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和尚听了陈四一番话,斜眯着那双色眼,不住扫量美娘,停了好一回,才笑吟吟的道:“四老爷,咱们江湖上可以不讲信义的么?你既然说过比武招亲,我既然上来了,自然比赛比赛。”
陈四道:“且住,你要比赛,安着甚么心?”
和尚道:“自然安着好心肠,终不然倒安着坏心肠。比赛输了不必说,倘然天可怜见,赢了你千金小姐,自然做你的坦腹东床。”
陈四怒道:“你说点子什么?”
和尚道:“目下大清世界,喇嘛僧原可以有老婆的,你不过要找一个女婿,管甚么僧呀俗呀。”
陈四怒道:“秃驴安敢无礼!”
就伸手奔了过去。那和尚早预备了,笑道:“陈四老爷,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我此番上来,原要与我新夫人见一个高下。现在新夫人没有来,你老丈人倒先找上我来了,纵然胜了你,又不能拿你当作老婆。”
陈四大怒,喝问:“你这秃驴叫甚么名字?你陈四爷拳下,不打无名之辈。”
和尚道:“你少大师傅,法名慈云,乃南中八大剑侠了因大师傅徒弟,做你的女婿,可也不曾辱没你门楣。”
当下各自站了地步,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请”字。和尚把左手拢着右拳,让陈四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陈四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门前一幌。这一记,拳经上有名的,叫做“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右胳膊横着一搪,封住了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左腕子一狞,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右手从他脖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这名叫作“黄莺搦膆”。
和尚见陈四的双拳到来,就照式样一搪,不想陈四把拳头虚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和尚一见,知道他变了样儿了,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手向陈四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拳经上名儿,叫做“黑虎偷心”。陈四一闪身,早打了一个空,身子往前一扑,陈四趁势一脚踢将去。和尚真也了得,托地一跳,避过了。旋转身,紧叠中食两指运足气,照陈四耳跟后插来。这一下拳经上名儿,叫作“蜜蜂进洞”,厉害无比,打着了肛门突出三寸而死。
陈四大怒,放出看家的本领,回身闪过来拳,甩开左脚,一回身,镗的一声,正踢在慈云和尚右肋上。慈云哼了一声,才待还手,陈四收回左脚跟向地下一碾,轮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拍,慈云左肩胛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跌了个狗吃屎。这一脚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是陈四的绝技。后来陈四传给何副戎,何副戎传给他女公子何玉凤。所以后来《儿女英雄传》上十三妹大破能仁寺,也是这个手法。
当下慈云和尚羞惭满面,爬起身,向陈四拱手道:“后会有期。停三年咱们再见。”
跳出场子,向人丛里一挤,早影踪儿都没有了。
瞧热闹的人,早轰雷似的拍手称快。白泰官、吕元就撺掇凤池道:“小凤,你可以上场献技了。”
甘凤池笑应一声,唰,纵身入场,抱拳拱手道:“小子甘凤池,方才瞧见老丈拳脚灵捷活泼,巧妙神化,十分佩服,不觉一时技痒。小子自揣身分,万不敢与老丈较长论短,倘蒙宥我不恭,就女公子手里,赐教一二,小子受赐多矣。至丁先运铜瓮,自当遵例举行。”
说毕,捋起衣袖,踅过去,提起两个铜瓮,玩球似的玩。场上场下,一片彩声,早轰雷似的哄起来。
陈美娘见甘凤池,剑眉星眼,猿臂狼腰,站在人前,宛如一株临风玉树,真是个好男子,美丈夫。先有几分合意,也不等老子命令,走出场,笑向陈四道:“爹,孩儿就与这位较量儿手罢。”
甘凤池大喜,卸去长衣,各立了门户,就比较起手来。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斗有半个时辰,把场上场下的人都看呆了。美娘一时性起,飞起左脚,拍的踢去,那靴尖儿险些勾着凤池眼珠子。凤池忙用口儿叼住靴尖。美娘一笑,跌倒在地。陈四忙过来扶起。凤池作揖道:“小子一时卤莽,尚恳老丈恕罪。”
陈四道:“小女输了。”
甘凤池道:“此乃女公子自己跌下,不干拳技之事。”
吕元、白泰官排众而入,与陈四相见。陈四问凤池道:“这两位是谁?”
甘凤池道:“都小子的前辈。”
一一介绍毕。陈四道:“八大剑侠中著名的白泰官、吕元就是两兄么?”
二人应了声“是”。陈四喜道:“我久慕八侠大名,一竟要会,一竟没有会到,不意今儿在这里,一朝面遇三侠,何幸如之!”
白泰官道:“陈四兄,我有一句话,先要请教。”
陈四道:“我兄有甚见教,尽说不妨。”
白泰官道:“我兄此番比武招亲,不是说过谁要胜了女公子,就招谁为佳婿么?”
陈四道:“这是有的,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翻悔,就请两公为执柯如何?”
吕、白二人大喜,随回身向甘凤池道:“恭喜恭喜。”
陈四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就请三位到小寓中一坐如何?”
当下收了场子,男女五人,同向寓中来。
陈四的寓,在三山街尽头,一时行到,陈四让进寓中,叫美娘与吕、白两位见礼。美娘腼腆,福了两万福,回身走入里间去了。陈四道:“兄弟有志邀游天下名山大川,就为这个赔钱货累人,举动不得自由。现在她有了着落,我也可以脱然无累了。”
当下陈四向凤池要定礼。凤池就把身上佩的那个白玉双鲤鱼解下来递给白泰官。白泰官接来。双手转递与陈四。吕元叫凤池叩见岳丈。凤池便恭恭敬敬叩头见礼。陈四不亢不卑,答了半礼。陈四道:“给了骨肉,便是一家人了。贤婿,我有句肺腑的话跟你讲。咱们美娘长你一岁,论到男婚女嫁,却也不算过早。今年凉秋风起,我就要瞻嵩岳、渡黄河、越秦岑、叩函关,西游陇上,一览周秦汉唐遗迹。然后由陇入蜀,遍历剑阁栈道诸险,浮长江而下,东至浙江,登会稽、探禹穴,一穷天台、雁宕之胜。我这游兴,万万不可为你所误,你须赶快预备,准立秋前娶了去。”
甘凤池道:“岳父尊命,自当敬从,只是小婿受过舅舅养育深恩,离家五载,未曾归者。这婚娶大事,似宜禀过舅舅,才能举行。此刻回去,备办起来,立秋前怕已不及么。这一层倒要先行禀明,恳求岳父原谅。”
陈四道:“这是孝义的正当,谁好阻止你呢?只要你见了令母舅,禀命之后,立刻赶来就是了。”
吕元道:“咱们几个人,都是行云流水似的,今儿在这里,明儿在那里,浪迹萍踪,再没有个定所,要找也没处找,我看不如趁我们两位大媒都在,就今月今日,举办了婚礼,让我们也喝一杯现成喜酒。陈四兄,你看如何?”
陈四道:“倒也爽快。”
甘凤池道:“这个断断不敢遵命。我甘凤池身负奇冤,家遭惨祸,孑然一身。倘没有舅舅收留,姓甘的早没有种子了。舅恩似父,见舅如娘,婚娶大事,如何好不禀命?这是一层。再者我十一岁上,与师傅相遇,学艺五年,这五年中音问不通,没一时,没一刻不想到舅舅,只因遵着师傅教训,不敢私自回家,现在舅家离此咫尺,一苇可航,倒有背着舅舅先娶老婆之理。”
白,吕二人齐道:“正是你有奇冤惨祸,我也听你师傅说过,一竟要问你,一竟没有问得,你到底遭的是何等冤祸?
甘凤池道:“此刻不便讲,且待报过大仇之后,再行告禀。”
陈四翁婿关切,也再三的盘问。甘凤池道:“实不相瞒,遭难时光,小婿才及周岁,经奶妈子抱出,逃至舅家,内中情节,须得问舅舅才明白呢。”
众人听得这么说,只得罢了。
谈了一回闲话,凤池与白、吕两人起身作别。陈四道:“两位兄台,小弟还有一句话:咱们作事,总以爽气为主,不必拘定俗例。小女于归时,二位倘然无暇,断乎不敢起动。”
又向凤池道:“过了立秋,我们便在河南地方候你,约明暗号而别。”
当下吕、白二人邀凤池到寓中住了一宵。次日,各向前程,凤池说:要镇江去瞧舅舅。吕、白二人说要北京去,见见血滴子,到底怎么的利害。三个人行到歧路,一声珍重,伯劳东去雁西飞,各奔前程而去。
却说甘凤池行到江边,恰好江船要解缆,凤池跳上船,船主点篙开行。这夜,月明如昼,又兼着顺风,船主拽起风篷,一叶扁舟,冲着滚滚江涛,箭一般的驶。满江月色,映着江流,宛如万道金蛇,一片雪练,挑逗得甘凤池不住口的喝彩。正在赏览江景,忽地风篷落下,船不动了。船主兄弟两人,从艄栅底里取出两柄雪亮的镔铁板刀来,各执了一柄,一个守住了船艄,一个便恶狠狠的走向船头来。镔铁板刀,映着月色,愈益耀眼生光。众乘客见了,都打一个寒噤。那船主走到船头,向舱里一站,大喝道:“省事的赶快脱下衣服,免得老爷动手!”
众人瞧他时,这船主足有四十来年纪,眼露凶光,眉现杀气,掠着镔铁刀,大有逢人便杀之势。满船中乘客二三十人,瞧见这个凶势,都不禁瑟瑟地抖将起来。
欲知甘凤池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