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究竟真把手绢忘了,还是她因为伤心,希望在最后一刻要向他倾诉衷情?裘德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走了,家里一片寂静,他没法再呆下去。他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可能重蹈借酒浇愁的覆辙,于是到楼上脱下黑衣服,换上白的,把薄高帮鞋换成厚的,照常上班干下半天的活。
但是他在大教堂时候老仿佛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心里一直前咕着她要回来。他想入非非,认为她不大可能跟费乐生一块儿回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而且越来越有刺激性。下班钟一敲,他就把工具一甩,直往家里奔。“有人找过我吗?”
没人来过。
那个晚上,他有权使用楼下起坐室直到十二点,所以他整晚都坐在那儿;甚至钟打了十一点,房东全家都已进入睡乡,他还是摆脱不掉那个预感:她会回来,睡在他隔壁的小屋里,她先前不就睡过好多大吗?她的行动总是难以预料,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不能回来?有她住一块儿,有她做紧邻的房客和朋友,哪怕同她的关系疏远得不能再疏远,他也就非常高兴啦,而绝对不会再生出拿她当情人和妻子的念头。他的晚饭仍然摆在桌上没动。他走到前门,轻轻把它开了,然后回到屋里坐着,就像旧历中夏日前几个夜晚害相思病的守候者那样盼望着心爱的人儿的幻影出现1。
1塞巴斯蒂亚诺(1485-1547),意大利画家。《新约-约翰福音》中说:拉萨路死后四天,耶稣使之复活,“那死人就(从坟墓)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
他胡思乱想一阵之后就上了楼,从窗口向外-望,心中绘出一幅她夜行前往伦敦,同费乐生到那儿度假的情景:他们旅途中的天空正像他现在所望见的那样,游云缕缕,月亮从云层中露出,略见朦胧,一两颗大星星皎然可辨,宛如迷茫的星云。在潮湿的夜气中,车声磷磷,他们到了下榻的旅馆,苏的历史翻开了新篇。接着他的心思投射到未来,看见她周围是些多多少少长得像她的孩子们;但是大自然铁面无私,决不许单凭一个爹或单凭一个妈就能一线单传,所以他把那些孩子想象成苏的形体奕世再传,从中聊以自慰的那个梦,也不免像其他人做那类梦一样,无法实现。凡是存这类打算,想恢复这样单根独脉制造出来的生命,一概被称之为半吊子货,为人所贱视。裘德说,“倘若我这无根无寄的爱情此生长隔,又或沦于渐灭,那么我能去看望看望她的孩子——她一个人生的孩子——不也是乐在其中吗?”他又像以往频频经历过那样,颓然醒悟,原来造物主对于人类的微妙感情深怀鄙夷,对他的热烈向往不屑一顾。
第二天和以后几天,他对苏的深情怀念所引起的强烈的压抑感更为显著了。他再也没法忍受麦尔切斯特的灯光;麦尔切斯特的阳光给他的感觉就像失掉光泽的油漆;蔚蓝的天空竟然跟锌板一样青白。随后他接到马利格林的老姑婆病重的消息;巧的是几乎同时,他收到从前在基督堂时的雇主的来信,提出他如果愿意,可以回去长期担任高等手艺活儿。两封信多少减轻了他的苦恼。他立即起身去探视多喜姑婆,还决定顺路到基督堂了解一下建筑商的意见有多大实际价值。
裘德发现姑婆的病情比艾林寡妇信中说的还严重。大概她还能拖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写信给苏,说明姑婆的病情,嘱她考虑是否在这位高龄亲戚在世时来探望一回。如果她能乘上火车在礼拜一晚上到达阿尔夫瑞顿站,同他从基督堂乘的回程车正好错车,那么他将在阿尔夫瑞顿大路上接她。这样他第二天早晨就去了基督堂,打算尽快回来,以便如约同苏见面。
那座学问之城显得疏远、冷漠,而他自己对于同它有关系的一切事物也不再有什么感情。但是在灿烂阳光下,那些有直棂窗的建筑学作品的正面光影交织,色彩鲜明,并已在四方院嫩草地上面绘出逶迤的垛堞的图形。裘德感到他以前从没见过这地方景色如此之美。他走到头一回看见苏的那条街。当初她坐在椅子上,俯身对着教会经卷,手拿猪鬃笔,那少女般光彩形象吸住他的想一询究竟的目光。椅子这会儿虽然还是不偏不离摆在原处,人则沓然。这光景就如同物在人亡,再无从找到合适的人能以接替她,致力于工艺方面的研究。她的形象现在成了那个城市的魂灵,至于从前一度使他大动感情的学问渊博、矢志不移的非凡人物却再也没有力量独占一方了。
尽管如此,他总还是到了那地方。为了实现自己的打算,他先到从前在“别是巴”靠近礼仪派圣-西拉教堂的住所。年老的房东太太开了门,一见他来了,似乎挺高兴,给他端来点午饭,跟他说以前雇他的建筑商来打听过他的通信处。
裘德去了以前干活的石作。但是老工棚和老工作台叫他大倒胃口,他深深感到不可能回到旧日梦想破灭了的地方,再在那儿呆下去。他渴望开往阿尔夫瑞顿的回程火车的钟点快快到来。他多半能迎上苏。
他看到的情景令他的心情异常恶劣,往下半个钟头,他就像中了魔一样活受罪,以往多次使他陷入绝望的感想又向他袭来——他这人实在不值得他自己,也不值得别人因为替他操心费力而惹起种种烦恼。恰好这半个钟头中间,他在四路口碰上破了产的经营圣器的五金商,也就是补锅匠泰勒,此人提出不妨到酒吧喝上一杯解解闷。于是他们一路沿街走去,到了基督堂的很有气派的热闹生活中心之一前面就站住了。原来就是那个小酒馆啊,他上次就是在那儿让人将了军,为回击而高诵拉丁文《信经》的。打他从那地方搬走以后,它已经按现代风貌彻底翻修,装磺得焕然一新,成为远近驰名的酒馆。门面富丽堂皇,颇能招徕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