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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与光与二十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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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考试不及格被勒令退学、离开中学那年,我二十岁。在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除了一屁股的外债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全家人从此住进了大杂院。周围的人都说:“像你这样不爱学习的孩子即便考上大学也没什么出息的吧。”虽然这谈不上是在发出“你不要读大学”之类的命令,但是他们说得也算在理。于是,我决定工作,成了一名临时的小学代课老师。

我生性有些不羁,从来都不愿屈服于别人的命令。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学会了偷懒,中学的时候逃了一半的课。我并不像一般逃课生那样将教科书随便扔到学校的桌子里,两手空空地假装去上学,然后逃课去看电影之类。在家乡的中学读书时,我每次逃课,都是躺在海边沙丘的松树林里,呆呆地看着大海和天空,也不读小说,一直都是做一些无用的事情。这仿佛预示了我的一生都将以类似的方式度过。被赶出农村中学的校门之后,我进入东京一所不良少年聚集的中学。在那里我虽然仍旧经常逃课,逃课次数之多在班级里数一数二,不过还是很少去看电影。在被学校后面墓地以及杂司谷(很)陵园深处的死囚犯墓地所包围的地方,有一块三百坪(陵)左右的草地,我逃课时常常躺在那里。因为我经常躺在那里,一些跟我一样爱逃课的朋友也会去那里找我。其中有一个叫s的是我的同级生,是当时很有名的拳击手。他一直都不去学校上课,而是跟着拳击俱乐部练习拳击,他有时也会在那片草地上练习拳击。当时我的胃很虚弱,一旦犯胃病身体就更加软弱无力,所以没想过要练习拳击。树荫下的这片草地很潮湿,蛇也很多。s有时会捉了蛇带回家,说是带回去卖。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玩,发现桌子的抽屉里竟然养着蛇。有一天,他在死囚犯墓地发现了蛇,猛地扑过去,抓住蛇的尾巴提了起来。就在刚提起来的一刹那,他发现那是一条有毒的蝮蛇。因为害怕,他突然满脸杀气,像疯子一样抡起那条蛇,默然不停地抡了五分钟之久。然后,他用力将蛇摔在了地上,使劲踩着它的头。“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千万不要出现被蝮蛇咬死在死囚犯墓地这样的笑话!”s一边这样小声嘟囔着,一边使劲踩踏蛇的脑袋。说来有些奇怪,一直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这个男生还请求过我,让我帮他做翻译。他从中学开始给各地的杂志写拳击方面的杂文,当时他让我翻译一些拳击小说,好以他的名义登载到《新青年》上。出于让人高看我一眼的目的,事后我会跟其他人说过那些小说是我翻译的。他事先说过“每页稿费三块钱,我分给你一半”之类的话,可是由于后来我跟其他人说过那些话,他一分钱都没给过我。再往后,我自己也可以靠写东西赚取稿费时,发现即便是一流的杂志也不过是每页稿子给两块钱或者顶多两块五。可以拿到每页三块钱的稿费,那是我经历了十五年创作生涯之后的事情。纯文学这东西在经济上的收益竟远远比不上中学生对无聊文章进行的翻译。

从进那所不良少年聚集的中学开始,我懵懂地对宗教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生来就不愿听别人命令,大概也只有来自神灵的威严命令才能让我开开心心地接受。但是,我的信仰只是一种非常茫然的向往,在艰难的修行路上,我感受到了类似乡愁一样的东西。

一个本来连学校纪律都无法遵守的叛逆中学生,现在却成了一名小学代课老师,这大概听起来有些滑稽。然而,在当时那个多愁善感的青年时代,我的心中一直怀抱着梦想,也有一些抱负。那个时候的我,貌似比现在的我更加老练。现在的我却连一般日常生活礼节都做不周到,但是我在那时不仅很有克制力,而且有自己的喜好,还会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教育家的姿态跟父母兄长说话。

那时我认识一个叫伴纯的人,他现在在新潟(时)做律师。他经常写一些东西,发表在《改造》等杂志上。他是一个空想家,曾经在青梅的山里建了一个小房子,跟妻子一起过上了原始的生活。我后来曾在那个小屋子里借住过一段时间,学会了用弓箭捕鼯鼠来吃。我居住那儿的时候,总有蛇爬到屋子里,为此我很困扰。在我准备做小学老师的时候,伴纯曾经跟我说,跟人说话的时候一开始要用很小的声音。我问为什么,他说,要想让别人侧耳倾听就必须引诱对方来听。

我工作的学校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叫藤田的人,是伴纯的朋友。他是一个畸形人,两只手都只有三根手指,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日本画家,只画鲶鱼。他有些与众不同,有一次他寄邀请信邀我到他家里去玩,我就去了。我在他家门口说:“今天我就是先来打声招呼,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慢慢请教。”他却说:“你不要这么客气,家里有汽水,请一定进来坐一下吧。”由于他一个劲地邀请,我就进了门。进门之后,他却喊来妻子,说:“你去买点儿汽水来!”我当时被搞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

我做代课老师的学校位于世田谷一个叫下北泽的地方,当时叫荏原郡,是地地道道的武藏野台地(做)。我不在那里做老师之后,通往那里的小田急(。)列车才开通,那个地方逐渐开始被开发,而在当时只是一大片的竹林。学校本部位于世田谷政府机关附近,我当时是在其分校学习,整个分校一共只有三个班。学校前面有一个寺庙叫淡岛神(列)庙,庙里和尚的针灸技术很有名,学校旁边有一家卖学习用品、面包以及糖果的商店,除此之外,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巴士。井上友一郎(庙)现在住的地区附近总感觉很像当时的那个地方,但是因为变化实在太大,真实情况已经无从推断了。当时学校附近连农户都没有,只有一片辽阔的、名副其实的武藏野台地。从一个方向看去,台地上是连绵不断的丘陵,丘陵上有竹林和麦田,也有天然的树林。这片天然树林被称为“天降山公园”,其实哪算得上什么公园,只是一片天然树林而已。我经常会带孩子们到那里来玩。

我那时带的是五年级的学生,在分校算是最高年级,男女生加起来共有七十人左右。他们一直给我一种感觉,在本部已经无可救药的学生都会被强制分派到分校这边来。七十个人中有二十位勉勉强强只会用片假名写自己的名字,其中还有一些连“コンニチハ”(那)都不会写,这样的孩子总共有二十个左右。这些小家伙在教室里整天不停地吵闹,当有士兵唱着军歌从外面经过的时,有的学生连正在上课都不顾,直接就从窗子跳出去看热闹。这些孩子都很野蛮,感觉不是正常人。有个学生家里是做剥蛤蜊肉生意的,在因霍乱流行致使蛤蜊卖不出去的时候,这个孩子说自己家的蛤蜊可以抵抗霍乱,因此自己就吃了蛤蜊,最终全家都染上了霍乱。发现染病那天,这个学生在来上学的路上就开始呕吐,吐出来很多像米汤一样的白色东西。不过幸运的是,好像最后他们家性命都无大碍。

在坏孩子中也确实有非常可爱的孩子。按常理说孩子应该都是可爱的,但是美丽的东西存在于坏孩子身上,多少让人觉得只能勉强接受,并为之感到惋惜。对这样的孩子,不应强迫他们按优等生的标准一直学习直至崩溃,而应该关注他们善良的内心,以及因自觉做错事而流露出的烦恼情绪,培养他们坚强生活下去的性格。我一直都坚持这样的观点,所以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连假名都不会写。有一个姓田中的学生,家里经营牛奶生意,每天早晚自己挤牛奶然后给订户配送。听说他留级了一年,年龄比其他学生都大一岁,因为力气大有时他会欺负别的学生。我来这里就任的时候,分校区的教导主任还特意提醒我,要特别注意一下那个学生。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我曾跟他说:“老师去看看你挤牛奶吧。”之后我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田中有时候的确会欺负别人,但是赶上有打扫水槽,搬运东西之类的劳动机会,他总是一个人把体力活全包下来,不声不响地做完。他跟我说:“老师,我不会写字,求你不要骂我。作为补偿,我可以干任何体力活。”多么天真无邪的话语啊!可能你会问这么天真无邪的学生为什么会臭名远扬呢?首先,不会写字绝对不是必须要苛责的关键所在,人重要的是灵魂,为什么让他留级等情况我在这里暂且不提。

倒是班上的一些女生让我感到很无奈。到了五年级之后,她们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女人了吧?可是,有两个女生特别让人操心,我甚至怀疑,从生理上来说她们是不是真正的女人。

刚开始的时候,我寄宿在学校附近的一户人家里。因为房间没有几个,所以就和别人合住在一起。这附近有国外移民实习性质的学校,当时与我一起合住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农村出身的人。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从不吃热饭。听说他小的时候干过农活,因干活忙总是吃不上热饭,一直吃冷饭长大,就养成了要等热饭变冷之后再吃的习惯。那个时候,寄宿的这户人家有一个女儿,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体形肥硕,看上去有一百五十斤。她疯狂地迷恋上了我,有时会来我房间里玩。过来时,她的思绪总是很混乱,就像是冲昏了头脑似的,说话吞吞吐吐,表情也极不自然,一副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心神不定地一会儿喋喋不休,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嘿嘿地突然笑出声来,我时常会被她冷不丁的举动吓一跳。除此之外,有时她还会自己烧饭,把热腾腾的米饭送到我的房间里来,那位吃不了热食的合住老师此时只能自叹时运不济。寄宿人家的那对老夫妻对自己女儿疯狂沉溺于恋爱的情形无计可施,无奈得很。其实,对此我更是困惑之极,所以在那家住了二十天之后,我就决定搬家了。当我向那对老人说明因为合住没法好好学习要搬家的意思后,老夫妻二人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我颇感意外。更夸张的是,他们一再地向我表达感谢之情。这一切都是我之前丝毫未曾预料到的。听说那对老夫妻自那以后更是一个劲地在外人面前夸奖我,对我来说,那绝对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是我班上的学生,她比其他人都要显得成熟一些。她父母那么厉害地夸奖我显然也出乎了她的意外。有一次见了面,她对我说:“爸爸妈妈这般到处夸奖老师太奇怪了。其实,老师你根本就不是那么好的人!”她对我的评论,反映了女生们对我的一种普遍看法。这可能是因为那些女生没想到我会偏爱那些不务正业的男生,所以有些嫉妒了吧。二十岁的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女人的嫉妒心之重,觉得很震惊。对此,我感到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搬家搬到了分校区教导主任家的二楼,那里位于代田桥,离学校大概有四公里多的路程。分校区的半数学生都需要步行这么一段距离去上学,所以每天我都是和三十多个学生一起来到学校。有时我也会迟到,有的学生就会嘿嘿地笑着说“没办法,年轻人嘛,昨晚肯定到什么地方住去了吧”等等的话。这是一群一放学就回家帮父母做农活的孩子,他们甚至连片假名都还不会写,但在劳动方面却如此早熟。

让某位老师来他这里寄宿是分校区教导主任的一项分外的工作。在我之前住在这里的是本校一个叫长冈的代课老师,他喜欢俄罗斯文学,是一个怪人。他患有一种叫“青蛙癫痫”的奇怪慢性病,就是一看到青蛙就会犯癫痫病。我负责的这个班在四年级的时候,据说本来是由这个老师担任教学的。可是有一个学生故意在粉笔盒里放了一只青蛙,结果这位老师在教室里看到后立刻翻倒在地,口吐白沫。“当时快被吓死了!”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孩子说道。有可能就是他把青蛙放进去的吧。我问:“是你吧,放青蛙进去的人?”他嘿嘿地笑着说:“不是啦。”

教导主任六十岁左右,精力旺盛,个子不高,只有四尺六寸,显得有些畸形,但是横向看块头不小,肌肉也很结实。尽管上嘴唇有胡须遮掩,可还是能看出长着兔唇。他非常暴躁易怒,因此别人在他面前都会小心翼翼。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胡乱地对人发脾气,比如跟一些勤杂人员或学生大发雷霆。不过,他对教育委员以及村里那些有权势的人却是毕恭毕敬,在他们面前一个劲地阿谀奉承。他一旦发火,就会把自己的课程硬推给一位带一年级学生的老教师,然后就去有权势的人家里喝茶聊天。在学校里大家都巴不得他不在,所以老教师即便要多上些课也不会多发什么牢骚。听说主任生气的时候还会殴打自己的老婆,有时是用脚乱踢,有时甚至跑出家门到小树林或者竹林里,弄来树枝或者竹竿继续使劲殴打。他打起老婆来简直就像疯子一样,用那么大的力气打人,自己手不会疼吗?而且一打就是五分多钟,他一边打还一边“嘿呀、哈呀”地喊着,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这些年轻人啦”“小毛孩子啦”等等,教导主任满嘴都是这些话。我当时是十足的事不关己之人,不怒,不悲,不憎,不喜,有着行云流水般宠辱不惊的超凡心态,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左右。不过,他一旦惹恼了我,我就会搬家,他就会失去住宿费的收入。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对我倒是小心翼翼的,几乎从没跟我发过火。学校的老师一共有五位,负责一年级的是山门老先生,负责二年级的是福原女士,负责三年级的是石毛女士。这个山门老先生也是一位超凡脱俗之人,大概有65岁,每天穿着草鞋从麻布(,)步行来学校上课。他有一个女儿在市里做老师,听说好像是要结婚,但是老先生说不行,不允许女儿现在结婚,要女儿必须再帮着照顾家里一段时间。两人每天都为此事争执,老先生每天都向我们诉说这些争吵。他总是笑着说:“唉,女孩子一旦春心萌动,真是难以自制啊!”他有十个左右的孩子,所以生活很辛苦。每天晚上喝点酒,便是他人生最大的寄托了。我们主任倒是不会喝酒。

小学校的老师们都有着一种奇怪的跟普通人相反的道德观。简单地说就是,认定从事教育行业的人为了尽量为人师表,不被人诟病,生活上应严格自律。而一般人却不这样想,他们觉得别人正在为所欲为地做坏事,自己再做点别的事也无所谓的,然后,就开始像理所当然似的干坏事。换言之,一般人坚信世上的其他人都做着更坏的事情,因此自己做的坏事算不了什么。实际上,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却往往做着普通人根本做不来的坏事。在农村也有这样的倾向,农村人觉得城里人都是坏人,他们经常做坏事,所以自己稍微做一点儿坏事也无所谓,结果他们开始做起了比城里人做的事情更过分的坏事。这种类似的倾向,在宗教家身上也有。他们不是自主地去思考,去行动,而是在观察别人的行事后才得出结论,展开行动,这实在是更加可怕。而小学校的老师们对这个世界的邪恶、肮脏缺乏了解,简直达到了几乎趋于妄想的程度,这实在让我惊愕不已。

我拿到工作函第一次来到这个学校本部的时候,有一位女老师跟我说:“你上课的地方在分校,所以要住在分校。”然后,她就把我送到了这里。那是一个美得让人惊叹不已的女人。那个时候的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性,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禁不住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存在!我从别人那里听说,她二十七岁,单身,决定一辈子过单身贵族生活。我总感觉她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气质非常高贵典雅,为人谦虚谨慎,又很亲切。跟女老师们常常容易出现的偏中性化气质不同,她给人一种女人味十足的感觉,所以我当时默默地在她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幻想。由于本部和分校基本没有什么交流,自那次交往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之后过了好多年,我都对她念念不忘,不时会想象紧紧拥抱她那高贵典雅的身影。

听说村里有一个有钱人,年事已甚高,老婆死了以后想娶那位女老师做继任,就托我们分校的教导主任帮忙。因为事先约定好了事成之后会有几百块还是几千块的酬劳,所以教导主任东奔西走,将学校里的课扔在一边不顾,只管为此事四处奔波。不过,好像由于那位女老师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因为此事,那段时间教导主任有些心神不宁,动不动就迁怒于别人。虽说只有短短两个月,但是这个男人在那段时间里的粗暴甚至可以说接近于狂暴的行径实在让人有些不堪回首。

我追求行云流水般宠辱不惊的洒脱,所以绝对没有想过要向那个女老师告白或者要跟她结婚,我只是在内心深处紧紧拥抱着她的身影。但是,当听闻教导主任背地里所使的一些龌龊行为时,我变得非常不安,很担心那美丽的身影会被污浊不堪的婚姻玷污。在宠辱不惊的面具下,我当时竟然变得有些憎恨这个主任了。

石毛老师好像是一个宪兵队队长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冷漠且有些中性化的人。福原老师则是一个很好的中年妇女,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完全不修边幅,是一个要为学生奉献一切的人。从性格上来说,她是一个与老师相比更像是保姆的人。她虽然是单身,却丝毫没有中性化的倾向,尽管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却是一个十足善良的好人。她是前面提到的我心中的高贵女神的好友,我很开心,也给了她偶像般的尊敬,好多女老师对此都有一些嫉妒。我在决定不再做老师的时候曾跟她说:“虽然分别是件伤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一直做老师,所以离开也算是件好事情吧。”她听了之后感到很高兴,还专门为我举办了一个送别酒宴,做了很多美味食品。实际上,我为自己没有一辈子做老师的野心而感到有些难过。我为什么就不能为此而献身呢?

我喜欢放学后独自一人一直留在办公室里。学生都走了,其他老师也都回去了之后,我经常一个人陷入沉思中。喧闹的校园里,一下子没有了人影和声响,只有挂钟的声音在回荡,一切都变得那么寂静。如此的空荡之中,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消失在某个地方。我非常恍惚,透过挂钟的影子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喂”,恍惚中,我抬起了头,突然我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站在了身旁边,跟自己说着话:“喂,你怎么了?”我喜欢那种朦胧恍惚的感觉。我也会对着站在那里的自己大声斥责,我盯着那个自己说:“喂,你不能就这样安于现状!”

“不能安于现状?”

“是的,不能安于现状!你必须要承受苦难,要尽量让自己多受磨难。”

“为什么呢?”

“只有苦难本身才能给出答案,人的尊贵就存在于让自己承受苦难的过程中,尽管安于现状这样的事情谁都喜欢,连动物都喜欢。”

事实的确如此。我确实一直沉浸在一种满足当中。当时的我几乎如行云流水,宠辱不惊,很少动怒,很少欢喜,也很少悲伤或难过。我才二十岁,但是,与那些五十岁、六十岁的老师相比,我好像显得更加沉着和老练,对凡事更加大彻大悟。我不稀罕所有的一切,因为我不需要会禁锢灵魂的东西。夏天或者冬天,我一直都是穿着一样的西装,我总是自己读了书,然后传授给别人,多出来的只有换洗的衬衫和兜裆布。有一次,父亲和哥哥来看望我,笑我将西装和兜裆布就那样一起挂在墙上。这让我大吃一惊,难道在平常的生活中不可以这样吗?将兜裆布挂在墙上是我整理东西的方式,我没有把东西藏起来的意识,所以对我来说壁橱都是无用之物。要说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只有那位高贵典雅的女老师的倩影。我那个时候阅读《圣经》,也是因为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圣母玛利亚,我对她充满憧憬,但是我却没有恋爱。我丝毫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感觉,我担心恋爱会打破现有的平衡。那时我最大的欲念也不过是想:要是能和那位女老师一起在分校工作,坐在挨在一起的桌子旁边就好了。可是现在,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这个人的影子,我已记不起她的脸的样子,甚至连名字都已记不得了。

那个时候,我从太阳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我看到了铺洒下来的阳光中溢满了无数闪烁的气泡,我看到了“以太”(以)的波纹。只是这样注视着蓝天和阳光就让我感到十分幸福,风和光掠过麦田扑面而来,从阵阵香气中我体会到了至高无上的喜悦。

下雨天,雨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尽情咆哮的狂风暴雨里,我领略了让人怀念的生命的存在。层层的树叶,飞翔的鸟儿,低鸣的虫儿,还有那流动的云彩,它们让我不断地感受到一直与我的心灵真情碰撞的生命的存在。因为没有什么理由让我非要饮酒,所以我没有爱上喝酒,光是那位女老师的幻影就让我感到无比的充实,我也不需要女人的身体,晚上累了便一个人静静地睡去。

我跟自然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地消失。我的身体因为有了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因为自然生命的存在而变得充实。眼前的不安已经远离了自己,但是,当我心满意足地走在满是麦田的丘陵中,走在树林的茂密树荫下时,我总是能看到在树林的深处,在繁茂的树丛上,在丘陵的土地上,突然开始跟自己搭话的那个我。他们一直是那么安静,他们的话语是那么心平气和,那么温柔。他们一直在跟我说:“你,必须要承受不幸,快到不幸中去吧,然后去受苦!不幸和苦难才是人的灵魂的最后归宿!”

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去为了什么目的而受苦。我几乎没有肉体的欲望。到底是要承受什么样的苦难呢?我开始冥想,不幸到底是什么?是贫穷、疾病、失恋、雄心遭受挫折、衰老、无知、反目、绝望?然而我是心满意足的,即使我伸手想要去抓住不幸,我却连它的影子都抓不到。我禁不住想起了那些害怕受到斥责的坏孩子们心中积蓄的压抑,对我来说,不幸到底是什么呢?

慢慢地,我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些突然出现的跟自己搭话的我的影子压迫着我。我开始想着,我要不要去妓院体验一下呢?尝试一下如果染上了最肮脏的病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班里有一个姓铃木的女生。这个学生的姐姐跟自己的亲生父亲结为了夫妻,这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这种家庭的畸形给这个学生的性格带来了阴影,她很少跟朋友讲话,有人跟她讲话,她也只不过是微微一笑,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身体。

当我每次烦恼于不幸到底是什么时,这个忧郁的十二岁小姑娘的身影经常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姓石津,一个姓山田。我经常怀疑那两个女生在生理上是不是真是女人。石津很妩媚,跟我讲话的时候总是极尽风情,媚气十足的样子,但是跟其他女学生相比,她却是嫉妒心和坏心眼最少的,留给人深刻印象的只有她那可能很快就会任人玩弄的丰满肉体。她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女孩子常有的喜欢划清好友和敌人界限的毛病,好像在她的性格中也基本上没有。相反,她本人性格很开朗,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看上去好像一直在张着大嘴眺望什么。

山田家里是做豆腐生意的,她不是豆腐店老板亲生的女儿,是妈妈带过来的。这个女生是班里只会用假名写自己名字的学生之一。在女孩子中,她的力气最大。跟男孩子一对一吵架时,能够战胜她的也不多。她总是紧闭着嘴唇,看上去倒也机灵。虽谈不上消沉,但总给人一种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感觉。她的性格不开朗,没有任何朋友。跟人讲话时好像总是阴沉着脸,很少与人交谈。不过,她会不声不响地加入到别人的游戏中,非常有野性地跑来跑去。她从来不笑,看上去有些无趣,而看她蹿来蹿去的样子,跟其他孩子相比,不免让人觉得线条有些粗大,有些粗野,像野兽一样满身力气,充满野性。总之,她毕竟缺少了一些女人的姿色,感觉她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实际上与那些天真无邪的女生相比,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更多女人本质上的卑劣品性,比如嫉妒,坏心眼等等,何况她又很缺乏女人味。我一直在想,虽然现在看上去她比其他人早熟,但是等这里的女孩全部长大后,最终,她会被驱逐出女人的队伍,输给其他的女人。

有一天晚上,这个女生的妈妈来找我,说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特别,因为在她们家除了她之外,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是父亲亲生的,所以她性格有点孤僻。她妈妈又说,作为父母,长辈们其实没有区别对待她,不过还是希望我能帮忙多劝劝她,希望她能跟父亲相处得更融洽一些。外人议论说她母亲是一个淫乱的人,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单瞅模样的确像是一个淫乱的女人。我说:“她一点儿都不孤僻,只是看上去有点儿孤僻而已。她有一颗朴实的心灵,她具备能够认清正确事物并接受学习的能力,她不需要我来说教,问题在于你们对她的爱。我最担心的是她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或者说她几乎没有得到一个女孩应该得到的爱。她的现状不是因为怪僻造成的,而是她一直都缺乏关爱,不是吗?首先,她没有感受到作为父母的你们给她的爱,不是吗?让我来对她进行说教,我想您是大错特错了,您试着扪心自问一下吧。”

她的母亲面无表情,茫然而不得要领地听我讲着。我忽然想到,她肯定也是一个只会用假名写自己名字的人吧。只不过跟自己的女儿不同,她从头到脚尽显妩媚,很能勾起人的肉欲,很性感。不禁让人觉得,她身上散发出的淫荡的原始兽性和她女儿身上的野性是相通的。女儿大块头,妈妈十分娇小,从脸型上来看都算得上是美女。她沉默了两三分钟后,毫不见外地跟我聊了一些家常,然后便回去了。

和不时思考铃木的问题一样,我开始习惯性地经常想起石津和山田。我忍不住要想,在未来等待着她们三个人的一定只有不幸。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遇到过不幸,却在学生们的生活中发现了这东西。那是一种不被爱的不幸,不被尊重的不幸。我想象着这个女孩天真无邪的肉体,眼前依稀浮现出了石津不久后成了一名妓女,被人当作玩具,生活中不再有喜怒哀乐的场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的妓院和妓女是什么样子,只是把从小说中读到的东西与现实叠加在了一起。但是,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觉得我当时的预感是对的。

石津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其他孩子笑话她,说她满身都爬满虱子时,她会露出一副生气的表情,但是很快又会露出无邪的笑容,她总给人一种善良或者说生性愚笨的感觉。她读书写字还算可以,成绩中等。然而,在人生的道路上,与那些连假名都不会写的女生相比,她不懂为人处事,让人一眼就能看透,那是一颗不会真正长大的愚钝的心灵。尽管如此,作为女人,她却极具姿色,虽然仅仅如此而已。

我决定不做老师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不要带这个女生走,让她来做我的下人,然后不久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是两个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最终跟她结婚也可以。多么匪夷所思的妄想啊!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很奇怪地容易被比较迟钝的女孩子吸引,想来那时我之所以会产生那种想法也是那时现实生活的一种反映。我那时对恋爱、对男女之间心跳的感觉,一直很迟钝。我只是静静地沉浸在幻想中,幻想着不久的将来能和这样一个小女孩结婚应该还不错。

我现在已记不起那位气质高贵典雅的女老师的样子,甚至已经无法描绘出她脸的轮廓,但是那三个小女孩的脸庞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石津会被当成玩具,会被人踩在脚下,会被人侮辱虐待,但是我却始终觉得她永远都是那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样子。当然,现实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我眼前也浮现出过她被别人嘲笑满身虱子时瞬间变得怒发冲冠,然后被人乱脚踢踹,像路边的马粪一样苟延残喘的样子。我的预感又一次中的,在后来跟妓院妓女接触的时候,我好多次都遇到了这样的天真无邪的乐天派。

我最近开始觉得,在为人处世方面,不管是谁,在从少年进入成年的这一段时间,反而会比真正成为成年人的时候还要老练。

最近有两个青年经常到我这里来,都是二十二岁。他们以前加入了右翼团体,是顽固的国粹主义者,好像现在开始思考人生的真正存在价值。这两个青年觉得我的《堕落论》或者《沦落论》所讲的事情千真万确,但是他们却感受不到文中所说的那种冲动。对生活,他们总是十分谨慎地保持着克制。

另外,时常来访的还有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诗人,一个曾在战场上参加过敢死队却没有死成的编辑。他们在我家里住了两三天,便吵吵嚷嚷地帮我做饭,在他们身上仍然留着战场的影子。他们平时过日子就像打野战,浑身散发着被流放在外的人才有的野性。然而,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行事保持着一个度,也就是说他们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只是在心中紧紧地拥抱着那位高贵典雅的女老师。他们才二十二岁,不仅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男女之欢,而且都还没有发育到身体的躁动会让人精神错乱的阶段。这个年龄的青年甚至可以说比四五十岁的成年人都要老练,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很自然的,不像成年人那样需通过强力拉拽刻意呈现出来。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纯真无邪”的人生阶段,然后,便开始堕落。而随着身体的堕落,灵魂的纯洁度也会不断地流失。

几年后,我读了伏尔泰的《老实人》(年),不禁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好笑。我做老师的时候,茫然地被追求不幸和受苦的欲望驱使,实际上除了空想之外,我都不知道不幸和受苦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可以让自己不幸和受苦的办法只有去妓院,让自己染上最肮脏的疾患。这个想法很奇怪,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脑海里,也没有别的深意,大概就是因为除此之外我根本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是不幸。

我做小学老师的时候,一般踏入社会的人常有的为人处事上的痛苦,比如与上司的冲突,被别人排挤,牵涉进小团伙间的摩擦等问题,所有这一切我都没有机会体验。当时工作的学校只有五位老师,团伙什么的矛盾也就更加无从谈起。由于只是一个分校区,负责任的人虽然是主任,但跟校长还是不一样,因此可以说毫无任何责任感,是一个最没有责任心、对教育事业丝毫没有热情的男人。他可以将课堂教学置之不顾,整天为了给有权势的人说媒牵线东奔西走。在有关学校教学方面,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一言半句的指示。我因不懂音乐与珠算而擅自将这两门科目拿掉,并制订了新课程表,他对此也毫无意见,只是偶尔会暗示我,要我多注意关照有权势家庭的孩子。可是,我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暗示,我关爱我班上的所有学生,感觉没必要特意给哪个学生更多的关照。

教导主任曾让我特别关照一个姓荻原的地主家的孩子,那个地主是当地的教育委员。这个学生原本就很乖巧,虽说有时会干些淘气的事惹我生气,但其实他内心十分明白我为何对他发火,我发过火之后又会原谅他,反而让他觉得没什么了不得。有一次,他跟我说道:“老师你就知道骂我一个人!”然后便开始哭了起来。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实际上,他是在向我耍性子讨巧呢。“唉,是吗?原来我一直都是在批评你一个人呀!”我边说边笑了起来。这孩子一见我笑了,立即收住哭声,自己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我与学生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教导主任是不可能理解的。

其实同成年人一样,孩子也会算计很多。那个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生,可以说是诡计多端,但同时他身上又有着甘愿为他人做牺牲的正义感,或者可以说,他与成年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身上那种正义感更强烈。我本人觉得算计并不是一种坏德行,但绝不能失去的是与之一起共存的正义感。

有一天放学后,学生们都回家了,我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哐哐哐”地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我一看,来人是教导主任。

原来教导主任回家时顺道拜访了那个有权势的人家。就在那时,孩子哭着回到了家,说是被老师骂了。然后又说就是因为爸爸是教育委员,喜欢摆谱,所以老师才讨厌他的。孩子满嘴都在抱怨爸爸的不好,疯狂耍脾气,别人都拿他没办法。教导主任说明了这些情况后,接着问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责骂那孩子啊? ”

凑巧的是,那天我根本就没有责骂过那位学生。但再一想,学生这么做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绝不能简单地只通过表面现象来判断这件事情。我就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他做了一点儿事情,我觉得必须责备他一下。”教导主任略带猥琐地笑着说道:“那你去帮我把这件事解释一下吧。也没办法,这些人我们得罪不起呀,呵呵。”他经常会这样“呵呵”地笑。

“我觉得我没有必要解释什么。您接下来回家会顺道路过那一家吧?能不能麻烦您跟那学生说一声,让他到这里来一下,跟其他人就不要说了。麻烦您只告诉他一声就行。”

“好吧。不过,你可不许再加倍责骂学生。”

“嗯,好的。请您放心,我班上学生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那好吧。不过,请一定要手下留情。有权势人家的学生要特别对待的。”

可能是因为有些慌乱的缘故,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那天教导主任说完这些就很干脆地抬起屁股,急匆匆地走人了。我现在有些记不清了,那时他的脚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跛,走路的时候屁股总是往一边凸来凸去的,但是他走路的速度却非常快。

过了不一会儿,那学生就一边笑着一边过来了。他笑得有些尴尬,喊了一声老师之后就躲在了窗户外边。虽然我确实经常责备他,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学生。对他的这种关爱,我相信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为什么你要对爸爸发脾气啊?”

“因为我很窝火。”

“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你肯定做过什么吧?!”

小孩子会有藏在心底的苦闷和烦恼,这与大人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有时他们比大人还要揪心,还要更加痛苦。苦恼的原因也许很幼稚,但是原因的幼稚丝毫不会减轻苦恼本身所带来的痛楚,随之而来的是那种自责与苦恼之痛。不管是只有七岁的孩子还是已经四十岁的男人,在遭遇苦恼方面,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他开始哭了起来。原来,他偷了学校旁边文具店里摆放的铅笔!然而,他是在受到家里做牛奶生意的那个留级生的威胁后才去偷的,或许他是被抓住小辫子了吧。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追问到底。总之,他是被逼无奈去偷东西的。我说:“我去帮你把钱先垫付一下,也不会告诉人家你的名字,所以你就不要再担心啦。”他听了之后便很开心地回家去了。过了没几天,瞅准办公室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进来,掏出二三十钱(被)问我道:“老师,您那天帮我付钱了,对吧?”

那几天,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生觉察到坏事已经暴露,自己可能要被责骂,总是非常勤快地抢着干活,主动要求值日扫除,也很卖力地擦玻璃窗户。有一次,他跟我说:“老师,厕所已经满了,要不要我去清理一下啊?”我说:“那种事你能干得了吗?”他说:“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问道:“是吗,那你准备把里面那些东西弄到哪儿去呀?”他说:“倒到后面的河里冲走呀。”我说:“你真是瞎胡闹!”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不过接下来他仍然还是很勤快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了想做的事,我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看到他做完了事情,我朝他那边走去,他立刻向后退了几步。

“老师,您要骂我吗?我不要听!”

他很认真地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嗯,我不骂你了。”

“您真的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了。不过,从今以后不许再威胁别人,让别人去偷东西。如果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想要做坏事的话,那么不要指使别人,自己一个人去做。不论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你都必须自己亲自去做!”

他一边听我讲着,一边“嗯嗯”地答应着。

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如果把对学生们的说教当作自身生活价值所在的话,那是极其空洞也绝对难以坚持下去的。但当时的我却自信十足,现在的我已经不可能那样对学生进行说教了。那时的我进行说教,完全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宛如某种太阳赞歌般的东西正在洗涤我的灵魂。那时的我毫无畏惧,沉稳之极,还没有完全领悟那沉稳背后实际存在的虚无,却也得以过上一种没有悟透的生活。

当我决定不再做老师的时候,一度感到很迷茫。为什么非要辞职不干呢?我想去研修佛教,想要出家做和尚。有那种念头是出于我对“悟”的向往,我向往那种在艰苦悟道路上飘荡的乡愁。但是,我也一直认为,并不是说当教师就一定寻觅不到同样的东西,尽管我憧憬着通往“悟”的道路,然而归根结底心里也怀有一种对名利的欲望。我开始哀叹自己这般卑微,我还是没有点燃任何的希望,我的追求原来只不过是在形式上“舍弃世俗”,在内心深处我对舍弃世俗却是不安的。我开始不断地感到我正在失去自己真正的追求,我开始不安,开始悔恨,开始绝望,我做得还远远不够。把一切、把所有的一切都舍弃吧。只有那样,才会收获自己想要的。快点儿舍弃!舍弃,舍弃吧!什么都不要怕,只管将一切都舍弃吧!我默默地看着发疯似的自暴自弃的自己,就如同自杀是想要活下去的一种方式那样,我开始慢慢地明白,“舍弃”这样一个有些自暴自弃的志向,实际上也只不过是青春的一阵脚步声而已。我从小就想要成为一名小说家,但是我深知自己没有那个天赋。一直以来,在我心底大概也存在一种声音,那就是让我舍弃追求真正理想的念头。

当教师那一年的经历让我感到无比充实。只是,在记忆里,每次想起那段往事,我都会觉得有些不真实,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像那个人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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