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阴雨连绵,天地合一,柔情脉脉。
我回想起一幅刻在深灰色石头上的印度浮雕:男子双臂拥抱女身,轻柔婉约。这双经年累月受风雨侵蚀的躯体,依稀给人以两只紧紧相抱的虫豸的印象。雨点打在它们身上,贪婪的大地慢慢把它们吞噬。
我坐在木屋里,看着天空阴暗下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张帆,没有一只鸟,只有泥土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
我站起身,像个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接雨。忽然间,我真想哭出来,一种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关于自己的,而是更深邃、更隐蔽的惆怅,从潮湿的土地上升起。就像是一头无忧无虑地吃着草的牲畜,忽然间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在空气中嗅到自己被包围而无法逃脱的那种恐慌感。
我真想大叫一声,舒解一下心中的闷气,但又羞于这样做。
天上的云越来越低,我隔窗远望,心在轻轻地跳动。细雨令人愁肠翻滚,一切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辛酸回忆都浮现在眼前—— 朋友的别离、消逝了的佳人笑靥……希望已失去翅膀,像飞蛾停留在蠕虫的状态,趴在我的心扉上啃嚼。
透过雨和潮湿的土地,被流放在高加索的朋友的形象逐渐涌现。我拿起笔和他交谈,用以撕破雨形成的罗网,舒展呼吸。
亲爱的朋友,我在克里特的一个荒凉海滨给你写信。
命运之神与我达成了协议,让我在这里待上几个月,充当资本家、褐煤矿主、实业家的角色。如果这场游戏成功,那我就要说,这并非一场游戏。不过,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还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叫我“书虫”吗?
我一气之下,决心放弃与纸墨打交道的行当——一个时期或者永远——而投身到实际行动中去。我租了一个蕴藏褐煤的小丘,雇了工人,买了镐、锹、电石灯、筐篓和车子,挖了坑道,自己钻了进去。我就这样来气你。由于挖掘地道,我从书虫变成了鼹鼠。希望你赞同这变化。
我在这里享受到非常的乐趣,因为它们很单纯,由清新的空气、阳光、大海和小麦面包这样一些永恒的因素所形成。晚上,一个像离奇的航海家辛伯达般的人物,盘腿坐在我面前。他谈得绘声绘色,世界开阔了。有时,他感到语言不够用,就猛地站起来跳舞。而当他感到舞蹈仍不足以表达时,他就把桑图里放在膝上弹拨起来。
曲调时而粗犷强烈,令人顿时悟到人生暗淡可悲,因自惭形秽而窒息;曲调时而悲怆,令人感到人生时光匆匆,犹如沙从手指缝中流失而无从得救。
我的心像纺织工的梭子在胸膛中来回活动。在克里特的几个月来,它一直在编织,而—— 上帝原谅!—— 我认为我,是幸福的。
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话很对。人有高低,幸福就有不同层次。因此高低两者需相互适应。我亲爱的学生和先生,我今天的幸福就在于:我忐忑不安地一量再量自己目前的高度。因为你知道,人的高低总是有差异变化的。
而人的灵魂是怎样因着它所生活的地方,那里的气候,沉寂、孤独或是周围的伴侣而变化的啊!
从我这偏僻寂寞的位置去看,人群就不像是一群蝼蚁,却反而像是生活在充满碳酸和深厚腐殖质的大气中的恐龙、翼手龙等巨大怪兽。一个不可思议的、荒诞而凄惨的丛林。
你所喜欢的“祖国”、“种族”的观念,吸引我的“超国家”、“人类”的观念,在威力无比的毁灭气浪中,都取得同样的价值。我们觉得自己走出来说了几个音节,有时甚至于没有音节,含糊不清的一个“啊”、一个“呜”——然后我们就被毁灭了。而即使是一些最崇高的思想,如果加以解剖,也就看见它们只是装满糠的玩偶,糠里藏着一个铁制弹簧。
你很清楚,这种冷酷无情的冥想绝不会使我逃避,相反,这是点燃我内心火焰必不可少的火种。因为正如吾师佛陀所说的“悟入”。我既然悟到了,并且同那位隐形的世界的“导演”眨眼间就达成了默契,他总是心情愉快、充满幻想的,那我就可以从此干到底,也就是说在人世间贯彻始终而不气馁地扮演我的角色。因为我悟到了,我也就参加了上帝舞台上的演出。
于是,我举目眺望世界舞台,看见你在高加索那传奇的地方,也在扮演你的角色。你竭力拯救数以万计的濒临死亡危险的我族同胞。假普罗米修斯却要受真殉难者的罪,与饥饿、寒冷、疾病、死亡这些黑暗努力战斗。而你生性高傲,往往面对许多不可克服的黑暗势力而以为乐。因为这样,你那几乎没有希望实现的人生抱负就更加悲壮,你的灵魂就更具有悲剧性的伟大。
过着这种生活,你必然认为它是幸福的。既然你认为这样,它就是这样。你也是量体裁衣,按照你的身材裁剪你的幸福;而你如今的身材——赞美上帝!——超过了我的。一个好先生不能希望得到比这更加辉煌的奖赏:培养出一个超越自己的学生。
至于我,我常常忘记。我指责自己走迷了路,我的信仰是集怀疑之大成。有时我真想做个交易:以短暂的一分钟换我的余生。而你呢,你牢牢地掌握着舵,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忘记你航行的方向。
你记得我们俩穿过意大利回希腊的那天吗?我们决定到当时仍处在危险中的庞图斯区去。你想得起来吗?
我们在一个小城市急急忙忙下了火车——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等候另一列车的到来。我们走进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树木繁茂的大园子。那里有阔叶树、香蕉树、微暗而带金属光泽的芦苇,还有颤悠着的花朵盛开的树枝,和聚集在它们周围的蜜蜂群。
我们心醉神迷,默默向前走,犹如在梦中。忽然,在花径转弯处出现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边走边看书。我已记不得她们是美是丑,只记得一个金黄色头发,一个棕色头发,都穿着春季连衣裙。
用像在梦中出现的那样大胆的行为,我们走到她们跟前,你笑着说:“不管你们看的什么书,我们都可以跟你们讨论讨论。”她们读的是高尔基的著作。尽管时间紧迫,我们还谈到了人生、贫困、心灵的反叛、爱情……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欢快和惋惜,我们和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已成为老友和恋人。像是要为她们的身心负责,我们急切地交谈,因为几分钟后,我们就要永远离开她们。
火车进站,鸣笛。我们仿佛忽然醒来,蓦地一惊。我们相互握手,怎能忘记那绝望的双手紧握,不愿分离的十个指头。其中一个姑娘脸色苍白,另一个在笑声中颤抖。
我记得那时对你说过:“事实就是这样:希腊、祖国、义务都是些不意味着什么的字眼。”你呢,你回答我说:“希腊、祖国、义务是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就为了这个不意味着什么,我们自愿地去牺牲。”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些呢?为了告诉你我丝毫没有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也是为了借机会表达出——由于我们养成一种不知是好是坏的自我克制的习惯——当我们在一起时,我绝不会暴露出来的话语。
既然你不在我面前,你看不见我的脸,我也不会显得可笑。我就对你说,我深深地爱着你。
信写完,我和我的朋友交谈了,感到轻松。我喊左巴。为了不被雨淋湿,他蹲在一块岩石下试验他的高架索道。
“来,左巴,”我喊他,“起来,我们上村子里遛遛去。”
“你挺有兴致,老板。下雨了。你一个人去不行吗?”
“是啊,我有兴致,我不想扫兴。要是我们在一起,就不会有问题。来吧。”
他笑了。“既然你需要我,我乐意从命,走吧!”
他把我送给他的那件带尖顶风帽的短大衣穿上。我们踏着泥泞上路了。
雨下着。山顶乌云遮盖,没有一点儿风。石头闪烁着光亮。褐煤小山在雾霭中窒息。仿佛山丘那张女人面孔被人间忧伤笼罩,她在雨中昏了过去。
“下雨的时候,人的心不好受,别怪它!”左巴说。
他弯下身去摘树篱脚下新长出的野水仙。他盯着这花看了很久,看个没够,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野生植物。他闭上眼睛闻,叹息,然后把花递给我。
“老板,要是我们能听懂石头、花、雨说什么该多好啊!也许它们在喊叫,喊我们,而我们却听不见。人的耳朵什么时候才会灵敏起来?眼睛什么时候才能睁开?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张开双臂拥抱一切—— 石头、花、雨、人呢?你对这些是怎么想的,老板?你的那些书里面是怎么说的?”
“见鬼去!”我用左巴最喜欢用的口头禅说,“见鬼去!”
左巴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一个想法,老板。可是你别生气。把你所有的书堆在一起,放把火烧掉。然后,谁知道,你不笨,人地道……我们可以成全你。”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我心里呼喊,“他说得对,可是我办不到。”
左巴犹豫,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些事我明白,可……”
“什么事儿?说吧!”
“我说不上,我好像就这样明白了,可是要叫我说出来,就会砸锅。等哪天我兴致好的时候,我给你跳舞。”
雨下大了,我们进了村。
小姑娘把牧场上的羊群赶回家,庄稼汉抛下耕了一半的田,给牛解除了轭,妇女在小巷里跟在孩子后面跑,村里出现骤雨来临时轻快的慌乱。女人高声尖叫,而眼睛露出喜悦的目光。男人的大胡子、两边翘起的胡髭,淌着大滴大滴的雨水。一股刺鼻的气味,从泥土、石头和草那里升起。
我们浑身湿透,钻进贞洁咖啡馆肉铺。
里面坐满了人。
一些人玩纸牌,一些人高声谈论,仿佛他们从这山向那山互相呼喊。在最里边的一张小桌旁的大凳上,端坐着村里头面人物:穿着宽袖白衬衫的阿纳诺斯蒂老爹;马弗朗多尼,表情严肃,默不作声,吸着水烟筒,眼睛看地;小学教师,中年、干瘦、严肃,拄着一根粗拐棍,带着高傲的微笑,听刚从坎迪亚回来的一个长着长头发的巨人讲大城市的奇闻。咖啡馆老板站在他的柜台后面边听边笑,同时看着放在火上的一排咖啡壶。
阿纳诺斯蒂老爹一看见我们进去,就站起身来。
“请到这边来,同乡们。”他说,“斯发基亚诺尼库利正在给我们讲在坎迪亚的见闻,怪有趣的,请过来吧。”
他转身朝咖啡馆老板喊道:“马诺拉基,来两杯拉吉酒。”
我们坐下。
村野巨人见到生人,缩了回去,不吭声了。
“那么说,尼库利船长,你也上剧院去啦?”教师为了逗他说话问他,“你觉得那地方怎么样?”
斯发基亚诺尼库利伸出一只大手,拿起酒杯,把酒一口喝下去,壮起胆子来。
“戏院我怎么会不去?”他大声说,“我当然去了。我老是听人说,柯托浦利[1]这个,柯托浦利那个。于是,有天晚上我画了十字说,我一定要去那里,我也要去看看她。”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呢,我的朋友?”阿纳诺斯蒂老爹问,“接着说。”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看见,我向你发誓。我听人家说过剧院,以为一定很有趣。其实一点儿趣也没有。我后悔花了冤枉钱。那是一座很大的咖啡馆,圆圆的,像一个大羊圈,里面挤满了人,摆满了椅子、蜡烛台。我晕头转向,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天哪,’我心里说,‘准有人在这里给我施了魔法。我得溜走。’
“这时候,一个姑娘像只鹡鸰似的蹦蹦跳跳朝我走来,拽住我的手。‘喂,’我对她喊道,‘你要把我拽到哪儿去?’可是她当作没听见,一直拽着我走。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坐下!”我坐下了。到处都是人,前面、后面、左边、右边、房顶上。我心想,我准得憋死。我要死啦,这里没有空气!我转身问坐在我旁边的人:‘朋友,那些名角儿,她们从哪儿出来?’‘那里,从里面出来。’他边说,边给我指一块幕布。
“一点儿不假!先是铃响了,幕布拉开,柯托浦利出来了。其实,柯托浦利,她是个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嘛!她摇摇摆摆从这里走到那里,扭过来,扭过去。后来大家看够了,拍起手来,她就从台上走掉了。”
村民们捧腹大笑。
斯发基亚诺尼库利坐立不安,看上去很难为情。他朝门口转过身去。
“下雨了!”为了转移话茬儿,他说。
大家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把黑裙子撩到膝盖、头发披在肩上的女人跑着从那里经过。她肌肉丰满,线条起伏,衣服紧贴身子,更显露出结实而妩媚撩人的体态。
我暗吃一惊,真是一头猛兽!
我觉得,她轻柔而危险,是个男人的吞噬者。
女人转过头来,朝咖啡馆里投以短暂的炯炯目光。
“圣母玛利亚!”一个坐在玻璃窗旁,刚长出茸毛胡须的年轻人咕哝了一声。
“该死的婊子!”乡警曼诺拉卡斯吼叫,“你给男人点上火,烧起来就不管了。”
靠窗坐着的年轻人低声唱起来,开始缓慢而犹豫,逐渐声音变得沙哑:
寡妇的枕头有木瓜香。
我闻到了,再也睡不着。
“住嘴!”马弗朗多尼挥动他正抽着的水烟筒的管子喊道。
年轻人不吭声了。
一个老头朝乡警曼诺拉卡斯欠身。
“瞧,你舅舅生气了,”他低声说,“若是落在他手里的话,他会把那可怜的女人剁成肉酱。愿上帝保佑她!”
“哎,老安德鲁里,”曼诺拉卡斯说,“我猜你准跟寡妇凑合上了。你还是教堂执事呢,不害臊?”
“啊,不!我跟你再说一遍,愿上帝保佑她。你大概还没有看到我们村里近来出生的孩子吧?他们像天使那么美丽。你能跟我说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寡妇的功劳!她可以说是全村的情妇。你熄了灯,你想象着怀里搂着的不是你的老婆,而是那寡妇。瞧,就是因为这缘故,我们村里才生了这么多漂亮的娃娃。”
老安德鲁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夹住她的大腿该多美啊!嗨!我要是才二十岁,像马弗朗多尼的儿子巴弗利一样,该多好啊!”
“现在我们会看见她往回跑了。”有人笑着说。
他们朝门外看去,外边大雨滂沱。雨水倾注在石子上,闪电不时划破长空。
看见寡妇走过而惊呆了的左巴再也按捺不住,转身示意我。
“雨不下了,老板,”他说,“我们走吧!”
门口出现一个男孩,光着脚,头发蓬乱,一双大眼睛露出惊慌的神色。圣像画师们就是按照这样的形象画出洗礼的约翰,饥饿和祈祷使他的眼睛大得出奇。
“米米杜,你好!”几个人笑着大声说。
哪个村都有个傻子,没有也要生造出一个来供人取乐。米米杜就是这村的傻子。
“乡亲们,”他带着女人气结结巴巴地说,“苏莫丽娜寡妇的母羊丢了。谁找到,她就酬谢五升酒。”
“滚开,”老马弗朗多尼吼道,“滚开!”
米米杜吓坏了,蜷缩到靠近门的角落里。
“坐下,米米杜。来喝一杯拉吉酒暖和暖和。”阿纳诺斯蒂老爹可怜他说,“要是没有个傻子,我们村能成啥样儿呢。”
一个长着淡蓝色眼睛的孱弱青年出现在了门口,气喘吁吁,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直往下淌。
“喂,巴弗利!”曼诺拉卡斯喊道,“喂,小老表,进来吧!”
马弗朗多尼转身去看他的儿子,皱起眉头。
“这就是我的儿子?没出息的东西。”看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说,“这鬼东西像谁?我真恨不得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像扔章鱼似的把他甩在地上。”
左巴像热锅上的蚂蚁,寡妇已经把他的头脑烧热,使他再也坐不住了。
“我们走吧,老板。走吧!”他在我耳边再三说,“里面把人憋死了。”
他仿佛觉得云已散开,太阳又出来了。
他又掉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似的问咖啡馆老板:“我说,这寡妇是谁?”’
“一匹母马。”康杜马诺利奥答道。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正注视着地面的马弗朗多尼望去。
“一匹母马,”他重复说,“我们别谈她吧,免得遭罪。”
马弗朗多尼站起身来,把水烟筒的管子绕上。
“对不起,”他说,“我要回家了。来,巴弗利,跟我走。”
他带着他的儿子,两人很快在雨中消失。曼诺拉卡斯站起身,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康杜马诺利奥坐到马弗朗多尼的椅子上。
“可怜的马弗朗多尼,他气死了。”他小声说,以免邻桌的人听到,“他家里出了倒霉透顶的事儿。昨天,我亲耳听到巴弗利对他说:‘要是她不嫁给我,我就自杀。’可是她,这婊子不喜欢他。她管他叫‘毛孩子’。”
“我们走吧,”左巴听到说寡妇的事就越发激动,又说道。
公鸡打起鸣来。雨下小了。
“走吧。”我站起身。
米米杜从角落里站起来,跟在我们后面。
石子发光,门被雨水浇淋后变成黑色。几个小老太婆手挎提篮,出来捡蜗牛。
米米杜走到我旁边,用胳膊肘儿碰了碰我。
“给我一支烟吧,老板,这会让你的爱情交上好运。”
我递给他烟。他伸出被太阳晒黑了的瘦手,“还得借个火!”
我给他点了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让烟从鼻孔喷出,眼睛眯缝着。
“美得像个帕夏[2]!”他低声说。
“你到哪里去?”
“寡妇园子里。她说过,要是我帮她找母羊,就给我吃的。”
我们快步走着。日出云散,全村洗涤一新,笑逐颜开。
“你喜欢那寡妇吗,米米杜?”左巴淌着口水问他。
米米杜格格地笑:“我为什么不喜欢她呢?我不也是从那阴沟里出来的吗,嗯?”
“从阴沟?”我吃了一惊,“米米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女人的肚子呗。”
我为之愕然,心想,只有莎士比亚在他最有灵感的时刻,才能为描绘分娩这个奥秘找到一个如此赤裸裸的写实主义词语。
我看了看米米杜,他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点斜视。
“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米米杜?”
“你想我是怎么过的?像个帕夏!早晨醒来,吃一块面包,然后去干活。杂活儿,不论哪里,不论什么活儿。替人办事、运肥料、拾粪,用我的竿子钓鱼。我住在婶子雷妮奥家里。兴许你认识她,大家都认识她,还有人给她照过相。到了晚上,我回到家里,喝一碗汤,再喝一点酒。要是没有酒,我就喝水。老天爷的水,喝足了,喝得肚子像鼓似的。然后,晚安!”
“那你不想结婚吗,米米杜?”
“我?我不是傻瓜!你是怎么想的?让我把烦恼事全背上吗?老婆需要的是鞋子!我到哪儿去找鞋子?瞧,我就光着脚走路。”
“你没有鞋子吗?”
“怎么会没有?去年有个家伙死了,我婶子雷妮奥从他脚上扒下了一双。可我只有到复活节时,去教堂盯着神父看的时候才穿上。然后脱下来,挂在脖子上回家。”
“那么你在世界上最喜欢什么?”
“首先是面包。噢,我多么喜欢面包哇!热乎乎的,皮脆心软,尤其是小麦面包。然后嘛,酒,睡觉。”
“那么女人呢?”
“呸!吃,喝,睡。我跟你说,其他全都是麻烦事儿!”
“寡妇你喜欢不喜欢?”
“把她留给魔鬼去,我跟你说,这是最好的办法!vade vetro,satanas[3]!” 他连啐三口唾沫,并画了个十字。
“你认识字吗?”
“不识字。我小时候,大人强迫我上学校,可是我立刻就得了回归热,成了傻子。这么一来我就不用上学了!”
左巴对我的提问不耐烦了,他一心想着寡妇。
“老板……”他抓住我的胳膊,转过头去吩咐米米杜:“你前面走,我们有事要商量。”
他压低了嗓音,神情激动:“老板,这就是我指望你的。别给男人丢脸!不管魔鬼还是上帝给你送来一块精选的肉。你有牙,那就别拒绝!伸手接过来嘛!要不,上帝给我们一双手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去接,去拿!那么就接就拿吧。女人,我一辈子见得多了。可是这个寡妇,教堂的钟楼见了她都得倾倒,该死的!”
“我不愿意找麻烦!”我生气地回答。我感到羞恼,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也渴望着那个在我面前走过的像一头发情猛兽似的威力无比的身躯。
“你不想找麻烦,那么你想干什么?”左巴愕然问道。
我没有回答。
“生活,就是麻烦。”左巴说,“死了就没有麻烦了。活着,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解开裤腰带,找碴儿打架。”
我没有作声。
我知道左巴是正确的,但是我缺乏勇气。我的人生走了错路,我与人们的接触只不过是内心的独白。我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假如要我在热恋一个女人和读一本讲爱情的书之间进行选择,我就选择书。
“别再计算了,老板,”左巴接着说,“把数字丢开,把该死的磅秤拆毁,把铺子关掉。现在是你灵魂得救或是丧失的时候了。
“听我说,老板,拿两三个金镑,可得是金的,不是纸币,纸币不耀眼,用手绢包上,叫米米杜给寡妇送去。教他这么说:‘矿老板向你问好,送给你这块小手绢。这是点小意思,但礼轻情义重。’让他还说,‘叫你别为丢羊的事发愁。就是找不回来也不要紧。有我在,别害怕!他看见你从咖啡馆门前走过,打那以后,他的心里就只想着你。’”
“就这样。然后,到了晚上,你去敲她的门,得趁热打铁。你对她说,你走迷了路,在夜里,你需要一盏灯。或者说,你忽然间觉得不舒服,你想喝杯水。要不,更好的一招,你去买一只母羊牵了去,说:‘瞧,我的美人,这是你丢的羊,我给你找回来了!’相信我,老板,寡妇准会报答你。你就进去—— 嗨,要是我能坐在你的马屁股后面的话—— 骑马进入天堂。除此以外的天堂,哼,我保证是没有的。别听神父们瞎扯,其他天堂是没有的!”
我们快到寡妇的园子了。米米杜叹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唱出他的哀怨:
吃栗子得有酒,吃胡桃得有蜂蜜,
少年配少女,姑娘配情郎。
左巴加快了步子,他的鼻孔颤动。
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我。
“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走吧!”我冷冷地回答,快步走开。
左巴摇头,他吼叫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
我们回到了木屋。
左巴盘腿坐下,把桑图里放在膝上,低头沉思,好像在聆听多不胜数的歌曲,并试图从中挑选一首最美的或是最令人灰心失望的歌。他终于选定了,唱起一首哀怨曲。他不时地用眼角瞟我。
我感觉到他不能或不敢用言语对我说的,他通过桑图里表达出来,说我糟蹋了我的一生,寡妇和我只不过是在阳光下瞬息即逝的两只小虫,然后永远死去。不再来!不再来!
左巴猛地站起身来,但立刻意识到这纯粹是徒劳。他靠着墙,点燃了一支烟。
过了一会儿,他说:“老板,我要把一位经师在萨洛尼卡对我说的事儿告诉你。即使毫无用处,我也要告诉你。”
“当时,我在马其顿做小买卖。我走村串巷,卖针线、《使徒行传》、安息香和胡椒。我有副少有的好嗓子,真正夜莺的嗓子。你知道,女人也会被歌声给迷住。有什么不能让这些婊子着迷呢?天知道她们肚子里会发生什么变化!你可能是个丑八怪,是个瘸子、驼背,但只要你有柔美的声音,你会唱歌,就能把她们弄得晕头转向。
“我在萨洛尼卡当货郎,也到土耳其区去。我的声音迷住了一位有钱的伊斯兰女人,甚至叫她夜里失眠。于是她叫去一位老经师,给了他一枚土耳其金币,‘去把那个异教徒货郎叫来,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受不了啦!’
“经师找到我,‘喂,年轻人,跟我来。’
“我答复他说:‘我不去。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帕夏的女儿真是媚如春水,她在房间里等你,小异教徒,来吧。’
“可是我知道在土耳其区,他们晚上杀基督教徒。
“‘不,我不去。’
“‘难道你不怕天主的惩罚吗,异教徒?’
“‘我有什么错?’
“‘什么错?因为一个人能和女人睡觉而不去,就犯下大罪。年轻人,当一个女人呼唤你去跟她同床共枕,而你不去,你就丧失掉灵魂!这个女人将在最后审判的日子,在上帝面前叹息。而这一叹息——无论你是谁,尽管你做尽好事——也将把你投进地狱!’”
左巴叹了一口气。
“如果真有地狱,”他说,“我就进去。原因就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偷窃、杀人或者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不,不!所有这些都没有什么,都能让上帝宽恕。可是,我将进地狱,因为在那天晚上,一个女人在床上等我,而我却没有去……”
他站起身来,点上火,开始做饭。
他瞟了我一眼,轻蔑地一笑。
“没有比充耳不闻更糟糕的聋子了。”他低声说。
他弯下腰,狠命吹那潮湿的木头。
[1]柯托浦利(kotopouh),希腊著名女演员,名字与希腊语母鸡一词谐音。
[2]帕夏,通常指总督、将军及高官。
[3]拉丁文:滚开,你这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