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贪淫秃子狠如蛇,计入深山狎俊娃。
衰柳暂为云雨榻,层岩权作蝶蜂衙。
色空不悟三乘法,砲烙方知一念差。
寄语闍黎须守戒,莫教血肉喂残鸦。
话说杜伏威见官兵杀上岸来,口中又念真言,喝众大汉上前迎敌。那一边军士吶喊摇旗正欲接战,猛地狂风滚滚,天昏地暗,石走砂飞。官军都是步兵,眯了眼不知东西南北,被杜伏威人马一冲,杀得大败亏输,为头两个将官,先自逃命去了,众军各不相顾,乱窜奔走。杜伏威驱大汉掩杀,就如斩瓜切菜,大半杀死岸边,余者落水逃命。后边众好汉只顾追袭,据抢盔甲器械粮食行囊。
杜伏威抢了一枝铁桿长鎗,竟把败残军直追出岸口来,只见一个军士被追得慌,急切没处躲,钻入乱草窝裏。杜伏威捉住问道:“这军兵是何处发来,两员将官却是何人?快快实说,饶你性命!”那军士道:“小人等是岐阳郡管下,各州县调遣来守御的官军。那两员将官,一个是桑参将麾下督阵官刘勋,一个是麟游县长鎗手教师屠胜,这两个逃生走了。若回去见了桑参将,必另调追兵。昨晚发兵时,已行飞檄各处关津知会,教严加守备。将军此去须要小心。”杜伏威道:“本该杀你,看你言语诚实,饶你残生,去罢!”军士磕头而去。杜伏威回转旧路空阔地上,查点众汉,不曾伤折一个。口中默诵真言,把人马依旧变为草荳,将来收藏过了。这些逃牢的好汉,都惊骇下拜道:“老爷真天神也,有此法术,怕甚官军,我辈可以放心前去。”杜伏威分付道:“你们只要一心一意随我杜爷,不愁不富贵。”内中一个好汉问道:“不知爷爷今往何处,去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杜伏威道:“黄河之中,有一孟门山,乃是宜川所属地方。山上有一相识弟兄,姓缪,名一麟,据山创寨,聚集千余偻儸,钱粮广有,劫掠往来客商,抢夺四方财帛,近来山寨裏甚是兴旺。日前我打从那裏经过,与他比试武艺,不相上下,因此结为八拜之交,留我在寨中共事。奈因送先祖骸骨归葬,故别了他到我三叔家内栖身,不期遭此大变,送了我叔婶两条性命。如今逕往孟门山上入伙,大家图箇快活。”众好汉齐声道:“我等也常在江湖上做些私商买卖,一向闻得缪公大名,不想发觉,监禁在狱,自分此生不能再睹天日,感爷爷救拔,死裏逃生,情愿执鞭坠镫,生死相随。”杜伏威道:“虽如此说,今日我们胜了一阵,必定有追兵再至。这裏到孟门山,快杀也有四五箇日头,一路都有城池关隘,皆旱路,倘或前逢拦阻,后有追兵,岂不前后受敌?”一个好汉道:“爷爷见得极明,就是我们伙着二百余人同走,未免惊人眼目,虽是爷爷有法术,若遇关津,只爷爷可过,我等众人,复遭罗网,小人倒有一个小见识,不知好否?”
杜伏威道:“有甚计较快说来,及早打点走路。”那汉道:“小人虽没甚武艺,自小跟着一位穿窬师父,学得一身飞檐走壁,腾波跃浪的手段,常在黄河出没,路径颇熟。这裏从旱路去,是一条官路,入金牙关数日间可到永宁关口。下了黄河,船若风一顺,不一日到得孟门山了。其次即从这裏盘过野人坞,逕落黄河,便是风顺,也要三五日到宜川地方。还有一条小路,踅过杜阳城往东南而走,一路俱是山径,极其幽僻,人迹罕到。渡溪盘岭,也须十余日光景,方可得到宜川县。我等分做三路,着几个扮作客商,几个扮作乞丐,或扮些走方卖药的,打卦耍拳相脸的,陆续行动,庶免官兵追袭,此计若何?”杜伏威道:“这议论甚妙。众人听我说,如有要回乡里的,各从其便。要到孟门山去的,分作三路而行,都约至宜川县驿前取齐。快快决断,莫迟疑误事!”众好汉一齐道:“我等蒙爷爷脱离大难,生死愿从,并无二心。”杜伏威道:“既然如此,不可失信,我在黄河渡口,着人相等。列位姓名,俱乞留下,以为相见之证。”众人欢喜都道好,就是这一个议路径的好汉姓名写起,原来姓朱名俭,次后一一书写明白,共二百五十七人。杜伏威将纸单儿收了,发付众人各自装扮走路。众好汉俱拜别,分头起行。
杜伏威将前合成的丸药,散与众人,分付道:“搅不遇酒饭店,喫此数粒,可以耐饥。”又与朱俭商议道:“我本该从大路去,奈有先叔之等繫累难行,若有阻挡,甚为不便,烦公指引从小路去罢。”朱俭道:“小人引导,往小路去为妥。”当时多人,一半从大路而走,一半撺过野人坞,逕下黄河去了。只有三十一人和朱俭胜金姐来福,又有侍婢二人,跟从杜伏威共三十七人,同行小路。一路果然幽僻,走了数日,并无箇人烟。杜伏威带得有祖师丹药充饥,自不必说。至第五日,一行人正趱路间,只见大雾漫空,对面不见。正是:
樵子不通柴径,老翁失却渔舟。漫天漫地,怎辨南北东西。如雨如云,罩尽江山社稷。嘹嘹孤雁,也不知何处悲鸣。滴滴流泉,那晓他何方潺溜。进一步,退一步,浑如大海没津涯。闻其声,眯其形,俨若梦中相聚会。前途昏杳,莫非误入鬼门关。后路糢糊,不是阳间花世界。耳畔止闻山鸟叫,面前不见虎狼行。
朱俭道:“今日偏不凑巧,前去正是凤凰岭,极其险峻,内多虎狼,值此大雾,怎生行走?”杜伏威道:“既然前途险峻,暂且停步,待雾息再行。”朱俭等道:“说得是。”
众人拣一洁净之地,坐做一处,等候雾收再行。正坐之间,忽听得有人声不住的喊叫:“救命救命!”众人细听,却是个妇人声音。杜伏威道:“却不作怪,这深山僻岭之处,为何有妇人叫喊!”朱俭道:“莫非是不良辈在此干些勾当幺?”一齐起身四围寻找。此时雾气渐息,半空现出日光。朱俭听着声音,向北寻去。不上四五十步,只见山凹边树丛之中,两个胖大和尚,将一个年少妇人赤条条背剪,绑在一株大柳树上,在那裏淫媾,那妇人哭啼啼的,不住叫喊。朱俭见了,不觉怒从心起,两眼圆睁,大踏步向前喝道:“贼秃驴,怎地在此干这迷天大罪,不要走,看打!”抽出身边铁尺,眼光头上正要劈下,不隄防这一个和尚在傍隔开铁尺,只一脚尖,将朱俭踢倒树边,挥拳就打。背后杜伏威等一齐赶到,正是寡不敌众,犹如众虎攒羊,将两个和尚打倒。叫胜金姐替那妇人解了绳索,穿上衣服。即将那绳索亲缚了两个和尚,丢在树根边。次后问那妇人:“你家住何处,为何随着这两个秃贼,在这裏干这般勾当?”
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诉道:“小媳妇住在前村,地名朱家坞。妾身程氏,丈夫朱庆。十日前来了这个爆眼红珠的和尚,拜求丈夫,要借门首打坐。妾身不容,倒是丈夫道:‘他是佛家子弟,化缘度日,与他门外坐坐何妨。’这和尚坐在妾家门首,早晚诵经念佛,且是至诚。妾见他劳心,或茶或饭,丈夫不在时,就自拿些与他喫,一连十余日不去。今日五更,妾因有孕腹痛,丈夫起早进城赎药。出门之后听推得门响,只道是丈夫转来,忽见这打坐和尚同那个长脚和尚闯入房裏,一个将妾绑住。妾欲叫唤,他将一把明晃晃尖刀搁在头上,喝道:‘若叫一声,割落你头!’一个收拾财帛,驱妾出门,来到这裏,绑缚树上淫污。妾无奈,只得喊叫,天幸老爷们来救了性命。”说罢就拜。杜伏威大怒,持刀正要砍这两个和尚。
朱俭上前道:“爷爷,且慢动手,一刀一个,他却死得便宜,将这两个落地狱的狗秃,我且教他慢慢受用些疼痛方好。”令胜金姐和妇人站远些。和尚见势头不好,哀求饶命。朱俭道:“你不要叫,老爷亲自伏侍你。”将两个剥了下服,扳转身来,仰面朝天,寻些乾草及枯死的树柯,将和尚的坐褥儿割碎,取出棉衣,夹草带枝,扎缚在和尚yang物上。来福笑道:“原来这两个小秃驴怕冷,这般日色,还紧紧的护这一身棉絮,头上又戴个绵搭儿。”众人道:“休要取笑,且看朱大哥做作。”只见朱俭身边取一块火石,敲出火种,将硫黄淬着。那乱草树枝与棉花,且是枯燥易着,一步步烧到yang物上来。两个和尚十分疼痛,喊叫连天,欲要挣扎,被绳索綑缚。众好汉又把棍棒两边拄定,动弹不得。
原来人的皮肉是有油的,见火愈着,况有那些引火之物,直烧得皮焦肉烂,臭气薰蒸。两秃驴熬疼不过,连声哀告,只求早死。杜伏威拍手大笑道:“闻你这小和尚坐化,特地替你下火。”又烧了半个时辰,看看气绝,不能动了,朱俭教众人动手,刀斧齐下,砍为肉泥。可怜兇狠游僧,因色化为野鬼。杜伏威领了一行人,和那妇人同过岭来。走到午牌时分,远远见烟光透起,乃是一村人家,约有三四十家。那妇人指道:“前面正是我家了。”朱俭道:“你们且慢行,待我先去探看,你家还是如何。”说罢,三两步跑到村口,只见闹丛丛围着数十人,在那裏大惊小怪的叫嚷。立住听时,一个后生跌脚哭道:“天呀,不知怎地被那秃厮骗去了!”有的道:“和尚是色中饿鬼,见你浑家有些姿色,毕竟拐骗去了。”有的道:“朱兄,你常不在家,想是大嫂和那和尚有情,勾搭上了,通同走脱。”有的道:“朱大嫂是老实的人,决无此事。作速四下寻觅,或者还在不远哩。”三三两两,议论不定。
朱俭分开众人问道:“你们为甚事,在此喧嚷?”内中一个答道:“客官,你自行路,莫管这閑事。”朱俭笑道:“便与我说说,我在下耑一抱不平,与人出力,或者管得这事,也未可知,何必遮盖?”又一个道:“客官,一桩古怪之事,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红绣鞋。就是敝地朱兄,五更出门,往城裏赎药。他浑家被一个打坐和尚骗去了,房中金银首饰,细软东西,盗得一空,故此烦恼,又不知上南落北,来蹤去迹,那裏去寻觅?”朱俭笑道:“原来如此,只要重出赏钱,朱兄浑家,在我身上包还他,须不惨切。”众人喧哄道:“这客官倒来取笑,你既应承,必要下落。”朱俭道:“拐骗之事,报信不实者,即为通同,岂可妄说?”将手向北指道:“那来的可是你浑家幺?”朱庆和众人回头一看,远远见程氏来了。朱庆喜从天降,慌忙跑向前,扶了浑家到门首问道:“怎幺你被那秃驴骗将去了,又如何与客人们同回?”程氏将捉去姦淫,幸逢这伙客人救了命,烧死和尚情由,哭诉一遍。朱庆忙向杜伏威朱俭倒身下拜,便欲款留一行人酒饭。
杜伏威把那金银包裹还了朱庆,辞道:“我等是要赶路程买货的,恐耽搁误了日子,不必酒饭。但有一事相託,乞莫推故。”指着胜金姐道:“这是我的族中姐姐,因丈夫在宜川县为客身,故今随我便道,同往奔丧。奈因娇怯多病,不能前进,意欲寄居尊府,留此丫鬟相伴。待我一到宜川,即催车儿来接,那时并酬谢礼。”朱庆道:“若不是官人恩赐,朱某怎能够人财两得。今令姐路途不便,舍下儘可安身,常羹菜饭,不嫌轻慢便好,怎讲这酬谢的话。”
杜伏威甚喜,将带来细软财帛,交割与胜金姐收管,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要紧关目的话,别了朱庆夫妻,即和来福等一行人,匆匆趱路去了。朱庆因款留不住,心下怏怏不已,满村人尽皆感激。程氏接引胜金姐到家内,洒扫一间静室,安顿二人,早晚慇勤相待,不必细说。
且说杜伏威和朱俭沿途笑说:“遇此一桩奇事,那和尚与这妇无缘,撞着我等,打散了风流阵。”互相谈笑,不觉又走过了数十里路,天色已晚,分投饭店安歇。次日又同趱路,一连行了数日,看看将近宜川。杜伏威问:“此去尚有多少路程?”朱俭道:“前面已近黄河渡口。”杜伏威道:“我先渡过寨裏去见缪公端,你领众人就在这裏候那两路来的弟兄,取齐渡河进寨,不可有误!”朱俭道:“小人理会得,爷爷先去,众人一到,即来参谒。”朱俭与一行人,四散寻觅饭店安身。
杜伏威独行到黄河渡边,并不见一舟来往,心下焦躁,只得脱了衣服,没过河去。看官听说,伏威自小是没水惯的,又有法术,所以这广阔黄河,不一时没过对岸。到得山边,只见遍地尸骸,满场血肉,无一只船来接应,比前大是不同。杜伏威心内疑怪,且上了岸,穿衣望前面进行。至土墙边,栅门紧闭,寂无人声。杜伏威高声叫道:“栅内有人幺?”叫声未绝,栅裏一声梆子响,弩箭砲石乱射出来。杜伏威喫了一惊,忙叫:“不要放箭!我是杜爷,特来拜谒大王,快开栅门!”守栅偻儸上前细看了,认得是杜伏威,即忙开门放入。杜伏威问道:“紧闭栅门,坡上尽堆尸骸,却是何故?”偻儸道:“爷爷,说不得。缪大王身被重伤,卧床不起。爷爷来得正好,见了便知端的。”杜伏威忙趱进关,奔入寨中。合寨偻儸,尽皆欢喜,急入帐中通报。缪公端令接入卧榻前相见。杜伏威随入房内,举目看时,有北寄生草为证。但见:
凄惨惨愁添绪,急煎煎火燎眉。浑身疲软精神悴,喘吁吁难统貔貅队,气昏沉怎把官军退。咭鼕鼕怕听鼙鼓振边关,扑簌簌搵不住英雄泪!
缪公端卧于床上,呻吟道:“贤弟,你缘何许多时方来?”杜伏威道:“从容细稟衷曲。大哥为何如此狼狈,端的因着甚来?”缪公端请杜伏威坐于床榻之上,嗟叹道:“自贤弟别后,不及数日,报湖上有一只官船经过,小偻儸说是鄜州知州周陛,为官贪酷,百姓受其毒害,任满朝觐,满载而归。当下我闻报,即传令头目率领偻儸,将周陛一家老幼尽皆杀了,取其金银归寨。船上有逃得性命的,飞报本州,转申延州府。叵耐那太守蒋励发军数千,驾舟围逼水寨。见阵数次,胜负未分。近日又添了一个勇将,是镇守高奴城军官俞福,前来助战,身躯雄伟,使开山钺斧,勇不可当。我与他厮杀,连输三阵,身中数箭,卧不能起。偻儸被他杀伤了一半,寨子破在旦夕。幸得蒋太守身发重疾,暂收军马回去。筭他不日必要复来,我正在此无计可施,喜贤弟到来,吾无忧矣。就请贤弟为山寨之主,督理军务。”杜伏威道:“大哥不须忧怖,且自调理贵体。那厮来时,小弟先试一阵,另有良计破之。”缪公端道:“贤弟作主,有何惧哉!”
二人谈话间,只听得砲响鼓鸣,人声鼎沸。探事偻儸飞报入来:“蒋太守病痊,率领将官俞福,军士数千,驾舟围逼水寨,比前番更是浩大。”缪公端见说,战慄不安。杜伏威笑道:“大哥不必惊惶,待小弟挺身退敌。”即披挂提鎗上马,带领数百偻儸,开关迎敌。只见河中数百只战船,团团围遶,逼近岸边。遥见一大将立于艨艟之上,头带凤翅金盔,身穿白锦战袍,上罩鱼鳞细甲,手持大斧,指麾众军吶喊攻打。杜伏威见了,下马登舟,将战舰一字儿摆开,擂鼓摇旗,向前迎敌对阵。俞福见有人邀战,把大船飞也似摇动,直冲过来。两下鼓声振天,箭如雨发,彼此射住阵角。少刻两船相合,杜伏威厉声道:“你等何处鸟军,敢擅攻大寨,自来纳命,知进退的速返征旗,不然教你立刻身葬鱼腹!”俞福笑道:“大胆狂徒,不思改邪归正,尚教大言。早早卸甲归降,免汝一死!”杜伏威大怒,挺鎗就刺。俞福持大斧劈面砍来,两个在船头上交锋战,斗不数合,蒋太守恐俞福有失,指麾众军助战,四面围裹将拢来。自古寡难敌众,小偻儸如何抵得住!拨转船各自奔散。官军箭如飞蝗,中箭落水者,不计其数。
杜伏威立在船头,奋勇鏖战,并无半点儿惧怯。太守跨落小舟,亲自擂鼓助阵,大叫:“不要走了贼首!”众官军将船四围攒绕,把杜伏威困在当中。摇桨驾舟的俱射下水去了,单剩杜伏威一人,那船无人驾驭,便横转来。杜伏威呵呵大笑,照俞福面门虚搠一鎗,俞福侧身躲过,杜伏威弃鎗,跳入水中。俞福忙令善没水军士三十余人,下水来捉杜伏威。杜伏威卖一解数,名为鲫鱼爆腹,从水底跃起,离水面丈余,悬空打一筋斗,直撺数箭水面,头向下,脚朝天,复钻入河心。众军都没入水底来拿,被杜伏威拔出腰刀,排头儿砍将过来,几乎杀个尽绝,只见骨都都血水泛出河面。俞福蒋太守看了,情知着了手,并跌足叫苦。不隄防杜伏威从水底钻到蒋太守船边,将船梢尽力一摇,太守立脚不住。扑通的跌入水中。俞福见了,急令军士救援蒋太守上船,暂且收军。有诗为证:
何处来飞将,英雄压孟门。
纵横波浪裏,官卒可平吞。
再说杜伏威从水底游到河口上岸,回寨来见缪公端。缪公端又惊又喜道:“适纔偻儸报官军势大,被他战败,贤弟已投水中,为何得生而返?”杜伏威笑道:“官兵虽众,俱非精锐,俞福虽勇,亦非万人之敌。今日故意挫动一阵,使官军放心围困山寨。我这裏且谨守数日,自有破敌之策。兄长安心,管取高枕无忧。”缪公端暗思:“今日一战,大败而回,又说甚破敌之策?”心下虽然疑惑,不敢再问,且传下号令,分付守关偻儸,添上擂木砲石,昼夜防卫,不在话下。
蒋太守被杜伏威撺落水中,俞福救起回寨,心下大恼。次日正欲调军攻打山寨,忽哨马报:“岐阳府提营团练使叶荣,引军助阵。”此是桑参将因杜伏威反狱,合家被害,急欲报雠,刻期发兵追袭。见屠胜刘勋败阵逃回,将二人即时罢黜,缉拿杜门亲戚,勘问杜伏威去向。原来那日反乱之时,杜伏威恐祸贻亲族,已令人分头通报,尽皆弃家逃窜去了。止有杜应元之舅孔窍,远房姪杜栅,避在城外山中,缉着被获到官。孔窍供称杜伏威令来福招引,欲同往黄河孟门山逃难等情。桑参将把二人下狱监候,复选步兵一千五百,委叶荣统领,星夜追至黄河渡口,助蒋太守勦贼。蒋太守俞福接见,设宴款待。叶荣细问贼营之虚实,蒋太守道:“贼首缪一麟连败数阵,身中三箭,闭关不出,贼巢将破。近来添了一个贼将,不知何处来的,年方弱冠,十分骁勇。日昨交锋,被俞将军逼落河中,令军士下水擒捉,反被杀伤。不意贼将在水底将我战船扳翻,尽皆落水,险些儿身葬鱼腹。今幸将军驾临,必有奇策。”叶荣道:“看他山寨,不过一洼之地,况贼首杀败,破之甚易。虽有乳臭小寇,何足虑哉!”附耳道:“只须如此如此,贼寇指日可破。”蒋太守甚喜。当下叶荣传令:“本部军士,每一人要芦柴一束,初更取齐进发。”
此时众军打点齐备,尽皆衔枚,轻舟前进。二更尽,直抵黄河上岸,逼近木栅,数处堆起芦柴,一面放火烧栅,一面擂鼓吶喊。关内偻儸急放弩箭砲石,官军愈加攻击。偻儸飞报寨裏,杜伏威知觉,忙披挂绰鎗上马,飞奔关前,只见木栅四围皆已烧着。杜伏威弃鎗,披髮仗剑,口中念动真言。霎时月色无光,骤雨大降,却是杜伏威运黄河之水,浇灭大火。众官军淋得衣甲透湿,无处藏身。少顷雨住,狂风大起,刮得众人立脚不定,个个惊慌乱窜。叶荣禁上不住,也放马落荒而走。后面喊声大振,大队偻儸点起火把,簇拥杜伏威追出关来。叶荣回头看时,追骑已近,平欺杜伏威年幼,不以为意,带转马,舞刀接战。杜伏威鎗尖早到额角,叶荣躲闪不及,面中一鎗,倒撞下马,杜伏威割了首级,驱偻儸四下搜杀官兵,四鼓尽,收军回寨献捷。缪一麟鼓掌大悦,方信伏威英勇,前言果不谬也。有诗为证:
不识孙吴妙,徒知用火攻。
烈烟随火灭,诡计已成空。
当夜俞福引本部官军,驾数十只大船,渡河接应。初时见火光兢起,倏然又雨降火熄,少顷又见火光明亮,喊声不绝,心下惊疑,催军急急摇船前进。忽见水中逃命官兵,爬上船来,报说战败,主将已被少年贼将所杀。俞福大惊,即驾舟转回南岸,与蒋太守备言其事。合寨惊愕,不敢逼近寨栅,只将军马隔河远远围困,缓缓攻打。
再说朱俭其一行人,在饭店裏候了数日,众好汉陆续来到,同至僻静处照会了。朱俭查点人数,共一百三十余人。正要觅船渡河,只听得金鼓喧天,喊声振地。朱俭惊问店主人:“这喊战金鼓之声,却是何处?”店主道:“客官不知,离我这镇头五七里路,即是永宁关口。黄河之中,有一强盗,姓缪名一麟,号公端,身长九尺,武艺过人,聚集千余偻儸,倚山傍河,创一大寨,打家劫舍,拦截客商,数年无人敢近。今因劫了鄜州知州的官船,知州一家尽被杀死,本郡太守蒋爷发军征勦。这喊杀之声,又是两下交战了。”朱俭听罢大惊,心中暗想道:“正要投奔缪公,不期与官军交战,怎生过去见得杜爷?”心内忧煎,且分付众人密密四散藏顿,不可被人识破。自却离了饭店,沿河打听消息。远远见官军撑舟驾橹,纷纷攻寨,朱俭只得在河岸尽头枫树下坐地,想道:“怎地得到寨裏,通一箇信息也好。”当日不归饭店,拚着命走到路口茅店裏,沽几壶酒喫了,复到河边探望。看看天色将晚,官军撤围回寨。月色朦胧,朱俭独自一个,在隄上走来走去,踌蹰不决,又不知到大寨有多少路程,又无船只,不敢下河没水。闷昏昏的再到枫树下坐了一会,不觉酒涌上来,一觉睡翻在草裏。
却说山寨裏,每夜拨两只快船,差十个偻儸轮班出来巡哨。当夜悄悄寂寂,把船摇近对河,听得岸上大树下打鼾之声,谅来是官军细作,轻步上岸,将朱俭绑了,扛下小船,飞也似摇过河来。到山下吹一声哨子,伏路的偻儸自来接应。朱俭兀自在醉中未醒,直待扛上岸来,方觉臂膊疼痛,问小偻儸:“你们为甚事绑我到此?”偻儸道:“不须多说,请你去山寨中见大王讲话。”朱俭暗想:“这必是大寨裏巡风的了。”且不做声,任他扛上山来。早有人报知寨裏,杜伏威升帐,叫押进细作来。杜伏威看见,原来不是细作,恰是好汉朱俭,慌忙唤偻儸开绑,引进后寨见缪公端。朱俭将上项事细说一遍,又道:“急切裏要到大寨通箇消息,却没门路,天幸得偻儸绑来见杜爷。”杜伏威道:“我正要着人来接你众人,不期官军催战,无暇及此。”朱俭道:“适见官军势大,将军未可轻敌。”杜伏威道:“数日前曾和官军对阵,被我杀一大将,砍死官兵无数。但俞福等恃众欺敌,一时未肯退兵。你众人虽拚命欲来救应,这一二百人做得甚事?况且又无大将统领,怎生厮杀?我虽有法术,水面上难以施行。今有密书一封,烦你星夜赶到河东广宁县石楼山下张太公庄上,送与林澹然师太,如此如彼,尽在书中。速去速来,不可迟误!此是要紧军机,足下莫辞跋涉。”朱俭道:“将军差遣,生死不辞。事不宜迟,即此便往。”杜伏威写了书,取白银五十两,差两个偻儸掉船送出河港。
朱俭从僻路上岸,沿河闯出大路,不分昼夜,努力奔驰。不日已到广宁县界,一路访问端的,寻到张太公庄上,见个道人在庄前灌园。朱俭声喏,要道人引见林师太一面。道人领入庄裏相见了,呈上杜伏威书银。林澹然着行童安顿了行囊,陪朱俭酒饭,次后拆书看时,那书上写道:
自别恩师,茕茕负祖骸骨,途中奇遇,不一而足,未暇悉陈。坻岐阳,幸遇先叔,赖完葬事。继闻先叔失妾,略施小技,立使璧旋。无如搆讼,不肖亦陷缧絏。问官糊涂,害叔自刭,婶母继死,痛哉痛哉!虽奋力报雠雪愤,敌退追兵,而一路阻滞,不能逕返。石楼缪公端者,曾于中途结盟,彼独霸黄河,投之庶可自庇,乃今又为官军所逼,恐其玉碎,不肖亦难瓦全。伏惟恩师俯怜小子,速遣薛弟出奇计来援,则阖寨幸甚。事切燃眉,翘首而待,匆匆不尽,使者能详。只候万安,慧照不一。薄具白金五十两,作供佛之费,叱存是幸。伏威百拜。
林澹然掩书叹道:“小小年纪,纔出门就惹出大事来,招动干戈,如何布摆!”
当晚在后园内细观星象,见东北上将星朗朗,分外光明。心下暗想:“这星象分明应在三个小子身上,须索救他纔是。”次早叫薛举近前,问道:“男子生于天地,还是乐守田园安分的好,还是能文会武显耀的好?”薛举承问,不慌不忙,躬身说出这句心事来。正是:
宁为世上奇男子,不作人间小丈夫。
毕竟薛举如何应答,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