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亲爱的老朋友,这些你要我写的书信——我预料不到它们会以这种方式带我回到往昔的日子,而这趟旅程又会让我经历多么奇异的百感交集!如今这些退休赋闲的年岁里,我在世上的日子快过尽了,一天天越发显得仓猝;只有往日是真切的,我宛如重生一样回到往日,就像毕达哥拉斯说我们会进入另一时代、另一身体中重生那样。
那么多事情盘旋在我脑际——那些混乱的日子!没有人像你这样熟知我们这世界的历史,我能对哪怕是你说明白么?即使我说不明白,你也肯定能懂我对你说的,这给了我安慰。
马克·安东尼去了布林迪西与他调集的马其顿尼亚军团会合,我们知道我们非行动不可了。我们没有钱:屋大维罄空了资财,变卖了许多自己的地产来支付尤利乌斯给人民的遗赠。我们没有威望:依据法律,屋大维十年内连跻身元老院的资格都没有,而安东尼当然断绝了元老院本来会给他的每一项特权。我们没有权力:仅有数百名在罗马的恺撒军队的老兵清楚地声明支持我们。我们有一个名字,还有断然的决心。
因此屋大维与阿格里帕立即南下,去到恺撒安顿他许多老兵的坎帕尼亚海滨的农庄上。我们知道安东尼招兵的入伍赏金是多少;我们给的是那数额的五倍。我们要给我们没有的钱,这是孤注一掷,却是必要的赌法。我留在罗马撰写信件,散发到名义上听令于安东尼的马其顿尼亚军团中间。先前我们得到过他们的许诺,有理由相信如果情势合宜,有些人会投诚而来。如你所知,这些信起了作用——纵然与我们预期的作用不尽相同。
因为安东尼此时犯了他的许多个重大错误的第一个。由于两个军团——我相信是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和玛尔斯军团——有些摇摆,他处死了三百名军官及士兵。不消说,此举比那些信件更让我们得利。开赴罗马时,这两个军团离开原路去了阿尔巴朗格,传话给屋大维说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想,他们并非愤慨于安东尼行为的残酷;军人见惯了残酷与死亡。他们只是不愿将自己交给如此一个行事鲁莽、滥开杀戒的人。
与此同时,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小获成功,募集到一支初具规模的军队来应对安东尼的威胁。约有三千名持械的士兵(尽管我们的宣传将数目夸大了一倍)投奔到他麾下;还有三千名没有武器的士兵也投效了我们。从三千人当中,屋大维带了很大一部分向罗马进发,其余留给阿格里帕统领,并指派他带兵前往阿雷佐(你会想起那里是我的出生地),一路上尽量再招募些人马。这可怜的军力远不足以和我们的强敌相颉颃,但它多于我们初时拥有的。
屋大维把军队驻扎在罗马城外几里的地方,只带着做他保镖的一小队人马进了城,向元老院和人民表示他愿意为对抗安东尼而效劳;当时大家只知道安东尼在进军罗马,无人能确定他目的何在。但是元老院意见分歧,软弱无能,拒绝了提议;而人民出于迷茫和恐惧,也各执一词。结果,我们费尽代价募集的军队流失四散,在罗马只剩不到一千人,另有几百人跟着阿格里帕向阿雷佐进军(我们觉得也会徒劳无功)。
屋大维向他自己、他的朋友们乃至民众发过誓言,他将会对谋杀他父亲的人复仇。如今安东尼正将军队开拔至罗马,预备前往高卢——(他说)旨在惩办刺杀事件的同谋者迪基姆斯·阿尔比努斯。但我们知道(罗马则惧怕)他真实的目的,那就是将迪基姆斯麾下的高卢军团据为己有。有了那些军团,他会变得不可战胜,世界会像一个无人看守的宝库一样屈服于他掠夺的野心。恺撒为之牺牲的罗马濒临死亡,这便是我们面对的情势。
你看到我们当时的处境么?我们只能防止一个我们自己发誓惩办的罪人受到惩办。出乎意料地,我们面前豁然露出另一个终点——这终点大于复仇,大于我们自己的野心。世界与我们的任务都在眼前自行扩张,我们感到自己望进了一个无底的裂谷。
没有钱,没有民众的支持,没有元老院的授权——我们只能听天由命,等待变化。屋大维带着残余部队撤出罗马郊外,慢慢追随阿格里帕的小队人马去阿雷佐——尽管现在看来,要阻拦甚或拖延安东尼进军高卢的步伐都没有指望。
就在此时安东尼犯了第二个重大错误。
他由于爱慕虚荣、胆大妄为,带着他的军团进了罗马城,人人全副武装。
罗马市民足足有四十年——自从马略和苏拉的屠杀以来——没有见过武装的士兵出现在城墙内了;健在的老人当中,有人记得铺路石上面发黑的血迹,元老院当中,则有人年轻时看见过演讲台上面垒着当时元老的首级,也记得大广场上抛弃的尸体任凭野狗吞噬。
于是过境罗马的安东尼大摇大摆,纵酒寻欢,手下士兵闯进他敌人们的家里抢劫;元老院畏畏缩缩,不敢反对他。
然后,来自阿尔巴朗格的消息传到安东尼耳中:玛尔斯军团变节,投向了我们。据说消息传来时,他喝醉了;反正他的行动像个醉汉。他轻率地召集元老院会议(别忘了他仍是执政官),做了一个很不理智的冗长演说,要求将屋大维宣判为公敌。但是他一席话未完,又一个消息传进城里,元老们在安东尼演说之际就已经窃窃议论起来。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继玛尔斯军团之后,宣布效忠屋大维,效忠恺撒的派系。
安东尼愤怒之极,丧失了本就不强的判断力。他让武装部队进城,已然是藐视制度之举;现在他藐视法律和惯例,夜间召集元老院开会,并不惜恐吓来阻止反对者参会。这场非法的会议让他取得以下的成果:将马其顿尼亚给了他的弟弟盖乌斯,阿非利加、克里特、利比亚及亚细亚行省给了他的几个支持者。然后他奔赴蒂沃利他余下的军队那里,由该地开拔前往里米尼,打算在那里做好准备,去高卢围攻迪基姆斯。
因此,屋大维由于谨慎做不到的,安东尼由于莽撞替我们做到了。我看见了绝处逢生的希望。
现在,老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件无人知晓的事;倘若你愿意,不妨采用在你的史书里。众所周知,在这些事件期间,屋大维带着散兵游勇慢慢向阿雷佐行进;没有人知道的是,就在安东尼公然蔑视元老院和法律的时刻,我揣摩出元老院和人民的情绪,紧急捎信给屋大维,叫他秘密返回罗马,好让我们制订自己的计划。安东尼大张旗鼓离城之际,屋大维悄然而来。
我们布置了让我们赢得世界的计划。
i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 发往狄拉奇乌姆(公元前43年1月)
亲爱的布鲁图斯,从雅典传到罗马来的新闻,让我们这些捍卫共和国的人深感喜悦与希望。倘若我们其他英雄行事都有你这般的勇敢与果断,国家绝不至于陷入当前这样的混乱。不可思议啊,马克·安东尼将马其顿尼亚违法地交给他弱智的弟弟盖乌斯才是不久前的事,这盖乌斯如今在阿波罗尼亚畏缩不动,你的军队却在壮大、在积蓄力量,有朝一日以此拯救我们!假使九个月前你的从兄迪基姆斯在我们三月望日的宴会之后,也有同样的决断与手腕多好!
关于安东尼最新的狂态,远在狄拉奇乌姆的你想必也听说了惊人的新闻。他罔顾一切法律和惯例,在全城实行恐怖统治;现在他引兵高卢,对付迪基姆斯。直到数星期前,我们都觉得他胜券在握。
但是青年恺撒(现在我这么叫他,尽管我厌恶此名)和他的青年朋友梅赛纳斯带着一个计划,秘密地来找了我。这小伙子先前问过我的建议,也对我献过殷勤;不过只有到了最近我才相信他可能大有前途,对我们极有助益。虽然他难以置信地年轻,态度也过于踧踖,然而这短短几个月里,他的成就很可观。
他甚为正确地向我指出,他握有能阻挡安东尼的唯一实力——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带领的一支军队正在开赴阿雷佐,那是安东尼进入高卢的必经之地;另一支谨慎地驻扎在罗马城外数里的军队也追随其后;神明知道,他们一路上会招来多少新老军人。然而(是这一点令我开始信任这青年领袖的)他不愿违法行事;他得有元老院和人民的批准。他提出要求,请我运用我的影响力(照我想象,这依然不容小觑)来取得这样的批准。
基于双方谈妥的条件,我答应去做此事。他那方面,青年屋大维·恺撒要求元老院:批准他组建军队的行动;对于投奔他的老兵,以及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和玛尔斯军团,正式授以荣誉并致以人民的感谢;对于他募集的军力,合法地给予他统率权,而且不给予任何人以高于他的军权;国家开销他军队的支出,并发放他在士兵入伍时许下的赏金;士兵服役后分配土地;元老院(因循先例)撤销年龄限制,当他成功在穆提纳解救被包围的迪基姆斯之后,就让他以元老身份返回罗马,并获得竞选执政官的资格。
处在别的时机或形势下,这些要求可能看来是过分的;但如果迪基姆斯垮台,我们就会一败涂地。实不相瞒,亲爱的布鲁图斯,我几乎什么都会答应;但是我板起面孔,也提了一些我的要求。
我讲明,他或他的人马不得以任何方式对迪基姆斯施以他早前威胁过的报复;他不得以元老身份,反对我为了迪基姆斯在高卢的合法地位而交给元老院通过的政令;他不得利用经元老院授权的军队,黩武进击在马其顿尼亚的你,或者我们在叙利亚的朋友卡西乌斯。
他对这些条件一概同意,而且说只要元老院信守协定的承诺,他便不会运用自己的权威采取行动,或准许他的部下这么做。
以上是我们事业的进展。我已在元老院做了呈上这些提议的演说;然而如你所知,我没有十分的预备决不敢发言,为此我依然殚精竭虑,未得安歇。
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记于罗马(公元前44年12月)
我坐立不安,等待命运的到来。盖乌斯·屋大维秘密地来了罗马;阿格里帕开赴北边;梅赛纳斯找一切人暗中商量,无论敌友。昨天他跟富尔维娅相处了一个下午回来,那红脸老泼妇正是我们要引兵对战的安东尼的妻子。元老院给了屋大维·恺撒我们在一个月前梦都梦不到的权力:明年履任执政官的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军团,归了我们;屋大维的军权已无人能及,一旦我们从高卢战场上回来,他便能晋身元老院阶层——我则得到了一个军团的统率权,经元老院批准,由屋大维亲自授予。这个光荣,本是我多年之内都不敢想望的。
然而我坐立不安,充满不祥的预感。我第一次怀疑我们的道路正确与否。每一个成功都揭示出我们未曾预见的困难,每一个胜利都扩大了我们可能失败的规模。
屋大维变了;他不再是我们在阿波罗尼亚的那个朋友。他很少发笑,几乎不饮酒,我们以前从姑娘那里得到的无害消遣,他似乎也不屑一顾了。就我所知,我们回到罗马以来他就没有要过女人。
我发现我写了“就我所知”。我们曾经对彼此无所不知;现在他变得内敛、克制,近乎诡秘。他曾经视我为莫逆之交,无所不谈,和我分享内心最深处的梦想——现在我不再了解他了。是不是他对舅公的哀思挥之不去?是不是哀思已经强化成了野心?是不是因为某种我无以名之的东西?他被一种冷冷的悲哀笼罩,跟我们疏远着。
如今我赋闲在罗马,等待执政官的军队调集起来,有空想到这些事情,并且思索。也许到我比较成熟睿智的时候,我会明白的。
盖乌斯·屋大维谈西塞罗:“西塞罗是个没有希望的阴谋家。他不写信告诉朋友的事,就讲给家奴听。”
猜忌始于何时?——如果是猜忌的话。
始于屋大维和梅赛纳斯向我宣布计划的那天早上?
我说:“迪基姆斯是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人之一,我们要援助他?”
屋大维说:“我们要援助自己,以便生存下来。”
我不说话。梅赛纳斯一直没有说话。
屋大维说:“你记得那天晚上在阿波罗尼亚,我们——你、我、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一起立下的誓言吗?”
我说:“我没有忘记。”
屋大维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我们得救援迪基姆斯,虽然我们恨他。我们得因为那个誓言救援迪基姆斯,我们也得因为法律而救援他。”他冷冷的目光一时停留在我身上,虽然我觉得他没有看见我。然后他又微微一笑,仿佛才回过神来。
猜忌始于那时?
事实:迪基姆斯是谋杀者之一;屋大维对他施援。卡斯卡是谋杀者之一;屋大维同意不阻挠选举他为平民保民官。马克·安东尼是恺撒的朋友;屋大维现在反对他。西塞罗公然为谋杀欢呼;屋大维与他结为同盟。
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和盖乌斯·卡西乌斯在东方集结军队,抢劫行省的宝库,实力日益坐大;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安然踞守西边,拥兵等待——无人知道他用心何在;在南方,塞克斯图斯·庞培任意航行诸海,集结着可能会令我们全部毁灭的野蛮人的军队。我统领的那个军团——意大利各个军团加在一起——任务是否太艰巨?
但是盖乌斯·屋大维是我的朋友。
i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驻军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 发自罗马(公元前43年)
亲爱的雷必达,西塞罗向你问好,并请求你记得自己对元老院与共和国的责任。倘若我没有感念于你许多次的帮忙,我现在也不愿提起自己有幸给你带来的许多荣誉。就像我们从前对彼此证实的那样,我们的分歧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是出于我们对共和国相同的爱。
尽管我不大相信传闻,但罗马盛传你将要与马克·安东尼联兵对付迪基姆斯。我并不会认真思量这种可能,我只将传闻视为人心惶惶的反映,这是如今困扰我们可怜的共和国的一种病征。然而我觉得要让你知道传闻经久不息,因此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和荣誉起见,你可能得采取最紧急的手段来证明它没有根据。
青年恺撒蒙受元老院与共和国的祝福,率军去了穆提纳,对付那个包围着迪基姆斯的法外之徒安东尼。他可能用得到你的援助。为了你的地位与罗马的安全,我知道你会一如既往,遵守法律的秩序,拒绝无法无天的混乱。
v.书信 马克·安东尼 致驻军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 发自穆提纳(公元前43年)
雷必达:我正在穆提纳对付恺撒的谋杀者们的雇佣军。迪基姆斯被包围了,他无法突破。
我听说,西塞罗以及和他臭味相投的人都给你写信,怂恿你背叛我们遇刺的尤利乌斯的遗志。据说你心意暧昧。
我不懂委婉,我不懂奉承,但你也不是傻瓜。
你有三条路可以走:你可以开拔军队到我这里来,一同铲除迪基姆斯、恺撒的敌人们,因此获得我永远的友谊,以及民众的爱戴会给你带来的权力;你可以在营地独守安逸,冷眼旁观,因此不招来我的指责,以及民众的憎恨——或者爱戴;你可以驰援叛徒迪基姆斯和他的“拯救者”——我们领袖的假儿子,因此招致我的敌意和民众的长年鄙薄。
我希望你聪明地选择第一条路;我担心你会谨小慎微地选择第二条路;我恳请你,为了你自身的安全打算,不要选择第三条路。
v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我们来到的罗马是勾心斗角之地。马克·安东尼一面伪装成遇刺的尤利乌斯·恺撒的朋友,一面与谋杀者们为伍,不容许我们如今称为屋大维·恺撒的人得到他父亲遗赠给他的荣誉和权力。屋大维·恺撒一旦摸清了簒夺者安东尼的野心,就前去他父亲的老兵们耕种的乡间,我们将追求已故领袖遗志的人编成军队,反抗以国家理想之名行窃的人。
马克·安东尼用违法手段征用马其顿尼亚的军队,开入罗马,又从罗马去了穆提纳,将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围困城中。虽然迪基姆斯是行刺恺撒的人之一,屋大维·恺撒出于国家大局的考虑,同意捍卫他高卢总督的合法职位,抗击法外之徒安东尼的军力;得到元老院的感谢和授权后,我们聚集兵力,开赴安东尼扎营围堵迪基姆斯军团的穆提纳。
现在我要谈起那次穆提纳的战事,那是我首度受屋大维·恺撒和罗马之命,执掌军权。
率领元老院军团的是两位年度执政官,盖乌斯·威比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后一位是我们的尤利乌斯·恺撒生前信赖的将军。屋大维·恺撒率领玛尔斯军团和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不过,后者的军事指挥权由我执掌。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则被授权指挥我们在坎帕尼亚乡间招兵组成的新军团。
安东尼对迪基姆斯实行全面包围,以静待动,只等迪基姆斯的军团挨到饥馑虚弱之时,不得不尝试突围。我们判定迪基姆斯在穆提纳城内屯粮充足,因此我们驻在伊莫拉过冬,离穆提纳行军仅两个钟点,即使迪基姆斯要打破安东尼军队的包围,我们亦能引兵驰援。但是他龟缩在安全的城墙之内,并不应战;到了春季,我们猜想必须自己突破安东尼的阵线,援救那个不欲自救的迪基姆斯了。四月初,我们决定行动。
穆提纳四周遍布沼泽而地势起伏,交织着溪谷与河流;安东尼扎营在这片沼泽以外。为了找到横穿的路径,我们秘密勘察地形,发现了一条无人把守的山沟;夜深时分,我与屋大维·恺撒、萨尔维迭努斯三人带着玛尔斯军团和别的士兵跳进这山沟,潘萨及其军团的五个步兵队也参加,大伙儿事先在刀与长矛上蒙了布,不让敌人发觉我们的走近。满月当空,但浓雾沉沉,我们前方迷蒙一片;于是排成一列,手搭前人肩膀,在熹微的雾中盲目地寸步挪动,不确定去了何方、会遭遇何人。
我们趁夜潜行,早晨来到沼泽间的一条大路上;我们等到雾气消散,看不见前方有敌人。然而树丛中有一道光蓦然闪现,传来一个压低的嗓音,我们便知道自己被围住了。战角吹响了打仗的号令,士卒们在地势较高处排开战阵。潘萨命令年少的新兵站到一旁,不会妨碍老兵们战斗,但随时可以应需上阵。
因为这些老兵来自玛尔斯军团,他们记得如今对战的安东尼在布林迪西屠杀过他们的同袍。
我们战斗的地方狭小到两军的前阵无法一线相接;因此,众人像竞技场上的角斗士般两两厮杀,尘埃扬起,浓如昨夜的雾,空气中铿然交锋,没有人呐喊。我们只听见受伤者的呼叫与垂死者的低沉呻吟。
整个早上和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战斗,一行士卒精疲力竭就让另一行顶上。有一回屋大维·恺撒自己差点丧生,当时他抓起了我们受伤的鹰旗手失落在地的旗帜;执政官潘萨在这趟交手中负了致命伤。安东尼命令全新的兵员投入战斗,我们一点点退却;但是在萨尔维迭努斯的指挥下,新兵作战与老兵一样勇悍,我们得以回到我们前一夜出发的营地那里。夜幕降临后,安东尼不再进攻,我们便进入散落着同袍尸体的沼泽,将伤兵抬了回来。那天晚上,我们看见沼泽对岸安东尼军中的营火,听见他胜利的士兵们在哼唱。
我们忧虑次日会有惨重的死伤,因为我们疲惫不堪,兵员减了一半;我们还知道,安东尼尚有未曾使用的兵员。但是在夜间,执政官希尔提乌斯的军团已向我们增援而来;我们联合进攻安东尼的军营,那里的人陶醉于虚妄的必胜信心,一时大乱。鏖战连日,安东尼的军团折损了一半之数,我们的损失则很轻微。潘萨性命垂危时,萨尔维迭努斯接掌了他的军团,指挥娴熟,统率勇敢。最后,我们的军队攻进了安东尼本人的营地;勇猛的希尔提乌斯在安东尼不久前歇息的营帐外,被安东尼的一个卫兵所杀,安东尼却已经逃走。
遭此挫败,安东尼失去了信心;他收拾残部,向北边阿尔卑斯山方向进发,因攀山越岭又折损了兵力,才终于跟一直避守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会师。
安东尼逃走后,解了围的迪基姆斯才敢出到城墙之外。他派了使者去见屋大维·恺撒,感谢他的援助,并声明他牵涉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事件,是由于受了其他密谋者的蒙骗;他要求屋大维·恺撒在他人见证下和他谈话,以便他能相信他感谢的诚意。但是屋大维·恺撒拒绝了他的感谢,说道:“我不是来援救迪基姆斯的;因此我不会接受他的感谢。我是来援救国家的;我会接受国家的感谢。我也不会和我父亲的谋杀者交谈或会面。看在元老院的权威份上,他可以安全地离开,那不由我说了算。”
半年后,迪基姆斯遭遇了高卢某部落一个酋长的偷袭,因此丧命。酋长将迪基姆斯的头颅割下,送去给马克·安东尼,换来一份小奖赏。
vii.元老院会议记录(公元前43年4月)
本月三日:向元老院宣读对付叛徒马克·安东尼的高卢战事的快报:由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宣读。
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得以解围;马克·安东尼的军队遭到重创,一时不再对共和国构成危险;安东尼军队的残部凌乱地北逃;执政官奥卢斯·希尔提乌斯与盖乌斯·威比乌斯·潘萨身故,他们的军团暂时被等待于穆提纳城外的c.屋大维统领。
本月六日: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的议案。
兹议,宣布举行五十日感恩祭礼,届时罗马市民将为了马克·安东尼的战败与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的解围,向众神与元老院军队致谢。
兹议,为辞世的执政官希尔提乌斯与潘萨举行最隆重的公共葬礼。
兹议,竖立公共纪念碑,铭刻希尔提乌斯与潘萨所部军团的彪炳战功。
兹议,为英勇击败叛徒马克·安东尼的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举行元老院凯旋式。
兹议,将以下指令送与驻军穆提纳的盖乌斯·屋大维(附抄本):
“诸位裁判官、诸位平民保民官、元老院、罗马人民百姓,向暂时统领执政官军团的盖乌斯·屋大维致意:
“鉴于你援助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有功,英勇地击败了马克·安东尼的叛军,元老院向你致以感谢,并要你知悉,依据元老院政令,迪基姆斯·布鲁图斯已经就任各军团的唯一统领,负责继续追击安东尼的部队。因此你受令向迪基姆斯·布鲁图斯交出希尔提乌斯与潘萨的执政官军团,不得延迟。你同时受令解散以你个人力量组建的军团,并传达元老院对他们的谢意,元老院已经成立委员会,研究是否应当对他们的服务予以奖赏。以上事宜,元老院委派了一位专使前往穆提纳执行;你应将权力交接留给他的吏员办理。”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的全部议案由元老院表决通过。
vi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我们早已听说了西塞罗的隽语:“我们会给小伙子搞来荣誉,我们会给他搞来赞美,我们会把他搞到垮台。”但我觉得哪怕是屋大维,也不曾料想元老院和西塞罗会发出这样一份露骨而轻蔑的免职令。可怜的西塞罗……虽然他给我们带来过麻烦,而且有伤害之心,我们始终挺喜欢他。多么愚昧的一个人,可叹;他的行动是出于热忱、虚荣和信念的。我们早早知道我们付不起这些的代价;我们伺机而动,步步都出于计算、策略和必要。
不消说,穆提纳那边发生事情的时候,我人在罗马;如你所知我也有过治军的日子(容我说一句,成绩也不全坏),但是我向来感到治军颇为无聊——不舒适就别提了。因此如果你需要实际战斗的细节,只好另请高明。倘若我们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能完成他那部对我们扬言已久的自传,里面也许会有对你有助的资料。但是可怜的家伙,他现在烦恼缠身(你一定懂我的意思),竣稿渺渺无期。
当时屋大维需要在罗马有个这样的人——他能仰赖他,及时获知元老院反复无常的动向、最新的阴谋、联姻,诸如此类——这比一个漠不关心的将军于他有用得多。我觉得这份工作非我莫属。那个时期(要记得那是近三十年前了)我自诩看透世情,认为任何野心都俗不可耐,积习不改地终日说长道短,根本无人将我放在眼内。我天天给他寄一封密信通报新闻,他则让我知晓高卢的事态进展。
因此,他对西塞罗和元老院的行动是不无准备的。
亲爱的李维,我时常责备你同情共和派与庞培派的倾向;尽管那是温情的揶揄,我敢说你知道,我的指摘里也有一分认真。你在北方宁静的帕多瓦长大成人,那里世世代代没有遭到斗争的侵染;一直到亚克兴之战与元老院革新以后你方才踏足罗马。如果本来有机会,你甚或会加入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的一方与我们对抗,就像我们的朋友贺拉斯多年前在腓立比做过的那样。
甚至到如今,你都似乎不愿看清一点,那就是:支撑旧共和国的理想不符合旧共和国的实际;这个辉煌的字眼遮蔽了恐怖的行为;传统与秩序的外表掩藏了腐败与混乱的真相;自主与自由的呼声使众人——连呼吁者在内——对贫困、镇压与授权的谋杀视而不见。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做自己所做的,不能被那些欺世的皮相所吓倒。
一言以蔽之,屋大维置元老院于不顾。他没有解散他组建的军团;他没有释出兵权,将希尔提乌斯与潘萨的军队交给迪基姆斯;他没有给罗马专使以接近迪基姆斯的机会。他等待到夏季,元老院震动了。
迪基姆斯犹豫不决,一事无成;他的软弱激起麾下士兵的反感,成千上万的人投向了我们。
我们的罔顾令西塞罗惶惶不安,他让元老院命令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率领他的军队从马其顿尼亚返回罗马。
我们等待着,得知安东尼已经进入高卢,让他的残余兵力与雷必达的军队联合。
我们有八个军团,有足够的骑兵支持他们,还有数千人的轻装辅助部队。屋大维将其中三个军团及辅助部队留在穆提纳,由萨尔维迭努斯统领。他派人给母亲阿提娅与姐姐屋大维娅捎了信,命令她们到维斯塔贞女的神殿避难,防止遭人报复。我们向罗马挺进。
你得明白,这是一个必要的行动;哪怕屋大维愿意放弃我们赢得的权力,从公众生活退隐,也几乎可以肯定他会付出生命代价。因为看得出元老院已经开始了虽有延迟、却必定继刺杀而来的工作——肃清恺撒的党徒。执政官的军队,加上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如今(应元老院之邀)陈兵于亚得里亚海对岸东方、企望占领意大利的更大的军队,将会歼灭安东尼;而毁灭屋大维的方式则有多种,可以是元老院的政令,但更可能的是暗杀。由于这个情势,安东尼的事业突然变成了我们的事业。这事业是生存;生存取决于结盟;结盟取决于我们的实力。
我们的军团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向罗马进发,我们前来的消息像风一样抢先而至。屋大维在城外的埃斯奎利诺山扎营,以便民众和元老抬眼向东,就能知道我们的实力。
不出两日便全部结束,罗马人滴血未流。
我们的士兵拿到了早在穆提纳战事之前便承诺发放的赏金;尤利乌斯·恺撒收养屋大维被写入法律;屋大维获得希尔提乌斯空出的执政官一职;我们麾下有了十一个军团。
奥古斯都月(奥古斯都月(august)是现代公历的八月,罗马人原先称它为第六月(sextilis),因奥古斯都而易名为“奥古斯都月”,名字沿用至今。)(虽然它当时还叫第六月,如你所知)望日后第四天,屋大维来到罗马就任执政官,主持了相应的祭仪。
一个月后,他庆祝了二十岁生日。
ix.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43年8月)
你说得有理,亲爱的恺撒;我为国家操劳多年,这是应该享受宁静安闲的时候了。因此我会离开罗马,退隐到我深爱的图斯库鲁姆,余生潜心治学,我对治学的爱好仅次于我对祖国。倘若我从前对你的判断有欠公正,那是出于爱国之情,它时时残酷地强人所难,使我们俩违背了自己较人性、较自然的倾向而行事。
无论如何,你容许菲利普斯和我本人离开,使我加倍地欣喜;因为那意味着既往不咎,来日可追。
x.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在阿维尼翁附近的军营(公元前43年9月)
屋大维:在穆提纳经你释放归来的我的朋友和副官德基乌斯告诉我,你怀着仁慈和尊重对待所俘获的我军士兵。我为此向你致谢。他还告诉我,你向他表示自己对我没有敌意,以及你拒绝向迪基姆斯交出部队,等等。
我觉得我们不妨谈谈,如果你认为可能有益的话。你跟我志同道合的地方,肯定大于跟元老院那些趋炎附势之徒。顺便问问,他们在罗马广场给我们的朋友雷必达竖立雕像才不过数月,现在他们真的(像我担心的那样)将他宣判为公敌了么?已经没有什么能令我吃惊了。
你可能已经听说迪基姆斯死了。一桩蠢事:一小队高卢野蛮人突袭了他。我本来要亲自对付他的,过些时候。
我们可以下个月在博洛尼亚会面;我在那边有事要办,主要是关于迪基姆斯的余部,他们决定向我投诚。我提议我们的会晤避免大军压阵——也许可带几队卫兵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倘若我们带着全部兵力相会,士卒兴许会哗变。这事少不了雷必达在内;你应该会见到他的。不过这些细节可以交给我们的人去张罗。
xi.元老院会议记录 昆图斯·佩蒂乌斯与屋大维·恺撒执政之年(公元前43年9月)
废除对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与马克·安东尼的放逐宣判,并向二人及其军队的军官送去和解与道歉的信函。
经元老院表决通过。
元老院审判:起诉尤利乌斯·恺撒遇刺案的谋杀者及其同谋。检察官:卢基乌斯·科尔尼菲西乌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
剥夺缺席谋杀者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剥夺缺席谋杀者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对于畏罪而从元老院缺席的平民保民官p.塞尔维利乌斯·卡斯卡,剥夺其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为惩处。
对于缺席的同谋者兼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剥夺其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元老院陪审团裁定所有谋杀者及其同谋罪名成立,各受惩处。
x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2年)
亲爱的李维,你用提问从我灵魂捕捞出来的所有回忆里,这一段回忆最为悲伤。我知道非得再次面对那旧痛不可,拖延了好几天才写信给你。
当时我们要去博洛尼亚会见安东尼,我们从罗马以五个军团殿后前往,事先已商定,安东尼与雷必达所带兵员不得超过我们。会谈地点在拉维尼乌斯河的一个小岛上,那是出海前河道变宽的地方。小岛有窄桥与两岸连接,周围地势平坦,双方军队都可以停驻在滨河稍远的地方,又始终遥遥相望。在两边桥头,双方各有大约百人的卫队驻守,我们三人——我、阿格里帕、屋大维慢慢前行,那边雷必达与安东尼分别带着两个随从,也用同样的速度行来。
落着雨,我记得——灰色的一天。离桥几码外的地方有一座粗石小屋,我们向那里走去,在门口跟安东尼、雷必达相遇。进门之前,雷必达打量我们藏了武器没有,屋大维微微一笑,对他说道:
“我们不会互相伤害。我们为了消灭刺杀者而来,不是来模仿他们的。”
我们弯身进了低矮的门,屋大维坐到房间正中粗糙的桌子前,安东尼、雷必达在他两边对坐。不说你也懂,我们早在会面之前就达成了大致的协议:屋大维、安东尼与雷必达会效仿尤利乌斯·恺撒、格奈乌斯·庞培与克拉苏在将近二十年前制定的模式,组成三雄同盟;三雄权力会延续五年。这权力会让他们能治理罗马,包括任命城市政务官、指挥行省军队。西部行省(东部行省在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手中)会由三雄瓜分。我们已经接受了三份中明显偏小的一份——两个阿非利加,以及西西里、撒丁与科西嘉三岛——就连能否占有这些都很难说,因为塞克斯图斯·庞培非法地据有西西里,控制着几乎整个地中海;但我们想从协定中获得的不是土地。雷必达保有他既得之物:那旁高卢、内外西班牙。安东尼则分得内外高卢,是全部份额中最富庶、最重要的,远超其余。这一切背后的因素当然是我们武力联盟的必要,以求征服东边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从而惩办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者,让意大利重归安定。
雷必达很快显出他是安东尼的鹰犬。此人浮夸而愚昧,但是没开口的时候仿佛甚有威重。你认识这一类人——他看上去像个元老。安东尼任他唠叨了数分钟,然后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们可将细节押后再谈,”他说,“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望向屋大维,“你知道我们敌人众多。”
“嗯。”屋大维说。
“即便你离开时整个元老院都卑躬屈膝,保准他们现在也在算计你。”
“我知道。”屋大维说。他等着安东尼继续。
“还不止在元老院里。”安东尼说。他站了起来,浮躁地在房间里踱步。“罗马到处如此。我总是记起你的舅公尤利乌斯。”他摇了摇头,“你谁都不能信任。”
“是的。”屋大维说着柔和地一笑。
“我总是想到这些人——虚弱、肥胖、有钱,越来越有钱。”他攥拳敲了桌子,有些纸张从桌上沙沙落到泥地上。“我们的士兵却受着饥饿,交年之前还会更饿。士兵不愿空腹打仗,也得让他们对将来的和平有点盼头才行。”
屋大维注视着他。
安东尼说道:“我总是记起尤利乌斯。如果他对付他那些敌人时更决断些就好了。”他又摇了摇头。
有一阵长久的静默。
“有多少?”屋大维安静地问。
安东尼咧嘴笑了,再次在桌边坐下。“我有三四十个名字。”他满不在乎地说,“雷必达该也有几个他的名字吧。”
“你和雷必达讨论过此事。”
“雷必达同意。”安东尼说。
雷必达清了清喉咙,伸直胳膊,手枕在桌上,背向后靠。“我怀着很大的遗憾得出结论,这是我们能走的唯一一条路,虽然它可能不会令人愉快。我向你担保,亲爱的小伙子——”
“不要叫我亲爱的小伙子。”屋大维没有提高声音;他的声音与他的脸一样不露感情,“我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儿子,我是罗马的执政官。你不会有机会再叫我小伙子。”
“我向你担保——”雷必达说着望向安东尼。安东尼笑了起来。雷必达挥着双手说:“我向你担保,我没——没有意愿——”
屋大维对他转过脸去,向安东尼说道:“那就是会来一场整肃(拉丁文proscriptio(英文proscription)的意思是“宣告为公敌”,即以国家的名义颁布命令,将当事人处死或放逐。),如同苏拉当年。”
安东尼耸了耸肩。“随你用什么说法。但那是必要的。你知道是必要的。”
“我知道,”屋大维慢慢地说,“但是我不喜欢这样。”
“你会习惯的,”安东尼欢快地说,“假以时日。”
屋大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从桌边起来,走到窗前。落着雨。我能看见他的脸。雨点敲击窗扉,溅到他脸上。他不动,他的脸仿佛是石头。他良久不动。然后转向安东尼说:
“将你那些名字给我。”
“你会支持的。”安东尼慢慢地说,“即使你不喜欢这样也会支持。”
“我会支持。”屋大维说,“将你那些名字给我。”
安东尼打了响指,随从递上一张纸。他略加扫视,然后抬眼向着屋大维,笑容满面。
“西塞罗。”安东尼说。
屋大维点头。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他给我们惹过一些麻烦,还冒犯过你。但他向我承诺了会退隐。”
“西塞罗的承诺。”安东尼说完对地上一唾。
“他是个老人,”屋大维说,“不会还有很多年了。”
“还有一年——半年——一个月都嫌长。他势力太大,虽败犹然。”
“他给我带来过伤害,”屋大维仿佛自语地说,“可我喜欢他。”
“我们在浪费时间。”安东尼说,“任何别的名字——”他弹着纸卷,“——我都会跟你讨论。但是西塞罗没有商量余地。”
在我看来,屋大维几乎要微笑。“没有,”他说,“西塞罗没有商量余地。”
然后他似乎没有兴致再听他们说了。安东尼与雷必达为名字而争吵,偶尔征求他的同意,他会心不在焉地点头。安东尼一度问他是否不想在名单里添上他心目中的名字,屋大维回答:“我年轻,还没有到树敌甚多的岁数。”
那天深夜,借着遇风摇曳的油灯光,他们拟就了名单。十七名最富裕、最有权势的元老将被立即判处死刑,财产充公;紧接着会再整肃一百三十人,名字张榜公布,避免罗马人感到无边无际的惊恐。
屋大维说:“实在要进行的话,事不可迟。”
然后我们像普通士兵一样,身裹毛毯,在石屋的泥地上就寝。——事先有约,协议细则全部商定之前,我们都不得与自己的军队交谈。
如你所知,亲爱的李维,整肃引起过许多议论和文字,指摘和揄扬皆有;事情的执行后来确实泛滥无度。安东尼和雷必达一直往名单里添加名字,有几个军人也利用整肃了结私怨、一饱私囊;但这些都在意料之内。事关激情,无论是爱情抑或战争都难免过度。
人们在河清海晏之时争论事情应当受到揄扬还是指摘,向来让我迷惑不解。其实以我看来,这两种判断都不恰当,同等地不恰当。因为做判断的人,与其说是在辨别是非,不如说是对情势的严酷要求发出抗议,或是对它表示认可。而情势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东西;它就是过去。
我们迟迟睡下,黎明前起身——现在,我的朋友,我要谈到这封信开头讲的那个伤痛了。也许是因为害怕接近它,我才岔开主题去谈轻松的哲理——相信你会原宥我的。
整肃名单拟就,三雄还要做的便是决定罗马未来五年的事务。各方已经同意,屋大维会放弃最近才从元老院得到的执政官任期;地位使然,三雄都有相当于执政官的权力,各人感觉到,运用副手去行使那些元老院义务更为明智,从而可以扩大在元老院的权力基础,又可以让三雄放开手脚践行军事任务。次日的事项是选择十名执政官,在未来五年中治理都城,并在三雄之间瓜分现有的军团。
我们吃了粗面包与椰枣的早餐;安东尼抱怨食物太简单;雨还在落着。到中午,军队已被分派完毕,除了我们已经统领的十一个军团外,屋大维在交易中再获三个。我们打算用下午来选择执政官。
你知道,这是一场重要的商讨;在我们达成一致的事情之外,马克·安东尼与屋大维·恺撒的意图仍有虽未言明的、却是显著的分歧。所选的执政官们将会在罗马代表三雄个人与整体的利益;我们需要选择既是我们信任的、又是其余各方接纳的人物。此事之微妙,你可想而知;我们进行到第四年,时间已将近黄昏。
这时屋大维提出了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的名字。
预感的神秘体验,你一定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有过——这一瞬间,不问情由地,一个字眼、一眨眼皮,或任何触机,会让人忽然得到一个兆示——尚不知道兆示着什么。我不是虔信者;但我有时会感到信仰的诱惑:也许众神确实会对我们言说,而我们只在没有防备的时刻才会倾听。
“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屋大维说;这时我感到心脏向上一提,一阵眩晕,仿佛从高处跌落下来。
安东尼一时没有动静;然后他打了个呵欠,昏沉地说:“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你确定他是你的人选?”
“他是我的人选。”屋大维说,“你对他应该没有异议。我来之前把军团交给了他统领,不然他现在会和我一起,跟阿格里帕、梅赛纳斯一样。”屋大维平淡地说,“我相信你记得,他在穆提纳与你对阵打得多么好。”
安东尼咧嘴而笑。“我记得。四年……你不觉得他在四年之间也许会耐不住?”
“我们需要任用他来对付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屋大维耐心地说,“我们需要任用他来对付塞克斯图斯·庞培。如果我们打完这些仗仍然健在,那职位便是他挣来的。”
安东尼疑惑而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就像决定了一件事。“好吧,”他说,“你可以将他写上——是在执政官还是整肃的名单上,由你选择。”
屋大维说:“我不懂你的笑话。”
“这不是笑话。”安东尼打了响指;有个随从递上一张纸。安东尼满不在乎地将纸搁在屋大维面前。“我将他交给你定夺。”
屋大维拾起纸卷,展卷而读,脸上神情没有变化。他读了很久。他将纸递了给我。
“这是萨尔维迭努斯的笔迹吗?”他安静地问。
我读了。我听见自己在说:“是萨尔维迭努斯的笔迹。”
他从我的手指之间抽走书信。他看着前面坐了很久。我盯着他的脸,听见雨水嘶嘶落在稻草屋顶的喑哑之声。
“这不是一份厚礼。”安东尼说道,“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协定,我用不上他。既然你我已经结盟,我不可能信任他。这样的秘密对我们两人都无益。”他指着那封信,“我刚到阿维尼翁和雷必达会师,他便给我送来这个。我要承认我心动了,但我决定等待,直到我看见这场会面的成果为止。”
屋大维点头。
“我们要不要在名单里加上他的名字?”安东尼问道。
屋大维摇了摇头。“不。”他低沉着声音说。
“你得习惯这些事。”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他现在对我们是个危险,或者会变成危险。名单上应该有他。”
“不。”屋大维说。他没有提高声音,然而这一声充溢了整个房间。他的眼睛转向安东尼,目光如蓝火。“他不遭受整肃。”然后他扭头不看安东尼,目光黯淡下来。他耳语似的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他沉默了。然后他对我说道:“你要写信给萨尔维迭努斯,告知他不再是我军队的将军,不再为我服务,还有——”他停了停,“——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再看那封信;我不必看。词句全都印到我脑海里,过了不止二十五年,如今它们也还在那里,像个旧伤疤。让我将词句照信上的原样写给你:
“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向马克·安东尼致以问候。我统领三个军团的罗马士兵,囿于形势按兵不动,因为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正在调集兵力,大约要追击你的部队和你本人。屋大维·恺撒被元老院出卖,他回了罗马,不会成事。他的决心令我绝望,我们的未来令我绝望。唯独你让我看到毅力和果断,足以惩办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者,使罗马摆脱豪强的专横统治。因此,我愿意将我的军团交给你支配,条件是你同意授予我与你相等的统率权,而且同意继续追求令我投身支持屋大维·恺撒的、却已经被野心与妥协出卖的事业。我随时可以带兵前来你的阿维尼翁驻地。”
于是我悲伤地写了信给那个曾经是我们兄弟的人;替我做信使的迪基姆斯·卡尔福勒努斯,在穆提纳之战中与萨尔维迭努斯一同领兵。其后的事是卡尔福勒努斯自己告诉我的。
卡尔福勒努斯所为何来,萨尔维迭努斯已有风闻,便独自在营帐等他。卡尔福勒努斯说他脸色苍白,但态度镇定。他新刮了胡子,遵从仪轨,胡子陈放在桌上敞开的小银匣里。
“我革除了男孩的身份。”萨尔维迭努斯指着匣子说道,“现在可以接你的信了。”
卡尔福勒努斯震动无语,将信件交给他。萨尔维迭努斯站着阅信,点了点头,然后在他的桌前坐了下来,依旧对着卡尔福勒努斯。
“你想作答吗?”卡尔福勒努斯终于问。
“不想。”萨尔维迭努斯说道,然后又说,“嗯,我要作答。”缓慢而没有迟疑地,他从托加袍的褶间抽出一把匕首,用他的体力,当着卡尔福勒努斯的面,将匕首插进胸膛。卡尔福勒努斯向他跃去,但是萨尔维迭努斯举起左手挡住他。他低沉着声音,略有点气喘地说:“告诉屋大维,如果我活着不再是他的朋友,我死了会是。”
他继续坐在桌前,直到目光暗下去,身子倒在尘土里。
xiii.书信 匿名者致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在罗马(公元前43年11月)
有个替你珍惜退隐生活可能有的宁静安闲的人,敦促你离开自己所爱的国家。你留在意大利一天,就随时有性命之虞。迫于残酷的情势,有个人违背了自己较为人性和自然的倾向。你必须马上行动。
xiv.《罗马史》蒂托·李维 残片(公元13年)
三雄抵达前不久,马尔库斯·西塞罗自知他就像卡西乌斯与布鲁图斯躲不过屋大维·恺撒那样,躲不过安东尼了,便离开都城:初时他逃到自己在图斯库鲁姆的别墅,随后穿越乡间道路去了他在福尔米亚的别墅,打算从加埃塔乘船。他几次出海,却被逆风吹回岸边:当时风浪大作,他不能再忍受航船的颠簸,终于厌倦了逃命,折返他那地势较高的、距大海一里余的别墅。
他说道:“就让我死在我多次拯救过的祖国吧。”
据说他的奴隶们出于忠勇,要为他拼命:但是他命令众人放下轿子,平静地承受了命运难违的结局。他从轿子探身向外,引颈就戮,被砍了头。但是凶残的士兵并不满足于此:他们亦剁下他的双手,因为这双手写过反安东尼的文字,当受此辱。他的头被送到安东尼面前,他下令将头颅置于两手之间,放到他以执政官及前任执政官身份演讲的台上,这一年就在那里,他抨击安东尼的滔滔雄辩赢得过空前的景仰。众人不忍地抬起泪眼,注视这位国民残损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