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姨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吧?”
健造问道。
“嗯,是九点。阿姨本来说在一楼卖玩具的地方等着,可那里不好说话,我叫她到三楼的音乐茶座去见面。”
清子回答。
“你倒挺机灵的。”
这对年轻夫妇缓缓迈着步子,从后街走到新世界大厦,仰望着屋顶上五重塔的霓虹。
梅雨时节阴沉而燠热的夜晚,云层低低地闭锁着,霓虹灯光照耀着周围的天空,一片浓丽。
明灭的彩光之中,浅淡的颜色组成的纤细的五重塔实在好看。各个部分时时闪烁不定,渐渐波及全体,一瞬间暗下来,彩光遗留下来的影像行将消泯之际,又猝然闪亮起来,显得格外美丽。由浅草六区一带眺望,五重塔矗立于被填平的瓢箪池畔,成为夜间六区的一个标记。
那里面仿佛使人感到蕴含着谁也无法触及的崇高的生活之梦,他们两个背倚停车场的栏杆,好大一会儿呆呆眺望着天空。
健造穿着一件背心和粗布裤子,趿拉着木屐。他皮肤白皙,从肩头到胸脯隆起的肌肉,光洁,健美,亮晶晶的浓密的腋毛从腋下蔓延出来。清子穿着坎肩儿,由于健造时常督促,腋下刮得干干净净。不过,因为腋毛刚刚长出,经这么一刮,腋窝有些发疼,所以每次剃腋,她都有些神经质。为此,胳肢窝白皙的肌肉总显出几分微红色来。
清子一张小巧的桃圆脸上,分布着可爱的鼻子和眼睛,互相之间好像有一条细线牵连在一起。这张面孔有时令人想起决不会笑一笑的小动物的天真的面颜。人们看到这张面孔,会立即产生信任,但要由此引起某些幻想,那是很困难的。
她提着一只好大的粉红色手提包,腕子上搭着健造淡蓝的运动衫。健造喜欢空着两手走路。
只要看一看清子朴实的化妆和发型,就会明白他们过着节俭的生活。清子一双小巧的眼睛清澈明亮,对于丈夫以外的男人从不瞥上一眼。
两人穿过停车场前的道路,走进新世界一楼卖场。这里铺面广大,琳琅满目,物美价廉的商品,到处堆积如山。商品的空隙里微微闪现着售货员的面孔,场内充溢着荧光灯清凉的光芒。锰合金制作的东京塔模型一片林立,背后是一排毗连的东京风景挂壁镜。一路走去,镜子里涌动着五颜六色的领带和夏衫的影像。
“住在挂满这种镜子的房间里,真叫人受不了,那太难为情啦。”
“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健造说话的语气很果断,但他只是对妻子的话作出敏感的反应,并非一概置之不理。两人随之来到玩具卖场前边。
“阿姨知道你喜欢到玩具卖场来,所以才提出要在这里碰面的。”
“嘿嘿。”
健造很喜爱宇宙火箭、火车和汽车等玩具。他没有买,只是听售货员一番说明,一一用手操纵了一下,这使清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清子上前插了一手,她拉着健造的手腕,使他稍稍离开卖场的货架。
“从选择的玩具上可以看出来,你巴望生个男孩子吧?”
“没那回事,女儿也很好嘛。真希望早一点啊!”
“我想再忍耐一两年。”
“是的,应该绝对按计划进行。”
夫妻很早就埋头存钱,将银行存折分成几种,分别标上“x计划”、“y计划”和“z计划”等名称。生孩子要绝对遵照计划,在x计划的存款尚未达到定额时,不管有多大欲望都应该强忍。两人在各个方面都深感按月分期付款很不合算,所以洗衣机、电视和冰箱之类,只好等到a计划、b计划和c计划实现的时候,才能用现金购买。其间,a和b已经完成,而d计划是小额预算,用来买不太急用的衣柜之类,一直拖后,始终没有达到预定的数额。在这之前,健造和清子的衣服挂在衣橱里就行了。夫妻俩对穿戴都不甚关心,所以冬天只要有全套防寒的衣服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置办大件东西时,十分慎重。首先索取商品说明书,对各家产品进行一番比较,千遍万遍打听用户们的意见,然后才去御徒町[东京上野附近的廉价市场]的批发街购买。
然而,有了孩子就不同了。一旦树立了坚实的生活目标,就要充分地拼命存钱,孩子出生一直到长大成人,即使不考虑这么远,做父母的也必须为孩子创造一个无愧于社会的环境。光是婴儿奶粉的开销有多大,健造早已从有孩子的朋友那里打听和研究过了。
夫妇俩心里怀抱着这种理想的计划,瞧不起贫穷人家那种漫无计划、走一步看一步的生活态度。孩子应该有理想的抚育环境,实行有计划的生产,孩子出生之后,将来会有更加幸福的生活理想在等待着他们。然而,他们的理想虽然考虑的不很遥远,但却坚实可行,而且一直在眼前闪现着一丝光明。
青年们总以为现代日本没有希望,这种思想尤其使健造感到气愤。健造是个不大爱动脑筋的人,但他却有着宗教般的信仰,认为人类应当尊重自然,忠实于自然,只要努力活着,未来必然能够开辟新路。首先应崇拜自然,夫妇和睦,这是根本。一对男女只有互相信赖地生活下去,这才是阻止世界走向绝望的最大力量。
所幸,健造很爱清子,对未来充满希望,正是这种力量使得他按照自然所赋予的条件而生存下去。虽然也有别的女人向他卖弄风骚,但他对这种为玩而玩的态度,总觉得“不大自然”。比起这些来,他更喜欢同清子一道对近来青菜和鱼类高居不下的价格互相发发牢骚。
——说着说着,他俩围着店堂已经转了整整一圈儿,又在玩具卖场前边停住脚步。
健造的面前摆着的玩具是空中飞碟发射基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只玩具。透过窗户,可以窥见白铁皮的基地表面,分布着内部构造十分复杂的机器,指挥塔中旋转的灯火明灭闪烁。蓝色的塑料圆盘,根据传统的竹蜻蜓原理在空中飞行。这个基地仿佛浮现于宇宙中央,正对着地面的铁皮上全部描绘着星空和云彩,其中可以看到熟悉的土星的圆环。
夏夜里闪闪发光的星空一片灿烂。彩色的铁皮表面显得有些冰冷,使人觉得,要是能躺在那样的星空下边,夜间蒸腾的暑气就会立即消失。清子发现了,还没来得及制止,健造在基地一角的弹簧上用手指猛地一弹。
蓝色的圆盘迅速旋转着飞向卖场的上空。
店员不由伸展着手臂喊叫。
圆盘旋转着缓缓下降,落到对面点心卖场上了,正巧停留在百万日元煎饼之上。
“打中啦!”
两眼一直跟随圆盘打转的健造,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
“什么打中啦?”
清子羞涩地连忙背对着玩具卖场,追着健造问道。
“看呀,不是落下了吗?一定有好事啊。”
承载着圆盘的长方形屋瓦状煎饼,仿造真的钞票,烤制成一枚巨大的纸币,标着百万元数字。而且,酷似纸币的印刷纸上原来圣德太子的地方,却换上秃头店老板的一张脸孔,覆盖在用保鲜膜包裹着的三枚屋瓦煎饼上。
三枚共五十日元,太贵了,清子表示反对,但健造觉得很有缘分,于是就买下了。他一买到手,就忙不迭撕开保鲜膜,一枚给清子,一枚自己吃,剩下的一枚塞进清子的手提包。
一种略带些苦味的甜香,随着健造坚硬的牙齿咬碎的一角流入口中。清子也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百万日元纸币的一角送进嘴里,像小老鼠一般咬下一小片儿。
健造走到玩具卖场前,将刚才那只空中飞盘交还还给店员,那位店员不高兴地将脸转向一旁,伸出手来。
清子有一对弓一般胀鼓鼓的乳房。她身个儿虽小,但生得匀称,同健造走在一起,有一种隐藏在丈夫阴影里的风情。横穿马路时,他总是使劲儿揪住妻子的两只腕子,一边确认车况,一边用两手确认妻子松软的肉感,自豪地向对岸搬送。
这个女子自己什么都会,但又一味听任丈夫摆布,健造喜欢她富于韧性的活力感。清子从不看报纸,但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具有令人惊奇的正确的认识。清子梳头,翻日历,折叠浴衣,这些活计丝毫不带有生活中的习惯动作,她那充满朝气的身心始终同梳子、日历和浴衣这些“物”,亲切地化为一体。在这种“物”的世界里,清子宛若进入浴池一般,全部沉浸其中了。
“到四楼室内游乐场消磨一下时间吧。”
健造说着,正好电梯停在眼前。他登上电梯,女人默默跟在身后,到四楼下了电梯,她一把拉住男人的皮带,说道:
“我说,不要白白花钱了,这些一个个看起来很便宜,但不知不觉就会花掉一大笔钱的。”
“别这么说,今晚上不是特别高兴吗?去看一场特约预映也不算什么呀。”
“特约预映又有什么意思?过一阵子就都一样便宜了。”
清子对于生活的认真态度很是可爱。她撅起的嘴角上粘着一点儿百万日元煎饼茶褐色的粉屑。
“算了吧,瞧你,嘴角粘着煎饼呢。”
清子立即朝一旁的镜子走去,用小指甲抠去粉屑,手里的煎饼还剩下三分之二。
那里就是经常举办“海底两万里”表演的入口,凌厉的岩石一直垒到天棚。坐落于海底岩石上的潜水艇小圆窗就是售票处,大人四十日元,小孩二十日元。
“四十日元太贵啦。”从镜子旁边回来的清子说道。“这种表演只能看到人造的假鱼,肚子一点儿也不鼓,四十日元可以买到船丁鱼或鲷鱼,以及上等鱼一百克呢。”
“昨天我看到一片黑鲷鱼卖四十日元,哎呀,算了吧,嘴里嘎嘣嘎嘣咬着百万日元纸币,还净说些不景气的话。”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结果健造还是买了入场券。
“真讨厌,吃了这煎饼,人也变得大手大脚了。”
“可味道真不错呀,正巧,赶上肚子也饿了,真过瘾。”
“刚才吃过饭来就好啦。”
进去一看,类似车站的地方,线路上稀稀落落停着五六台二人坐席的老虎车,此外还有三四对游客。他们夫妇毫不客气地上了最前头的车厢。两人并肩坐下,立即感到坐席窄小,健造顺势用胳膊揽住了妻子的后背。
一个列车长打扮的男子使劲儿吹响了哨子,健造浸满冷汗的健壮的臂膀,紧紧依偎着清子柔软的后背和肩头。肌肉贴合着肌肉,犹如微妙地折叠在一起的昆虫的翅膀,亲密无间地化为一体了。老虎车开始笨重地震颤起来,清子不带任何畏惧表情地说:
“好可怕呀。”
线路上的车子每辆车厢之间都有一定的间隔,次第进入黝黑的岩石砌成的隧道。一进入隧道,就有一段大弯路,洞穴岩壁上,回荡着车轮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啊。”清子缩起了脖子。这时,有一条鳞光闪射的青色大鲨鱼,紧贴着头皮游了过去。清子的脸紧靠着健造,年轻的丈夫猛地吻了她一下。鲨鱼游过之后,再次陷入一派昏黑之中,只有车子围绕急弯行驶时发出的轰鸣。健造的嘴唇准确无误地射中了清子的芳唇,宛若黑暗之中,一支鱼叉击中一条小鱼,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寂然不动了。
黑暗给清子带来奇妙的羞耻感。如果没有车子剧烈的晃动和轰鸣,会是什么能支持她耐得这种羞耻呢?她被丈夫抱在臂弯里,每当深入黝黑的隧道时,清子一想到自己的身子暴露于黑暗中,就觉得满脸发烫。沉浸于这种浓重的黑暗里,既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自己,反而使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徒然地包裹着她的肉体。清子回忆起小时候,瞒着父母躲在古老库房里玩的那种黑暗来。
仿佛蓦地从这种黑暗里绽开一朵红花,眼前闪过一道绯红的光线,清子又惊叫了一声。那是一条盘踞于深海里的巨形娃娃鱼,猛地张开了大口。鱼的周围簇拥着珊瑚以及海藻阴森可怖的暗绿色。
健造的面颊极力贴着紧靠过来的清子的面颊,挽着她的肩头的手指,顽皮地抚弄着她的头发。他的指甲的动作比车速和缓得多了,清子明白,丈夫不仅是为了游乐,而且也在尽情玩赏她这个害怕此种游乐的女子。
“快点儿结束吧,我已经怕得受不住了。”
清子说着,她的声音被轰鸣抹消了,根本不成其声音。
老虎车又一次在黑暗中奔驰。清子虽然有些害怕,但心里有了勇气。只要被健造抱在怀里,不管多大的恐怖和耻辱,她都有自信忍耐下去。两人都未曾失掉希望,所以,目下这种幸福的状态,充满了大致与此相似的紧张之感。
眼前立即出现了一条令人不快的褐色的大章鱼,清子又不由叫了一声,健造迅即吻了吻她的脖颈。章鱼巨大的腕爪遮住了整个洞口,两眼喷射着锐利的电光。
下一个角落里,于海底的藻林中悄然伫立着一具溺死的尸体。
不久,隧道的远方出现了亮光,车子徐徐放慢了速度,忽然摆脱了烦嚣的响声,驶出了隧道。一看,那里已是明丽的车站月台,穿着车长制服的汉子,伸手到车厢前的操纵盘上,制止住了车子的惯性。
“到这里结束了吧?”
健造问车长。
“嗯,是的。”
清子坐起身子,一来到月台上,就立即在健造耳边嘀咕道:
“这下子,四十日元就这么花掉啦。”
还没有离开车站出口,两口子就为手中吃剩的百万日元煎饼的大小作比较,清子剩下三分之二,健造剩下一半。
“怎么回事?怎么会和进来之前一样呢?看来刚才的经历太紧张了,连吃煎饼的空闲都没有。”
“这么一想也只好死心啦。”
然而,这时健造的眼睛又转向另一出口色彩斑斓的广告牌上。表明“魔术场”的文字周围缀满彩灯,一群小人惊诧的眼睛里是红绿闪烁的电灯,他们穿着的“多米诺”衣裳[一种多米诺骨牌似的黑底法衣]涂满了金粉和银粉,闪闪发光。健造不好马上说要进去看看,他一边咬着煎饼,一边靠着墙壁喋喋不休:
“刚才进入‘新世界’时,不是打停车场中央穿过的吗?那一带泥土道路上,由于灯光的关系,我们面前出现了清晰的影子。当时,我就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你的身影和我的身影相隔五十厘米,要是中间出现一个小孩子的身影,我们俩牵着小孩子的手走路,那该是一番什么情景呢?那么一想,仿佛真有一个小孩子的身影,有时一下子离开我们,有时又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
“哎呀,真讨厌。”
“仔细一瞧,身后确实一直跟着一个人影,那是私人司机们在练习打棒球,有个人跑过来拾球呢。”
“是吗……不过,到时候,一家三口也是可以出来散散步的呀。”
“我要带到这些地方来玩。”健造指着广告牌说,“为此,要先见习一下。”
看到健造站在售票窗口一旁掏钱包,这回清子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来得不合时宜,魔术场已经十分闲散,两人走过的区间道路两侧,点缀着明灭闪烁的假花,飘来了八音盒的乐音。
“何时盖了房子,通往门外的路上都要像这样装点一下。”
“低级趣味。”
走进自己家门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建房资金虽然在小两口儿的计划中尚未见眉目,但总要考虑进去的。未来的一切,现在想想只是梦境,到时候会以极其自然的面貌出现的。……平素坚实可靠的夫妇,正像清子所说的,托百万日元煎饼的福,今晚上那就尽情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吧。
人工的花朵上停着一只人工制作的大蝴蝶,在吸食花蜜。蝴蝶大如一只折叠包,半透明的红色翅膀点缀着黄黑斑点,突出的眼球是闪亮的电珠。由于受到地下灯光的反照,塑料花和草丛,像雾霭中迷离的夕阳,飘荡着朦胧的光芒。那雾状的东西也许是地板上腾起的尘埃。
按照箭头指示,两人最初进入的屋子是“倾斜之间”。地板以及所有家什都是倾斜的,如果挺直身子走进去,就会发现房子本身故意造得使人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想住这种房子。”
健造双手支撑在桌面上说道。这是一张漆成黄色的木桌,上面摆着一盆郁金香。他的话听起来像一位君王。他的果断的言语里,含有一种绝不容许他人置喙的希望和幸福的特权的调子,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他所抱的希望包含着对于他人希望的凌辱,他所考虑的幸福,其性质绝不容许他人动一动指头。这倒没有什么奇怪。
尽管如此,这位一向自以为是、双手支撑着倾斜桌面的年轻的丈夫,他那只穿一件短衫的身姿,还是把清子给逗笑了。乍看起来,这是一幕家庭内的风景,仿佛一位青年,利用星期日的休息时间亲手建造了一间房子,只因算错了尺寸,窗户、桌子都歪歪斜斜的,于是呆然而立,自己一味生着闷气。
“要是能这样生活,也不是不能住呀。”
清子像机器人一般摊开双手,使自己的身体尽量符合房子的倾斜度,同样倾斜着走到站在那里的健造身边。于是,清子的脸挨着健造宽阔的肩膀左侧,宛若斜斜插在花瓶里的一枝鲜花。
健造如一般青年人一样,他紧锁眉头,淡然一笑,照着妻子清倾斜的面颊吻了一下,然后猛地咬了几口百万日元煎饼……
绵软的楼梯,摇动的走廊,两侧伸出鬼脸的妖怪木桥……他们从那些众多的、千奇百怪的建筑中钻出来,到达这里之后,才感到场内多么炎热。健造吃完了一张煎饼,清子一面把始终咬不完的煎饼塞进嘴里;一面寻找一块能够吹到清凉夜风的地方。
一排木马的对面,有个通向阳台的出口。
“现在几点钟?”
清子问。
“差一刻不到九点,我们到那边凉快一下吧,到九点再走。”
“啊,我口渴,煎饼太干啦。”
清子用她为健造准备的一件淡蓝的衬衫,扇着汗津津的雪白的颈项,说道:
“真想马上喝到一杯冷饮呢。”
宽阔的阳台夜风清凉,健造伸着懒腰,同妻子一道背靠在栏杆上。两人赤裸着的白嫩的臂膀,十分鲜活地搭在夜露瀼瀼的黑色铁栏杆上。
“好舒服,比刚刚进来时凉爽多了。”
“傻瓜,价钱好贵呀。”
眼下,可以看到远方寂静的户外游乐场上,分布着众多黑沉沉的机器。旋转木马稍稍倾斜着,空荡荡的坐席暴露于夜露之中。空中观览车黝黑的铁框之间,几只悬空的坐椅,随着风微微摇晃。
与此相反,左侧的饮食店却生意兴隆。就像对着一张鸟瞰图,那些饮食店轩敞的院子内每个角落都历历可见,犹如戏剧的舞台。几栋房屋之间的空地、走廊、院中的流泉、石灯笼、客厅,一座房里,攀着红背带的侍女在收拾盘盏,一座房里,艺妓们在跳舞……一处处都能看得十分清楚。而且,所有的房间的屋檐下都点亮着大红灯笼,一排排,一列列,非常漂亮。其中,白底的文字也很好看。
也许风的缘故,听不到一点声音,眼下的整个景象,精致地凝结于夏夜沉闷大气的底层,看上去,几乎全都蒙上一层神秘的美丽。
清子又谈起那个富有浪漫色彩的话题。
“那种地方价钱太贵啦。”
“那里确实太贵,傻瓜才会上当。”
“什么‘脆黄瓜’之类,名字倒挺时髦。一根黄瓜也卖得很贵。是多少钱来着?”
“好像是两百日元左右。”
健造从清子手里接过运动衫套上腕子,清子伸展胳膊一个个为他扣上纽扣,接着说:
“真骗人,一下子长了十倍。现在最好的三根一共才卖二十日元。”
“哦,这么便宜?”
“一周前开始降价的。”
差五分不到九点,两人离开那里,寻找通往三楼音乐茶座的阶梯。两张百万日元煎饼早已干光了,剩下的一张连清子那只巨大的手提包也装不下,一部分露在了锁扣外头。
——性急的阿姨提早赶来,已经等在那里了。舞台上正在演奏爵士乐,急管繁弦,能够清楚地看到舞台的椅子都坐满了人,只有“不死鸟”花木店一旁死角里一部分椅子是空的。阿姨身穿浴衣一个人独自坐在包厢里,在这家店里显得很不合时宜。
阿姨是一位身材小巧的初老女子,她有着一副时常洗得很白净的平民出身的脸庞,说话时很认真,手也不停地在动。她很善于同年轻人交朋友,这一点使她感到自豪。
“想到你们会请客,所以我预先订了高价的饮料。”
阿姨说话之间,侍者端上来高脚杯里盛满了水果切片的冰激凌。
“哎呀,我们不喜欢,我们只要两瓶汽水就行。”
阿姨立即伸直小指,捏着汤匙一端,灵巧地将杯底的奶油捞起来,像平时一样,口齿伶俐地独自一人唠叨开了。
“这地方很吵闹,说话听不清楚,没关系吧?我在电话里已经说了,今晚上是在中野一个地方,那里也是良家妇女,没想到吧?实际上是带着太太们的一次例行集会。最近,那些贵族妇女也不可忽视啊。别看白天里她们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因此,一听到你们的情况,对方就指名提出邀请,务必请你们赏光。这种事儿,对于上了年岁的人,本来就觉得有点儿丑,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嘛……所以,我也为你们鼓吹了一番,尽管这样,还是有些太便宜了。不过,一旦对方满意,赠金还可以增加些。这个,对方也不了解行情……不论如何,你们只管真心实意去做好了,有些事不说也会明白的。不过,今晚上对方要是称心如意,还可以玩些拿手的高级的动作来。像你们这般情投意合的很少,这一点很叫人放心。不过,可不能给阿姨我丢面子啊……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对方的一位做干事的太太,正在中野车站前的咖啡馆里等着。以后怎么行动,我也不太清楚。对方不会告诉我们住址,只是从那里乘出租车,故意转弯抹角,经过一段不像样子的道路,虽说不是让你蒙着两眼,可是门牌也不让看清楚,就那么急匆匆从边门送进去。叫人感觉很不舒服,但对方处于那种立场,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在这一点上只好请你们多担待些……你问阿姨我吗?阿姨我即使去,也总是看大门的差事,不管谁来,我都能生法子对付……好了,该走啦。无论如何,你们要打起精神,对方抱着很大希望呢。”
深夜里,健造和清子告别阿姨回到浅草。他们穿过六区,阴霾的夜空底下,看到广告牌的画板沉浸在黑沉沉的可怖的黑暗之中。这时,健造感到身子异常疲惫,脚下木屐的声响在马路上拖得很长很长。
两人蓦地一起抬头仰望着新世界大楼的顶端,五重塔的霓虹灯已经熄灭了。
“唉,都是些讨人厌的客人,那种恶心的人我是初次碰见。”
清子只顾低头走路,没有应声。
“喂,听到了吗?尽是些装腔作势的老婆子!”
“嗯。不过,那也没办法呀……礼金倒拿了不少啊!”
“那些女人,昧着丈夫的钱财挥霍无度。记住,即便有钱,也不要做那号女人!”
“瞎说什么呀!”
清子在黑暗里绽开一副雪白的笑脸。
“一群可厌的女人!”
健造啐了口唾沫,那唾沫划着一道强力的弧线,飞散开了。
“一共多少钱?”
“就这些。”
清子从手提包里抓出一张纸币。
“哦,五千日元?赚了这么多,倒是头一回。阿姨一共拿走三千……畜牲!真想一把撕掉,心里才会好受些。”
清子慌忙从丈夫手里抢回纸币,接着用手摸摸塞在手提包里的最后一张百万日元煎饼,嗲声嗲气地说道:
“要撕,就把这个撕掉好啦。”
健造接过裹着保鲜膜、又包了一层纸的百万日元煎饼,他把纸团了团,扔在马路上。深夜的道路,用手团着保鲜膜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他捧着比巴掌大得多的百万日元煎饼,摆出一副要用两手撕开的架势。质地甜腻的煎饼粘在了手上。因为买到之后又过了好长时间,煎饼全都返潮变湿了,撕破口一旁软塌塌地扭曲着,越是扭曲就越增加韧力,健造无论使出多大力气都没能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