生活。是吗?”

“是这样。我履行我的职责。这是我的责任。正像刽子手的工作是杀死被我判以死刑的人一样。你们现在不也在做类似的事吗?你们也在杀人。”

“我们是在杀人。不过,我们不是为了履行职责,而是为了娱乐,或者干脆说是出于不满,出于对世界的绝望。因此,杀人给我们带来一丝快意。杀人从来没有使您快乐?”

“你们太无聊了。请你们行个好,快结束你们的工作吧。假如你们根本不知道职责这个概念……”

他打住了话头,动了一下嘴唇,像要吐痰。但吐出来的只是一点血,粘在他的下巴上。

“请您等一会儿,”古斯塔夫很有礼貌地说。“职责这个概念我是不知道,现在不懂了。以前,我的职业经常与这个概念打交道,我以前是神学教授。我还当过士兵,在前线打过仗。我觉得,凡是职责,凡是权威和上司命令我做的事情,压根儿都不是好事儿,找宁可反其道而行之。但虽说我不知道职责这个概念,我却知道罪责这个概念,也许这两者就是同一样东西。母亲生了我,我就有罪了,我就注定要生活,我就必定要属于一个国家,要去当兵杀人,为购买炮火而纳税。现在,就在此刻,像以前在打仗时一样,生活之罪又使我不得不杀人。而这次杀人,我心里毫无反感,我已经屈服于罪责。把这个人口拥挤的愚蠢世界打个粉碎,我一点不反对,我很愿意帮助毁灭世界,我自己也很愿意一同毁灭。”

检察官极力要在那沾着血污的嘴上露出一丝微笑。虽然他没有完全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这个好意。

“这很好,”他说,“那么说,我们是同事。请履行你的职责,同事先生。”

这期间,那漂亮的姑娘在路边倒下,昏过去了。

这时,又有一辆车嘟嘟响着喇叭全速开上来。我们把姑娘稍许拉到一边,靠到岩壁上,让新来的车开到前一辆车的残骸前。那辆车来了个急刹车,车头翘到了半空中,却完好无损地停住了。我们赶紧端起枪,瞄准新来的人。

“下车!”古斯塔夫命令道。“举起手!”

从车上下来三个男人,乖乖地举起双手。

“你们当中有医生吗片古斯塔夫问道。

他们说没有。

“那就请你们行个好,小心地把这位先生从座位上抬出来,他受了重伤。你们带上他,把他送到最近的城市。向前走,把他抬下来吧!”

那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辆车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下命令让他们开走了。

那位女速记员清醒过来,看见了这一切。我们抓获了这么漂亮的战利品,我很高兴。

“小姐,”古斯塔夫说,“您失去了您的雇主。但愿在其他方面,那位老先生和您并没有特别亲近的关系。您被我雇用了,请好好地做我们的伙计吧!好了,稍许快一点。一会儿,这里就会有麻烦的。您能爬树吗,小姐?能?那好。我们两人把您夹在中间,可以帮您一下。”

我们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树上的哨棚里。姑娘在上面感到不舒服,想吐。她喝了点法国白兰地,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她看见优美的湖光山色,非常赞赏,并且告诉我们她叫多拉。

这时,下面又开来一辆汽车,车没有停,小心谨慎地绕过倒在那里的汽车,继而又马上加大了油门。

“想溜跑?”古斯塔夫哈哈笑起来,开枪射中了司机,汽车乱跳了一会儿,一下子撞到护墙上,车身撞瘪了,斜挂在悬崖上。

“多拉,”我说,“您会用猎枪吗?”

她不会,她向我们学习装子弹。起先,她笨手笨脚,撞破了手指,流了血,起了泡,向我们要膏药。可是古斯塔夫告诉她,现在是战争,要她拿出勇气,表明她是听话的勇敢姑娘。这一说就行。

“但是,我们会有什么作为?”她接着问。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说,“我的朋友哈里喜欢漂亮的女人,他会成为您的朋友。”

‘可是,他们会带着警察和军队到这里来把我们打死的。”

“警察等等都没有了。我们可以选择,多拉。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打坏所有经过这里的汽车;我们也可以自己开上一辆车,让别人向我们开枪。选择哪一种都一样。我主张留在这里”

下而又来了一辆车,清脆的喇叭嘟嘟鸣叫着。这辆车很快就给撂倒了,四轮朝天躺在路上。

“射击能使人这么快活,真可笑,”我说。“以前我还反对战争呢!”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是呀,现在看来世界上人口太多了。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现在,每个人不仅要呼吸空气,还要有一辆汽车,这就发现人太多了。我们这里做的当然并不理智,这是一场儿戏,战争就是一场大儿戏。以后,人类肯定会学会用理智的手段控制人口的增长、眼下,我们对这无法忍受的状况的反应是相当不理智的,可是从根本上说,我们做的是正确的:我们在减少人口。”

“是的,”我说,“我们做的也许是疯事,然而这也许是有益的、必要的。人类动脑筋过分,想借助于理智之力把并不是理智所能达到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不好。这样就会产生两种理想:美国人的理想和布尔什维克的理想,这两种理想都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由于两者都非常天真地把事情简单化,它们就可怕地歪曲生活,使人无法生活。原先把人看作是崇高的理想,可是现在对人的看法正在开始变成千篇一律的模式。我们这些疯子也许能使它重新高尚起来。”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接过话茬答道:“老弟,你讲得妙极了,领教你这口智慧之井的泉涌之声真是一种快乐,受益匪浅。也许你讲的话也有时的地方。不过,劳驾你,现在还是先装子弹吧,我觉得你梦想太多了一点。随时都会有小虎跑上来,我们用哲学可打不死它们、枪膛里必须老有子弹才行。”

开来一辆汽车,马上就被打中了,公路被堵住了。一位红头发壮汉幸免于死,在破车旁挥手跺脚,向四周探望。他发现了我们隐蔽的地方,吼叫着跑过来,举起手枪向我们开了几枪。

“您快走开,要不,我就开枪了,”古斯塔夫冲下面喊道。那汉子瞄准他又开了一枪。于是我们也开了两枪,把他打倒了。

后来又开上来两辆车,我们——一把它们击毁了。这以后,路上空空的,寂静无声,这一段路很危险的消息大概传开了。我们从容地观察前面的美景。山脚下,湖的彼岸是一座小城,城的上空冒着烟,我们看见房子一幢接一幢地起了火.我们也听见枪声。多拉小声地哭了起来,我抚摸她那沾满泪水的脸颊。

“难道我们大家都得死吗?”她问。没有人回答。这时,从下面上来一位步行的人,他看见路上堆着许多破汽车,围着车东闻西看,然后弯身进了一辆汽车,不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把花阳伞,一个女式手提皮包和一瓶酒。他心境平和地坐到墙上,嘴巴对着瓶口喝着酒,一边从提包里拿出锡纸包着的东西吃了起来。他把那瓶酒喝了个精光,用胳膊夹着阳伞,快活地继续往前走了。他悠闲自得地走着。我对古斯塔夫说:“现在你能向这位讨人喜欢的汉子开枪,把他的脑袋穿个窟窿吗?天晓得,我可做不到。”

“也没有人要求这样做,”我的朋友都吹了一句。他的心里也觉得不好受起来。我们没有再看那个人。他表现得那样善良、平和和天真,一身清白无辜,我们突然觉得,那些曾认为非常值得赞许、非常必要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和厌恶。见鬼去吧,所有这些鲜血!我们感到羞愧。不过,据说在战争中,甚至将军们有时也有过这种感觉。

“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多拉诉苦道,“我们该下去,在车子里肯定能找到点吃的东西。你们这些布尔什维克难道不饿?”

山下,在烟火弥漫的城里响起了教堂的钟声,那钟声听起来既令人激动又令人害怕。我们准备下树。当我帮助多拉跨过哨棚的栏杆时,我吻了她的大腿。她爽朗地笑了。正在这时,树枝折断了,我们两人跌下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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