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赖啸吟向劳有义道:“既然你答应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早点子拿了钱来,我们就把网巾假髻还他。”
杨稳婆道:“铜钱现在总来不及,明天我到庵里去拿。”
次日,杨稳婆到慈云庵,见了梦昙,从容说出劳赖撞破之由,妙相买和之议,或可或否,请为一决。梦昙听了一征,半晌才道:“丢掉几块洋钱,买个安静,倒也罢了。不过三百块,好似太大点子,洋钱究不是萝蔔片儿,切切就是一盘。”
杨稳婆也不致辩,连应是是。梦昙道:“这会子,自然一概要拜托妈妈了。其中倘有可以减省之处,悉凭妈妈大才斟酌是了。”
杨稳婆见梦昙很有怀疑自己的意思,遂道:“昙老师太,我也无非是为好呢。”
俗语说热心人招揽是非多,这话真是不错。梦昙本是个老奸巨滑,见杨稳婆这么说了,恐怕事情变卦,忙转语道:“妈妈,你不要多心,我并没有怪你呢。不过洋钱这东西,拿进门,多做多,总不会嫌多;拿出门,少做少,总有点子不舍,这是人人如此的。我说错了句巴话,你总不可见气。”
杨稳婆见他这样说了,自然也只好不响。梦昙忙差人费公馆去。请王阿根,交待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无论如何总要叫他马上来一趟。阿根见说,果道有甚急事,跟着来人就来。梦昙把此事向他说了,叫他快去张罗银子。阿根义不容辞,急到祥记见春泉如数拿着三百块钱,重到慈云庵,交给梦昙。梦昙转交给杨稳婆,杨稳婆拿了家去,一会子,又来了。阿根幸还没有去,问他为甚又来?杨稳婆道:“这二十块洋钱,说是不好用,叫我来调换。”
阿根接来瞧时,见是北洋龙洋,诧道:“一般的洋钱,怎么就不好用?”
杨稳婆道:“北洋银圆,上海是不通用。”
阿根道:“英洋是外国的,怎么反又好用?”
杨稳婆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阿根无奈,只得重到祥记,向马静斋调换。春泉道:“北洋银圆怎么不通用?银子成色又不歹。我记得前天到药房里去买鱼肝油,计价三元四角,我身边只有四块龙洋,叫他们找出来,药房里伙计把四块钱反复瞧看,挑出一块北洋的,叫我调换。我此时身边没有别的洋钱,向他婉商,可否通融用一用?那伙计定管不肯,我道,这样罢,这块钱暂时抵一抵,少停拿了角子来取赎。店伙道,那个不成功,你这会子说来取赎,停会子不来取赎起来,又怎样,我又不认识你,到那里来寻你?我诧问北洋银元,四角钱都值不到么?店伙道,上海既然不用,就一个钱也不值。我心下不胜诧异,中国自铸的洋钱,在自家国境里头,会得一个钱也不值。”
静斋道:“中国事情,本都是解释不来的。”
阿根见春泉和静斋只顾谈天,心下万分焦躁,好容易等他们谈天谈罢,才拿着洋钱回去。静斋道:“阿根拿洋钱去,什么用场?”
春泉皱眉道:“不要去谈他了。” 忽见老司务进来道:“马先生,外面有个人,请你出去讲一句话,叫他进来,又不肯进来。”
静斋道:“是谁?”
老司务道:“不认识。”
静斋道:“你可问他过姓氏?” 老司务道:“我问他,他不肯说,只说请马先生出来自会知道。” 静斋疑惑道:“是谁,这样鬼鬼祟祟?”
春泉道:“你且出去瞧瞧,想来此人,必有很要紧的事故。”
静斋听说,跟着老司务走出大门,见墙角边站着一个蹩老官。那人一见静斋,趋步上前,口称静哥,还认得小弟么?静斋一呆,细细打量那人,觉着有几分面善。只见那人二十左右年纪,满脸的烟容,瘦得眼眶都陷了进去,穿着件竹布长衫,旧的已不成样子,颜色不像蓝又不像白,前后补钉倒打上了**个,从领圈里望进去,里头也不像有甚短衫衬着。下身穿着已经变成灰色的白洋布裤子,那袜子也与裤子差不多颜色。一双鞋子倒是京缎的,不过头上已开了两个眼珠子,大约是垃圾堆里头搜罗来的。短发已有近寸来长,太阳穴里倒还贴上两小方头痛膏药。静斋瞧了半天,失声道:“你不是我谱弟黄子英么?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
黄子英道:“一言难尽。静哥,你这里可有隐僻点子的地方,我同你谈谈。”
静斋道:“就到我店里去罢。”
子英道:“我身上这个样子,自己觉着不好意思。”
静斋道:“不要紧,店里又没什么外人。”
子英道:“贵同事见了,不要笑话的么?”
静斋道:“不妨不妨。”
子英见说,跟着静斋进内。众伙计见老大先生同着这么一个鳖脚生进来,便都在背后做嘴做脸。静斋只当不知,直请黄子英到帐房中坐定,问他为甚弄到这般地步?子英道:“我们黄姓,在湖州总算是第一个大族,远房近支,并算拢来,有到四万多丁,远近各姓,那一家比得我们上?说起老乡绅来,总是推着我们。现在却衰败得不成个样子了,阖族房派共分二十三房,我们这一房是第三房。敝族的制度,每一房立一个房长,凡一房里的事务,统由房长管理。这二十三房都是老房,老房里还分出各小房来,各小房也各立有小房长。管理一小房事务。小房里再分出小小房,立有小小房长,管理一小小房的事务。敝族二十三房,每房里共有**个小房,每个小房里,共有六七个小小房。族制是小小房统于小房,小房统于老房,老房统于族长。其实小小房的事情,族长很是隔膜,都由小小房长一个儿决断施行。各家子弟有什么争端,又不能超过小小房长小房长,径到老房长跟前来告诉,族长是更不必提起了。敝族合族一二百个小房,一干五百多个小小房,各房的房界最是严不过,这个小小房瞧到那个小小房,就同别姓人家差不多,痛痒从不相关,荣辱从不相顾。所以敝族房族虽大,说穿了,竟是一千五百多个小族呢,形势涣散得同散沙一般,这就是敝族衰败的第一层缘故。再者敝族族长的权柄至尊无上,各房长各小房长各小小房长,也同族长差不多尊贵。各房里的子弟,任你怎样聪明才智,一点子主都作不来。就有好法子好计策,家长房长终不肯听一句半句。这就是敝族衰败的第二层缘故。有这两层缘故,所以已经败得个不成样子了,不要说兄弟蓝缕到如此,敝族里子弟,那一个不同兄弟一样,走出来都是拖一爿,挂一块,穷得像化子,憔悴得像痨病鬼,那里还有绅衿人家气派?”
静斋道:“贵族不是湖州著名的首富么?田房屋产,占了府属八分之一,就金珠首饰,古玩玉器,拿出来变卖变卖也值到几百万银子呢。贵族怎么会患穷,贵族的家计怎么会败尽?”
子英道:“家产不论多少,总要有人经理才好,总要经理的人懂得家政学才好。敝族的家产,一半是经理不得法,乌里乌糟乌光的,一半是被邻舍人家硬占软骗夺去的。” 静斋道:“像贵族这样的声势,还有人敢来占夺产业么?那真是奇闻了。记得令先祖那时声势煊赫,不论什么人家,听见了黄氏宗族四个字,吓得什么似的,都要让你们一步呢。那时与你们通谱认族的也有好多家呢,就像东邻韩姓,刘姓;南邻绵性,越姓,宣姓,都把孩子过继给贵族,借着过房亲势力,保护保护,免得豪强欺侮。这时光,贵族的势力不但能够保全本宗,还能够兼庇外姓隆盛,真是隆盛到个极顶。” 子英叹道:“不要谈起了,现在的家世,与祖宗时代相比,差了不知有多少。我们死下去也羞见祖宗脸子呢。”
静斋道:“你们这样的大族,那里会一穷就穷。俗语说的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来现在也不过是拿着金饭碗讨饭,不知变计罢了。如果整顿起来,那口苦饭总有得吃的。”
子英道:“恐怕已经晚了呢。现在四五家豪强都已计议定当,要瓜分我们家产,不日就要动手了。阖族的人,却还喝酒的喝酒,赌牌的赌牌,看戏的看戏,写意得没事人似的,你想那里还会好?我的祖宗不知作了甚么孽,会生出这班败家荡产的不肖子孙来。也或者家运使然,我真是再也想不出这个缘故。”
静斋道:“贵族当时盛极的,怎么萧索得这般的快?” 子英道:“敝族在湖州东门外聚族而居,一竟很太平,六年前,忽搬了一家姓白的人家来,这姓白的是个暴发户,听说是山西人,敝族里人素来不很喜欢同外人交接,张长李短越发不喜预闻,所以虽在邻庄,没有通问过一遭儿。他们吃他们的饭,做他们的事,过他们的日子。我们吃我们的饭,做我们的事,过我们的日子。静哥,这姓白的搬到邻庄居住,原不怀什么好意,只可惜我们没有仔细,不曾提备他是了。”
静斋道:“姓白的竟不是好人么?” 子英道:“这姓白的你道是谁?就是现下鼎鼎盛名的白食鬼呢。”
静斋道:“唷唷,白食鬼是个著名的恶霸,心思十分刁深,手段十分狠辣,从前几家旧家,像印姓、宗姓、洪姓,都败在他手里。” 子英道:“可不是么,姓洪的子孙差不多消灭尽了,印宗两家的后代,现都在白家里充当底下人。自从白食鬼搬了来,我们就没有安逸日子过着过。”
静斋道:“贵族是素来不惹事的。”
子英道:“我们不惹上去,他惹上来,可怎样?” 静斋道:“他怎样惹上来?” 子英道:“有一天,白家里两个孩子,闯到我们庄上来玩耍,不知怎样,和本庄上孩子打起架来。这里人多,他们人少,白家两个孩子吃了亏,跑回去哭诉大人,说被黄庄上人欺侮了。白食鬼本是巴不得有事的人,听说孩子给我们欺侮了,马上叫老婆到我们庄上来交涉,说孩子给我们打伤了,要我们拿出养伤费去,还要惩办自己孩子,还要立一个约,以后白家里孩子到我们庄上来玩耍,须要我们担任保护之责。我们当时听了这种无理取闹的话,那个有工夫理他,这妇人见我们不理,顿时放出蛮悍手段,敲台拍凳闹一个不休。直闹到族长房间里,族长素来怕事的,见这妇人如是悍泼,不便同他计较,就答应了他,图一个耳根清净,约也立了,孩子也惩办了,养伤费也出了,这事总算过去。”
静斋道:“照理你们也应加上一笔,黄家的孩子到白庄上去玩耍,也要叫他们保护,方才公允。”
子英道:“能够这样就好了,无奈我们家法,自己孩子从不许到别家庄上去玩耍,所以只有我们保护人家的约,没有人家保护我们的约。这个约一立,我们庄上从此多事了,白家孩子,便成群结队到我们家里来玩。他们的孩子偏是顽皮异常,玩得的地方玩,玩不得的地方也玩,种着的花草树木,摆着的骨董古玩,任意取动,可厌得要不的。呵斥了他几声,就哭丧着险回去挑唆父母出场,说我们欺悔了他,孩子的父母又来向族长噪聒。族长回他,你们的孩子顽皮不过,不能不呵斥一两声。姓白的道,既然我们孩子顽皮,我就派一个人来管束管束,果然有甚不是,我们派来那人自会教训他,两家孩子倘有拌嘴等事,两家家长会同判断,谁家的孩子就照谁家的家法处治,各人各管各的孩子。”
静斋道:“住在人家家里头,管教自己孩子,世界上从来没有这门理数。你们可曾答应他没有?”
子英道:“我们族长是个好户头,也不问问阖族子弟,就这么马马虎虎答应了。从此我们家里,便多了个不三不四的恶客。这恶客真是恶不过,因族里大人小孩受尽他的累。白家派来管理小孩的那人,蛮横得不堪理喻,我们孩子和白家孩子有拌嘴打架的事,告诉到他跟前,他总偏护着自己孩子,说白家是有家教人家,孩子出来都是管好了的,从不会惹事,你们不欺侮他已经够了。我们孩子倘有了点子过分举动,他就逼着我们家长,要当面打给他看。家长驳了他一两句,他就说家长偏护着自己孩子,不讲理性。我们退让一步,他就进占一步,我们愈退愈后,他们愈进愈前,弄到这会子,我们的家差不多是他们的了,要怎样就怎样,凡我们各种值钱东西,他瞧得中意就拿去。面子上说得很好听,我向你们借用一借用,租用一租用,我们答应得略略迟一点子,他就说我们不顾交情,有意和他怄气,男男女女一大群子,打上门来,逢人便殴,遇物便毁。静哥,我们是诗礼人家,这种野蛮举动那里经得惯?弄他们不过,只得同他讲和,讲和下来,总是赔礼认不是。所以每讲一回和,姓白的气焰便涨起了一寸。最好笑不过,就是借款一桩事。”
静斋道:“甚么叫做借款?”
子英道:“白家里人见我们房子旧了,便劝我们翻造。我们回他翻造原是好事,只是眼下木料贵不过,我们没钱,想缓一下子。他就道,没有钱不要紧,我们借给你,房子旧了,住下去是有碍卫生的。我们听了,只道他是好意,那里知道写起借契来,他便要载上许多款子:一、造屋所用水料木料,须向白姓所开砖瓦行木行里采办;一、所有工匠,须由白姓举荐;一、借款须用物件抵押,即以造好的房屋抵给债主;一、俟本利收清,即行交还;一、立契之日,即行起息。静哥,你想罢,这种契据我们受亏不受亏?”
静斋道:“水木料他家铺子里买,是先替他销掉一票货物了。造好了房子,就把房子抵给他,是这座房子差不多替他造的了。他白住了新房子不算,还要你们给利钱与他,这算盘未免太精工了。”
子英道:“倒不是么。造房子还好,弄到后来,娶老婆也是这么办法了。敝族中子弟,有年已弱冠,还没有娶老婆的,他就说,我借钱给你,娶个老婆,娶了家来,就把这老婆抵给他,却还要贴还饭食费。”
静斋道:“笑话笑话,我听也没有听见过。” 子英道:“这还不好笑呢,最好笑的是姓白的到了我们家来,心心念念要占夺我们的家产,向人前说起来,口口声声保全黄氏家产。你想我们的家产干他甚事,却要他费心费思?今天说要保全,明天说要保全,现在索性说我们教训孩子不得法,经理家政不得法,要派人来替我们代办了。”
静斋道:“姓白的这样没道理,为甚不到衙门里去告他一状?”
子英道:“这恶霸神通广大,县里府里,都和他通同一气,就告到当官,也不见是准,而况我们族中,心志是不齐的,各人只知顾累自己私室,公家的事情,素来不放在心上,别房里受累,只要碍不着自己,就没工夫来管理了。几个没志气的,还要拍姓白的马屁,同他认过房亲,两个过房给姓白的孩子,便仗着姓白的势力,反倒欺侮自己同胞,好似自己身子不是姓黄生的。”
静斋摇头道:“这真没可救药了。”
子英道:“还有桩事情好笑呢。前年子,我们因受姓白的累,受得再也忍耐不住,阖族中子弟,便大开宗祠,会议对付之策,议了好半天,议出一个办法来,大家说,我族的坏坏在族长一个儿办事,没人帮他的忙,现在我们当立一个族会,各房里公举出聪明才智的子弟,充当会员,一应事务,由会里议定了,呈请族长核定施行。家法也重行改过,黄姓子孙,务须破除房界,一意为公,万不可稍存自私自利的意见。”
静斋道:“这样好极了。”
子英道:“好么?那知我们到族长跟前去请愿,族长说我们孩子气,不懂事情,倒大大申斥了一会子。” 静斋道:“这事就此不成功么?”
子英道:“那时间,族中子弟的心志坚不过,竭力请求,总算争到一半的地步。族长应许了九个月的预备,说等预备工夫做到了,你们果然有办事的本领,才应许你们立族会。静哥,敝族现在的情形,那里还等的到九个月?等到九个月,恐怕已经败尽了呢。” 静斋还没有回答,早见一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进来,大喝一声,静斋子英都吓一跳。回头见进来的不是别个,正是行侠仗义的梅心泉梅侠士。只见梅心泉揎拳捋臂,大有寻人打架的样子,欲知梅侠士何故挥拳?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