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苎菟与玛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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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良人哪!

求你快来!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旧约·雅歌》

苎菟看见了玛耶。从那天起,他爱上了玛耶。

宛若互相围绕对方的灵魂一边低语一边交飞的小鸟,它们多半看见了,抑或那正如一个异常明亮而宁静的季节,迟疑地缠络着到来了……

——不见一个行人的道路,当命运和命运邂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呢?那天,家家鲜亮的旗帜,它们活泼地飘扬着。城镇一整天都在过节。有光纸一般的蓝天,浮现着众多光明耀眼的祥云,就像中世圣人们的绘画描绘的一般。道路上方弥漫着尚未流散净尽的薄明。命运们就相逢在这样的道路上。

命运们互相发现对方之前,更早地听说了。那低微的震响,跨越波涛奔涌的灵魂的大海,好似凋枯的树林对面的小小泉流,飞洒,跌落,涌流,飞洒,犹如木锛的震颤。没有爱的心,决然听不到那种鸣响。

苎菟从玛耶身上转过脸,不仅如此,他还双手捂住脸,坐在布满美丽的青苔的槲树根上。玛耶坐到他的身旁,沉静地仰望着天空。她透过一排老树的梢头,窥视到青螺似的天空……

她的容貌犹如晴天丽日下,布满薄冰的湖面掠过的云彩,不带一丝忧戚的颜色。或许,即使这世上最浩大的苦恼,都无法用来装点她的脸庞。看起来,她生着一副中世公主们那样的面影。如何将漫长的哀怨的一生保留在画面上,画家们也只有一种办法。说不定那种笨拙的错误的方法,就是保留下来的唯一的真实的方法。她们那种古拙、典雅而绝不可哀的安详的面貌,我们今天再也无法看到了。

“玛耶!”苎菟喊叫了一声。他依旧转过脸,就那么用两手捂着。

“玛耶!”

“什么事?苎菟。”

“——你真的在那里吗?我似乎觉得你并不在那里呀。”

玛耶沉默了。仿佛沉默就是她竭尽全力的确信。苎菟猛然向她调过头去。

此时,他旋即看到了痛苦袭来的真实的姿影。他仰头望着玛耶,双眼储满迷雾般的泪水。然而,渐渐地,玛耶所确信无疑的那种危险而茫然的沉默,将苎菟融化了。

“喂,苎菟,你必须更加了解你所相信的东西。”

玛耶那副高贵的小鹿似的聪慧的眼神,犹如渺远的天窗射向大厅地面的光线,朦胧而又恰到好处地传达给他。

苎菟的心里如今满布着惆怅,犹如冬枯的树荫下飞散翻卷的落叶,飘忽不定。

他整日里忧思满怀。他为此而颤栗不安的那些所谓“毫无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果真可以存于现世之中吗?弄不好或许只不过是“不在”的另一种形式吧?“不在”是天使,而“实在”是自天而降、失去羽翼的天使。最堪哀怜的,就是没有了翅膀。他的身子囿于逼仄的囚笼一动也不能动。他不能唱歌,他没有语言。一切可以触摸到的可怜的塑像啊,你们根本不知道展翅高飞是怎么回事,那飞翔之物就像松树向着金箔般明丽的蓝天撒播花粉。一颗缺少理解搏击长空的心,是绝不会产生爱的。

那里光明耀眼,宛如夤夜。蜜蜂们在午夜间飞翔。它们闪耀着印度兽般金色的毛皮,仿佛众多的夜光虫。

苎菟走动了。他走动了。他在白沫飞洒的海水般闪光的鲜花丛中抬起脚步……

他泛起一阵水蓝色火焰般的眩晕。他的酩酊,又使他感受到自己就是一根颤颤巍巍、左右摇晃的帆樯。

他的目光停驻于园子对面一座小祠堂般的凉亭,那里的野玫瑰绿叶簇簇,恣意生长的枝蔓上很少再着花儿。这时,不知怎的,苎菟的心不由惶恐起来。

他久久伫立于银白花朵的中央。

“玛耶!”他猝然朝着凉亭叫喊。

“玛耶!”他又两次三番不住对着凉亭叫喊。随着每一次寻索般的呼叫,苎菟的脸上渐渐罩上安堵和喜悦的颜色,宛似午后的森林投向小池水面上的浓丽的暗影。然而,一种虚幻正从影像的某个部分掠过,犹如两道流云交错而去的天空。

苎菟在想,那凉亭内没有玛耶——那优美而高贵的“不在”,是较之一切“实在”更能证明玛耶存在的最美丽的手段。能够给他喜悦的东西,便是最好的明证。

玛耶果然不在。她时而落座、时而站立,一直等待苎菟的凉亭这一固定的场所,荡漾着比熏香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对于苎菟来说,那里如同真的有个玛耶存在,令他不敢靠近,凛乎难犯。一直闪耀在园内的亮光,此时也变作一条光线射进凉亭里。亮光中的凉亭深处,野玫瑰花团锦簇,一朵朵似火焰般灼灼耀眼。

不知为何,苎菟,我感到我胸中开满了硕大的雪白的玫瑰花。身子稍微动一下,就能听到花朵相互摩戛的窸窣之声。苎菟,我近来所有的梦境,无不飘溢着玫瑰的馨香。

……眼看着这种香气越来越浓,定是玫瑰花开始腐烂了吧?

苎菟聆听玛耶这番诉说的时候,他坚信这正是玛耶心中的死神在向自己心中的死神发话。由青石板蔓延到土墙的常春藤,在无人的午后广阔地伸展着枝叶,痛苦同样也在苎菟的心里到处蔓延,他聆听着这一切,犹如聆听远方鸣奏的哀婉的音乐。突然,苎菟仿佛喘不出气来了。

“玛耶!那花没有腐烂。……或许,它绝不会有腐烂的时候。要问为什么……”

他嗫嚅了。(此时在他心中,太阳周围的云彩散放出美丽的扇形)

“要问为什么……

——因为那或许就是振翅飞翔吧。”——不过,这话苎菟并未说出口来。苎菟紧紧盯着玛耶。他用目光向她示意,仿佛要使她信服。

“走向大海。”这话犹如谁也无法弄明白的符牒,从他们两人口中说出来。马车从城镇出发了。

森林里生满嫩叶。马车驶入森林,小鸟吃惊地飞散了,它们欢叫着,一同唱起歌来。森林各处落满阳光,如水池般闪亮。马车穿过光明的帷幕,所有的一切尽皆发出共鸣的响声:树木的梢头,缀满无数花朵的野草,泛着软木香味的槲树干枯的树干……

走出森林奔向海岸,一条银白的道路穿过广袤的原野。马车通过时扇起的旋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雏菊,一齐朝着前方耸立的黑黝黝的森林披拂。

苎菟傻乎乎地被一种撼动他的莫名的希望俘获了,他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玛耶那双安详的眼眸。于是,她的眸子里出现了森林、树木、小小村庄,还有盛开着白粉花朵的草丛,以及满布着泉水和小河的原野。所有这些都以迅疾的速度,比起幻影更加短暂地飞逝而去。其间,那眼眸似乎突然迟疑了一下。那双眼睛完全变成了澄澈的蓝色了。

马车停止了。苎菟和玛耶下了马车。苎菟对着吹过来的丰醇的海风猛吸了一口。于是,他的胸中染上银白,所有的肋骨都带上金属性的灰白……

他们走进自己的家。白色的土房子,庭院面向大海倾斜。面朝大海的白土的窗户,简直就像一座水族馆,大海和仅有的一隅天空,满储着所有的虚幻。

翌日早晨,玛耶梳理她的头发。那头发被健美的左手高高举起,像擎着一束沉甸甸的花儿。发梢如篝火的红焰熊熊燃烧。因此,她裸露的玉臂眼看着正要消融在光雨里。梳齿残酷地划过她的头发,好似众多跨越激流前进的船桨。每一次梳头,头发总是交合缠绕,似流水倾泻;有的则尽情而痛楚地被拉向后方。此刻,她的面孔朝着阳光灿烂的高渺的蓝天,宛若古代圣贤的肖像画,她的下巴也朝向同样的晴空。犹如一张绷紧的小弓,无比银白,无比伶俐……

——苎菟进来了。他的鞋沾着少许濡湿的沙子,斑斑点点,缠绕着一瓣可爱的泛红的海藻花。眼下,他向大海走来。玛耶面对着他。——转瞬之间,苎菟的心充满了空前而剧烈的青春的喜悦。抑或,这瞬间的感动,会使得苎菟过急地道出颇为愚痴的轻佻的话语。

“玛耶,快看,船失火了!”

说完这句话之前,恐怕痛苦尚未到达他的心里。他是在海边的小路上看到的吧?他弄不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在未告诉玛耶之前,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使他噤若寒蝉。……要是自己预先说出来,他一定会感到事情的可怕。

玛耶默默听他叙述。她停下梳头的手,凭窗而立,出神地遥望着海面。苎菟站在她身后,感到一种莫名的苦恼的前兆。这种预感,就像耸峙于原野尽头的云朵,眼看着扩展开来,涌向头顶,却又无可奈何。

玛耶看见海港尽头稍稍接近洋面的地方,一艘轮船将锚抛向水中,急不可耐地腾起一股蒙蒙烟雾。轮船自身,似乎发出一声狂吼。烟雾中间欣然闪烁着杏黄的火焰。有时,那火焰窒息般地缠络着青烟,升上高高的天宇。

突然,玛耶带着疑惑的神色仰望着苎菟。但是,苎菟始终默默凝视着那股火焰。令人觉得他似乎有点儿魂不守舍了。……这时,轮船宛若一位优雅的善于坚忍的人士,摆好一副悲悯的姿态,以便迎接最后的瞬间。就这样,轮船一边做梦,一边微妙地倾斜下去。就在这时,轮船仿佛受到巨大的冲击,顺势而急剧地改换了位置,眼前的船体好像正要显现出一种奇迹。那火焰随之也像酒宴上的礼花,闪耀着白昼般华丽的光辉,含蕴着特有的白色的幻影,严严地包裹着船舷……

苎菟连手指都变得惨白了,他不由紧紧抱住玛耶。苎菟在自身的激动中,痛切地感受到玛耶鸽子般的颤抖。

两人共同置身于一幅不祥的画面中,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呢?苎菟从那火焰中发现一种类似因果报应的东西。刚才强使苎菟噤若寒蝉的那只手臂,就是一种报应。他感到,当天早晨似乎是死神司掌的早晨。——轮船燃烧了。焚毁殆尽,似乎也是一种可诅咒的祈念。其丧失则预示着不久将别开一扇从来未有的门扉……

蓦然间,苎菟察觉到玛耶的死,迅疾摆脱他自身内心的死远远离去。(所谓真正的生,或许正是由两人紧密的结合之中诞生的吧。)

苎菟回来了,只他一个人。

他的城镇冷淡地迎接了他。

当晚,雾霭迷蒙,包裹着街道。人们每当转过小小的横街,都要遭遇四处奔涌而来的浓雾的浸染,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夜色开始吞噬所有的树林,小河也不再辉映着灯火。灯光如同夜海中众多诀别的手臂,一个个丧失了各自的灿烂。城镇的灯光,当夜不会全部消泯。深夜的树丛之间,只有一扇窗户依旧灯火辉煌。透过夜间香气馥郁的丛林,可以窥见那盏恰如失却所有旅伴、游荡于夜海中的遇难船上的灯光。

那就是苎菟邸宅的一间房。正如尚未被普赛克[psyche,普赛克。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她与爱神厄洛斯相恋,每夜相会,但爱神不许她窥看他的面容。]所窥见面容的丘比特[cupido,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将没有丝毫苦恼阴影的睡相宁静地凭倚于枕畔。

苎菟醒了,在明朗的早晨的灯影里醒了。早晨,遥远的地方传来各种各样的响声。窗帷的皱褶里,黑夜退去的音响,轧轧地从他身旁流过。他起床了。正如船上的人,一觉醒来,立即就能望见大海,他一起来就随之沉沦于夜间将他铸入其中的哀痛里。这些多半都是无法侵入他的夜梦的东西……

这些哀痛很快就能给他慰藉。苎菟拿起枕边的小盒子,顺手打开饰有东方之国繁杂花纹的盖子。

打开盒盖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解放。在人们眼里,盒子本来是为储藏东西的,而不是为取出东西的。不过,就盖子来说,揭开以后还应该是原来的样子。盖子的希望被打开时就破灭了。乍一看,那些柔弱的无生物的意志,凭借一种奇妙的均衡和协调一致的紧张气氛,笼罩着一切场合,只是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而且,这种均衡稍微被打破,平衡一旦稍微失掉,这种搞不清究竟是盒子,是廊柱,还是门扉的东西,就会脱离平常不自然的静谧,变得生气勃勃,具有令人畏葸的叛逆精神。它们恢复了无可替代的瞬间的意志。(小时候,我们中间肯定有人看见过家具自动行走,跌跌撞撞,左右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孩子睡在床上,半夜里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望着月光下这场莫名其妙的演出……)

——苎菟打开盖子。此时,就像打开香水瓶子同时散出一小团儿香雾,那小盒子仿佛刹那间也溢出了香气般易于挥发的声音。因为他太累了,并没有久久被这类东西所吸引。

他站起身来,环视着整夜包裹着他的这间屋子的摆设。他的房间犹如一艘倾覆的轮船,正要使他堕入深渊。苎菟站在窗边,他试图放眼遥望一下始终宁静地呼吸着的城镇。然而,他的气息早已将玻璃染上了乳白色。远方的大街,眼见着茫茫一片了。

苎菟不由涌起一阵愤怒。他猛然抓住把手将窗户左右推开。一瞬间,笼罩于室内的东西,犹如烈性炸药,一同飞向天空,旋即传来一声无法听闻的话语:

“——玛耶死啦!”

不知为何,一种连自己都弄不清的苦恼的狂暴,驱使苎菟将其他窗户也都次第打开了。于是,所有的窗户撞钟似的一齐高声呼叫:

“——玛耶死啦!”

可是,这些挥发度很高的喊声,立即飞散到空中去了。这些喊声所占据的场所,依然保留着十分浓厚的、不会为寻常声音稀释的静谧。这些声音迅即逼近苎菟。苎菟酩酊之极,宛如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呆呆地兀立不动。他在寻找护身符。不过,他立即找到了。他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喜色,就像庭院里满眼的阳光。苎菟走近鸟笼,想把鸟儿放生。久已等待的鸟儿展翅飞走了。那金色的羽翼,会使不祥的房间重新变为安静的屋子。鸟儿将以嘹亮的歌喉,融化随处屏立的屏风般的静谧……

他打开鸟笼子的门。鸟儿很不高兴地掉过头去。这回,好不容易终于将刚睡醒的双眼,朝向了苎菟。同时,那干枯而龟裂的黑漆一般的嘴,悠然地大声唱起歌来:

“——玛耶,她死啦!”

他逃回他的街道,宛若被死追击的人逃回死之中。苎菟感到背后的整个天空涨满了威胁他的一只手掌。他奔跑着,从一条路奔向另一条路。

即便到旅行结束的那天,他恐怕还是不明白。

众多天使的合唱、埃及的古代故事、圣贤们怀抱的无限美好的希望,以及遥远的异端的说教,还有那些沉睡于尘土重压之下的厚重的槲木大门,晃动着发出震耳的响声,向内打开了。

苎菟踏了进去。他踏入紫檀木盒子内部一般的滑腻的黑暗。内部尽头,耸立着一座祭坛。所有的东西都以幽深的雕琢的姿态,悄悄地安然沉睡。内部的地板上,由巨大的烙画玻璃窗射进的光线,看上去轻雾般不停地摇荡着。苎菟看到了,在那光雨下泻的圆环中,跪着个女人,她正在祈祷。

不过,那些大都是模糊的影像。虹光散射,使他无法看清楚。彩绘玻璃窗闪亮的、天使小睡般悒郁的光海中,充满了尘埃崩落的小小翅膀,光明耀眼。苎菟猛然气闷地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一只庞大的飞翔之物。各种各样的回忆一起包围了他。苎菟啊,你曾经活在怎样的歌声的回忆之中呢?围绕你身边的事物中,今天会有怎样的祈祷?

此时,苎菟发现,那个女人朝这边回头一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的面貌千真万确,依然是那至纯而高贵的玛耶的面庞。

苎菟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祭典一样拉开序幕。

一度邂逅的灵魂,为了在遥远的地方再次相逢,真不知需要经过多么大痛苦的折磨。灵魂的路途上满布着荆棘。

他们两人之间,一种莫名的意志在发挥作用,那是这个社会所无法具有的重大作用。曾有过的两种死去的珊瑚树虫一般强固的结合,造就了他的生。只是,其中一种死已经遁向遥远的彼方。曾经的生,超过数倍地鲜明地存留于回忆之中。而且,这种不实在的生,在苎菟心中,正如死对濒临死亡的人一样,时常施行辉煌的暴力。这种生,不久也将为苎菟心中的死重新染上生的颜色。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因此被处理掉吗?苎菟心中那种颓废、可怜而又贫乏的死,开始热切地恋上了玛耶的死。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死依然没有抛却那种无比美好的虚幻的虹彩,但已开始衰微,不能发挥全部作用了。不过,那种妖艳的、绝不会枯朽的、类似萤火的、孤寂的魅力的影子并未失去。苎菟倦于生的暴力之日,或许就是他迷恋此种魅力之时。而且,说实在的,那些粗落的回忆中的生,较之那种被死诱入彼方的死,并与之结合而产生的至高无上的生,或许只不过是迂腐而虚饰的姿影。为什么呢?因为,来世比起此世,生可以更加强固地与死结合在一起。

苎菟写信了。他把信放进平素不大使用的抽屉的深处。因为有些本不该丢失的东西,还是丢失了。——那种神佛玩弄的所谓“神藏”的奇妙的游戏,无疑是要将这些东西送到最需要的某个死者那里去。苎菟自幼就迷信这种看法。他具有这个唯一的发信方法。——他在信中丝毫没有谈及恋爱和悲苦。腾云驾雾翔于光辉云天的神的信使,是不喜欢这些的。信,充满了他的梦想。

玛耶:

我做了个梦。我把这梦讲给你听。你也许忘记了地面上这种有趣的智力游戏吧?……玛耶啊,那里是广阔的青绿的原野,有繁茂的野玫瑰。成群的小鸟从榆树和槲树的树林飞向别的树林,它们唱着歌,拍击着翅膀,如彩云流动。啊,玛耶,那是五月,是个多梦的季节,就像菜花田里多如繁星的蜂蝶。——我身着红色的袈裟,穿过那片原野。路不知何时进入山里,地面湿漉漉的,羊肠小径上辉映着叶隙漏泄的阳光,沿着左侧高高的中世风格的围墙,蜿蜒而去。我来到一片稍显宽阔的铺着石板的地方。那里也有围墙。越过石板路、沿着围墙继续向前走去,来到拐弯的地方,我听到一声轻金属般尖锐、高亢而忧郁的号音。我拐过方角,只见围墙上左右敞开着一扇绘有蔓草图案的铜门,高大而壮观。

我来到门前。玛耶啊,门内记得是一座印度风格的宽敞的正四方形中庭。院子里没有花草树木,繁茂得令人气闷的浓绿的草地铺满庭院。三面紧紧包围着阴郁的围墙。眼前的绿色和对面粉白的墙壁的上头,连接浮现着中世云层的天空,看起来像是一面鲜亮的彩旗。

我仔细朝那里一瞧,发现那绿色在微微蠕动。这样一想,就看到远方野鹿般明丽的绿色,忽地时而高扬,时而低伏。随之,远近草丛中,出现了各种温驯的透明的鹿。然而,它们眼见着倒在了草的表面上,没有在那片浓绿的草地上留下足印……

不过,玛耶啊,我为何没有忘记呢?那些陆续从草丛中站起来,而后又消融的鹿的幻想,犹如遥远而高贵的女人们的群像。尤其难忘的是那些眼眸。啊,我在哪里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呢?我感到,瞬间里,那金箔的瞬间里,一直凝神注视某一处所的眼神,真正知晓其意义的只有我一个人。玛耶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这方面你对我的信任,对于我来说,就会变成一种信仰。关于这,我可以告诉你吗?

苎菟整日徘徊于玛耶留在已逝人们之间的唯一的房间里。那里保存着她生前外出时留下的浓郁的芳香。这种香气充溢整个房子,令人刻骨铭心。没有任何一件失去或添加的东西。所不同的是,以往丧服般缠绕在玛耶周围的死神,如今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嵌镶于晦暗一隅的镜子,仿佛一张被弃置的脸面,灰黄而苍白的表层上,所有的影像可怜地歪斜着,向深处滑落……

苎菟蓦然发现桌子上有一只带盖的圆形手镜。不过,他由于害怕,不敢打开手镜的盖子。为什么呢?因为他想到,一旦打开盖子,刹那间这只手镜就会映照出往日这间屋子的种种情景。

苎菟抚摸着屋内各种家具,他看到每件东西都很漂亮。然而,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痛心般的喜悦。不仅如此,他对这间宝贝屋子很快起了反感。他心中微微存留的一丝坚毅的死影,开始排拒这间屋子各个角落完全不存在的玛耶的死。他的死,突然碰撞到意想不到的东西。这间屋子看来正在孕育什么。这种东西以难以理解的速度,如美丽的霉菌一般生长着,并向所有东西的表面,花斑似的扩大、蔓延。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具,在苎菟眼里之所以显得那么陌生和冷淡,或许原因就在这里。那里孕育着的是对玛耶的回忆,这回忆犹如鼓胀的花蕾渐次绽放了。对于苎菟来说,回忆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在屋子里发育成长,他被无数的回忆包围了,像弃儿一般傻傻地站立在房子正中央。

朋友们记挂着他们这位共同的朋友:

“苎菟啊,我们打猎去吧?

朋友啊,我们多么想给你安慰啊!

朋友啊,你不想想以往同我们骑马走过那片碧绿的森林的日子吗?你不记得那嘹亮的号音和震荡着森林的狩猎的歌声吗?

苎菟啊,去打猎吧,我们疼爱你,一心想给你些安慰哩。”

助猎者[原文作“势子”,狩猎时帮助驱赶鸟兽的人]奔走于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丛中,大声地呼叫着。猎犬狂吠,声音在林梢回荡,马鸣萧萧,骑手们心惊肉跳。

阳光照耀下的锦绣原野,野兽跃过红土绚丽的山崖,此时,它们的皮毛光亮如银,闪闪灼目。

骏马奔驰起来。汗体淋漓,血目怒张。火焰般的鬣鬃随风飘拂,鞭声阵阵,似冰霜般炸响。骑手帽子下边黧黑的面颊,不时在倾斜的阳光里闪现。他的瞳孔却着迷地盯着前方,不管在多么炫目的阳光下,那双眼睛都不闪亮。

“苎菟!”

那位骑手从他遥远的后方清晰地喊叫了一声……

号角响彻四方,报告着这场狩猎的结束。

夕阳自野外渐次照进森林的深处,狩猎的队伍穿过花团锦簇的林木间隙,朝着森林对面的城镇走去。苎菟骑马走在队列后面,稍稍拉开些距离。来到森林尽头,站在草木葳蕤的高台之上,他一时挽住马的笼头。

眼前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灰黄的旷野,一到这里,就连那些高贵的树木也显得暗淡无光了。旷野尽头一派沉郁,只有似有若无的云层赋予些亮色。其中,可以看到那阴郁的沉沉落日,于绚丽夺目的光彩中,渐渐变成一滴血红的朱砂。

苎菟低声惊叫起来。

那特别扩大了的明丽的太阳内,在那煌煌耀眼的花冠中,出现了玛耶巨大的安详的笑颜,神一般向这里遥望。口唇边的笑靥娇媚无比。苎菟蓦地想起印着古典蔓草花纹的纸牌中女王们的丽姿,想起她们槲树般的面颊和三角形的下巴。玛耶不是也同她们一样,如今依旧活在刑具、古拙的圆舞、广场、瞭望台,以及午夜的钟声之中吗……

苎菟宛如一个心情恍惚、丧失理智的人,注视着那幻影渐渐柔美地渗入他的心中。渗入的痛楚,带给他奇妙而近似麻木的快感。那么,苎菟贮存着两轮夕阳的眼眸会是怎样的呢?他的一颗对玛耶完全能够失而复得的心灵,极力不放过任何一种幻象。人们面对可怕的美丽的奇迹时,除了以平常心待之,还能如何呢?他丝毫没有冒犯她的欲望。对于从来未有的幻象,苎菟的灵魂竟然如此柔顺地接受下来了。于是,这幻象立即化作他的灵魂的一部分。尽管如此,这件事果真能够若无其事地对付过去吗……

——当从眼前的昏暗之中回过神来,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了。苎菟自身也不知如何抑制住感动,他浑身颤抖,随即跃马扬鞭,追赶队伍去了。

苎菟平日的生活,犹如失去水气的干渴的蓝宝石。又像宝石的热病,浑似冰块,但却不再寒冷。这实在无法可想了。宝石不会干渴致死,热病到头来也不会死。然而,宝石长期干渴,会因为发热而喘息。苎菟胸中这种无法到达自己心灵的不绝的斗争,遮蔽了他的全部生活。苎菟就像难于到达玛耶一样,无法将这些占领。这就好比一间杂乱无章的、令人窒息的屋子,连一片废纸都动弹不得。

为此,有一天,他把自身想象为即将诞生某物的巢穴,过了一天,又只能想象为寻常丧失某物的墓场。苎菟坐在一张木椅子上,低着头度过漫长的午后。风,从门到窗,哗啦哗啦拖曳着裙裳,他的前额,他的厚重的手臂,光明闪耀地负载着这样的裙裳。几缕风丝,偶尔留在他的面颊上。每当此时,他便感到一股使得自己的臂膀蓦然飞升的气流。他感到自己的嘴巴好似快乐的小池塘低声絮语。于是,他觉察到一种非他之物猝然向他袭来。奇怪的是,他却以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迎接来犯之敌。

……

这种类似无为的、令人不解的生活,他却像对待某种盛典一样,怀着庄严而尊贵的心情度过。苎菟像珊瑚刻上华丽的年轮,渐渐远离了从前的他。苎菟那颗失掉玛耶只知消极被动的心灵,仿佛正在孕育着什么。苎菟的脸上恢复了光亮炫目的常青树般的活力。但,那是他内心里“生”的前兆,还是渐次衰败的“死”的要因?这绝非可以弄明白的。

苎菟再次来到玛耶住屋门前的时候,他内心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坚毅的欢欣。苎菟觉得,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的空气,较之广阔牧场的空气更加清新怡人。他近乎像个疯子,一边对屋内所有家具企图寻找出痛切而新鲜的记忆;一边急匆匆在这座空房里徘徊不定。如今,他面向这座房子的姿势,一定是满心呼救的姿势。他心中的任何东西都不想映照这座房子,任何东西都不会承担起镜子的功能。那里只有类似祈念的呼唤。苎菟突然想起,啊,不知何时,那种精致的花纹般的霉菌早已发育生长,犹如白骨和鲜花,布满他的体内!曾经在这座屋子里找到的他所畏惧的东西,那种美丽的植物眼下已经充满他的内部。这些曾经向空虚的他呼救的东西,现在被占有的他又反过来呼唤它们。整个房子的全部呼声震响着,互相倾轧、竞争,一齐向他自己的内心祈祷。可能是苎菟心中再度复苏的坚强有力的死,将玛耶的死唤回了这座房子。

……对于苎菟来说,失去玛耶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曾经傻乎乎映照万象的他,还有拼命呼唤的他,早已不同于现在的他了。祈祷不是模仿,已经变成不可分离的本性。苎菟知道,应该不借助任何救赎,完善自己心目中的玛耶。塑造玛耶,不仅仅是他心灵的作动。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些细碎的小事,都开始带有神圣的意味。为了潜入自己的内心,苎菟如今再不需要任何力量。为什么呢?因为眼下一切超自然的东西,皆可以彻底而美丽地淡定对待之。苎菟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尾声 关于星星

观看星星的时候,人们心中会骤然吹过一股馨香的夜风。静静飘扬的一片夜云,朝着森林、湖泊和城镇的上空流动。这时,星星正如洒向万物的露水,一滴滴降落下来。从那目不可视的神的绳索所连结的画图之间,一个个星座,适时而优雅地次第崩落了。从那天起,星星将停驻于所有人们的心胸。人们曾经拥有的神仙般美好而愉快的日子,将再度回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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