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田次郎被枕边的马蹄声惊醒了。他拉开窗帷向旅馆的前院俯视,沐浴在晨光下的几匹马,有的啃草,有的驮着村中的孩子跑来跑去。他洗完脸,下楼来到晓暗迷蒙的前厅,他知道那些都是农家牵来的马,供外国人饭前租用。饭前散步适合骑马,他雇了一匹枣红马,骑出了旅馆。
他第一次到这个岛上的旅馆来,预定待上一星期,今天是第二天。这家旅馆专门接待住一两宿的新郎新娘,以及登火山前先待上几小时歇歇脚的团体客,还有来来往往的外国客人。次郎这样的客人属于异例。
外国人都在睡觉呢,还是早已集体雇了几匹马登火山或到岛上其他地方去了?他沿着迂缓的弯路向下走,来到面对公路的旅馆入口的圆拱门附近,前后依然看不到一匹马。于是,次郎用草率制作的竹鞭,朝着走得很慢的马连抽几鞭,将缰绳向右勒。
次郎二十五岁了。他激情满怀,兴奋不已,一双深受肉欲煎熬的眼睛,布满了疲劳的红云。傲岸而天真的眼神,略显不匀称的缺乏光彩的清瘦的脸型,肌理细腻的皮肤,粗大的剃痕……所有这些,都是他脸上的标记。次郎就像一个醉酒后向自己影子挑战的剑客,他野心勃勃,对于人生,抱有快刀斩乱麻的决绝的欲望。次郎一向不相信那种将人生的一切要素圈在括弧内,进行加减乘除后得出x等于几这样的解答。
人,到了这个年纪,一旦跨过这道坎儿,他自然会遇到艺术和生活带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乖离。次郎凭借小聪明,居然置身于“写作人”的立场。表达,既是对于生的一种特权,同时也只能属于生的一种放弃;拥有语言,既是对于生的责任的表现,同时又是对于生的复仇。对于肉体美来说,精神本质的丑,只能靠言语之美加以补偿。言语是怀念精神的肉体的乡愁。在肉体美的转移中,言语美的永恒性,一心要战而胜者的欲望,就是表现的欲望……次郎若无其事地采集了如此各种各样的判断。他像锻炼肉体一样锤炼语言。他力求赋予文体以一定的意义,使其酷似希腊雕刻中准确的线条。
古代雕刻中的青年像中所表现的从额头至鼻端的倾斜的流线,并非对自然样貌的原封不动的摹写,可以说是自然同我们约定的美的具现,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一切自然之中,具有被创造的意志以及怀有深刻祈愿的呐喊。对此加以倾听,是艺术家对于生所具有的最大任务,也是同努力磨炼肉体的古代希腊青年的心灵一脉相承的。而且,唯有这个,才是创造和批评的结合点。
……虽然如此,次郎却不相信他的语言之网,能够从人生中捞得众多鱼虾。
这些鱼能够像在深海里游动时一样,用同一种姿态在这样的网中活蹦乱跳吗?我们所不能亲眼见到的这些鱼游动的姿态,以及谁也不曾看到过的它们所显现的柔软的动作和耀眼的鳞光,同已经被捕捞的鱼之间,存在着难以说明的差异。他感到,语言的网所捕获的不就只有语言吗?……次郎将语言当作生活,他明确地站在这一立场上,事到如今却对此抱有不信任的态度且对如此难以说明的差异忧心忡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乡下马轻微的颠簸和陈旧的马鞍咯吱咯吱的响声,越发打乱了他的思路。春天的乡间道路一大早就很干爽。远近鸡声相邀。菊田次郎选择了右边涂着airport黄色路标的道路,走了一会儿,又走上右边一条通往风早崎灯塔的小径。
不管他如何鞭打,马一直都以怠惰小步跑前行。竹鞭断了,他伸手折下路旁一根小树枝。
小路晦暗的车辙里能看到点点落下的茶花。次郎走入一片茶树和杂木混杂着蔓草的蓬乱的丛林洼地,他为了躲避斜逸在头顶上的枝叶,不得不三番五次低伏着身子。古老仓房般的湿气和阴冷,使得马加快脚步,乘着强劲的晨风打起了响鼻。他嗅到一股腐殖质泥土的气味儿。随处可闻的黄莺的啼鸣,一旦听惯了,也不愿再听,仿佛是林中枝叶间随处漏泄的阳光在鸣啭。
小路又通向明净的田野和农家广阔的庭院。离开旅馆半小时后,面前出现一座登向地岬丘陵的高坡。马也起了兴,抖动着枣红的鬣鬃,一阵驰驱,快速升上那段经雨水穿凿凹凸不平、满布着沙石的陡坡,马蹄踢着细小的石子,向左右的竹丛飞散。
小路沿着地岬的尖端抵达灯塔。斜坡即将到达顶端,与斑驳的松林之间,描画出一条平坦的棱线。菊田次郎面对这片广大的壮丽的风景,突然勒马停住脚步。风里微微交混着大海的潮腥。
然而,海却在风景的深部,广漠而遥远。一望无际的大半个景象,都是向往古的海洋蜂拥而去的熔岩流的创造物。突兀的秃山向海袒露着祈祷般的断面,这里是乳崎海角,从这儿可以看到那祈祷般的背影,于广阔的树林和碧绿的田畴中,毫不客气地高耸着双肩。海在远方闪耀,水面上浮现着对岸天城山模糊的山影。
次郎调转马头。前方高坡上的林木丛中,耸峙着一座银白的灯塔,他向那里策马而行。小路再次升上高坡,此时,前方绿荫深处传来了孩子们爽朗的欢笑。
只见升向灯塔的白色石阶前边,有一片圆形草坪,孩子们正在碧绿的草坪上跳圆圈舞。两片微微低伏的亮云拖曳于海上,但落下的云影与其说是影子,倒不如说是亮光更贴切。唯有那部分海面,放散着雾霭般不很分明的光芒。
从这里离开被树林遮住的o港,开往伊豆半岛尖端s港的定期班船次第远去,不时出现于次郎的视野。轮船描画着渐长渐宽的波尾,向远洋驶去。近岸一带海面看不见了,离港而去的轮船又突然闯入视界。断崖顶端的台地和航行于海洋正中的轮船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银白流线型排水八百吨左右的客轮,看上去犹如小孩子穿的鞋一般大小。
此时,菊田次郎听到了音乐。考虑风向,轮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遮蔽大气的东西,那似有若无的音乐,看来是从轮船游步甲板的扩音器中传来的。这是一段难以相信的距离,完全听不到发动机的响声。或许是船员毫无兴致地随便挑选一枚磨损的音乐唱片,那古典的圆舞曲便乘风闯入了耳鼓。此外再没有任何声音。
遥远的音响穿过大气到达次郎的耳畔,想起那横贯这段难以置信的距离传来的音乐的轨迹,次郎颇为感动。他仿佛将那渐去渐远的音乐猝然挽在掌心,重新点燃一支香烟,沉溺于思索之中:
这种场合使人感到,音乐可以说是一种可视的存在,接近于我们称作生的本质的存在。但这并不等于说生在彼方,而担任表现任务的在此方。所谓“生”,不就是存在的连续吗?如果是,那么,艺术家自身不就可以称作生吗?为什么呢?因为,正如将那轮船同我结合在一起的音乐的轨迹,艺术家就是将作品这一存在同其他所有存在结合在一起的轨迹。而且,艺术家以此可以将自我的存在扩展到万物之上。但是,“现实”并非如此。
菊田次郎有将香烟的一端咬在嘴里的癖好,他对着大海方向吐掉沾在嘴唇上的香烟的碎片。他在这种极端的思绪里,稍稍尝到些醉意和满足。
但是,“现实”并非如此。那位一边在船上麻木吹着口哨,一边重新更换放完的唱片的船员并非如此。他的无动于衷的灵魂、他的饭食、他的工资、他的家人,并非如此。他的生活背后的广大集团,杂沓的群众,甚至人称之为“社会”的东西,只要是现实,皆并非如此。何也?因为现实自足于存在。现实或许不是生,而是死。
想到这里,次郎此时听到灯塔下面的丛林里传来马嘶,他站住了,该是回旅馆吃早餐的时刻了。
他喜欢一个人出外旅行。
但他并不以厌世者自居,他想偶尔试着从远处去爱人。……这样说近乎谎言。他不想像平素那样打身旁去爱人,以致爱得很劳累。
“应该赋予我的灵魂怎样的名称呢?”——次郎曾经自己问自己,但他寻不出答案。
“称孤独之魂似乎也不太合适,对于我显得太滑稽。这个名字怎么样呢?可以说是一个失去指挥员的暴徒的心理……”
次郎想起来了,前天一艘离岸的轮船,穿过众多灯火辉煌的停泊着的船舶,驶往东京港的时候,他从停泊在那里的船体一个侧面整体点燃蓝色霓虹灯的姊妹船n丸上听到有人这样呼喊。
“喂——k丸,桅杆上的蓝灯没有点上啊!”
声音掠过静寂的海面传来。
“喂——谢谢啦!”
这是一个青年发自内心的回答。接着,那盏忘记点亮的蓝色的灯,在头顶上燃亮了。
一群扎紧帽带集体旅行的中学生,一阵骚然。菊田次郎离开他们,背倚栏杆,俯视着船舷边的飞沫和水花。当时,他听到了这种声音。他听到有人这样向他呼喊:
“喂——,菊田次郎,你的蓝灯没有点上啊!”
突然,他感到夜风寒凉,回到船舱。两张窄小的床铺,相向排列。一枚不太必要的大镜子,露出炫目的镜面。镜子贪婪地映照着室内。没有任何值得映照的物件。煞风景的门扉,盛着救生器具的橱柜,左右相对的窄小的床铺,挂在墙上略显歪斜的普通风景画,此外还有呆然坐在一侧床铺上的次郎的身姿。也正因此,镜子的饥渴越来越厉害,一个人待在船舱,仿佛感到内部都被劫掠一空。钝重的发动机的轰鸣,将房间震得不住颤动。
次郎渐渐明白了,镜子的饥渴自有道理,镜子认为自己有存在的理由。
两张床上铺着崭新的被单。绘着蓝筋的毛毯如餐巾一般叠放在墙边。次郎走进船舱时,仿佛看到一叠时髦的花纹。仔细一瞧,并非如此。次郎所坐的那张床上的毛毯,象征着男根;对过床上叠着的毛毯,象征着女阴。
他再也待不下去,出了船舱。他到休息室抽烟,随手带上一本无心阅读的书。歌德的《赫尔曼与窦绿苔》。这本书他反复读了两三遍,不想再读了,但出门时还是带上了。这是次郎的癖好。近来,他只是醉心于那些内容格调明朗的读物。希腊悲剧、法国古典悲剧,单凭那壮美的悲剧色彩,就把他吸引住了。幼时的他,爱读渔夫的故事。那位青年渔夫将影子卖给魔鬼,变成无影人,纵身跳进欢乐的海洋。那则童话讲的是,影子是人的灵魂……一想起这些,次郎就觉得现在自己所憧憬的东西十分荒唐可笑。没有灵魂的明朗,残留的肉体的澄明……所有这些,只能从古典悲剧和歌德的叙事诗所塑造的灵魂中找回。这究竟是怎么啦?否定精神是可以的,但由此再向哪里迈步呢……
他有时在夹杂着猥亵文字的秘密日记上写:
精神已经是一个传说,不过是麒麟和唐狮子般的想象的怪物。我再不会相信了。
休息室内聚集着谈笑的人群,他们同次郎的妄想毫无关系。这些绝不会忘记穿西服背心的人种,一律佩戴着粗野的眼镜,头发剃到头顶,胡须严整,洁净但唯独口臭被珍爱般地保留下来。他们抬起眼镜哗啦哗啦翻开笔记本,填入十天之后宴会的约定。总之,他们心满意足。他们最爱听人世的悲惨境遇,其中包括归国者[特指“二战”后从境外回归日本的日本人]的悲剧、原子弹的悲剧、父母子女一起自杀的悲剧,就是说关于人的灵魂和精神上的重大问题,都是他们最喜欢的话题。也许是心有所感吧,同坐中的事务长,披露了一桩投水自杀的秘史。他的话逐一进入次郎的耳眼里。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船上来了一位很有品位的老人,他有着一副被大海侵蚀的巨岩般的容貌,穿戴整齐,态度温雅。但他的举止却触动了事务长的第六感官,事务长提醒侍者保持警惕。
侍者走过老人的船舱,老人从敞开的房门内唤住他。老人声音洪亮,口音里蕴蓄着古老织物般的厚重感。他笑容可掬,鼻翼边一颗大黑痣也让人觉得亲切。他对侍者说:“我喜欢年轻人,爱听年轻人的故事,有话也喜欢对年轻人诉说。请你坐一会儿吧。”于是,侍者毫不经意地听到老人谈了自己的阅历。据老人说,他原是海军中将,被流放了。精心照顾父亲的长子,事业有成,发了财;次子也月月给父亲寄来零钱,至今,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花钱不必特别在意,所以时常出外旅行。但自从去年老妻去世,旅行也不再能慰藉自心。……然而听他说话的口气,冷静而乐观。侍者嘲笑司务长多虑,遂放松了警惕。老人深夜从甲板上跳海了。他的境遇看来不像是伪装。房间里留下了未曾动用的数万元现金。
“嗬——”听众中的一位中年男子,摘掉眼镜仔细揩拭着,“竟然有这种事情,他没有什么不满足啊!”
“不,正因为没有什么不满足,所以他才失去了希望。”另一个人说。
又有一人带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些人的生涯里永远没有终止这一说法。
次郎在回程的马背上再次想起了这些事。九时,在旅馆的圆拱门前,他和四位骑马的外国人交肩而过,其中有一位身穿大红色裤装的金发女郎。那女子一双碧眼,满含忧愁,凝睇遥望远方晨风中灰尘飘舞的无人的村道。树林中鸟鸣嘤嘤。同行的青年和她搭话,她没有理睬,她只顾打着舌鼓催赶马儿,那副洁净的鹦舌莫非正要流出鲜果汁般的唾液?
回到旅馆,向马主付了租金,返回二楼十四号房间。途中,遇到管客房的侍者,叫他去询问早餐是否准备好了。侍者的笑脸上带着过分的亲切和极其委婉的敬意,回答一句:“遵命。”他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十八岁光景的少年。他的微笑既亲密又有些隔膜。
菊田次郎回到房间,没有脱鞋就仰身躺在床上,思忖着那微笑的意义。不光是负责客房的侍者,柜台的人也带着同样的微笑。行李员也一样,餐厅女子也一样。
“这家旅馆到底怎么了?这家旅馆奇妙的神秘主义,那种秘密结社般的亲切的微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电话里通知用餐。他独自下楼走向餐厅。
餐厅内,他似乎是最后进餐的客人。众多的餐桌中间,整齐地放着餐巾和刀叉的小桌子只有一张。他想起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西班牙画家。他的即兴电影脚本babaouo,以镜头追逐两人边走边谈、不断变换焦距的拍摄方法,表现各种魔幻场景]即兴写作的剧本babaouo,想起主人公走进无人街一家寂静的咖啡馆,数百张大理石桌子中间,只有一张桌上整齐地叠放着餐巾的那个场面。午前的光线从高窗射进来,将刀子照得亮晶晶的。次郎害怕这纤细的反光,他变换了一下椅子的位置。
厨师手艺低劣,法式清汤就像一碗白开水。火腿鸡蛋的蛋黄破了。但是,次郎作为战时培育起来的年轻人所养成的习惯,对这些一概司空见惯。他哭丧着脸好歹吃完这顿早餐。女侍端来咖啡,他闲得无聊,问她:
“你是东京人吗?”
“不是,我是岛上的。”
“唔,这里东京人多吗?”
“啊,三个人……不,四个人。”
“你们出去玩,都到哪里去?”
“没有什么可玩的。看电影必须跑到伊东,岛上有时放的是无声电影。”
她像是乡下姑娘,尖嗓门,总是用一副抗议的语调回答问题。嘴唇因春天干燥的空气皲裂了,涂着斑驳的口红。乌亮的头发是海岛女儿的象征。
次郎走到露台上,女侍傻乎乎地鞠躬相送。厨房那里传来一阵暴烈的哄笑。
“出于这种孤绝而单调的环境,或许对于旅馆所郁积的问题表示不满吧?侍者的脸上,柜台办事员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疲劳和渴望的热烈的倦怠。他们对于我一副无言的亲爱之情,或许正是来自找到同类之后的安心感吧……”
他透过露台上的玻璃门,遥望着远方那座将静谧而过于端丽的风景统摄为一体的灯塔。庭园的草坪,绿草毵毵、左右纷披。早晨平静的海面,这会儿起风了。
“要登山吗?”
客房侍者问。
“要登山吗?”
面孔红红的经理,交换名片之后问。
“要登山吗?”
行李员问,柜台侍者问。
每当被问起,次郎就越发失掉登山的兴趣,到头来不由觉得,自己故意躲避登山仿佛有某种原因。自多年前起,火山就中断了喷烟,这座海岛的风景里之所以漂浮着一种休假的宁静,正是因为这一点。有喷烟风景才会具有活鲜的表情,如今,这种风景小睡于无限期的休假之中。
那么,人们为何要到这座岛上来呢?人们为何要去窥探那个空虚的火山口呢?
“不去登山吗?”
昏暗的柜台内一位反复翻看账本的苍白的青年,微笑着劝说次郎。他的微笑,令人想起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切感。菊田次郎感到被他的微笑所追逐,微笑缠绕着他,始终站在他身边,威逼着要和他一起行动。这叫什么服务啊,这是多么不合道理的厚遇!他可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贵客。
午后,刮大风了。后半天的大部分时间,次郎都待在休息室里。这期间,洗澡水开了,他洗了澡,日暮时分,海上风平浪静,他像逃避追击似的走出门外。
斜斜的光线映照着一根根青草,十多只放牧的山羊静静地在吃草。次郎来到庭院,接着又悄悄地离去,犹如一个幻影,悄无声息地掠过草地。
风景受到夕阳细致的雕琢,宛然显示着葛布兰织锦[由巴黎葛布兰工厂织造的缂织壁毯]的壮丽。遥远地岬上的一棵棵杉树,以及丘陵上的一片片松林,都带着可爱的立体感映入眼帘。田野的角角落落,镶嵌一圈儿玫瑰色的霞光,犹如一幅幅精巧的押贴画。这样的风景里,具有一种类似魅力、蛊惑力和妖魔力的东西。菊田次郎跨上一条小径,这条路从庭院的尽头不知通向哪里。他感到一步步走进风景之中了。风景具有弹力和密度,越接近深部越浓厚,仿佛达到美丽的结晶体。就像今朝看到的乳崎裸露的土层,映着玫瑰红,耸峙着虔敬的晚祷的背影。
海峡就横卧在乳崎那边,那是南洋航线上著名的难关。那里汇聚着两种潮流。太阳继续朝着海峡方向沉落下去。
菊田次郎站在最有利于遥望海峡的地点上。右方的地岬上灯塔拖曳着长长的阴影,小小的玻璃窗户映射出炫目的金光。本来嘛,靠着这些悲壮的森林、山谷和耕地等广大背景的支撑,海峡宛若着火的油田熊熊燃烧。
天空布满着鱼鳞般的云彩。
海峡上的落日罩上一片云影。阳光没有照向这边,而是大量地朝海面流落。云的上方镶着金边儿,云的中心暗淡,正巧同奔涌着葡萄酒般的海峡的色彩相对应。
看着看着,落日徐徐向云的下方降落,静静地像天使下凡。……不久,显露出不忍直视的全身。
菊田次郎心想,那种跪拜古人奇迹般出现的心情,不正是如此吗?这刹那的落日所赐予他的正是这样的感动。
“我们的生也……”次郎思忖着,“一定比我们考虑的更加强大,更加壮丽,超出想象、思念和行动所能达到的极限。正因为如此,它才不是现实,它才要求表现,要求这种绕来绕去的缓慢的行为。通过表现,我们回归于生。艺术家直到死之后依然活着,就是这个道理。而且,表现这种行为,艺术家的生活,是多么缓慢的死啊!精神模仿肉体,肉体模仿自然,模仿自然、模仿死,自然即死亡。此时,艺术家无限接近死,换言之,无限接近表现的生。因而,对于艺术家来说,绝望是毫无意义的。倘若有时间绝望,就不能不表现。何也?因为任何绝望,较之那种面对生的表现所不能不处处感觉到的自我的无力、自我的不得力,该是多么壮丽的欢喜!……”
——次郎离开火红的夕阳回到旅馆。
草地渐渐暗淡了。狩猎回来的外国人肩膀上挂着猎枪眺望落日。一只猎犬站在他脚边一动不动。
菊田次郎走进薄暗的休息室,深深埋在暖炉旁边的椅子里。他两手冰冷,想烤烤火,周围看不到木柴。他想喊人,又觉得麻烦,遂作罢了。
客房侍者走进休息室。他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儿,终于发现菊田。
“啊,在这儿呢?”
“有事吗?”
“不……没有。”
看到次郎不悦地沉默着,侍者连忙解释道:
“看您不在,有些担心,特来找您的。”
这位十八岁的少年失言了。他说罢,胆怯地眨巴着眼睛,嘴边浮现出既亲密而又有些生分的微笑。
对这个疑问的解释使得次郎打心眼儿高兴。原来,旅馆把他当成一个自愿寻死者了。处处亲切和蔼,人人笑脸相迎,一切的关照全都是出于这一点。
他笑了。不仅如此,他一心想将这一发现说出口来。
“你们以为我是想自杀吗?”
侍者依然用一副怜悯和同情的语调否定了他的疑问。
“不,没什么……没有那么回事……没有。不过,对于单身客人,总要留心些。”
“大凡单身就想自杀,对吗?”
“不是,我是说单身的话可能会想自杀。”
“唔——”
次郎被这个平凡的道理感动了。
“跳火山口的很多吗?不过,喷火口不喷烟,也是没法子呀。”
“报纸上一报道,来的人就多起来。最近不报道了。不过,眼下每个月也还有四五个人。前些时,一个小伙子来住旅馆,瘫倒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四点左右东京打来电话,说明天一早那边要来人,在这之前请务必看好他。于是,经理、司务长和我整夜陪着他打麻将,哪里都不让他去,时刻提高警惕,防止他服毒自杀。查了查他的房间,找出六盒安眠药来。”
“他最后死了没有?”
“没有。女人屈服了,来找他,才算万事大吉。”
侍者还讲了这样的事。去年秋天,御神茶屋旅馆,天亮时有人打门哭叫不止。开门一看,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她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看有人开门也许放心了,便昏了过去。只见她十根指头的指甲全都掉了,指尖儿溃烂,有的指头露出了骨头。——她夜里三时左右跳火山口,没死成又爬了上来。
尽管这样,火山还是在休息,自杀者还是络绎不绝地坐船来到这里,有的大老远地从东京来到这个岛上。他们为何要跳火山口呢?火山在休眠。走到地狱,或许也挂着休息的牌子吧?即便走在通往地狱的大道上酒馆、理发店、旅馆、菜场、鱼店、大礼堂和剧院……这些地方都在门口挂着“现在休息”的牌子吧?死去的人,跳进休息的火山口,沿着休息的大道,走向休息的地狱,不论走到哪里,可能都没有停宿的地方。那么,他们究竟要去何方?话虽这么说,为了投身这座空虚的喷火口,人们一批又一批,乘着船来到这座海岛上。
到头来,不就是没有地狱吗?现代的地狱,不就是地狱不存在吗?现代可怕的特质就在于此,不是吗?否则,次郎就无法理解人们如此呼求地狱、翘望根本不存在的地狱的一番心情。
侍者抱来一捆木柴,是鲜亮的樱木。火势渐旺,斜斜地沿着木纹爬行,灰白的树脂泛着泡沫滴落下来,不久,燃起了可怕的熊熊烈焰。
几个外国人,高声谈笑着走进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