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鲁仲鱼见卢茨福开的军装单子,太觉昂贵,呆了脸,独自踌躇道:“我要不办他的货呢,别家洋行不知道我失却五万两银子,不能开入单子;要办他的货呢,这军装太贵了。回去交不下帐;卸不了责任。这便如何是好?”茨福也明知他意思,半晌问道:“到底怎样?这价钱还算顶便宜的,别家洋行开出来的货目,作兴要加一倍哩。观察要知道这军装的价钱,可大可小、没得一定。采办委员却没出过乱子,随他督抚精明,关涉到外国货色,价钱的上下,只好听凭委员说去。为什么呢?外国货价的涨落,一时调查不清;督抚虽说精明,他天天公事忙不过,那有工夫认真考验去。再要像观察这般实心办事,世间也没有第二位,尽管糊弄一回,不妨事的。”冲鱼忖道:“他倒说得有理。”却也没法,只得答道:“既如此,就定下了吧。这单子给兄弟带回去,明天就订合同。几时办得齐货呢?”茨福搯指算了一遍,道:“总要两个月后办齐。这军装归兄弟办,却用不着定银,见货付银便了,不比什么穆尼斯。”说罢笑了,仲鱼也觉好笑。当晚席散各回。
次日,卢茨福约鲁仲鱼到行订了合同,果然外国字也有,本文却是中国字。仲鱼看了一遍,十分妥当,这才放心。北洋有电报来催军装,仲鱼只得电禀说,洋行里办货还没到,外国的军装这时缺少,价钱也抬高了,等各件齐全,总要一两个月方妥哩。一面又催卢茨福赶紧办去。
当晚茨福请仲鱼在林媛媛家吃酒,生客倒有十来个人,内中一位姓费,表字小琴的,和仲鱼很谈得入港,局散后,小琴约仲鱼、茨福翻台。席间谈起仲鱼遇骗的话,小琴道:“上海滩上,这样的事情很多,随他久惯在此的人,还要上当,莫说是初到此地。记得去年有一位朋友,姓萧表字仲■的,他家私也不多,四五万银子光景。他的朋友有名有姓,叫做什么任海帆。起初约仲■合公司开造纸厂,仲■不允,后来他又对仲■道:‘我做一注落水的买卖,不要你拿出本钱,我替你附入一股,一个月后便有分晓,你拿稳着赚钱。’仲■道:‘到底多少银子一股呢?’海帆道:‘不多,只一千二百两银子一股,横竖不折本的,你尽管放心!’仲■很不愿意,道:‘我不合股,我这时没钱。’那海帆也不理他,扬长去了。再隔几天,仲■又在茶馆里遇着了海帆,急问道:“你们那注买卖,我决意下合股。’海帆道:‘我已经把你的股分,打在帐上算了。’仲■怒道:“这是什么活,我没答应,你为何硬派我入股?’海帆道:‘不妨事的。你休着急,横竖折不了本钱;就是折本,也只二三百银了,算我的便了。’仲■合他交往得久了,不好意思,只得应允。谁知过了一月,那海帆竟送到合股赚的银子八百多两。仲■大喜。海帆又劝仲■合股再做,仲■暗忖,‘不花一个本钱,差不多赚到对本的利,有什么不愿做呢?’当即爽爽快快的答应了。又隔了两个月,海帆送到九百多两银子。后来仲■性起,索性合了两股,果然赚到两千多两。前后核算,统共赚到三四千两银子。仲■自然和海帆结了知已。”仲鱼道:“这真算个知己,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朋友,几次三番替他赚钱的?就是赚了钱,又没凭据,不好留着自己用么?巴巴的送上门去,哪有这个呆子?”小琴道:“仲■要这样设想,就不至于上当了。”仲鱼道:“以后怎样呢?”小琴道:“以后海帆就和仲■说,那造纸的利钱,比这个还大,不止对本哩。仲■道:‘果然有这样大的利钱,我们为什么不做呢?’海帆道:‘你不信,没法!我有几位朋友,已经凑成十四万两银子,加上你十二万两,总共有念六万两,就好买地造厂,开办起来。你能凑出十二万两么?’仲■把舌头都拖了出来,道:‘我那有这个力量呢?’海帆道,‘又不要你独出十二万,你只要去拼有钱的,便凑得出了。’仲■利令智昏,当时虽没答应,回去却很踌躇,设法自己拿出二万,外面又凑了四万,总共有六万银子,合海帆说,情愿入股。海帆道:‘六万银子,还差了一半。也罢,你再去张罗六万,这个先入股不妨,我去找各股东会齐定议。’仲■信以为真,会议下来,仲■入了股。事隔一年,仲■把这六万银子交了出去,杳无音信,那出四万银子的人,都来找到仲■,仲■只得同他们去找海帆。海帆道:‘公司里正等着你那六万银子开办哩,你招到没有?’仲■道:‘我们不是入了六万银子的股么?’海帆道:‘不算,还须招六万银子,等股齐了,开办起来,终有利钱哩。’仲■气得目瞪口呆。这事还搁在那里,没有个收梢哩!”仲鱼道:“原来上海的骗子,当他一注买卖做,居然肯花了几千银子的本钱骗人。”小琴道:“岂敢。上海的商家,总带三分滑头气息,才能做得来哩。”仲鱼不觉叹气。茨福一言不发,合他叫的倌人密切谈心。
一会儿,仲鱼又向小琴道:“正是小翁说那造纸厂,果然利息浩大么?
兄弟也听得人说,还有什么织呢制革公司,玻璃公司,都是好利息。”小琴道:“怎么不是?这样的买卖,叫做文明商业,另外有一班人做的。他们也不和我们来往。”言下把手指着茨福道:“茨福合他们倒有些来往。为什么呢?他们办机器,倒还有请教茨翁的时候哩。”仲鱼便问茨福,茨福道:“是的,他们一班人也多是兄弟认得的。就是要办苏州水电公司的姜春航,现在还合敝行有交涉哩。”原来鲁仲鱼在北洋的时候,就听得有人在督辕里讲那公司的事业,津津有味。制台极喜听这一派话,恨自己都是外行。这时正要调查个头绪,回去也好夸张几句,充个内教哩。当下听得茨福说起姜春航来,便道:“莫非就是报上载的那个姜大令么?”茨福道:“正是。”仲鱼道:“兄弟久闻这人的大名,意欲会他谈谈文明事业。”茨福道:“这极容易,明天兄弟请他吃酒,屈观察作陪便了。”仲鱼大喜称谢。
次日,仲鱼合小琴在一品香吃晚饭,看那表上已是九下钟,茨福的请客条子才到,仲鱼就合小琴同行。这一局,却不在林媛媛家,又换了一个什么添香阁。仲鱼、小琴上楼,见上面两间房子,前间是住房格式,也合别处堂子里相仿,只多挂些字画,很幽雅的。茨福起身相迎。还有一位面生的人,也相迎作揖。仲鱼问起姓名,那人先请教了仲鱼,才说自己姓名。仲鱼知道就是姜春航,再三说久仰。各人坐定,却见倌人周碧涟淡妆走了出来,略略应酬几句。茨福道:“这位碧涟先生,恰是当今才女,你不信,请到她后面书房里去看。”仲鱼初进门来,见她房间里并没烟榻,倒各处挂满了字画,已觉刮目相看。如今又听得茨福说这话,便忙起身,大家踱到后面房里。仲鱼见小小一间房子,摆了一张写字桌子,上面满堆书卷。一个大竹根雕的笔筒,插下了许多支笔,屏对各种笔都齐全。茨福给仲鱼看那壁上挂的十二条条幅,道:“这就是碧涟先生的诗。”仲鱼走近细看,却是绮怀七律,一首首的读下去,分明是人送这倌人的。再看落款,才知是长洲何莲舫作。后面和韵的诗,料想是碧莲所作。句法倒也雅饬,字画也端正。仲鱼把这十二首诗都看完了,果然落了碧涟女史的款。忖道:“有这样的诗才,可怜流落烟花。”茨福道:“如何?我说是当今才女!”仲鱼道:“果然名下无虚。”仲鱼又见书桌上摆着几部诗集、原来是“张船山集”、何大复集”,还有一部“唐宋诗醇”,仲鱼暗道:“能看到这样的诗集,其人可知了。我倒不好和地谈文,怕被她笑我浅陋。”当下打定主意,不肯乱说。茨福道:“只为春航先生最犯恶堂子里讲交易,我们所以找着这个地方。虽说未能免俗,究竟比别处好得多了。”春航道:“兄弟不是矫情,只为上海的滑头买卖,都在堂子里做,兄弟是怕极的了,再也不敢问津。”茨福脸上一呆。
一会儿,外面说:“台面摆好了,请用酒吧。”茨福道:“兄弟为着春翁不喜热闹,今天不请外客,也不叫局,我们吃酒清谈吧。”春航大喜。当下各人入席,碧涟坐陪。酒过数巡,茨福道:“春翁的公事,究竟怎么会落在扑伊的手里?”春航道:“不要说起,这都是吃人家的亏。去年承陆中丞批准了这件公事,便下了札子,叫兄弟承办。一位朋友,他说可以招股,须得札子个凭信。兄弟没法,交给了他,就回湖北过年去了。谁知他招股不着,跑到上海,找着这个外国人扑伊。那扑伊原是开洋行的,他早和兄弟麻缠过,想要承办这自来水的机器,兄弟没答应他。他又骗兄弟的朋友,说有十万两的股子,须看札子才能入般。那朋友果然给他看去,被他扣留了,说札子合股本,都肯交出,只要先合他订合同,所有苏州自来水公司应用机器,通归他办。茨翁,你想这合同哪里敢订?订了这个合同,不是将来受他的挟制么?这事还仗茨翁设法,托贵行里的外国人,去合扑先生说情,把札子还了兄弟吧。将来招定了股本,开办时,再合他订合同。现在实不能预定;机器作兴照顾他家的。”茨福道:“兄弟自然帮忙,只是这注机器,还是敝行承办稳当些。究竟有兄弟在里面,不叫春翁吃亏。”春航大喜。仲鱼便请教春航自来水究竟有何利益,春航道:“苏州的利益,不如敝省;敝省的利益,都仗着外江。只看那汉阳门通年没有干的日子,要在那里办好了自来水,正是无穷之利,可惜已有人承揽去了。苏州城里比湖北吃水便当,怕造好了利益有限;只是世界渐渐的文明,也有人知道自来水的好处,卫生上大有关系的。趁早办好,省得被别人抢去办。久而久之,利益收得回来,这是愚见如此。”仲鱼听了,十分佩服,席散后各自回寓。
真是光阴似箭,仲鱼在上海忽忽不知又过了两月。这时卢茨福替他办的军装,已都齐备,请仲鱼去点验明白,点帐忖钱,仲鱼便领着军装回天津去了。茨福又忙这姜春航的事。原来姜春航因扑伊不肯交出札子,采声洋行的外国人,也说不下这人情,只得到处托人设法。
一天,遇见了刘浩三。那刘浩三是从前在湖北找樊制台时认得春航的。
这时范慕蠡的学堂,已在那里盖房子。浩三闲着没事,预备些教授汽机的法子。一天闷坐无聊,踱到张园安垲地,登那最高的一层楼上,只见四面人烟稠密,一派都是西式瓦房,远远望去,那汽机的烟囱林立,浩三不觉感慨道:“汽力发明,不知多少年代,如今连电力都已经发明了,我们中国连汽机的学问,都还没有学到。只看这上海,还是外国人的机器厂多,中国人的机器厂少;若到内地,更不知机器为何物,至多不过有两部脚踏洋机,缝纫些衣服罢咧!学堂里或言还有汽机一科,那是绝无仅有;况且纸片上的学问,说不到施之实用。机器都须办自外洋,开不了个造机器的厂,如何望工业上发达?工业上不发达,商业上决不能合人家竞争,终归淘汰罢了!”浩三正在那里浩叹,忽然背后有人在自己肩头上一拍,浩三回头看时,只见这人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极像官场上的人,又像是经商的,却也有些面善,浩三道:“阁下像是会过的,兄弟的脑筋不灵,记不出贵姓大号了。”那人道:“兄弟姓姜,贱号春航,我们是在湖北督辕遇见的。后来还在黄鹤楼上吃茶,领了许多大教,素知浩三先生是中国一位大工师,怎么把兄弟忘记了?”浩三作揖,道:“忘怀了故人,多多有罪!原来是春航先生,几时到这里来的?”春航道:“我们下去吃茶细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