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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遵阃教统帅畏妻 除大害国民拒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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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与李友琴女士在徐家汇“岭南春”吃了番菜,正欲下楼,第一号房里忽地迎出一个女郎来。那女郎执着友琴的手,定要邀进去坐坐。友琴道:“我还有个朋友。”女郎向我一瞧,道:“就是此君么?不妨一淘进来坐坐。”友琴道:“云翔,就进会坐一会子罢!”我只得跟着进去。

见里面已有两个人,一个是须眉浩白的老者,一个是英气勃勃的豪士。见了我们,却都站起身来。女士向我介绍道:“这位就是周女士的令尊周鉴殷先生。”又指着豪士道:“这是周女士的令兄周戎一先生。”我才知那女郎姓周,老者是女郎之父,豪士是女郎之兄。鉴殷问我姓名,我回说了。鉴殷道:“阁下尊篆熟的很,好像在什么所在瞧见过是的。”戎一道:“不要是小说上么?”友琴道:“这位陆云翔,正是个小说家。他著述很多,出版的有到好几十种呢!”

当时,我欲止住他,叫他不要说。那知已经来不及,被他说出口来了,弄的我跼蹐异常,惭愧无地。那鉴殷、戎一却很是敬重我,定要叫我点菜。我说:“我们已偏过了。”友琴道:“我不是也点了一客牛乳了么,休孤负人家盛情!”我道:“我也点一客罢。”于是,点了一客香蕉夹饼。

与周姓父子扳谈起来,知鉴殷是做过下议院议长的,现在上海市政会充着总董之职。戎一是个海军提督,现辖着五艘战斗舰,在吴淞口驻守。戎一道:“我国海军,不日要大操了。”我问:“在那里操演?”戎一道:“上一回,是在旅顺口操演的。今回,听说就在吴淞口了。”鉴殷道:“你依旧编在攻队里么?”戎一道:“还没有知道。现在,海军里头各种举动,比了从前,愈加严密了。譬如,我现在派在吴淞口,立刻就要调到别地方去,我自己也不会知道的。何况操演的事,还有两天儿呢!谁为攻军,谁为守军,此刻那里会知道。”我道:“万一调出去时,本舰上各色都没有预备,那便如何?”戎一道:“这就要获着严谴了。军法官是铁面无私的,谁犯了不是,不论有交情没交情,一例按着军法,明白处治。因此我们海军人员,天天同打仗一般,军装、火药、粮食,没一样不全备。一声令下,立刻成军。”

我道:“我国海军,竟这样地严密,远过欧美多多了。”戎一道:“讲起兵力来,我国的海陆两军,杀出去,那一国挡得住!就是混一全球,也容易的很。但是,我国人最喜平和的,只要保住自己疆土,不再有什么奢望了。倘使这点子兵力,移在别个国度里,恐怕世界就不能这么太平了!”我问:“海军大操时,我们不知可以观看么?”戎一道:“到那时,我送一张观操券过来是了。”

我道:“现在,海军统帅是谁?”戎一道:“海军部尚书,是靖远侯江春帆江大人。这江大人,也是我们江苏人。他是海军学生出身,于海军上很有点子经验。他是从管带升为统带、统带升为侍郎、侍郎升为尚书的。海军里头,怎样的布置,怎样的调排,都是他老人家一个儿出的主意呢!”

我道:“这位江大人,才略必定可以的了。”戎一道:“才略,是何消说得。更有一桩人家及不到处,便是镇定沉毅。不论撞着怎样非常的事情,他总是立定主意,一丝不乱,安安坦坦,像没事人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麇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两句苏文,他老人家真可当之无愧呢!”

鉴殷道:“这位江大人,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死也不怕,真是一个豪杰。但可惜,他还有一怕。要连这一怕都没有了,才是豪杰中的豪杰呢!”我忙问他:“还有一怕,是怕的什么?”鉴殷道:“云翔先生是小说家,人情物理都参的很透。试猜一猜看!”我道:“怕的想必是舆论了。”鉴殷摇头道:“不是。”我道:“敢是怕上下议院么?”鉴殷也说:“不是。”我道:“那必是怕报馆了。”鉴殷道:“益发远了。江大人别的都不怕,所怕者,就是他的夫人。他夫人,是西藏总督华大人的女公子,生得十分美丽,并且各样学问,都是绝顶的。所以,江侯爷很是敬畏他。在家里头一举一动,都遵着夫人的号令,一点子都不敢违拗。幸得那位夫人颇知大体,凡军政上一切事情,都不去干预,不过常常嘱侯爷尽职而已。”

我听了“西藏总督”四个字,心里头就大大的一动,暗想:“宣统二年,西藏事情正闹的不得开交呢!怎么这会子有了西藏总督?照‘总督’两个字解说起来,那西藏必定是改了省了,但不知几时改的省?现在,喇嘛僧在那边可还有权柄?藏民已否开化?”想要问几句,又因鉴殷父子,比不得李友琴是我老友,恐他们好笑,不敢造次。又见友琴与周女士执着手讲话,情形异常亲热。我又不忍打断他的话,叫他同我出去,告诉我一个明白。

忽见侍者进来,向戎一道:“周大人,上海打德律风 来,有人要同你讲话。”戎一匆匆出去了。约三分钟,进来向我道:“我要告个罪,先走一步了。操期定后,观操券我打发人送到李女士处是了。”说毕,连咖啡茶都不喝,向众人点了点头,就去了。

我问李女士:“我们可也要走么?”李女士道:“走了!”于是,辞了鉴殷父女,走出番菜馆。

我就问西藏改省的事,女士道:“这事原因复杂,讲起来非一时所能了。停一日,等我空闲点子,再细细讲给你听罢。”因向我道:“我今晚有人约着在总会里叙话,你可要同去逛逛么?”

我暗想,这总会莫非就是珊家园的女总会么?那是极腐败的所在。友琴平日很是端谨,怎么忽地也要到这淫赌地方起来。因问:“你说的总会,可就是赌钱总会?可就是珊家园的女总会?倘是你果要到女总会去时,我可就要少陪你了。我生平不爱赌钱,你是知道的,并且你这人,我以后也不敢认你做朋友了。我平日爱敬你,是不单为着文字因缘,就为那端庄严淑,足为我的……”

我刚说到这里,早被女士截住,道:“不必说了!云翔,你这人真是顽固透顶。你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世界!不要说你是不爱赌钱,你就是爱赌钱时,也没有人来与你共赌。请教你一个子怎么样赌法?难道右手与左手做输赢不成?”我听了,不胜欢喜。忙问:“赌钱一事,已禁绝了么?”女士道:“禁绝了已三十多年了。现在的人,什么牌九、麻雀,不过在历史上瞧见,晓得古时有这么一个赌钱名儿罢了。至于怎样赌法,就是老于掌故的,也不能说出呢。”

我道:“你可还记得,当时怎样禁绝的?”女士道:“今日碰着了你这旧人,便拖住我,很命地要人家讲说旧话。老实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旧事,那个还有心思去记他。”经不起我再三的央告,女士只得告诉我。才知道宣统二年,上海有几个志士,发起了一个拒赌会。绘图说帖,刊印了好些的传单,到处送给人家瞧,并派了许多长于口才的人,苦口劝导,强聒不舍,说的话都很痛切。人心究竟不是木石,渐渐地都醒悟过来,晓得赌钱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不愿再去干了。你也不赌,我也不赌,那赌患就自然而然的灭除了。”

我又问:“记得麻雀盛行的时光,有几个人,并不是不知赌害,都为朋友拖着,情有难却,只好勉强应酬。当时有句俗语,叫做‘三缺一,不来伤阴骘’,那便怎样呢?”女士道:“当时,各志士也曾虑到这一层。所以,拒赌会简章十三条里,曾有很严厉的三条:一是赠证书。凡入会者,必给一纸证书,证明其已入会为会友。凡逢喜庆大事,及岁时聚会,但可请酒,不得开设赌局。把证书悬挂在客座间里,宾客见了,便不能强求主人开麻雀之局、牌九之场了。一是赠徽章。入会的人,由会里赠送徽章,以为会员之符号。那人佩带在身,便可拒绝外诱,免入赌局。一是违例认罚。入会的人,如仍犯赌博,劝导再三,依旧不听,须罚以百元以下、十元以上之罚金。”我听了,很是佩服。

女士道:“你方才坐了电车,街上的景致没有瞧见。这会子,改坐马车罢。”我说:“很好!”第六回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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