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年羹尧尽力一挥,呼的一声,刀过如风,瞧云中燕时,早已敛身入桶,一点子都没有损伤。连斫三回,三回都是如此。村舍人家见了,无不瞠目吐舌。云中燕道:“咱们再换个法儿玩玩。”
年羹尧道:“怎么玩法?”
云中燕道:“请年老爷把我手足捆缚了,悬在空中,我自有本领会下来呢。”
年羹尧不很相信,问村中要了几根绳子,随道:“正缚还是反缚?”
云中燕笑道:“悉随尊便。”
年羹尧笑了笑,就把云中燕捆缚起来。先反缚了两手,然后再捆双足。手足总缚了数十道的绳,再用一条总绳一收,收成一个馄饨样子,提到杨树下,飞身上树,把他只一吊,高高的吊在树上。只见他奋身一决,跃起数丈,那缚他的绳子,早已断成一寸寸了。年羹尧叹服道:“云大哥,你这本领从那里学来的?我佩服你,真佩到个五体投地!”
云中燕道:“孔家少林,造诣至极,都能如此,云中燕何足道哉!”
年羹尧愈益叹服。两筹好汉,都有飞空蹑壁之能,伏虎擒龙之技,所以爬山越岭,露宿夜行,昼不避虎狼,宵不畏鬼魅。年福跟着这么英雄主子,水涨船高,胆气也自会加人一等。
一日,错过了宿头,主仆三人,就住在山中破庙里。时当夜半,月明如昼,忽闻远远两声怪啸,哀如巫峡之猿,惨类寡妇之泣,渐啸渐近。忽然阴风惨惨,昏雾漫漫,通明的月色,骤然黯淡。年福不禁毛发森竖,急叫道:“爷,鬼怪来了!”
年羹尧道:“别怕,有咱们在呢。”
云中燕霍地站起身,顾羹尧道:“不必睡了,年老爷。”
年羹尧坐起身来。
正这当儿,怪啸之声,忽然住了,山门之外,忽有女子叩门,不去理她。不意瞬间,这女子已经站立阶前,三个人都很诧异。瞧那女子,妆束态度,居然是个人,明眸皓齿,雾鬓风鬟,并且柳腰莲步,举止很是袅娜,见了年,云二人,慌欲下拜。年羹尧正色道:“有话速讲,不必下拜。”
那女子听了,低头弄带,很露出不得已的样子。半晌,觑着二人道:“小女子是前村童养媳,为遭翁姑虐待。”
云中燕笑道:“不必说了,我都已知道,你不是遭虐待逃出的么?逃出来要跟从咱们么?你知道天下英雄有一个云中燕么?你不安分守己,住在墟墓里,倒要以色魅人,你道云中燕也可蛊惑的么?快走快走!不要试我的钢刀。”
那女子听了大惊,倒退了数步,退至山门,重复转身回来道:“两位爷都是正人君子,既已窥破下情,何妨直言告禀。小女子也不甘干这无耻勾当,为妖魅所逼迫,也叫无可奈何。现在我去了,妖魅必然亲自前来,只有东北一书生家里,可以躲避,两位爷快走罢。”
说罢翳着月影,影影绰绰,及墙阴而没。
才一转瞬,怪啸之声又起,渐啸渐远,月色重又通明。年、云两人摩挲刀剑,静候妖魅到来。年福已经唬得面无人色,力劝主人离掉这里。云中燕道:“既是管家这么胆怯,咱们就陪他一行。”
年羹尧道:“也好。”
年福见主人允了,忙把行李收拾好了,拉出铁青马,问主人骑不骑,年羹尧道:“不骑了。”
年福就把行李装在马背上,自己也不敢坐骑,开出山门,拉着两匹马。云中燕、年羹尧各执兵器在手,三人照着那女子的话,向东北角行去。走不到一里,果见几间草舍,隐隐射出灯光来。行到草舍,推门入内,见一个书生,正在那里展卷朗诵。瞧见三人到来,并不起身为礼,只指指旁边的竹榻,叫他们坐下。年福见没有马槽,把马牵向舍后树上拴了,将行李搬了进来,执鞭侍立。年、云两人,就竹榻坐下。堪堪坐定,迅风暴起,走石飞沙,那碎石细沙,打在屋壁上,淅淅有声。一个一丈多高的妖怪,狞目豹齿,口如巨畚,站在门外窥伺,瞧那书生,依然朗声念书,宛如没事人一般。只见妖怪忽地奋然一跃,直扑进来,云中燕再也忍耐不住,飞身起迎。那书生忙把书一拂,云中燕还仆榻上。忽闻门外大声轰然,不异山崩岳陷,瞧妖怪时,已不知哪里去了。此时晨鸡远唱,天色已经大明,未几日上,走出舍外—瞧,见满地都是血迹。年、云两人,辞别书生欲行。那书生笑向云中燕道:“老哥本领果是不错,可惜功夫还没有到,怎么这样的轻敌?”
年羹尧问:“那妖怪呢?”
那书生道:“早已除掉。”
年羹尧大惊,忙问姓名。书生自言姓曹,名仁父,避乱来此,已有数年,不复出山矣。因凭两人武艺之优劣,并举其瑕隙,无不中窍。二人大为叹服。告别起行。
一路无话,不满一日,早来到锦屏山云家庄。云中燕陪入庄院,殷勤款待。这云家庄共有好多座庄院,都是云中燕伯叔兄弟,别院分居,已历两代。当下云中燕都引来与年羹尧相见,云中雁、云中鹪、云中凤,云中鹞、云中鸾,都是英雄意气,豪杰性情,自然一见如故。云中燕问云中雁:“郝老五生辰,二哥哥为甚不到?”
云中雁道:“嵩山毕五,郝老五那里到么?”
云中燕道:“会见的。”
云中雁道:“他问起过我没有?”
云中燕道:“不曾。二哥哥敢是与毕五有点子意见么?”
云中雁道:“此番我在路上,遇见一宗卖买,堪堪做到手,毕五随后就到,说这一宗卖买,是他从河南跟下来的,叫我得了巧宗儿,坏了江湖上规矩。我就驳他:‘从河南跟下来,路径很不对。就算你是真的,好好情商,我还肯让你一步,照你这一个样子,咱们倒要见一个高下再谈。’可笑他不知轻重,果然跟我掠起拳来,被我捉住一个破绽,踢了他一跤斛斗。他爬起身,羞惭满面的向我说了句‘后会有期’,就去了。事后追思,我也深自懊悔,不该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孔家派与他洪家派,宗派虽是不同,却同出少林一祖呢。”
云中燕道:“毕五说后会有期这句话,我看大有道理。也许在外面寻师访艺。现在咱们孔派,只有俞派的罗汉拳,堪称劲敌,也许他在学习俞派呢。”
云中雁道:“俞派拳,会的人很少,现在只有江南宿州张兴德,号为俞派专家,江湖上称他为双刀张,那也很容易的事,只消费点子跋涉,到江南去一瞧就明白了。”
云中燕道:“很可不必,咱们跟双刀张,究竟是闻名不曾见面,这是一桩,二来他收徒弟不收徒弟,咱们也未便干涉。”
年羹尧听在耳里,记在心头,知道江南宿州,有这么一个英雄,待当有暇,便专骑前往拜谒。
住了十多日,山西一带著名英雄,差不多交结了个遍。这一日,年羹尧忽萌归念,起别云中燕并云氏弟兄。豪杰行经,自没儿女辈临歧把袂的俗态,一声珍重,自奔程去了。临别,云中燕、云中雁兄弟,约定一过夏季,便来北京瞧年羹尧。
那年羹尧出游时光,堪堪是冬至前后,现在陌上花开,已经早春天气了。主仆两人,骑不卸鞍,马不停蹄,不过半月工夫,早回到了北京年府。此时顾肯堂师爷还在年府里,因为年遐龄、年羹尧父子感激他教育深恩,再三不肯放他走,供养在府中,朝夕请教。当下年羹尧见过父母后,便来参谒师傅。爷儿两个,就坐下谈起心来。年羹尧便把途中所见的风景、所遇的人物,一一说给师傅知道。又把那幅墨龙大画,亲手打开,请师傅赏鉴。顾肯堂也赞不绝口,再笑问年羹尧道:“老弟台,你知道这周浔是谁?”
年羹尧道:“没有知道。”
顾肯堂道:“南中有八大剑侠,论起他本领来,便是行如掣电,势堪排云,论起他丰度来,便是仙露明珠,松风水月;论起他品行来,便是天上闲云,人间野鹤。清便清到个绝人,侠便侠到个极顶。这周浔就八大剑侠中一人呢!”
年羹尧跌足道:“我真糊涂,这么的大侠,竟会交臂失之!”
顾肯堂道:“老弟台,不必可惜,这一班人,多半是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他要避你,招之不会来,他要就你,挥之不会去。倒是老弟台以后行事,对于这一班剑侠,不能不谨慎点子。”
年羹尧道:“他们的本领这么高超,咱们也学得到么?”
顾肯堂摇头道:“不能不能,咱们的技艺,是少林宗,内中虽有刚派柔派和派之分,终究比不上武当宗,他们都是武当宗呢。武当称为内家,少林称为外家,从初祖创艺时,已经显有轻重,何况如今!”
年羹尧听了不胜羡慕,遂问:“这八大剑侠姓名,师傅大概总知道。”
顾肯堂道:“一个姓曹,名仁父,峨嵋枪法,最是无敌,也会凑几句诗文。”
年羹尧道:“哎哟!这曹仁父,我也会见的。”
随把山中遇魅一桩事,备细说了一遍。
“一个姓路,叫民瞻;一个姓周,名浔,都会几笔画儿。周浔善画墨龙,民瞻善画飞應。民瞻画的鹰,都题有‘英雄得路’四个字。一个姓吕名元,一个姓白名泰官,一个姓甘名凤池,都有出神入化的本颔。还有两个,更要利害,一个是和尚,法名了因,一个是女孩子,姓吕叫吕四娘,就是浙江吕晚邨先生的小姐。”
年羹尧正在凝神静听,忽见家人送进一个帖子来,回道:“大爷,这个客来过有六七回了,每次回他大爷没有回来,不在家,他总要徘徊一会子才走的。”
年羹尧接来一瞧,不禁失声道:“哎呀!是他来了么?”
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