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伯廉找不到周仲和,只得回到茶栈,可巧张四先生也到栈里。伯廉满肚皮的气愤,带着一脸怒容,被四先生瞧了出来,笑道:“伯翁,今儿为什么事,这般气恼?莫非陆姗姗的事,被嫂夫人知道了么?”伯廉道:“那个黄脸婆子,我便再娶上几个,她也没法儿。”四先生道:“那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我替你算计着,今年也算大发财源了!要欢喜才是!有甚么气恼?”伯廉道:“我正要合你谈谈。”便拉了老四到自己的帐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又说:“才刚去找周仲和,那知他出了洋行,他到底为着甚事?”老四道:“仲和的事,说也话长。他东家斯力夫,是英国人,本来很相信他的。他在申张洋行里赚的钱也不少,三四万银子总有的了。如今斯力夫看出他的破绽来,再加上同事挤他,自然要出来的了。”伯廉道:“他现在那里?”老四道:“他不是开了爿绸缎店在法大马路么?如今大约在自己店里。”伯廉如梦方醒,道:“我今天是气得发昏,连祥和绸缎庄都忘记的了!你说我这事当该怎样办法?我想请律师告他一状,花上几千银子,也吐吐气,所以要找仲和。他是合外国人往来惯的,有些在行。”老四劝道:“你不必急去告状,莫如请一回客,当场合他理论;他要是蛮不讲理,我们再拿这合同去告他便了。其实你们那个止咳药水,实在是滑头买卖,我吃了一瓶,觉得味儿合杏仁露不相上下,回味又像燕医生的化痰药水,大约是两样欃和的,怎么会赚到这些钱呢?依我说,这钱的来路很造孽,你少得几文,倒也积些福。”伯廉知道四先生是有点儿信因果的,也不驳回,便道:“你说请客的话,甚是,我们先礼后兵。但只总须合仲和商议。”老四道:“我们同去会他便了。”当下套上马车,二人到了法大马路。仲和刚要出门,车已套好的了。老四合伯廉到了,重复入内,谈起这事。仲和道:“这事没甚难处。依我说,请客都犯不着的。我认得榻武律师,只要重托他,如打外国官司,没有不赢的。”老四道:“不是这么说,我们中国人,犯不着去打外国官司,还是先礼后兵为是。”仲和说:”那么也好。我来开几个朋友的名姓给你,你去写好请帖,就在杏花楼定下他的正厅吧。”伯廉道:“事不宜迟,就是后日便了。”当下商议已定,到得后日那天,果然客都到齐,只文生不到。仲和叫人吩咐了他一番话,叫他找着文生照说,果然文生被这么一激,坐车来了。伯廉仍是照常招呼他,绝不露一些稜角。酒过一巡,伯廉道:“前番我们订定合同的时候,这位周仲和兄,合那张四先生,都在座与闻的。其时吾兄怎样说法,只问他们二位便了。”文生回头对张老四道:“话呢,是有这么一句;但是这药水的资本,是我花了一注大本钱来的。他只入股一千,就想合我对半分红,情理上似乎说不下去。”张四先生道:“既然文翁花过本钱,为什么不早些说?其时合伯廉兄合股,就该订明只分一成余利,为何要定对半平分呢?那合同岂是轻易订的?文翁在外洋多年,难道还没知道这些立合同的规矩?”文生道:“废合同也作兴的。”老四道:“废合同也作兴的,但是已经订了,那余利是要照合同分的。从此拆股,废去合同,倒也使得。”文生没得话说,便道:“我们再议吧。”仲和插嘴道:“钱伯翁也不是宽余的人,好容易凑了一千银子,撑成这注大买卖,急盼着余利应用。文翁既答应平分,就约定日子兑洋钱便了。”文生着急道:“我本钱心血费了许多,伯廉兄安安稳稳,分我五六万块钱,列位想想,那有这个情理!”众人都说道:“那是合同上订明的,便告到官,也要平分。”文生没法,只得说道:“请诸位公断,我一万银子的本,总要提出,再这一万银子的利,也要算算。我给他三万块钱,废了这张合同吧。”仲和道:“使不得。伯廉答应了,我们也不能答应。照这样闹起来,上海滩上,还能做买卖吗?”老四晓得文生再多便不肯往外拿,这事便没得个结局,便道:“文翁说的本钱呢,原也没载入合同,算不得凭据。但既然说到这话,究竟文翁费了一番心,伯廉兄,你就让他些吧,到底朋友交好一场,免得伤情。”伯廉道:“我原肯让他,只是刚才仲和兄说的好,上海滩上,我们还想做买卖吗?这是公论,我一人作不了主的。”文生虽说滑,究竟是初出茅庐做买卖,那里搁得住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弄得自己有口也分辩不来,只得拉了张四先生出席私谈,托他从中说法,只想多分一万块,作为制配药料的酬劳,合同是一定废掉。他二人重复入席,仲和尚欲有言,老四道:“我们不必再谈了,文翁是已经答应,对半平分,只提出一万的配药酬劳。据我看,这还在情理之中。伯翁,就这般定了议吧。”大家附和道:“像这样很公平,伯翁可以答应的了。”伯廉尚欲有言,搁不住大众以为公平,明知再争也无益的了,没法应允,约定次日兑洋。
从此伯廉又得了五万几千块钱的进项,居然做了财东,就另外开了一爿茶叶店,专批自己栈里的茶。两下合宜。开张的那日,请了各同事吃酒。泰安栈里的欧戴山、邝子华、卢伯器,这时已设立公司,合汉口茶商通气。伯廉也把他们请来。席间谈起公司的事,戴山道:“我们收的各色茶叶,但收那采摘拣净的叶”子,至于制茶的法子,通照外洋办法。”伯廉请教道:“到底用机器有甚好处?”戴山道:“怎么没有好处?我国的茶叶,都是用手足揉搓的,卷来不能匀净。我们收了青叶,晒得棉软,把来倒入机器,每两刻时卷得匀净圆紧,然后用机器烘焙。:这机器名为押皮杜拉符,有抽气管,叫叶味不散。从前用炉火烘焙,那烟气都:贯入叶里。如今用了这机器,安好烟囱,烘焙起来,免了许多弊病。烘焙好了,筛来长短整齐。那装箱又是件要紧的事。我们把制好的熟茶,用竹箩盛着,外面裹了铅皮,再钉入箱里,闭得极严,随他搁到许久,开出来香味扑鼻,再不散的。我们公司里,派人出去,到各路出茶的山上,安放机件,随收随制。汉口茶商,归入我们一气,都是这样办法,很要多销出口,这利益是被我们挽回转来的了。”伯廉听了,十分钦敬。好在自己只销中国人吃的茶叶,也就不去仔细考求,只要武彝、龙井、雨前采办得来就算了。
伯廉这店里,请了一位管帐先生,就是他的内弟王小兴,商务上的经络很懂得。如今且把他的来历叙说一番。原来他向来在那苏州浒墅关席店里做徒弟,生成一副伶俐身材。老板、朝奉都很喜他。不上三年,便替他开支了一吊大钱一月。小兴分外节省,自己添做件把青布大衫,黑布马褂,家里只一个老娘,在亲戚家帮款度日。姊姊又嫁给了钱伯廉,用不着寄钱回去作家用,只消自己零碎使用便了。他又节省,自然只有积聚下来。一般也买了个乌缎帽子,黑布新鞋,自头至脚,焕然一新。这年大除夕回到家里,母亲见他身上那般洁净,喜道:“你如今倒像一个人了。你姊姊家穷的了不得,姊夫是出去一年多,没得音信。姊姊拖了外甥男女,这样长长的日子,拿什么来过呢,只得典当度日,把我赔嫁的银器衣裳,都当光了。昨儿又来借我的黑布棉袄去当,我没答应。你想,我身上有什么衣裳穿,就靠这件棉袄过冬,如何能借给她呢?大伯伯处,一注三百头的帮费,又没收到。他说今年年里收成不好,钱粮还欠着没完,实在帮贴不起。我还欠了李大房家三升糙米的钱没还。你如今是做了朝奉了,将来养得起我,也犯不着要别人帮贴,白吃人家的,也是罪过!今朝是大年三十了,我这里还有一升米没吃完,你去买六个钱的豆腐,秤它一斤青菜,三个钱打它一两酱油,回来烧好了,也要祭祭祖先。冥锭是我前月里就折好的。青菜加秤,只消四个钱一斤,你不要还贵了。”小兴一一答应道:“我如今有一吊大钱一月哩,是今年四月里起的,只不晓得家里这样为难,我一个钱也没寄。如今鞋袜衣帽,倒花费了两吊四百,还有七块洋钱在这里。”说罢,伸手把兜肚袋里一包洋钱,掏出解开,给他母亲看。直把他母亲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赞道:“好孩子,难为你,弄到了这些洋钱!这六块钱给我吧!一块钱你零用,也够了。”小兴觉得雪白的洋钱,舍不得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只是她是生身之母、没法驳她,只得硬硬心肠,自己拿了一块钱,赶紧塞在兜肚袋里,对他母亲道:“今年我赚了这许多钱,要适意些,过个发财年的了。母亲给我一块钱,先兑了铜圆,买了些鱼肉纸马来,祭过财神,我们方好供祖宗,吃年夜饭。”他母亲道:“什么叫做铜圆?”小兴道:“就是紫铜做的当十钱,新出市的,做的好看得极。”他母亲道:“一块钱兑多少?”小兴道:“要兑九十几个哩。”他母亲道:“不吃亏吗?”小兴道:“怎么吃亏?一个当十个大钱用;九十多个,就是九百几十个哩。”他母亲听得这当十钱这么便宜,也想换些看看,又舍不得拿大洋钱去换,踌躇了半大,没法,解包拣出一块黑些的鹰洋,交给小兴说:“你去换了铜圆就回来,那鱼肉是不消买的。”小兴道:“不多买便了。财神是要祭的;祭了财神,明年还发得多哩。”他母亲道:“我去年没祭财神,你也一般发财,只怕不相干的。我只要多念几声佛,也就抵得过的了。”小兴道:“佛是佛,财神是财神;佛是不管人家发财之事的。”他母亲怒道:“乱说!如来佛那一件事情不管?”小兴笑道:“佛连和尚都管不住,还有偷着吃荤的呢,母亲休去信他。”他母亲听他这话,怒极的了,骂道:“我把你这小畜生,不着洋钱面上,我定然把你打个臭死!和尚师父,都骂得的么,不怕割舌下地狱么?”小兴见母亲发怒,只咕哝着走过一旁,也不去兑铜圆,坐在灶窠里流泪。正在没得开交,可巧隔壁的张妈妈来了。他母亲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张妈妈劝道:“嫂子,不要动气。年轻的人,都是不信佛的。你家的大官人,是个财星,你要好好的看承他。他说祭了财神,越会发财,这话是不错的。你想,我们房东黄老太爷,不是开了偌大个衣庄么?他家里供了一位神,叫做黑虎赵玄坛,就是那武财神了。他初一月半都烧香给他,到了年节,又是猪头三牲的祭他,所以生意一年好似一年。如今手里,足足的有一万了。你们大官人,注定要发财,所以想起斋财神来。你请他来,我见见吧,沾点儿福气,我也要转运了。”小兴的母亲听了张妈妈这番名论,方才回嗔作喜,真个去叫小兴来见见张妈妈。小兴别转脸,不肯出来。他母亲没法,只得嚷道:“你不出来,不算我的儿子!”张妈妈听得他们母子吵闹,亲自走到灶间里去劝。小兴见张妈妈来了,只得起身,叫了她一声。他母亲道:“到底妈妈的脸儿大些,他违拗不过了。”
当下三人走到屋里。张妈妈问他要洋钱看过,道:“这般黑,难道有些假么?”小兴道:“千真万真,这是人家用旧的了。”张妈妈急欲看看新出的铜圆,催他去兑。小兴便袋了那块洋钱,出去兑换,买了一尾鲤鱼,半斤肉,二升白米,还有青菜、莱菔、作料等类,通共用掉三百二十钱,剩下六十五个铜圆回来,给他母亲收藏。张妈妈见他有这些菜,还有那些铜圆,只觉得爱慕得很,取了五个铜圆。只在手里玩弄,恨不能袋在身边。弄了半天,忽然起身告辞。小兴的母亲着急道:“妈妈吃了晚饭去。”张妈妈头也不回,一直就走。小兴赶上去,说道:“妈妈,你把我们的铜圆带去了。”张妈妈只得回头,笑道:“我真真老糊涂了,这铜圆是你的,拿去吧。”小兴接在手里,数一数不错,可巧原是五个。张妈妈转来,笑道:“到底你这大官人厉害,五个铜圆,硬被你抢回去了。”小兴的母亲也笑说道:“他生来小器。我问他要了洋钱,替他藏着,他还不放心哩。”张妈妈要去,小兴母子假意留她吃饭。她并不客气,坐下老等。小兴只得把鱼肉菜饭,合母亲做弄起来,祭了财神,又是供过祖先,调开桌子,三人吃饭。
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他姊姊领着外甥来了。小兴见过姊姊。他姊姊对母亲垂泪道:“我这日子过不来了!母子三人,定是活活的饿死!还有几处债户来逼,家里存身不住,只得逃到母亲这里来。”小兴的母亲,也是流泪,看她身上,只穿一件夹袄,还是破的。孩子的身上,更不用说,是破烂不堪的了。便问道:“你夜饭吃过没有?”答道:“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昼饭还没吃哩。”小兴道:“我去替姊姊装饭来。”去了一会,手里擎了一只空碗来,说道:“我今天煮了一升半米的饭,那知道都吃完了,这便如何是好?”他姊姊道:“你还有米没有?我来替你煮饭。”小兴呆了一呆道:“米是有,在这里。”他母亲急急的拿碗去抄了大半升米,交给他女儿自去煮饭。张妈妈还想吃第二顿,只是不去。小兴道:“妈妈难道不要过年的吗?”张妈妈道:“哎哟!大官人,不瞒你说,我家拿什么来过年!你兄弟年纪又小,在木匠店学手艺,三年还不会出师,我是生成苦命罢了。”小兴道:“我们姊姊来了,有几句体己话说说,妈妈有事请回府吧,这里房子窄小,孩子闹得头昏,得罪了妈妈,是使不得的。”那张妈妈只得搭赸着道谢,嘴里咕咕哝哝自去。母子二人骂道:“这样的瘟虔太婆,不知趣的,一碗肉倒被她吃了半碗!”小兴道:“幸亏我藏了半碗在这里,今天是吃不到它的了。我们加点儿盐,蒸着过正月半吃。”他母亲大喜道:“难为你有主意。”
不言母子密谈,且说小兴的姊姊,煮好了饭,盛了没鼻子的三大碗,预备她母子三人吃的。小兴的母亲不言语。小兴是很有些儿不自在。他外甥女儿又闹肉吃。小兴发话道:“好孩子,你有饭吃,已经好极的了,还要想吃肉么?要没有你舅舅吃辛苦,弄得钱来,今天连饭都没得吃哩。”他外甥女听说,哭起来了。他姊姊一面吃饭,一面动气道:“亲眷里面的穷富,总是有的。我们如今是靠兄弟,吃这一口饭;明年呢,难说兄弟就要靠到我们,休得这般小器!”小兴道:“不见得。”他姊姊赌气,饭也不吃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