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年羹尧听了顾肯堂的话,笑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讲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从此,年羹尧虽不似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作不得一时半刻。
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朗,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羹尧便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骑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纺车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羹尧看着大乐,正在玩的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跪,羹尧听了道:“谁听曲儿呢?”
一个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脚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听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年羹尧道:“他会弹琵琶,走,我们去看看去。”
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
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坐。羹尧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玩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
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年羹尧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
先生道:“既要学,怎有个不会。”
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拔,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咒咒、五名马之类,按谱徵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甚么技艺。
先生便把系弦竹管,羯鼓方响,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逋,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祺,又渐次学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羹尧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甚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
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哪里再寻甚么新色的去?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甚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二件,彼此玩起来,倒也解闷。”
年羹尧道:“我的本领,与这些玩意儿不同。这些玩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的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哪里学得来?”
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二件,也不见得。”
他听了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甚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当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
顾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当稳便不成?”
羹尧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了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家本领。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看,合公子交交手,玩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
年羹尧看着他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因他再三要学,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抬,左脚一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个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出自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已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怄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住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吧。”
这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年羹尧是一团少年盛气,哪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
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里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两个没甚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玩着热闹些。”
年羹尧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握了手豁口,只是叫疼。年羹尧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拧,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一低。年羹尧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年羹尧腿裆里,只—缴。年羹尧一个站不牢,早翻斛斗,跌倒在地。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孟浪,孟浪。”
年羹尧一骨碌爬起身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
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我们还到书房去谈。”
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就等不到明日,即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顾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
年羹尧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
顾先生道:“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只是没第二条路,只有读书。”
年羹尧听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
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作不得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额,封侯万里,况且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巅,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书里交代过的,年羹尧原是个有来历的人,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鍊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联捷了进士,历升了内阁学士。当他新点翰林之初,金马玉堂,人家瞧着,果已异常清贵,羹尧心里,却并未十分得意,请了几个月的假,跨上那匹从盐车上买来的铁青马,带了个老家人年福,款假出都门,度过芦沟挢,向山东一带游历去了。
风尘肮脏,到处物色英雄。这日,行到直隶山东交界所在,年福道:“爷,北风劲的很,光景要下雪了么?”
年羹尧道:“我因贪瞧风景,不很觉着,被你一提,果然北风劲的很,身子儿有点当不住了。”
年福道:“兜过这山岗,想来总有市镇,且到了那里,向酒家沽几角酒来挡寒罢。”
年羹尧一边答着年福的话,一边赏那途中风景,只见黄沙匝地,远远拥着一带雄山峥嵘嵚岑,一峰峰雄奇挺拔,好似千军列阵,兀峙听令的一般。更从远处凑着一声两声的画角声。睹此茫荡山河,胸襟倍觉豪放,因慨然道:“我年羹尧有朝身率精骑数千,出塞万里,建大将之斿鼓,虏强敌之名王,才堪为山河生色哩。”
说罢,纵辔狂笑。
正狂笑间,天上已霏霏有些雪片撒下地来。年羹尧主仆,背着北风,那雪花儿一片片从马后打将来。主仆两人,加鞭疾驰,满拟兜过山岗,找个酒家歇息。忽听得一声长嘶,蹄声响处,一匹纯黑驴迎着北风,飞也似的来。驴背上坐着个老者,拱肩缩背,瘦到不成个样儿。年羹尧纳罕道:“这么―个人,一阵朔风也吹倒了,怎敢冲风冒雪,独个儿走路?”
此时两边走的都飞快,人影一晃,早相差了好多的路。年福呵了手加上一鞭,马跑的愈快了,一时转过山岗,见是黑压压树林,那天气越发冷了,雪也一片大似一片,顷刻间就满林的零琼碎玉。背后望去,两个人差不多雪人儿似的。
忽见树林里一声怪晌,一枝箭响吁的直奔面门来。年羹尧是个惯家,知道强盗来了,亏得本领来得,并不躲闪,等候响箭来的切近,举手一绰,早绰在手中。树林里一声唿哨,跳出一二十个哨长大汉,都执着扑刀。为首一人,手执连环棍,大喝:“省事的,赶快下马受死!”
年羹尧大喜,笑答道:“你家公子爷学成了本领,没有出过马,今日天赐其便,姑拿你这班狗强盗来,试我的杆子。”
随向年福手里接过那条用惯的水磨纯钢白蜡杆子的长枪来。年福原是府中家将,当下也执棍在手。那执连环棍的强盗,把棍分前后左右中五路打来。年羹尧一杆长枪,挑拨勾送,没半点儿破绽。众强盗见头领不能取胜,发一声喊,一齐拥将来。年羹尧一时性起,手起一枪,喝声道:“着!”
一个小强盗,早被挑了十五六家门面。盗首吃了一惊,手里一暇怠,连环棍早被年羹尧接住。盗首见兵器被人吃住了,咬着牙,撤着腰,往后拼命的拽。年羹尧把棍略松了一松,盗首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忙的插住两脚,一挺腰,向上一挣。年羹尧趁势向上轻轻的一提,那盗首早被钓鱼儿似的钓了起来,就势擒住,横在马背之上。众强盗都不敢上来,有几个早逃回去叫救兵了。
年羹尧按住了那盗首,笑问:“你知道了利害不知道?”
随叫年福用绳捆了。年福因不曾带绳子,就身上解腰带,把盗首捆了个结实,丢在雪地里。年羹尧笑向年福道:“第一回出马,就这么的得彩,可见顾师爷所授,真是不错哩。”
只见年福失声道:“爷,不好了,强盗大队来了!”
羹尧随他所指的地方望去,果见二三十个大汉,跨着牲口,冲风冒雪而来。年羹尧见来的人多,怕他们劫夺那被擒的盗首,随绰枪在手,把两腿一夹,那匹铁青马,乱踏着一行新雪,泼拉拉迎将上去。
正待厮杀,不意这班人行至切近,一个个滚鞍下骑,跪在雪地上叩头。那为首的两人哀求道:“好汉爷在上,我那兄弟,不知好汉爷,误犯了虎威,原是死不足惜,只是我们三人,当日神前结拜,约定同祸同福,同死同生,恳求好汉爷,务请高抬贵手,饶去我那兄弟,我们甘愿执鞭随镫,侍候好汉爷一辈子,赴汤蹈火,万不敢辞。倘然不蒙原宥,我们兄弟三人,甘愿死在一块儿,求好汉爷各赐一枪,免得生死两地。”
说毕,叩头不已。年羹尧是旷世英雄,自来英雄性情,欺硬怕软,年羹尧自然也不能逃过这个公例,当下就道:“你们要我放你那个兄弟,原也不值什么,只是你们须得先依我一件事,依得就放,依不得,那是你们不好,可就不能怪我了。”
那两人道:“只要放我那兄弟,莫说一件,―百件都肯依。”
不知年羹尧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