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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上帝听见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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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创造了这个游移不定的迷宫,这个貌似高傲的庙堂,这个罪恶之觞,这个布满诡计的田野,这个地狱之门,这个诡诈充溢的筐篓,这味甜如蜜的毒药,这条把人束缚在地上的锁链:是女人?

我在燃起的火盆旁席地而坐,静静地慢慢抄写这首佛教歌曲。我奋力再三祛除邪魔,试图把那具被雨淋湿的曼妙躯体从意念中赶走。它在这些冬夜的潮湿空气中不断出现在我眼前。自从坑道坍塌,我险些丧命,不知怎的,寡妇紧接着就进入了我的血液。摆着肉感的腰身,向我招手。像一头猛兽,急迫而带着责怪的神情向我呼唤。

“来,来呀!”她叫道,“生命只是一刹那。快来,来呀,要不就太晚了!”

我知道,这是马拉,魔鬼的魂灵化身为一个臀部丰满的女人。我与之斗争,着意写起佛陀,像穴居的野人那样用一块尖石头雕刻,或用红白两色画出徘徊在他们周围的饥饿野兽。他们力图通过刻和画,把野兽固定在岩石上。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后者就会向他们扑来。

白天,我很坚强,保持清醒,把她赶走。我写诱惑者以什么形态在佛陀前出现,怎样装扮成女人,用她坚实的乳房紧靠苦行者的膝盖,而后,佛陀觉察到危险,使尽全身力量赶走了魔鬼。我也做到了。

每写一句话都使我感到轻松,增添了勇气。魔鬼在“词句”这个强大的驱魔咒面前退却。白天,我竭尽全力斗争;可是到了晚上,我被解除武装,内心洞开,寡妇就进来了。

早上醒来,我筋疲力尽,像打了败仗。而后战斗又重新开始。有时当我抬起头来已是黄昏,阳光隐遁,黑暗突然降临。夜长日短了,圣诞节将近。我对自己说:“我并不孤单。光明这一伟大的力量在战斗。它时而战败,时而胜利,但从不气馁。我要战斗,和它一起怀抱希望去战斗!”

这想法给了我勇气,我觉得与寡妇的抗争顺应了宇宙的伟大节奏。我想,选择那个躯体是狡谲的,她使我身上升起的自由火焰逐渐衰减,直至熄灭。我对自己说:“把物质化为精神的不朽力量是神圣的。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这神圣力量的一部分,所以他能将面包、水和酒化为思想和行动。左巴说得对:‘告诉我你把吃了的东西变成什么,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什么人!’”

我因此艰苦地努力,把对肉体的强烈欲望变成“佛陀”。

“你在想什么?你好像身体不舒服,老板。”圣诞节前夕的晚上,左巴问我。他敏锐地觉察到我在与那个魔鬼搏斗。

我装作没听见,可左巴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你还年轻,老板。”他说。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辛酸和愤怒。

“你年轻、壮实、能吃、能喝,你吸进让你振奋的海洋空气,你积蓄精力,可你把它们用来做什么呢?你一个人睡觉,打光棍儿,这不是糟蹋自己吗?去吧,就今儿晚上,别犹豫啦。这世界上的事儿都很简单,老板!我得跟你重复多少遍呢?别把什么都弄得那么复杂!”

佛学手稿在我面前摊开,我边翻看,边听左巴说话。我知道他给我指出了一条有把握的可行之路,而这又是马拉的幽灵、诡谲的勾引者的召唤。

我默默地听着,决心抵制,一面慢慢地翻着手稿一面吹口哨,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左巴见我沉默不语,突然大声说:“今儿晚上是圣诞之夜,老伙计,赶快,赶在她上教堂前找她。今天夜里基督降生,老板,你也去创造你的奇迹吧!”

我恼火地站起来:“够了,左巴,人各有志。你要知道,人如同树一样。你会不会因为无花果不结樱桃跟它吵闹呢?那,你就住嘴吧!快十二点了,我们也上教堂去看基督降生吧!”

左巴戴上他那冬天的大帽子。

“好啦,好啦,”他不耐烦地说,“走吧。可我还得告诉你,你要是像大天使加百列那样,今儿晚上到寡妇家去,上帝会更高兴的。老板,要是当初上帝像你那样,那他就不会到玛利亚家去,耶稣也就不会降生。要是你问我上帝走的是哪一条路,我告诉你,就是通往玛利亚家的路,玛利亚就是那个寡妇。”

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答。他使劲推开门,我们走了出去。

他不耐烦地用他的手杖敲打路上的卵石,执拗地重复说:“对,对,玛利亚就是那个寡妇!”

“走吧!”我说,“别嚷啦!”

我们在这冬天的夜里走得很快。天出奇的晴朗,星星闪烁着,很低、很大,就像一个个火球悬挂在空中。我们沿着海岸走,海在咆哮,而夜仿佛是一头被射杀了的黑色巨兽,躺在海的边上。

我心想,今晚起,被冬天逼着退却的光明又开始占优势了,仿佛将与圣婴一同降生。

全村人都挤在温暖、充满香味、像蜂房般的教堂里。男人们站在前面,妇女们双手合拢站在后面。高个子斯特凡神父经过四十天的斋戒显出一种恼怒的神情。他身着笨重的祭披,跨着大步到处跑来跑去,摇晃手提香炉,声嘶力竭地唱圣歌,急着看基督诞生,然后回到家里去享受浓浓的热汤、香肠以及熏肉……

如果我们说:“今天光明诞生了。”那就不会感动人们的心,这个意念不会成为神话征服世界。它只说明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绝不会对我们的想象起到震惊作用,也就是说震动我们的心灵。但在严冬季节诞生的光明变成了一个婴儿,这婴儿变成了神,而二十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心灵一直在哺育着他……

午夜稍过,神秘的仪式告终。

耶稣降生了。饿着肚子的欢乐居民跑回家去大吃大喝,直到内脏深处都感觉到神化身的奥秘。肚子是坚实的基础,首先得有面包、酒和肉。有了面包、酒和肉,人们才能造出神来。

星星大得像天使,在教堂白皙的穹顶上闪耀。银河如同大江,从天的这头流到那头。一颗绿色的星星像绿宝石般在我们头顶闪烁。我感叹,内心惶惑。

左巴转过头来问我:“你信吗,老板?说神变成了人,坐在马槽里?你信还是不信这套愚弄人的事儿?”

“很难回答你,左巴,”我说,“我既不能跟你说我信,也不能说我不信。你呢?”

“确实,我也糊涂了。小时候,我对祖母讲的那些童话故事一点也不信。可是我激动得发抖,我哭,我笑,就好像我信以为真似的。当我下巴长出胡子,我把这些故事抛到一边,有时甚至会拿来开玩笑。可现在,老板,人老了,也变软弱了,又信起来了……人真是奇怪!”

我们朝霍顿斯太太家走去,就像饿马闻到了马厩的味儿似的,迈开大步奔走。

“他们真叫诡计多端,教堂里的这些神父们!”左巴说,“他们从肚子下手整治你,你又怎么跑得掉呢?他们让你四十天不吃肉、不喝酒,斋戒。为什么?好让你馋得发慌。嗐!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真能出坏主意!”

他又加快了脚步。

“快点,老板,”他说,“火鸡准到火候了!”

当我们走进那妇人摆着双人大床的房间时,餐桌已铺上白布,一只火鸡冒着热气,叉开两腿朝天。通红的火盆散播出柔和的热浪。

霍顿斯太太卷了发,身穿一件袖子宽大、花边磨损、褪了色的粉红晨衣,一条两指宽的黄色带子缠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她还给自己腋下洒了花露水。

“世界上的一切都配合得那么完美!”我心想,“大地将人心调和得多么恰当!瞧,这老歌女过了一辈子放荡不羁的生活,如今流落在这个荒僻的海滨。她把一个女人对人的全部神圣情怀和温暖都集中在这可怜的小屋里。”

精心制作的丰盛饮食、通红的火盆、梳妆打扮、花露水的香气,所有这些人情备至、令人赏心悦目的细节,简单而迅速地转变成为心灵上的极大欢乐。

忽然,我不禁泪水盈眶。我觉得于此庄严的夜晚,在这荒凉的海岸上,我并不孤单。一位女性向我走来,她忠诚、温柔、耐心,是母亲,是姐妹,是伴侣。我本以为什么都不需要,却骤然觉得什么都需要。

左巴,他也必然为此柔情所感动,因为他刚一进门就把这打扮起来的歌女拥抱在怀里。

“耶稣降生了!”他喊道,“祝贺你,老婆子!”

他笑着向我转过头来:“你瞧瞧女人有多狡猾!连上帝都会被她哄骗了去!”

我们入席大吃大喝起来,我们的身躯既饱且醉,我们的灵魂在安乐中颤抖。

左巴活跃起来。“吃呀,喝呀,”他不断冲着我喊,“吃呀,喝呀,老板。高兴起来。唱啊,你也唱,小伙子,像牧人似的唱:‘光荣归于主!……’耶稣降生了,这可不是件小事。放开你的嗓子唱,让上帝听到你的声音,让他高兴!”

他的劲头又上来了,打开了话匣子。

“耶稣降生了。我的书呆子,我的大学者,别钻牛角尖了—— 他降生了还是没有降生?老伙计,他降生了,别傻了!要是你拿放大镜看我们喝的水—— 这是一位工程师跟我说的—— 你就会看到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虫子,肉眼是看不见的。要是看见了虫子你就不会喝了,可你不喝水就得渴死。把放大镜砸了,老板,砸了它,那些小虫子就马上不见了,你又可以喝水解渴了!”

他举起酒杯,转过头向我们那装饰花哨的伙伴说:“我亲爱的布布利娜,我的老战友,我为你的健康干杯!我一辈子见过很多船头雕像,它们双手托着乳房,脸和嘴唇涂上火红色。它们走遍所有的海,进过所有的港口,到了船破烂的时候,它们上了旱地,靠在渔民和船长们常去的酒吧间的墙上,直到它们的末日。

“我的布布利娜,今天晚上我吃饱喝足,睁大眼睛在这海岸上看见你,就像一艘大船的船头雕像。我的小宝贝儿,我就是你的最后一个港口,就是船长们常去的酒吧间。来,降下你的帆,靠到我身上来吧!我的美人鱼,我为你的健康干这杯酒!”

霍顿斯太太十分感动,靠在左巴肩上呜咽。

“你瞧,”左巴凑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那番漂亮话惹麻烦了,这个婊子今晚不会放我走。可你说怎么办呢?这些可怜的女人,我为她们难过,我可怜她们!”

“耶稣降生了!”他对他的美人鱼大声喊,“祝我们健康!”

他把手伸到女人的胳膊下面,两人交杯,把酒一口喝干,四目相视,心醉神迷。

当我独自离开那间摆着大床的温暖卧室往家走时,天已将发白。这时,大吃大喝后的村民们仍在冬季硕大寒星的照耀下,紧闭门窗沉睡。

天气寒冷,大海汹涌,金星悬挂在东方跳着调皮的舞蹈。我沿着海边走,与海浪游戏,它们冲上来要把我弄湿,我躲开了。我很快活,对自己说:“这才是真正的幸福,没有任何奢望而苦干实干,又仿佛有所有的一切奢望。远离人群生活,不需要他们而又爱他们。参加圣诞节,吃饱喝足后,独自离开一切诱惑,头上是星星,左边是土地,右边是沧海。突然领悟到生命在你心中创造了最后的奇迹:它变成了一个神话故事。”

日月如梭,我充好汉,装出坚强的样子,可在内心深处却感到悲伤。在节日的整个星期里,我浮想联翩,胸中充满远方的音乐和爱人。我又一次觉得古老谚语说得那么真切:人的心是一条注满了血的壕沟。死去的心爱的人们趴在沟边饮血,又重新活了过来。他们越是喝你的血,你就爱他们越深。

除夕那天,村里的一群孩子抬着一条大纸船,来到我们的房前。他们扯着尖嗓子欢快地唱起卡朗达[1]——关于那个传说。圣巴兹尔来自他的家乡凯撒利亚,当他在那蔚蓝色的克里特小海滩前,拄着他的拐棍时,拐棍立刻长满绿叶和花朵。卡朗达的唱词是:“主人,愿你家中麦满仓,酒满桶,橄榄油满缸;愿你的妻子像石柱,执掌家庭好栋梁;愿你女儿结良缘,生得九子一女洪福享;愿你儿子们去征战,解放我们历代国王的城池君士坦丁堡!基督徒们新年好!”

左巴听了十分高兴。他拿过孩子们的长鼓,如痴如狂地敲击。

我听着,看着,没有言语。我感到又一片叶子从我心上脱落,又一年过去,我向黑暗的深渊又迈近了一步。

“你怎么了,老板?”左巴问,他击着鼓,和孩子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唱歌,“你怎么了,伙计?你脸色发灰,变苍老了,老板。我呢,像这样的日子,我就又变成了小孩子,像基督一样复活了。他不是每年都降生吗?我也一样。”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今晚,我的心情乖戾,不愿说话。

我睡不着。我觉得需要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交代。我那快速的一生像一个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梦一般浮现出来。我看着它,宛如看着被风在高空驱逐的朵朵轻云,灰心失望。我的生命不断改变形状,解体,又重新组合,化为天鹅、家犬、魔鬼、蝎子、猴子,散成丝缕,而后又烟消云散。然后,出现在天边的是彩虹和清风。

天亮了,我没有睁开眼睛,试图把一切力量凝聚到我炽热的欲望上去,以冲破大脑的外壳,进入黑暗而危险的航道—— 人的一点一滴都要经过那里,汇合流入大洋。我急于要撕开这块帷幕,看看新的一年会给我带来什么……

“早安,老板,新年好!”

左巴的声音把我猛地抛回到地上。我睁开眼睛,看到左巴正把一个大石榴抛进木屋。红宝石般的石榴子一直溅到我床上,我捡起几粒吃了,喉咙感到清凉。

“祝愿我们发财,被漂亮的姑娘拐走!”左巴欢快地喊道。

他刮了脸,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绿呢裤子、棕色粗呢上衣和半脱毛山羊皮短外套。他还戴上了他的卷毛羔皮俄国帽,捻着胡子。

“老板,我代表公司到教堂露个面。让他们把我们看作共济会,对矿上没有好处。反正我们不会丢掉什么,不是吗?而且我还可以消遣消遣。”

他弯了弯腰并使了个眼色。

“说不定我还能见到那寡妇呢。”他小声说。

在左巴心目中,公司的利益和寡妇协调地混合在了一起。听到他轻快的脚步声远去,我迅速起床,玄想的魔力消失了,我的灵魂又被关进肉体的牢笼。

穿上衣服来到海边,我走得很快,心情喜悦,仿佛避免了一切危险或罪恶。早上想在事情未发生之前去窥探一番、预测未来的那种隐蔽欲望,我骤然觉得是一种亵渎。

我想起,某个清晨,在一棵树的树皮里发现一个茧。这时蝴蝶正在咬破外套,准备完成羽化。我等了很久,但它进展太慢,我着急了,沉不住气地俯下身,用我呵出的气给它加热。我急着继续给它加热,于是奇迹以快于自然的节奏在我面前出现了。外套开了,蝴蝶困难地爬了出来,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感受到的可怕情景:它的翅膀还没有张开,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想用全部气力使它们展开。我俯身向下看着,呵气帮助它却徒劳无功。它必须经过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翅膀必须在太阳下慢慢展开,现在太迟了。我呵气迫使蝴蝶提前出来而受到损伤。它绝望地摆动,几秒钟后就死在我的手心里。

这具小小的尸体,使我在良心上感到最沉重的压抑。因为,今天我明白了,违背自然规律是最大的罪行。我们不能匆忙,不能着急,必须满怀信心地遵循永恒的节奏前进。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领会伴随这个新年而来的思绪。如果那只小蝴蝶能够永远在我面前飞舞,给我指明道路该多好啊!

[1]卡朗达,新年时唱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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