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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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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官决定亲自到遥远的边防驻地去探望他的儿子。

对于冯·特罗塔这样的老爷来说,这绝非易事。这一定是因为他对皇朝帝国的东部边界有着异乎寻常的想象。他的两个中学同学就曾因为工作的失误而被调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一定可以听到西伯利亚的朔风怒号,在那里文明的奥地利人一定会随时受到熊、狼以及更可怕的怪物诸如虱子和臭虫的侵袭和骚扰,那里的农民供奉的是异教神灵,那里的犹太人则会残暴掠夺异教徒的财产。怀着这样的想象,冯·特罗塔老爷带上了他的旧左轮手枪。他绝不害怕冒险,相反,早已沉睡的少年时代那醉人的猎奇感又在他心头复活。在这种猎奇感的驱使下,他和他的老朋友莫泽一起到父亲庄园神秘的丛林深处狩猎;还在半夜里跑到墓地去探险。

他和希尔施维茨小姐作了一个短暂而愉快的告别,希望再也不要和她见面。他独自一人驱车去了火车站。

坐在售票窗口的售票员说:“哦,要出远门啦,祝您旅途愉快!”

车站站长赶紧走到站台上。“您要出公差吗?”他问道。

地方官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愉快神情回答说 :“可以这么说,站长先生,可以说是‘出差’!”

“时间挺长的吧?”

“还说不定。”

“看来您会顺便去看望一下您儿子啦?”

“但愿能去看看他!”

地方官站在车窗边,挥着手,高高兴兴地向他的管辖区告别。他没想过要回来。他又把列车时刻表上所有的站名看了看。“到波胡明转车!”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每到一站,他都要将进站和离站的规定时间与实际进站和离站的时间进行对比,并掏出怀表和车站的时钟对一下。奇怪的是,任何不按时的情况都会使他兴奋不已。

到达波胡明后,他错过了一趟车。他带着好奇的目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越过一个个站台,穿过一个个候车厅,并在进城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回到车站,他装出无意迟到的样子对守门人说:“我误车了!”守门人对此并不以为意,这使他大为失望。他不得不在克拉科夫再转一次车。如果不是他已经告诉卡尔·约瑟夫抵达的时间,如果不是每天只有两班车开往那个“危险之地”,他倒是很乐意在这里稍作小憩,到处观光一下,美丽的风光会在车窗外掠过。

满目春色一路陪伴着冯·特罗塔老爷。

下午,车到站了。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迈着“具有弹性的步子”—报纸上常常赞誉年迈的皇帝走路用这种步子,因而许多较为年长的官员也都效仿这种步子走路—从踏脚板上走下来。那时在皇朝帝国里,人们下火车,下马车,进饭馆,上站台,进屋,走近家人和朋友时,都是用的这种特别的步子。这也许是因为年长者穿的裤子太紧,也许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总爱用橡皮筋把裤子紧紧地和靴子绑在一起的缘故。这种步子后来被彻底遗忘了,就好像皇朝帝国注定要被灭亡、被遗忘一样。

冯·特罗塔老爷就是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步子走出车厢的。儿子站在车门踏板前面迎接他。他走下车就和儿子拥抱。那天从一二等车厢出来的旅客只有冯·特罗塔老爷一个人。从三等车厢走出来的是一些度假归来的士兵、铁路工人和穿着黑色披肩长衣的犹太人,衣服随风飘动。

大家看着这对父子。地方官赶紧走进候车室,他在候车室里吻了吻卡尔·约瑟夫的前额。他在卖酒的柜台边要了两杯白兰地。酒瓶货架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们父子俩一面饮酒,一面相互透过镜子观察对方。

“是这面镜子太糟糕,”冯·特老塔老爷问道,“还是你的脸色真的这么难看?”

“你真的变得这么苍老了?”卡尔·约瑟夫本想这么问。他看见他父亲的连鬓胡须和太阳穴旁长出了许多银丝,闪闪发亮。

“让我仔细瞧瞧!”地方官接着说,“这显然不是镜子的问题!这里太艰苦了,是不是?你身体不太好吗?”

地方官断定,一个年轻少尉的脸色绝不会像他儿子这样苍白。他也许病了,父亲思忖着。世界上除了致命的疾病以外,还有其他可怕的疾病,听说不少军官染上了这种疾病。

“准许你喝白兰地吗?”他故意岔开话题问道,想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情况弄清楚。

“准许,当然准许,爸爸!”少尉说。

几年前,在那些个宁静的星期天上午,父亲常常用这种声音考问他。现在那种声音还在他耳边萦回。从这位政府要员鼻孔里哼出来的声音,既严厉而又带有点惊异的探寻。只要听到这种考问的声音,就是已经溜到舌尖的谎话也不敢说出口了。

“你喜欢当步兵吗?”

“很喜欢,爸爸!”

“你的马呢?”

“我把它带到这里来了,爸爸!”

“常常骑马吗?”

“很少骑,爸爸!”

“你不喜欢骑吗?”

“是的,我一直不喜欢骑马,爸爸!”

“别再喊我爸爸了。”冯·特罗塔老爷突然说,“你已经不小了!我是来休假的!”

父子俩驱车进城。

“啊,这里并不是那么荒凉嘛!”地方官说,“这里的人过得快乐吗?”

“十分快乐!”卡尔·约瑟夫说,“我住在科伊尼基伯爵那儿,所有的人都到他那里去。你会见到他的,我很喜欢他。”

“看来他是你在这儿交的第一个朋友喽?”

“团部军医马克斯·德曼特曾经也是我的朋友。”卡尔·约瑟夫回答说。

“这是你住的房间,爸爸!”少尉说,“伙伴们都住在这里。夜里有时吵一点儿,这里没有别的旅馆,你在这里只能将就点儿!”

“没关系,没关系!”地方官说。

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圆铁皮盒子,打开盒盖给约瑟夫看。“这是一种植物的根—据说是退烧的良药—是亚克斯送给你的。”

“他好吗?”

“他已经升天了!”地方官指着房间的天花板说。

“他已经升天了!”少尉重复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有些老气横秋。

儿子一定对父亲隐藏了很多秘密。

人们常说:父子俩。可是若干年岁月横亘在父子之间就如同隔了几座大山!他对于卡尔·约瑟夫的了解并不比对其他少尉了解得多。他只知道,儿子原先加入了骑兵部队,后来调到了步兵部队。他现在戴的是狙击手戴的绿色领章,而不是龙骑兵戴的红色领章。他知道的仅此而已,别的他就不知道了!他显然已经老了。他再无法胜任自己的工作,履行自己的职责了。他属于亚克斯,属于卡尔·约瑟夫!他把这块坚硬如石、饱经风霜的植物根,从一个人转给另一个人。

地方官张着嘴,身子一直趴在旅行箱上,嘴巴一直对着箱子说话,好像在对着一个敞口墓穴说话。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我喜欢你,我的儿子!”而只是说:“他死得很安详!那是在一个真正的五月之夜,各种鸟儿都在鸣叫歌唱,你还记得那只金丝雀吗?它唱得最响亮。亚克斯把所有的靴子都擦得锃亮,然后才死去的,死在院子里,就死在那条长凳上!卫队长斯拉曼也在场。那天上午他只是发烧。他还叫我转达他对你的诚挚的问候!”

地方官抬头,对儿子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像他那样死去!”

少尉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柜子,把那根治发烧的小树根放在最上面的抽屉里,就放在凯塔琳娜的信札和马克斯·德曼特的马刀旁边。他取出大夫的怀表。他看见那根细小的秒针在小圆圈上转得比其他任何一根针都要敏捷,它的嘀嗒声听起来比其他任何针都要清脆响亮。不久,我也会听到爸爸的怀表发出的嘀嗒声,它会作为爸爸的遗产留给我。那时,我的房间将会挂着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马克斯·德曼特的马刀和爸爸的一件遗物。这一切终将和我一起埋入坟墓。我是特罗塔家族的末代子孙。我肯定是特罗塔家族的末代子孙,这是多么可怕的地位啊!

然而,卡尔·约瑟夫还很年轻,还能从这种悲哀的情绪中感受甜蜜和快乐。附近的沼泽地传来蛙声一片,欢快而响亮。房间的墙壁和家具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辆轻便马车正朝这边驶来,马蹄踏在满是灰尘的道路上发出柔和的嗒嗒声。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草黄色的轻便马车,是科伊尼基伯爵的夏日用车。他那清脆的鞭子声三次打断了青蛙的大合唱。

科伊尼基伯爵有强烈的好奇心。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驱使他去游历远方的世界;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把他拴在大赌场的赌博台上;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把他锁在那年久失修的狩猎屋的门后;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使他安坐在议会议员的板凳上;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驱使他每年春天返回家乡;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使他定期举行宴会活动;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阻止他走向自我毁灭之路。只有好奇心,也唯有好奇心,才能维系他的生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抑制他的好奇心。

他从特罗塔那儿得知地方官要来。虽说科伊尼基伯爵认识一大堆的奥地利地方官和无数个少尉的父亲,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迫不及待地要见见这位地方官特罗塔。

“我是您儿子的朋友,” 科伊尼基说,“您是我的客人。您儿子想必已经跟您说过!巧的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您是不是认识商业部的斯沃博达博士?”

“我们曾经是同学!”

“噢,我就说嘛!” 科伊尼基大声叫喊起来,“斯沃博达是我的好朋友。他有点儿跟不上时代!不过,他是一个好人!恕我直言—您让我想起了弗兰茨·约瑟夫!”

地方官沉默不语。在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对皇帝直呼其名。在庄重严肃的场合,他总是称“陛下”;在日常生活中,他总是称“皇帝”。可是,眼前的这位科伊尼基竟然对皇帝直呼其名,把他称为“弗兰茨·约瑟夫”,就和他称“斯沃博达”一样。

“真的,您使我想起了弗兰茨·约瑟夫。” 科伊尼基又说了一遍。

他们驱车而行。道路两旁有无数的青蛙在不知疲倦地进行着大合唱。青绿色的沼泽地一望无边。已是黄昏时分,他们身披紫金色的晚霞,听到的是车轮在柔软的沙尘土路上发出的轻缓的滚动声,以及轮轴发出的清脆的嘎吱声。

科伊尼基将马车停在小狩猎屋的前面。

狩猎屋的后墙紧挨着阴森森的冷杉林。一个小花园和石头栅栏把它与那条狭窄的小路隔了开来。从花园的栅栏到狩猎屋的门口有一条很短的小路,小路两侧的树篱好久没有修剪了。它们也因此肆意疯长,有的伸到了路中央;到处枝丫交错,藤蔓缠绕。要想两个人并排走这条小路是不可能的。他们三个人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那匹马拉着小马车顺从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很熟悉这条小径,简直就像定居在这里的居民。

在树篱的后面有一片开阔的平地,零星地点缀着蓟花,一片片宽大的墨绿色的款冬叶像卫士一样看护着它们。右边立着一根断石柱,也许是一座塔的遗址。狩猎屋前面园子里的那块石头宛如一颗断裂的巨牙朝天而长,上面布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和一道道细长的裂缝。

在沉重的木头大门上可以见到科伊尼基伯爵封号的大图徽。那是一个由三部分组成的蓝色盾形图徽,上面画着三只金鹿,它们的鹿角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科伊尼基点亮一盏灯。他们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宽大低矮的房间内。白昼最后一点光亮从绿色百叶窗的狭缝中透射进来。灯的下方是一张台布桌,桌上放着盘子、酒瓶、大水壶、银制餐具和有盖的大汤盆。

“我冒昧地为你们准备了一些点心!” 科伊尼基说道。

他把清澈如水的“180度”烧酒斟在三只小玻璃杯里,端起两杯递给客人,自己举起第三杯。大家开始喝酒。

地方官喝完酒把酒杯放回桌上时,心里不禁有些迷惑。在这座神秘的狩猎屋里怎么会放着这么多食物呢?不过,心里的迷惑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褐色的肝酱馅饼涂满了乌黑的松露,看上去犹如晶莹剔透的水晶制成的花环,熠熠闪光。嫩嫩的野鸡胸脯肉孤孤单单地躺在洁白的盘子里,周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配菜,鲜嫩欲滴。每一种菜都装在一只蓝、金镶边的,饰有图纹的碟子里。一个宽颈水晶瓶里满满地浸泡着鱼子酱,乍一看去,像数百万颗珍珠,镶嵌在周围那一片片金色的柠檬上。粉红色的肥火腿肉一块挨一块地堆放在椭圆形的碗里,碗边还靠着一把三个齿的大银叉,碗里还放了一些小红萝卜,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那些清新的小村姑。又肥又大的鲫鱼块和细长的梭子鱼放在玻璃盘、银盘和瓷盘里,有煮的,有烤的,有用糖醋和洋葱腌渍的。一块块大圆面包—有棕色的、有白色的—分别放在那些富有乡村风味的草编小篮子里,如同躺在摇篮里的婴儿。面包被如此巧妙地切割,几乎觉察不出它们是被切开后拼放在一起的,看上去完好如初。菜肴之间立着一些矮胖的玻璃瓶以及一些细长的四菱形和六菱形的水晶玻璃瓶,光滑滑、圆溜溜的。这些玻璃瓶,有的颈子长,有的颈子短;有的有标签,有的没有标签。每一个玻璃瓶都有一套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玻璃杯与之配套。

他们开始吃起来。

在地方官看来,在特殊时刻以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享用“小吃”,乃是边疆风俗中追求极致舒适生活的标志。在古老的皇朝帝国里,就连一些崇尚斯巴达式简朴生活的人也奉行享乐至上的生活方式,冯·特罗塔老爷也不例外。

地方官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丰盛的小吃了。他记起很久以前在为总督m侯爵举行的告别宴会上,他吃了好多特殊风味的小吃。总督因为具有出色的语言能力和所谓的“驯服野蛮民族”的本领而被调到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新占领区去执行一项光荣的使命。是的,那一次,地方官吃的、喝的都非同一般!除了其他一些盛大的宴会之外,那一天就和他领受总督颁奖和被委任为地方官的那些特殊日子一样,让他难以忘怀。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用眼睛去享受那些美味佳肴而不是像别人那样用嘴去品尝。他的眼睛在丰盛的餐桌上扫来扫去,并不时地将目光一会儿停留在这儿,一会儿停留在那儿,尽情地“饱餐”桌上那一盘盘的秀色。周围那令人恐怖的神秘世界已被他抛之脑后。他们酣畅地饮酒,痛快地享用美食。地方官一边品尝一道道菜肴,一边连连赞道:“味道真美!”“味道好极了!”……他的脸慢慢地变红了。他的连鬓胡子不停地微微动着。

“我邀请诸位到这儿来,”科伊尼基说,“是因为我们在‘新堡’里总会受到打扰。在那里,我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可以这么说,凡是我的朋友随时都可以进去,所以我平常在这儿工作。”

“你还工作?”地方官问道。

“是的,”科伊尼基说,“我工作,可以说,我工作是为了寻找乐趣。我只是在继承我们家族的传统手艺。坦白说,我对工作不像我爷爷那么认真了。这里的农民把他看成是一个卓越的魔术师。也许,他的确是。他们也这样看我,不过,我不是。直到现在我连一个颗粒都没炼成功过!”

“颗粒?”地方官问道,“变成什么颗粒?”

“当然是金子颗粒呀!”科伊尼基说道,好像他说的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懂一点儿化学,”他接着说,“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手艺。如您所见,我拥有最古老和最现代的仪器。”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墙壁。

地方官看见每面墙壁都靠着有六排木架,架子上放着研钵、大大小小的纸袋、玻璃容器,就像在老式的药房里一样,有奇特的玻璃球,里面装有各种颜色的液体,还有小照明灯、煤气灯和试管。

“奇妙,奇妙,太奇妙了!”冯·特罗塔老爷说。

“我也说不准我对此是认真还是不认真。”科伊基尼接着说,“是的,有时候,一大早来到这里,我激情满怀,先看看我祖父留下的配方,再去做做试验,然后自我嘲笑一番,就走开了。我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断地进行试验。”

“奇妙,奇妙!”地方官连声说道。

“不,”伯爵说,“并不比我可能做的其他事更奇妙。我能当文化部长吗?有人提议过让我干。我能去内政部当某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吗?也有人提议让我干。我能进宫廷,在皇室当官吗?这我也能,弗兰茨·约瑟夫认识我……”

地方官把椅子向后挪了两英寸k。科伊基尼如此亲昵地直呼皇帝的名字,让他感觉皇帝好像是实行平等和不记名投票普选后产生的那帮荒唐可笑的议会议员之一,就好像—从最好的方面想—皇帝已经死了,已经成了祖国历史中的一个人物。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仿佛被人刺了一针疼痛难忍。

科伊尼基马上改口说:“皇帝陛下认识我!”

地方官又把椅子朝桌子跟前挪了挪,问道:“对不起!为什么说,为祖国效劳和炼金子一样是没有必要的呢?”

“因为这个祖国已经不存在。”

“我不明白!”冯·特罗塔老爷说。

“我猜到了,您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科伊尼基说,“我们所有人全都已经不存在了。”

大家遂沉默不语,室内变得异常安静。

最后一丝白昼的光亮早已消逝。透过绿色百叶窗的缝隙可以看到夜空中那稀疏的星星,田野蟋蟀的低沉夜吟取代了青蛙响亮而欢快的歌唱。布谷鸟不时地发出尖厉的叫声。

美酒、诡异的气氛和伯爵的语出惊人,将地方官带入了一种全然陌生的、简直像中了魔法一样的境地。他偷偷地瞥了儿子一眼,仅仅只是想从熟悉而亲近的人那里寻得一丝慰藉和安宁。然而,卡尔·约瑟夫并没有给他所期盼的熟悉而亲近的感觉。也许科伊尼基是对的,他们实际上都已经不存在了:祖国不存在了,地方官不存在了,儿子也不存在了!

地方官费了好大劲才缓过神来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不明白!这个皇朝帝国怎么会不存在了呢?”

“当然不存在了!”科伊尼基回答说,“名义上,它还存在着。我们还有一支军队……”—伯爵说着指了指少尉—“和一帮政府官员……”—伯爵又朝地方官指了指—“但是它活生生的肌体正在腐烂,一个注定要毁灭的躯体!弗兰茨·约瑟夫—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老人,每一次伤风感冒都会有生命危险的老人—仍然戴着古老的皇冠,坐在腐朽的皇位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可是他还能在皇位上坐多久呢?多久呢?时代不再需要我们了!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创造者,他们会为自己的民族创造自由独立的民主国家!人们不再信奉上帝了,取而代之的是民族主义!人们不再去教堂了,而是进入各种民族组织。这个皇朝,我们的皇朝是建立在虔信主义基础之上的,建立在这样一个信仰之上的:上帝选定哈布斯堡家族来统治许许多多的基督教民族。我们的皇帝是罗马教皇的世俗兄弟,他是皇朝的圣徒陛下,他和其他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同。他是罗马教皇派来的圣徒,在欧洲,没有哪个皇帝陛下像他这样依赖于上帝的恩宠,依赖于人民对仁慈上帝的信仰。德国皇帝在上帝遗弃了他之后依然统治着他的国家,可能是依赖于民族的恩宠。奥匈帝国的皇帝是不该被上帝遗弃的。可是,现在上帝遗弃了他!”

蓦地,地方官站起来。他从来都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说上帝离弃了皇帝。在宗教事务上他一生都听信神职人员的忠告,还把教堂、弥撒、圣餐日仪式、神职人员和亲爱的上帝当作是皇朝帝国的机构。可伯爵的这一席话似乎一下子解开了他几个星期以来、特别是老亚克斯去世以来所体验的纷乱与困惑。是的,就是这样的:上帝离弃了老皇帝!

地方官来回踱了几步,脚踩在旧地板上发出嘎吱的响声。他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条条窄缝看着窗外一线深蓝色的夜空。大自然的一切变迁,他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刹那间都萌生了一丝无法理解的不祥预兆。无法理解的是那蟋蟀的低声合唱,无法理解的是那星辰的闪烁,无法理解的是那深蓝色的夜空,无法理解的还有他这次边陲之行和他在伯爵家的逗留。

他又回到桌旁,用手撑着他的头颅,这是他在感到有点儿茫然无措时的习惯性动作。有点儿茫然无措?噢,他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

他面前还放着满满一杯酒。他咕咚一声把它喝完了。

“那么,”他说,“您认为,您认为我们都……”

“都完蛋了,”科伊尼基接口说道,“您和您的儿子,还有我,我们全完蛋了。我告诉你们,尽管上帝依然眷顾陛下,但我们全都是穷途末路之人,全是疯子。你看我就成了一个炼金狂。您听!您看!”

科伊尼基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口,扭动一个开关,那偌大的枝形架上吊灯齐亮。

“您看!”科伊尼基又说道,“这是电的时代,不是炼金术的时代。也是化学时代,您懂吗?您知道这玩意叫什么吗?硝化甘油!”

伯爵一字一顿把它读出来:“硝—化—甘—油!”

他接着说:“不是炼金时代了!在弗兰茨·约瑟夫的宫殿还常常点蜡烛!您理解吗?正是由于硝化甘油和电的出现,我们将会走向灭亡!时间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电灯射出来的光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墙壁前面的架子,唤醒了满架的化学实验仪器。玻璃试管反射出来的光闪烁不定,有绿的、红的,也有蓝的;有的窄,有的宽。

脸色苍白的卡尔·约瑟夫坐在那里闷声不响地喝着酒。地方官看着少尉,心里想起了他的朋友——画家莫泽。此时,冯·特罗塔老爷已经喝醉了,所以他好像是从一面离得很远的镜子里端详着儿子喝醉之后那惨白虚弱的画像;画像里儿子坐在公园的绿荫树下,头上戴着宽边软帽,腋下夹着一只大皮包,仿佛这位伯爵将预言未来的天赋传给了他,使他能看清儿子的未来。桌上的菜盘、汤盆、酒瓶和酒杯要么被无情地横扫一空,要么可怜兮兮地被扫去大半。灯光照射在靠墙壁的支架上的玻璃管上,反射出奇异的光彩。

两位长着连鬓胡子的老仆人—就像皇帝和地方官长得像亲兄弟一般,他们俩长得也像亲兄弟一般—开始收拾餐桌。屋外,蟋蟀齐鸣,不时夹着布谷鸟尖厉的呼叫,犹如一把重锤敲击着蟋蟀的啾啾声。

科伊尼基举起一个酒瓶。“您们得喝一点儿本地的烧酒……”——他直呼这种酒为烧酒——“您们得喝完,只剩一点点了!”

于是,他们喝光了剩下的本地酒。

地方官掏出怀表,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指针的位置。只觉得它们在白色的圆形表面上旋转得特别快,仿佛那里有上百根指针而不是通常的三根针;仿佛表面上刻的不是十二个数字,而是十二个十二!往常一条线纹表示一分钟,此刻这些数字全都挤在一起,一个紧挨一个,此刻可能是晚上九点钟,也可能是午夜时分了。

“十点!”科伊尼基说。

长着连鬓胡子的仆人小心翼翼地挽着客人的胳膊,把他们搀扶出去。科伊尼基的四轮大马车在外等候着。

天穹很低很低,就像用蓝色玻璃制成的一只完好无缺的大碗扣在地面上,触手可及。那些星星仿佛地球人用别针镶嵌到天幕上去的,如同将许多小旗插在地图上一般。有时,整个蓝色的夜空环绕着地方官旋转起来,轻轻地摇晃一下后又停下来了。青蛙在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呱呱地叫着,湿润的空气里可以嗅到雨水和青草的味道。穿着黑色外套的赶车人高踞在黑色马车前面的那几匹白马之上,显得阴森恐怖。白马一边嘶鸣,一边用它们的马蹄轻若猫爪似的在湿润的沙土中蹭来划去。

赶车人舔舔嘴唇,他们便驱车启程了。

他们按原路返回,拐进了那条宽阔的、铺了碎石的桦树林荫大道,来到了那些标明“新堡”字样的路灯下。银白色的桦树干闪闪发光,显得比路灯还要亮。四轮马车厚实的橡皮轮子在石子路面上平滑地滚动着,发出阵阵低吟。不过人们只听见敏捷的马蹄发出的坚实的踢踏响声。这辆马车宽敞而舒适,他们坐在车里,背靠着车身,就好像坐在沙发上。

特罗塔少尉坐在父亲身边睡着了。他那苍白的脸几乎是平枕在软垫靠背上。风从敞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轻抚他的面庞。路灯不时照亮这张面孔。这时,坐在对面的科伊尼基看着少尉那两片半闭半合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他那坚硬而干瘪的高鼻子。

“他睡得很熟!”他对地方官说。科伊尼基似乎是少尉的另一个父亲。

在夜风的吹拂下,地方官酒醒了。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仍然揪着他的心。他看见那个世界在毁灭,那是他的世界呀!科伊尼基坐在他的对面,他显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膝盖有时甚至会碰到地方官的胫骨。尽管如此,地方官还是感到害怕。他随身携带的那支旧左轮手枪就揣在后裤袋里。有什么必要带枪呢?他在这个边陲地区并没有看见什么熊和狼之类的野兽!他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沉沦和毁灭。

马车停在那个拱形木头门前面。赶车人甩了个响鞭。两扇门都打开了。白马稳重而徐缓地走上了那个小斜坡。黄色的灯光从所有的窗口倾泻出来,照在路面的石子和两边的草坪上。歌声婉转,琴声悠扬。毫无疑问,这里正在举行“盛宴”。

晚餐已经用过了。仆人们拿着各种颜色的大烧酒瓶串来串去。客人们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还有一个人在发表演说,但没有听众。有几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还有一些人躲在角落里睡觉,身着黑制服的龙骑兵军官正搂着身着蓝制服的狙击营军官跳舞。科伊尼基让仆人在“新堡”的各个房间里都点上了蜡烛。一支支雪白的和蜡黄的粗蜡烛立在硕大的银烛台上。这些银烛台,有的放在墙上的石头搁板上;有的放在墙壁凸出来的地方;有的举在仆人们的手上,这些仆人每半个小时换一次岗。有时,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尖上的火焰便晃动起来。每当钢琴稍作停息时,就可以听见夜莺啼啭,蟋蟀低吟,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到烛泪缓缓地滴落在银烛台上的声音。

地方官在焦急地寻找儿子。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驱使这位老人穿过一个个房间。他的儿子—他在哪里?他既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那些踉踉跄跄的醉汉中间;既不在玩牌的赌徒中间,也不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聊天的中年男子中间。

少尉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一个宽颈酒瓶立在他脚跟前,瓶里的酒已经足足喝了一半。在这位烂醉如泥的酗酒者旁边,这个酒瓶显得十分突兀,几乎要把他吞没。

地方官站到少尉跟前,狭长的皮靴尖头碰到了那个酒瓶。儿子好像看见两个乃至更多的父亲站在他面前,而且越来越多,每秒钟都在增多。他感到他们正在威胁着他。他觉得要在众多的父亲面前站起来并向他们表示尊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只应该向他们中的一位表示尊敬。是的,这毫无意义,因此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依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这就是说:他坐不像坐,躺不像躺,蹲不像蹲。

地方官的身子没有动,但他的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着,上千件往事一下子涌进了他的脑海。比如说,他看见这位军校学生卡尔·约瑟夫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天坐在他的书房里,洁白的手套和黑色的便帽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响亮的声音和顺从天真的目光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地方官还看见这位新任命的骑兵少尉走进同一间书房,蓝色的制服,金色的头发,红扑扑的脸。可是,这位年轻人为什么现在却与冯·特罗塔老爷疏远了呢?为什么眼前这个与他疏远隔阂、喝得烂醉如泥的狙击兵少尉会让他感到如此痛心呢?为什么他会如此痛心呢?

特罗塔少尉纹丝不动。虽然他还能想起他的父亲刚刚才来到这里,虽然他还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一个父亲,而是多个父亲,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刚好今天到这里来,也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更不明白他本人为什么就是站不起身。

几个星期以前,特罗塔少尉就已经习惯了喝“180度”。这种酒不会往脑袋里蹿,如内行人所常说的那样,它“只往脚下跑”。首先,它会在胸腔里产生一种令人舒心的温热,血液在血管里快速地流动起来,恶心、呕吐的感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食欲。不管早晨是多么冷森森、阴沉沉,只要喝上一杯“180度”,那么你就会像在暖洋洋、乐呵呵的早晨那样,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地投入这一天的生活。

狙击兵经常在边界森林附近操练。操练的小憩之际,你常常会走进这儿的一家酒馆,和伙伴们吃点儿小吃,再喝上一杯“180度”。它滴溜溜地从喉咙里跑进去,犹如一团很快就会熄灭的火。这时,你食欲大增。回到军营后,换身衣服,马上又去车站餐厅吃中饭。尽管你走了很远的路,但你并没有觉得饿。这时,再喝上一杯“180度”,吃完饭,马上睡意蒙眬。于是,就喝一杯黑咖啡,而后再喝一杯“180度”。总而言之,在这样极端无聊的日子里他们没有一天不喝“180度”。它随点随到。

酒,多么神奇啊,它使生活变得轻松,日子过得奇快!这就是边界的奇迹!对于清醒者,生活艰难,日子难熬。是啊,谁愿意保持清醒呢?特罗塔喝过酒之后就会把所有的伙伴、上级和下级看成很好的老朋友。这个小城使他感到亲切,仿佛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故乡。他会走进那些很小的杂货店。这些杂货店又窄又暗、弯弯曲曲,塞满了各种小商品,看上去像打洞的土拨鼠埋在集市的后墙里一样,但他乐于在这里为一些并非急用的东西讨价还价,诸如假珊瑚、便宜的镜子、肥皂、白杨木梳、编织的狗带等,这仅仅是因为他太喜欢听那些红头发商人的叫卖声。在这里不管遇到谁,他都笑嘻嘻的。无论是扎着花头巾、胳膊下夹着韧皮大篮子的农妇,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犹太女郎,或者是行政公署的官员,抑或是当地中学的教师,他都会笑脸相迎。一条宽广的、亲和的、友善的激流流遍了这座小城。所有的人看到这位少尉都热情地表示问候。什么为难的事也没有。在军务上,里里外外都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切都处理得很顺手、很利索。

他们懂奥努弗里耶的语言。他偶尔走到附近的某个村庄向农民们问路时,他们说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他懂他们的话。他从不骑马,常常把马借给这个或那个同伴军官:借给那些能珍惜、欣赏这匹马的好骑手。

一句话,他很满意这里的生活。

然而,特罗塔却没有觉察到他的步子已经不稳了,他的上衣有污迹,他的裤子上没有熨痕,他的衬衣上的纽扣掉了。他的肤色在晚上是蜡黄的,在早晨是灰白色。他的目光空洞、四处游离。他不赌博,只有这一点使楚克劳尔少校感到安慰。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有一段时间必须喝酒。这个倒不必担心,因为这段时间会过去的!烧酒并不贵,大多数人是毁在负债上。特罗塔工作干得并不比别人差。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没干任何丑事。恰恰相反,他越是喝酒,脾气越好。有朝一日,他会结婚的,会清醒过来,也会变得明智的!少校暗自思忖道。他在军部高层有朋友,他将会平步青云,只要他愿意,他肯定会进入总参谋部的。

冯·特罗塔老爷小心翼翼地走到儿子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在寻思一句恰当的话。他不习惯与醉酒的人说话。

“你应该小心,”考虑了很久之后他说道,“别喝太多烧酒。比如我吧,只是在应酬时才喝酒,而且总是适可而止。”

少尉费了好大的劲,想改变半坐半蹲的无礼姿势,将身子坐正,但无济于事。他盯着身旁的这位老人:谢天谢地,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人,此人就坐在沙发狭窄的边上,两只手撑在膝盖上。

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爸爸?”

“你应该小心,别喝太多烧酒!”地方官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少尉问道。

“你在问什么?”冯·特罗塔老爷说。

他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因为儿子此时头脑清醒了,至少可以听懂他的话。“这烧酒会毁了你的,你还记得莫泽吗?”

“莫泽,莫泽,”卡尔·约瑟夫说,“当然记得!不过,他做得非常对,我记得他,他给祖父画过像!”

“你忘了?”冯·特罗塔老爷低声地说。

“我没有忘,”少尉回答道,“我一直想着那幅画。我无法忘怀那幅画。那些死者呀!那些死者呀,我怎么可能忘记呢?父亲,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父亲!”

儿子的话让冯·特罗塔老爷感到一头雾水: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他说出来的不全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他感觉到儿子是在向他呼救,而他却束手无策。他来到这个边陲地区是想为自己找到一点心里的慰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感到十分孤独。而这个世界自己也正在走向毁灭!亚克斯已经躺在坟墓里。冯·特罗塔老爷感到极为孤独,他想再看看儿子。他的儿子同样很孤独。也许因为他年轻,所以更能了解这个世界的衰落。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多么简单,地方官思忖道。过去你对任何一个事情都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儿子回家度假,你就考考他;儿子当了少尉,你就向他表示祝贺;儿子写来了表达孝心的信—总是那么寥寥几笔—你便也寥寥几笔回了信。但是,当儿子喝醉酒时,当儿子喊“父亲”时,当儿子嘴里喊出“父亲”时,你该怎么办呢?

冯·特罗塔老爷就这样沉浸在悲哀而迷惘的思绪中。

科伊尼基走了进来,地方官出乎意料地急切地站起身来。

“这儿有你的一份电报!”科伊尼基说,“是旅馆的侍应生送来的。”这是一份公务电报,意思是召冯·特罗塔老爷回去。

“真可惜,他们叫您回去!”科伊尼基说,“是有关科索沃人的事。”

“不错,是有这个可能。”冯·特罗塔老爷说,“说不定要出乱子啦!”

地方官现在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太弱了,无法对付那些乱子。他很累,离退休还有几年,此刻他却突然想要赶快退休。他可以更多地关心卡尔·约瑟夫,对一位父亲来说,这是一个合适的差事。

科伊尼基说:“这个该死的皇朝帝国捆住了所有人的手脚。要想采取点什么行动对付骚乱是挺不容易的。要是您叫人把那几个为首的捣乱分子抓起来,那么共济会会员、议会议员、民族领袖、新闻界人士一起向您袭来,最后您还得把他们统统释放出来。如果您要解散那个科索沃组织,那么就会遭到您的上级地方总督的指责。自治!耶,等着吧!这里,在这个行政区里,我每次都是以武力来解决骚乱的。是的,只要我生活在这里,我就是政府的候选人,而且一定会当选的。幸好,这里地处边陲,在肮脏的编辑室里策划出来的那些乌七八糟的现代思想在这里找不到生根发芽的土壤。”

他走到卡尔·约瑟夫面前,用一个惯于和醉汉打交道的行家口气说道:“您爸爸要回去了!”

卡尔·约瑟夫立刻理解了他的话。他甚至费力地站了起来,用呆滞的目光寻找着父亲。“我真抱歉,父亲!”

“我有点儿担心他!”地方官对科伊尼基说。

“的确如此!”科伊尼基回答道,“他得离开这个地方。等他休假时,我会设法带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他走了就不想再回来了。也许他会恋爱的。”

“我不会谈恋爱!”卡尔·约瑟夫缓缓地说道。

他们驱车返回旅馆。

一路上卡尔·约瑟夫就喊了一声,仅仅一声:“父亲!”就这么一声,再无其他。

次日,地方官醒得很晚。起床时,已经听见狙击兵操练回营的号声。

两个小时后,火车就要开了。

卡尔·约瑟夫来了。楼下响起了科伊尼基的马鞭声。

地方官坐在车站餐厅里狙击军官餐桌上吃早餐。此刻,他好似觉得离开w行政区已经好久好久了。他几乎已经忘了他是两天前才登上火车离开那儿的。在这个餐厅,除了科伊尼基外,他是唯一穿便服的人。他坐在长长的马蹄形军官餐桌旁,显得黝黑而憔悴。墙上挂着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肖像画,就是众所周知的,到处可以见到的那幅最高统帅的肖像画。他穿着一身洁白的元帅服,佩戴着鲜红的绶带。就在皇帝那白色连鬓胡子正下方大约二十英寸之处,正好可以看见几乎与它平行的特罗塔式略带银丝的黑色连鬓胡子。坐在马蹄形餐桌末端的那些最年轻的军官们能看到皇帝陛下与他的臣仆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就连特罗塔也可以从他的座位上将皇帝的脸庞与父亲的脸庞进行比较。比较了几秒钟之后,少尉似乎觉得挂在墙上的是他年迈的父亲的肖像,坐在餐桌旁的则是穿便服的皇帝,他活生生地坐在桌旁,而且显得更年轻了。他觉得父亲和皇帝一样遥远而陌生。

与此同时,地方官则以茫然而探究的目光环视着餐桌周围的情景。他目光扫过那些几乎没有胡须的只长着茸毛的年轻军官的脸蛋,再看看留着小胡子的年长军官的脸。楚克劳尔少校就坐在他旁边。哎,冯·特罗塔老爷多么急切地想和他说几句话,托他多多关照卡尔·约瑟夫!可惜时间已经不允许了!

窗外,火车马上要出发了。

地方官情绪低落,心情沮丧。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敬酒,祝福他身体健康,旅途愉快,工作顺利!他回以微笑,并站起身,和他们碰杯。然而,他忧心忡忡、黯然神伤。

他离开他的w行政区的确已经好久好久了。是的,地方官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地赶到这个奇特的地方探望他亲爱的儿子。现在他又得回去了,孤孤单单地离开,离开孤独的儿子,离开这个边防驻地。在这里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衰落,就如同站在城郊早已见到暴风雨的即将来袭,而城内的大街小巷还一无所知地、欢天喜地地躺在蓝天之下。

车站管理员敲响了愉快的钟声,火车鸣响了汽笛,火车头上喷出的蒸汽在餐厅的窗户上凝聚成小水珠。用餐完毕,大家都站起身。狙击营全体军官伴送冯·特罗塔老爷走上站台。冯·特罗塔老爷本想说几句特别的话,但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他只是以温存的目光再看看他的儿子。可是他又害怕别人会注意到他这种目光,于是低下头,将目光收回。

地方官和楚克劳尔少校握了握手。他向科伊尼基表示了谢意。他摘下常在旅途中戴的那顶体面的灰色丝绸礼帽,把它抓在左手,用右手搂着卡尔·约瑟夫的后背,吻了吻儿子的面颊。他总是想对他说:“别辜负我的期望!我爱你,我的儿子!”结果他只是说了句:“好好坚持下去!”这是因为特罗塔家族的人都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上了车,他站在窗边,那只戴着深灰色细羊皮手套的手搁在敞开的窗户上。秃头闪闪发亮。他那忧虑的目光又一次寻找卡尔·约瑟夫的脸庞。

“您下次来的时候,地方官先生,”情绪一直不错的上尉瓦格纳说道,“您准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蒙特卡洛’l!”

“你的意思是?”地方官问道。

“这里要开一家赌馆!”瓦格纳回答说。

冯·特罗塔老爷本想把儿子叫来,急切地叮嘱他不要去瓦格纳所说的那家“蒙特卡洛”赌馆,可是来不及了。

列车员在吹口哨,缓冲器在相互撞击。列车在铁轨上徐徐地滑动。地方官挥着那只深灰色手套。所有的军官都向他敬礼,只有卡尔·约瑟夫一动不动。

回去的路上卡尔·约瑟夫与瓦格纳上尉并肩而行。

“那简直妙极了,”上尉说,“一家真正的赌馆啊!啊,上帝!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赌盘了!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听那赌盘转动的声音啊!我多么高兴啊!”

期盼赌馆开场的不只是瓦格纳一个人。大家都在期盼。多少年了,这个边防驻地一直在期盼着这样一家赌馆。据说是卡普图拉克来开这家赌馆。

地方官走后一个星期,卡普图拉克就来了。要不是那位女士碰巧也同时到达,他的到来必然会引起极大的轰动。可是,人们却都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位女士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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