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作审判莱娜塔受拷问1
伯爵继续抓着我的手,穿过修道院院子,走出了门口。我们走过长着几棵白杨的不大的水洼地,不约而同地坐到环绕着修道院围墙的壕沟上面的斜坡上。在这里,伯爵对我说:
“鲁卜列希特,你的激动异乎寻常。我发誓,你在这件事情上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触动更深。你就像对朋友一样对我解释一下。”
那时,的确,我在整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朋友;而焦虑和希望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寻找着出路。我酷似一个被淹的人抓住最后一个支撑物,向伯爵讲述了一切:如何遇见莱娜塔,如何与她像丈夫与妻子一样一起度过了冬天,只是她的古怪性格妨碍了我们在圣坛前结合成夫妇,莱娜塔如何离开了我以及我如何在修女玛丽亚身上认出了她。我隐瞒未说的只是莱娜塔出走的真正原因,而把她出走解释为对罪孽深感痛苦并渴望忏悔。最后,我请求伯爵在我处于最可怕的处境中帮助我。
“最近几个星期,”我说,“您自己,慈善的伯爵,也可以看到,我不知怎么顺应了,或者确切地说,适应了与莱娜塔永远分离了的这种想法。但我刚一重新看到她的脸,我心中的爱情便像凤凰(1)一样立刻复活了。我又一次确信,这个女人对于我来说,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然而,无情的命运把莱娜塔还给我,马上又把她投进了宗教审判官的手里,而这件事的所有罪证告诉我:我这样奇迹般地找到她只是为了彻底地失掉她!我能为挽救自己最喜爱的人做些什么呢?我——一个人,反对宗教审判的权力,反对大主教的意志,反对他的士兵和卫队?如果在您这里,伯爵,我找不到支持和保护,如果您对我没有丝毫的同情,那么我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只能把自己的脑袋撞到关押莱娜塔的监狱围墙上!”
我大致就是这样对伯爵述说的。他十分敏感地听着,问了我几个问题,表明他竭力要弄明白我的事情。我说完后,他对我讲道: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的命运深深触动了我。我向你许下我骑士的诺言:‘我将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你。’”
以后的事件证明,伯爵没有拿自己的骑士荣誉开玩笑,因为他为了帮助我反对宗教审判官,勇敢地使自己很高的地位遭受到危险,但我还是不完全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好感或同情。现在全面考虑伯爵的行为,我认为:指导他行为的首先是他想通过保护修女玛丽亚不受宗教审判官的摧残来表现自己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的愿望,因为他不相信魔鬼附身这回事。其次,很早以来就有的、对大主教——他的领地统治者的恶感,很愿意使大主教的意图遭到破坏。第三,也是最后,年轻人对冒险事及各种恶作剧的爱好,这种爱好曾使他与浮士德博士开了一个复杂的、代价不小的玩笑。但是,不言而喻,这些想法并不妨碍我今天对他给予我的同情作出应有的评价,并把他作为一个即使不是一个完人,但至少是一个高尚的、富有同情心的人来回忆。
从那次谈话起,伯爵承担了对我的一切行为的指导,并开始像哥哥对待弟弟一样与我相处。谈话结束后我们返回营地。一路上我考虑了几十个尽快搭救莱娜塔的方案,所有这些方案都归到一点上——我们应该把女囚犯用武力从监狱中解放出来。伯爵理智地向我指出:对方的力量要比我们的大得多,即使所有伯爵的人都绝对服从,我们仍面对着大主教人数众多的卫队、他作为公爵的权力、宗教审判官的权力和影响,可能还有对巫师怀有敌意的所有当地居民。所以,我们最好靠计谋行事,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使用长剑。理智的话使我不能不相信,伯爵在我们的争论中是对的,我只能服从这些论据,在它们面前低头,如同犍牛把头放在牛轭下一样。
伯爵把我带进自己的帐篷,吩咐我在那里等着他。我也只好在被迫的、难耐的消极等待中过了好几个小时,脑子里满是凶狠的念头和无情的幻想。部分时间是脸朝下躺在铺开的熊皮上,听自己心脏跳动;我尽力不把想象中出现的一个个形象归到一起,他们仿佛是站在山坡上的骑士,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我时而好像看到莱娜塔躺在黑暗的地下室肮脏冰凉的地上,时而——刽子手在残酷地拷打,狡猾地折磨她,时而——抬着她的尸体去墓场围墙外埋掉,时而与此相反——我正领着她走出监狱,和她一起骑在马上奔驰在田野里,一起漂洋过海,到新大陆开始新的生活……有时我被我的幻觉带来的恐怖所控制,猛地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做点什么;但意志的力量和逻辑的推论把我钉在原地,我迫使自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观望者一样观看展现在我面前的幻想舞台上的场景。
当伯爵走进帐篷时,已是下午了。由于孤寂和毫无音讯,我已精疲力尽;但伯爵不想回答我急切的问题——听没听到一些有关修女玛丽亚的消息。他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宣布:首先我们必须吃饭,因为从早上到现在我们还没塞塞牙缝呢。这顿饭是很难吃——我们城堡的仆人米海里给我们端上在临时休息地做的简单的饭菜,我们可以就着它们喝从修道院地窖里拿来的好酒;伯爵装着没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引着我谈论古代和当今的作家。我强压着自己的心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一些作家的名字和书名弄混了,招致伯爵快活的、而我感觉是轻慢的笑声。我们的午餐总算结束了。这时,伯爵一边洗手,一边对我说:
“现在,鲁卜列希特,拿着自己的墨水瓶,我们去修道院:马上就要开始审问你的莱娜塔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面颊由于这个消息而变得煞白,我只能重复了一下最后几个字:
“审问莱娜塔?”
伯爵突然变得严肃了,他用悲伤、同情的声音告诉我:宗教审判官和大主教决定立即开始侦讯,因为事情看来很严重,很复杂;伯爵本人将按自己的头衔参加这次审判,是他建议让我做司书,记录法官的问题和被告的回答。根据新的帝国法典,所有的审判必须有记录。
“怎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大叫起来,“将在这里,在修道院,没有皇帝的代表,不给她指定辩护人;不遵守所有合法的法律形式,就要审判莱娜塔!”
“你,看起来,”伯爵回答我说,“以为自己是生活在查士丁尼一世(2)的幸福时代,而不是生活在约翰·冯·施瓦尔岑贝格(3)的时代!我应该提醒你,依照我们的法律学家的意见,魔法是完全特殊的罪行,对它提出诉讼用不着严格地、小心翼翼地按法律行事,他们说:‘在这种情况下的规章就是——不遵守规章。’他们十分害怕魔鬼,所以在与它们作斗争时认为任何不守法规的行为都是正确的。这不是我和你争论这一惯例的事情!”
的确,我立刻明白了法律争论的徒劳无益;但坐在法官之列,参加对莱娜塔的审判——这一念头一开始在我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所以我当时就拒绝了。但后来,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伯爵的论证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是我自己全面考虑了一下形势,我得出结论:不去参加这次审判是不明智的,因为在那里,在最后关头,我仍然能帮助她。最后我同意了,但我坚定地申明:如果事情发展到拷打的那一步,我决不会允许对自己最宝贵的身体的粗暴侮辱,我会拔出长剑,以死来解除莱娜塔的苦难,而且另一剑来免除由于自己的擅自行动而引来的对我的报复。事后我知道了,我不应该说出这个决定,但当时伯爵没有表示反对,他只是说:
“在极端的情况下,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尽管我会尽力使事情不发展到拷打的地步。但总的来说,你要记住:我们正在玩一种可怕的游戏,如果你用什么暴露出你对被告的同情和同她的密切关系,你肯定会把自己毁掉。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的脸,而如果她想把你算作自己的同谋,你要坚决地拒绝承认。现在我们走吧,愿赫尔墨斯,一切狡猾之人的神保佑我们吧。”
在说定这些事情之后,我们又返回修道院。
在大门口,一个僧侣根据大主教的命令正等待着我们。他阴郁地、不礼貌地向我们指出,说我们来晚了。他领我们向教堂的东墙走去,在那儿,靠近祭具室的门旁还有一个低矮的、深往地下室的门。在我们的向导手中涂着树脂的火把照耀下,我们顺着黑暗、光滑、弥漫着潮湿闷人气味的通道下到比一层楼还要深的深处,然后经过两个拱形房间,走进光线暗淡的地下室大厅。这里的一切都处在昏暗之中。在墙边固定着一个长火把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笨重的橡木桌子,它可能与地下室本身一样年久陈旧了。桌子后面的长凳上已坐着两个人,我们立刻就认出了是大主教和宗教审判官。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得见一些模糊的人影和卫队武器上的光亮。伯爵用文雅的言辞对他的迟到表示了歉意,随后我们也在破旧的、被长年的潮湿腐蚀了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在另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带有横木和绳子的杆子的模糊影子,我明白了:这是拷刑架。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忠实的长剑的把柄。我还注意到,伯爵和其他法官坐到了一排,而我则选择在桌子尽头的位子上坐下来:因为,第一,这表示我对天主教的高位的恭敬;第二,在那儿火把的光线几乎照不到我,我确实希望我的脸处于影子中,不会被莱娜塔认出来。
看到伯爵已经到了,并且看到我拿出了旅行用的墨水瓶和笔,铺好了纸张,大主教对宗教审判官发出了邀请:
“福马法师,开始做自己的事吧。”
但这时,在大主教和宗教审判官之间,对于他们二人中由谁来主持这次审讯的问题发生了一场客气的争论,每个人都很谦恭地把这一荣誉让给另一个人。大主教以罗马教皇的训谕的确切意思为理由,根据训谕,彼得(4)的全权代理人以自己使徒的权力,赋予他直接任命的宗教审判官以对那些犯有巫术罪、与魔鬼交往罪、参加巫婆狂欢夜的飞行罪及其他诸如此类罪过的人进行审判、关押、拷打和惩罚的权力。但福马法师虚伪地贬低自己,认为只有在罪犯所在地的公爵委托下他才拥有这种权力,而且他还指出:巫术是一种带有温和性质的罪行,它既作为异端邪教归宗教审判,也归世俗审判,因为它也给人们带来损害,所以最好由大主教来主持审判,因为在他身上体现了两种政权。伯爵参与了这场无益的争论,把它解决了。他建议大主教作为选帝侯的特里尔侯国领主主持即将开始的审讯,而宗教审判官作为具有至圣的罗马教皇赋予的相应的直接全权的人进行直接的审问。我把这个决议记在了自己悲哀的报告的前面。
但预备性的议论并没有就此结束。福马法师从自己兜里取出一张纸,把它放在鼻子跟前——因为光线太暗,向我们通报了如下内容:
“亲爱的教士们!遵循勇敢的、有学问的人的指示,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今天我要把这个告示钉在这个修道院的门上:‘具有至圣的罗马教皇、基督的全权代理人巴威尔三世的准许和委托,并得到尊贵的特里尔大主教约翰、多米我会的许可,我们,驯顺的宗教审判官福马法师,怀着对基督教徒们的炽爱,渴望支持他们维护天主教信念的统一和纯洁,捍卫他们免受任何邪教迷误的影响,并根据我们所具有的权力,特劝告和吩咐:为服从神圣的教会,为免遭可怕的革除教籍,在十二天之内,如果谁知道或听说到某人是邪教徒或从事巫术,有这方面的名气或嫌疑,特别是他使用各种秘密手段残害人们、牲畜、庄稼和整个国家——把这样的人密报给我们;而如果在十二天之内不服从我们的劝告和命令,那么他本人就会像邪教徒和犯教规者一样被革除教籍。’”
在这里福马法师停了一下,用庄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同道人。没有听到反对意见,他接着说道:
“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既不需要告密,也不需要任何书面控诉,因为我们本人就是不幸的修女玛丽亚受到敌人的诱惑、做出可怕的渎神行为的证明人,所以我们可以根据宗教审判所的程序来处理这个案子。如果在审问过程中发现这个神圣寺院的其他修女的罪证,我们将需要有关的证人,因为在巫术这类可怕的案子中,我们不应该蔑视任何供词。我们将记住救世主本人教诲我们的话:假若你的眼睛诱惑人,就把它挖出来。”
现在我想,一个有影响力和有经验的人是可以推翻多米尼加人的这些看法,从他的大嘴里夺下、哪怕是暂时夺下他的猎物的,就像人们讲述的那样:十五年前阿格里也用理智的论据,从另一个宗教审判官手中挽救了一个被指控为从事巫术的梅特兹城的女人。但是,我们三个人当中谁能承担起伟大学者的角色呢?大主教想要击败魔鬼的诡计的强烈愿望不比福马法师小,而且看起来他被自己在修道院中看到的一切感到异常震惊,他很高兴能有另外的人来领导这个案子的侦讯工作。如果伯爵说话,其他法官未必会愿意听,因为他本人就被怀疑是一个异教徒和人道主义者的朋友。城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司书,只是偶然地担当了法庭文书的角色,能在这里开口说话吗?所以,谁也没有反驳宗教审判官的话,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对巫婆的审判中如同一个鱼池里的狗鱼。
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就像一个统帅对士兵一样下达了命令:
“把被告带到这里来!”
仿佛是从高高的松树上被射伤的松鼠,我的心又沉了下来。两个卫兵急忙退到地下室的深处,就好像潜入潮湿的黑暗中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不是带着,确切地说是拖着一个女人。这是莱娜塔。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的修女服撕破了,两只手被捆在背后。当他们把莱娜塔带近桌前时,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煞白的脸。我很了解她的脸部表情的所有特点,顿时明白了:她正处于中魔发作后的极度疲惫状态。此时,认识到自己的罪孽和对死亡的不可遏止的渴望总是在她的意识中占主宰地位。当卫兵放开她时,她差点儿没摔倒在地上,但她控制住自己,站到法官面前。她像一根风中的茎秆一样弯着身子,几乎没有抬起头,只是偶尔用模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似乎不明白所看到的一切。我想,她没有看到我坐在她的法官的同事中间。
福马法师一声不响地盯着莱娜塔好几秒钟,像一只猫在细看捉到的一只老鼠;然后他用仿佛割断我们的沉默的刀锋一样尖利的声音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莱娜塔微微抬起头,但没有看提问的人,用轻轻的、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回答道:
“我的名字被夺去了。我没有名字。”
“记下来:她拒绝说出自己的、在神圣的洗礼中给她起的基督教名字。”
然后,福马法师又转向莱娜塔,教训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你与魔鬼交往的见证人。除此之外,这个修道院虔诚的女院长还告诉我们:自从你,当然,是带着引诱和毁掉这个寺院虔诚的修女们的灵魂这一罪恶念头在这里住下以来,这里发生了一些渎神行为。你所有的同谋都已在我们面前忏悔了,揭露了你可耻的阴谋,所以,你矢口抵赖是无济于事的。你最好诚心地坦白自己所有的罪孽和企图。那样的话,我会根据圣父本人的权力答应宽恕你。”
我斜着眼睛看了一下教士,我觉得他微笑了;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许诺中,“宽恕”这个词总是意味着“对于法官们来说的宽恕”或者“对于国家来说的宽恕”,而“生命”一词在宗教审判官的许诺中总是意味着“永恒的生命”。但莱娜塔没有发现提问人话中的狡黠,或者,也许她已无所谓,不管是在谁面前悔过,只要是心怀坦诚就行;她以前在我们亲近的幸福时刻就是这样心怀坦诚地向我坦白过自己的感情。此时她回答道:
“我不寻求任何宽恕。我希望并且寻求死亡。如果我在这里能赎回自己的罪孽,我相信在最后的审判中上帝会宽恕我的。”
福马法师看了我一眼,问:“记下来了吗?”接着又问莱娜塔:
“那么,你承认与魔鬼签订了协议?”
莱娜塔回答道:
“我的罪孽是可怕的,即使我从早到晚地说,也说不完所有的罪孽。但我宣布了与魔鬼脱离关系,我想,上帝接受了我的忏悔。我不为自己的罪孽辩解,我以活着的上帝的名义向你们发誓:我来到这个寺院是寻求安宁和安慰,而不是带来纷争。上帝准许我在这里也躲不开我的敌人,把支配自己的权力交给了它。烧死我吧,法官先生们,我渴望火,就像渴望解脱一样。因为在尘世上没有我能平静生活的地方!”
莱娜塔克服了自己的虚弱,激昂地说出了这些话。幸亏我没和其他法官坐在一起,因为当我听到这可怕的自白时热泪盈眶。然而,它们没有对多米尼加人产生任何影响,他打断莱娜塔的话,说道:
“你等一等,亲爱的。我们现在问你,你来回答。”
说完,福马法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根据各种特征我认出那是施普雷格尔和因斯基托尔写的《关于巫师和降灾的女人》。他翻着这个手册,开始向莱娜塔提出一个个详尽的问题,这些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回答我都应该记录下来,尽管有时绝望地咬紧牙关。整个这次审问,我当时是怎样记录的,现在我就将怎样在这里转述下来;因为每一个致命的问题都像章鱼的触须一样扎在我的心口上,而莱娜塔每一个令人痛苦的回答都如同自童年时起就背诵下来的祈祷词一样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想在这个真实的故事中复述这个记录时,我没有改动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同时我要指出,对于最初一些问题,莱娜塔回答得很迟缓,很简洁,断断续续,她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说话十分吃力;但不知怎么地逐渐活跃起来,甚至站稳了脚跟,她的声音也变得有力了,又像平时那样响亮动听了。对于最后几个问题,她是带着某种兴致回答的,她顺从地解释了所有提出的问题,甚至很乐意地、详尽地说了许多其他无关的细节,按照自己的习惯,不知羞耻地涉及一些无耻的事情,好像是在故意寻找越来越多的可怕罪证来控诉自己。回想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事例,我倾向于认为:她忏悔中提到的事情绝不都是真的;假若不是某个怀着敌意的魔鬼当时控制了她的灵魂,用她的嘴说话以准确地毁掉她的话,那么,很多话都是她出于某种我不明白的目的自己虚构出来的,无情地诽谤自己。
我还要指出,随着审问的进展,福马法师看上去就变得越来越满意。我注意到,当他听莱娜塔不知羞耻的自白时,他鼻孔翕动着,他欠身起来时,支撑的手上面的青筋鼓胀起来;当他看到自己的意图和希望得到实现时,他的整个身体由于过度高兴而晃动着。与此相反,大主教在审问开始后很快就显示出疲倦的样子,丝毫没有表现出他早上使我感到惊讶的那种坚定性;可能是地下室污浊的空气使他难受,坐在木凳上不舒服,或者,是他在修女玛丽亚的直认不讳中没有发现任何有意思的地方。而伯爵一直保持着严肃、稳重的神态,他的脸没有暴露出任何内心的活动,只是偶尔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制止我——当我在可怕的场面中失掉自制力,马上就要喊出声或者做出某些不理智的行动时;那当然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只能使我自己作为罪犯的同伙立即被抓起来。
我现在就开始准确地转述整个审问的情况。
2
这就是我亲手写在宗教审判的法庭记录本上的文字,它们可能还要长时间地保存在某些案卷集里。
问:是谁教会你巫术,是恶魔还是它的某个学生?
答:恶魔。
问:你自己又把巫术教给了谁?
答:没教给任何人。
问:什么时候魔鬼与你举行了婚礼?
答:三年前,圣体节前夜。
问:它是否强迫你摈弃圣父、圣子和圣灵,摈弃圣母、所有的圣人及整个基督教信仰?
答:是的。
问:你是否从恶魔那里接受了第二次洗礼?
答:是的。
问:你是否参加了巫婆狂欢夜会,一年三次还是更多次?
答:经常去,许多次。
问:你怎么到那儿去的?
答:晚上,入夜前,要举行狂欢夜会时,我们把一种特殊的油膏涂抹在自己身体上,这时我们面前或者出现一头黑色的山羊,它把我们驮在背上在空中飞行,或者出现一个魔鬼,它是一副绅士的打扮,穿着绿色的无袖上衣和黄色的背心。当它在田野上空飞行时,我用双手抱住它的脖子。如果山羊和魔鬼都没有来,可以坐在任何一件东西上,它们就会像快马一样飞起来。
问:在这种情况下你涂抹身体的油膏是用什么做成的?
答:我们采来各种草:泽芹、欧芹、菖蒲、絮菊、茄、天仙子,把它们放到乌头浸液里,再另加上植物油和蝙蝠血,然后一边煮,一边念叨一些特殊的词,月份不同,这些词也不一样。
问:你是否往这种混合物里加入了被你杀死的婴孩身上的油,炼出来的或者烤出来的?
答:没有,没有必要。
问:你是否在狂欢夜会上看到山羊模样的魔鬼坐在宝座上?你是否应该向它鞠躬并亲吻它肮脏的肛门?
答:这是我的罪孽。我们还给它带来我们的礼物:钱、鸡蛋、馅饼,有的人还带给他偷来的孩子。我们还用自己的乳房喂癞蛤蟆模样的小鬼,或者按照大师的命令用树条抽打它们。然后我们在鼓声和长笛声中跳舞。
问:你是否还参加过反抗上帝的、魔鬼的弥撒?
答:是的。恶魔自己也领圣餐,并分给我们圣餐,说:这是我的身体。
问:圣餐是一种形式的,还是两种形式的?
答:两种形式的。有一种硬的,很难咽下去。没有酒,只有一口液体,非常苦的,它使心脏变凉。
问:你是否在狂欢夜会上与恶魔发生肉体关系?
答:恶魔在女人中挑选我们称作狂欢夜会女王的人,她与它在一起消度时间。而所有其他的人,女人们,男人们,魔鬼们,在酒宴结束时,谁挨着谁,就与谁结合在一起。有时候恶魔参与进来,亲自配对,说:“这才是你需要的”,或者“这个女人与你很般配”。
问:你曾做过那样的狂欢夜会女王吗?
答:是的,而且不只一次。我对此曾十分自豪。上帝呵,饶恕我的灵魂吧!
问:告诉我们,与恶魔性交是否给你带来比与男人性交更大的快感?
答:极大的快感,简直无法相比。
问:它也能射精吗?
答:是的,但精液是冰凉的。
问:你是否因与恶魔同居而生过孩子?
答:生过一只白色的小老鼠,非常漂亮的,但我把它掐死了,埋在河岸花园里。唉,假如我有孩子,我就不会犯下那么多罪孽了!
问:参加狂欢夜会的庆祝活动是否给你带来快乐?
答:极大的快乐。所以我们去参加狂欢夜会就像去参加婚礼一样。恶魔在那一时间把我们的心攥得紧紧的,使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愿望。我那时觉得,在狂欢会上每一次我都看到几百种新的、奇妙的事物。狂欢夜会的音乐也比任何其他音乐动听得多。那里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
问:恶魔是否教过你怎样呼风唤雨,怎样制造家鼠、老鼠、鼹鼠,怎样变成狼,怎样使奶牛没有奶,怎样毁坏庄稼,怎样使男人失去性交能力?
答:它教过这些以及其他很多东西,我承认自己在上帝和人们面前在这些事情上犯有罪孽。
问:说一下,你怎么降雨?
答:应该在田野里,在长着茄草的地方挖一个坑,蹲到上面,尿湿它,然后说:“为了恶魔,下雨吧!”这时就会出现乌云,立刻就下雨了。
问:怎样使男人失去他的力量呢?
答:有五十多种方法。比如,从刚刚打死的狼身上取下一小部分肢体,走到你想伤害的那个人家门口,召唤他的名字,当他回答时,就用带子把手中的东西缠起来——不过,我不想对你们说了!
问:你是否用这手段并通过母狼或其他会变化的人的表象给田野、牲畜和人们带来损失呢?
答:巨大的损失,无法计算。因为我们吃掉许多羊羔,毁掉庄稼和果园,给村庄带来大批老鼠,使许多女人无法生育。我想,如果我们没有悔过的话,整个这个地区都会因为欠收和灾难而被毁掉。不过,既然我怎么也列数不完我所有的罪孽,您为什么还要接着问呢!唉,快把我送上火堆上吧,因为即使在这里,我的敌人也没放过我——它现在就要抓住我了!快点儿杀死我吧,快一点!
喊完最后几句话,莱娜塔忙乱起来,想扑向法官;但两个健壮的卫兵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的企图。这时,大主教可能是为被告人的行为感到不安,也可能只是因为被审讯弄得十分疲乏,他对宗教审判官说:
“既然被告承认自己有罪,应当被吊到火上,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就够了?”
福马法师一头扎在审问中,就如同快活的水獭扎进水里一样。他说:
“我认为,应该首先弄清和这个坏蛋交往的魔鬼的名字、她与它们之间的协议的确切条件,还应从她嘴里问出谁是她在所有这些渎神活动中的同谋。因为使徒说过:他们是从我们中间产生的。”
莱娜塔听到宗教审判官的话,用压低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问我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我没有同谋者!我在狂欢夜会上遇到的人离我们很远。他们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国家。慈悲的上帝基督,来帮帮我吧!”
福马法师驳斥道:
“哎,亲爱的,我们会找到办法让你开口的!”
说完这话,他对黑暗中的什么人喊了一声:
“喂,大师,让她看看我们都有哪些玩具!”
从地下室深处,拷刑架旁边闪出一个宽肩膀、满脸胡须的人。不难看出,这就是刽子手。我把手放到长剑的剑柄上,但立刻就看到伯爵凝视的目光,他默默地劝我保持镇静,坚持到最后一刻。
福马继续对莱娜塔说:
“瞧瞧我们备下的东西吧,亲爱的。你最好自动地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说出你所有那些卑劣的同谋和你在狂欢夜会上见到的所有人的名字。因为当我们把这些各种各样的玩艺儿放到你手上或脚上时,你反正得说出来的。”
此时,刽子手一声不响地摆出一件又一件刑讯工具,这在我们今天的诉讼程序中被称作“威慑”。而福马法师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自己的话,开始讲解摆出来的每一件刑具:
“这个,亲爱的,是压榨器,用它来夹大拇指指头;当螺丝拧紧时,指甲缝里就会流出血。而这个——细绳,当我们把它系在你的手上时,你会用另外一种声音唱起歌来的,因为它会比小刀还锋利地扎进你的肉里。而这个——西班牙靴子,我们把你的小脚放到两把锯中间,然后压紧它,直到骨头被锯碎,流出骨髓来。而在那儿,是拷刑架,我们把你拖到那上面,你的胳膊就会从关节里掉出来的。”
莱娜塔带着那么一种表情听着这些话,就好像它们不是说给她听的,或者仿佛她根本就没看见这些可怕的刑具。但我的激动达到了极点,已准备跳起来扑向多米尼加人;这时,伯爵当然明白我的心理状态,认为可以介入了。他开口说道:
“我也和尊贵的大主教一样,认为作为第一审问,我们已经听到不少了。应该中断审讯,因为我们都疲倦了,而且还得审问证人、师太和修女们。”
福马法师听到这些话时的表情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看到有人企图夺走它的猎物。他坚决地反驳道:
“完全相反,伯爵先生!趁着这个女人还没来得及听到魔鬼的主意,应该加快审问。我认为,现在应该着手通过恫吓来审讯。您肯定忘记了:只禁止在没有出现新的罪证的情况下重复拷问;所有的权威都认为,对于重要的特殊的罪行,拷问可以持续到第二天或更长的时间。值得尊重的聪明人建议在这种情况下,不是重复拷问,而是继续拷问。所以,我们今天开始,而明天将继续……”
然而,这时大主教提高嗓音,坚决地说道:他作为法庭主席,认为审讯应该中断。福马法师马上像纺线女工停止卷线一样住嘴了,接着用另一种声音说道:
“我,其实完全同意尊贵的大主教的决定,因为在这种重要的、复杂的案件中不应该着急。我们暂时中断审问。但我想您会同意:在没认真仔细查看一下她身上有没有女妖的记号之前,我们不应该让她离开。”
说完,福马法师对刽子手补充道:
“喏,好好查看一下。”
我又抓住了长剑柄,但伯爵坚决的目光再次制止了我的手。我强压自己的感情,看着自己可怕的遐想变为现实,看着刽子手从丝毫不进行任何反抗的莱娜塔身上扯下衣服,在潮湿地下室的昏暗光线下用他粗糙的手搜摸她那我曾虔诚地吻过多少遍的身体。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她左肩上我很熟悉的那个小痣上。他从兜里取出一把小锥子,把它扎进莱娜塔身上的那个地方,而莱娜塔一动也没动。突然,刽子手仿佛是冲着喇叭叫似的用粗野的、阴森森的声音喊道:
“是的!血不流动!”
对于大主教和宗教审判官来说,他们甚至没进行检查的刽子手的报告,成了最后的和决定性的证据,因为福马法师立刻就像当年首席犹太司祭一样喊叫起来:
“我们还需要什么证明!这不像晴天白日一样清楚吗!她是巫婆!”
接着他又补充道:
“现在应该把她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烧掉,因为她可能在毛发里掩藏着一些魔法。”
但是,伯爵清楚地看到我已不能再忍受任何侮辱,遂坚决地提醒宗教审判官,说主持这次审讯的大主教已经决定暂停审讯到明天;福马法师才急忙如同被抓住的老鼠一样下令把莱娜塔带回牢房。我想,莱娜塔当时已经失去知觉,因为卫兵笨拙地给她穿上修女衣服,扶起她,像抱小孩一样把她抱到黑暗中去了。而此时我已不能用目光跟随她了,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几乎摔倒在地上。
可能,尽管我做出最大努力,我还是没能掩盖住自己对被告人的同情;因为当我们几个人再次沿着地下室通道,走进莱娜塔被剥夺了的清新空气中,大主教为我们划完十字离开后,福马法师不无怀疑地问我:
“您,鲁卜列希特先生,大概是第一次参加对这些坏蛋的审讯吧?您脸上这么一副痛苦的样子,好像您很同情这个姑娘。”
我刚才已经受了足够多的严峻考验,不可能再忍受这样的话。我猛然间失去自制力,扑向宗教审判官,抓住他的长袍领口,大叫道:
“你应该第一个被送到火上,可诅咒的神父!”
我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对我来说十分糟糕的后果,但伯爵急忙帮助教士,把他从我的手中夺下来,厉声冲我喝道:
“你也被魔鬼控制了,鲁卜列希特,或者你失去了理智!”
当我扑向福马法师的时候,他整个脸都吓得扭曲了。他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尽管他竭力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也说了几句,让我平静下来:
“你或许是没认出我来吧,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法师?这是我——你恭顺的师兄福马。你怎么能让魔鬼控制你呢?敌人是很厉害的,但是应该用祈祷来阻挡住它。与魔鬼作斗争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它在周围寻找自己的审判官,看到哪里有没设防的地方,立刻就进去;或是通过嘴巴,或是耳朵,或是身上其他孔眼。”
我喃喃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而伯爵为了消除不良影响,和宗教审判官谈起修女玛丽亚的案子,问道:她是不是肯定会被处火刑。福马法师立刻活跃起来,急切地给我们讲解起法律来:
“在两年前皇帝为整个帝国颁布的、我们现在遵循的刑事法典里,第一百零九条写道:‘如果谁用巫术使别人遭受到不幸和灾难,则他应受到死刑的惩罚,死刑应通过火来完成。谁运用了巫术,但没有使别人遭受到不幸,则他应根据情况而受到惩罚。’修女玛丽亚自己认罪了,承认她使人们、牲畜和庄稼遭受损失,所以,她应被判处死刑。”
伯爵又问,既然她已全都承认了,是否还要对被告进行拷打。福马法师毫不迟疑地说:
“必须拷打。因为卡尔皇帝的那个宪法第四十九条正好写道:‘如果有人采用可疑的、会用巫术的东西、行动和行为并因此受到指控,则它们即成为巫术的清楚标志和进行拷打的足够依据。’除此之外,您想必不知道: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能迫使诸如巫婆这样的坏蛋开口说真话,因为魔鬼总是待在法庭上不时地帮助她们承受最残酷的折磨。在这么严重的罪行中不得不运用最有力的手段。”
我没有兴趣听完宗教审判官的下一步意图。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说话的人。我盲目地走着,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很快伯爵就赶上了我。他问我往哪儿跑,我说:
“亲爱的伯爵!我们应该立即采取措施,迟缓每一小时都可能付出莱娜塔的生命代价。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坚决的行动,只是因为您答应要帮助我。我恳求您不要再拖延了。您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您无力帮助我。那样的话,我就自己行动,哪怕是我的企图肯定导致我的死亡。”
伯爵回答说:
“我向你许下了骑士诺言,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将履行它。到我们的帐篷中去,等着我的召唤。我去为你想办法。”
伯爵的声音是那么令人信服,而我意识到自己又是多么无能为力。我别无选择,只能是服从。但我没有力量再次走进那个帐篷,它像一头狮子的血盆大口,早上那些痛苦的思虑以及其他更残酷的思考正如同贪婪的颌骨和尖利的牙齿在等待着我。我告诉伯爵,我将在河岸等着他。然后,我尽量避免与任何人相遇,钻进河岸边上的一堆柳树丛里。我躲在昏暗潮湿中,选择了一个能透过树叶缝隙看到修道院的位置坐了下来,在被迫的无所事事中又度过了几个小时。我呼吸着饱含水分的清新空气,想着:莱娜塔此时正躺在粘湿的地上,在苔藓蜘蛛和潮虫中间,发病,疲惫不堪。
我担心,如果我被一阵阵向我袭来的绝望浪潮所吞没,我会丧失理智行动的能力,所以我顽强地迫使自己不失去清楚的思路。犹如解答一道难题一样,我把所有可能搭救莱娜塔的办法都想过了,但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用武力控制修道院,砸开监狱大门,在大主教调集相当数量的队伍到来之前把莱娜塔带到很远的地方。我陷入这样的遐想,甚至想象到即将在伯爵的人马与大主教的信徒们之间展开的战斗的所有细节。我想好了将对吓坏了的修女们说的话,劝她们不要对解救修女玛丽亚的行动进行抵抗,并且热泪盈眶地一遍遍重复着将对获救的莱娜塔说的话。
已是黄昏时分,我又陷入极端苦闷的境地。终于听到附近有脚步声。我转过身,看到伯爵正向我走来,不远的地方站着我们的米海里,他手里握着两匹马的缰绳。伯爵的脸色阴沉沉的,这是我以前从来没见到过的。一刹那间我想到:一切都完了,莱娜塔已经被处决了。我不由自主地叫道:
“难道我们已来不及了?”
伯爵回答道:
“我们现在应该走,鲁卜列希特。我确信,我眼下在这里的力量对于我们要采取的行动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寻找同盟者,连古罗马人当年也不为此感到惭愧。我知道,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个城堡,我和它的主人关系很好。走吧,我们去带回十来个好汉。”
这一求援与我的遐想惊人的一致。我一分钟也没有怀疑伯爵这些话的真诚性,我没有想到:我们俩人离开修道院是不明智的;相反,我完全赞同地急忙向两匹马走去,很快我们已奔驰起来了。我问伯爵,路远吗,回答我,要抓紧时间,最初一段路要沿着河谷走,以免我们的离去被营地里的人发现。所有这一切都像是真的,当时我已准备好紧随伯爵,用长剑为自己打开道路。
在河谷里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我们骑上岸,沿着坎坷的乡村道路径直向西驰去。夕阳把我的眼睛刺得发花,它用自己的光线游戏在我面前筑起一座座由云彩搭成的奇妙城堡,然后又立刻摧毁掉它们。我觉得,正是在这些透明的宫殿里我们才能找到正寻找的帮助。我快马加鞭,好像真的希望骑到奥罗拉(5)为福玻斯(6)打开火红大门的那个国家去。风在我耳边发出不知是赞同的喊声,还是无指望的预言。西边渐渐昏暗起来,红通通的太阳落到了最低的云彩后面,周围变得凉了,但没有任何人居住的迹象,怎么也看不见伯爵向我提的那个城堡塔楼。我问了伯爵好几次,是否还需要走很长时间,但没有得到回答。终于,看到我的马已疲乏,道路完全消失在乱石堆里,我蓦地拉住马勒,喊道:
“伯爵!您骗了我!没有什么城堡!你在把我往哪儿领呢?”
这时,伯爵也勒住了马,用轻轻的、有时他也能从自身上找到的真诚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我骗了你,没有城堡。”
我的整个身体都凉了,双手颤抖着,我策马直奔伯爵,想在这僻静无人的山谷,在晚色降临时分与他进行决斗。我喊道:
“您为什么这样做?您需要什么?回答!不然的话我打死你!”
伯爵非常平静地回答道:
“你在发疯,鲁卜列希特!你先听我说,然后再威胁。我得知,福马已指定今天晚上第二次审讯。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没能改变这个决定。我毫不怀疑:如果你留在修道院,你会做出一些疯狂的行动,这样就会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我决定把你暂时带出来,为的是挽救你和你心爱的人。”
“怎么!”我又问了一遍,“第二次审问定在今天晚上!也就是说,它现在正进行着呢?但这次审问是使用恫吓!也就是说,他们这时正在拷打莱娜塔,而我却远远地离开了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在田野里,甚至不能对她的呻吟回应一声!”
疯狂的冲动过去了,我从马上跳下来,脸朝下扑到因晚霞而潮湿的石头上,把脸贴在上面,泪水再一次无法遏止地流下来,因为此时我就像一个女人或者孩子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与命运作斗争的武器。我想象着这一时刻莱娜塔正经受着的所有恐怖,仿佛看到刽子手正在践踏、折磨、摧残我最宝贵的莱娜塔的身体,仿佛听到她孤立无援的呻吟声,看到她绝望的目光正在寻找帮助或同情,但碰到的又是法官们野兽般的脸。我由于恐怖和悲愤喘不上气来了,躺在黑色的土地上我毫无希望地号啕大哭。当时我真诚地只想一件事:和莱娜塔在一起,让自己的身体也承受她承受的一切折磨。当她被摧残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却没感到疼痛——我觉得这是可怕的、荒谬的。
伯爵急忙坐到我跟前,也把我看成孩子似的温柔地安慰我。他用最有说服力的方式劝说我,不应这么害怕我们无法制止的拷打,因为很多人经受住了拷打,并没有使自己的健康受到损害。伯爵说出一个炼金术士的名字,莫斯塔尔的邪教徒们拷打了他三十次,甚至用木桩刺穿他的身体,想从他嘴里得到他似乎知道的一块哲学石头的秘密,但他活到了须眉交白的年龄。而且,按伯爵的话,第一天莱娜塔不可能受到任何特别的折磨,最多是在拷刑架上把胳膊关节脱臼,可刽子手本人会立即使它复位的。伯爵为了安慰我,还举出哲学家安涅·塞涅卡(7)说过的话:“对于人来说,经受肉体上的折磨是有益处的。”
当然,伯爵的这些话丝毫也不能使我平静下来,而且有时倒像是投进我绝望之大火的可燃材料。终于,伯爵看到他所有的议论和理智的论据对我的情绪都无济于事,他才对我说出这样一段话:
“喏,听着,鲁卜列希特,我向你说出我的计划,好让你不要把我当作敌人,而当作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已为你解救你心上的人做好了一切准备。玛尔塔师太对修女玛丽亚特别有好感,而且她与福马法师属于不同的宗教派别,无论用什么事使多米尼加人感到懊丧,她都会很高兴的。你知道,僧侣团体像狗一样互相之间勾心斗角。简单地说,玛尔塔师太经过我的多方劝说之后,同意帮助我们安排你的莱娜塔逃跑。但你知道,这种事情只能在夜间进行,在月亮的友好沉默中(8)。我们现在返回修道院。在大门口和监狱旁守卫的都是完全忠于女院长、像崇拜圣人一样崇拜修女玛丽亚的女修道士。她们将给我们打开所有的门栓。你下到地下室里,把你的莱娜塔带出来,如果她不能走的话,把她抱出来。米海里和两匹体力强壮的马将在门口等着你,你立刻直奔我的城堡。以后我们再看看接着怎么办。我相信,不仅所有其他的人,连福马本人,别看他有个圣徒的名字,也都会相信:修女玛丽亚是被恶魔救走的。好吧,给我你的手,别再拖延了!”
在伯爵的计划里,指导他行动的青年人想象力中的新奇古怪东西要比人们的经验和知识多,但这是我从自己的挫折的无底洞里可以抓住并靠它爬上来的最后一根绳子。我们又骑上马,在已降临的昏暗中困难地辨别道路,催赶着马——这一次是朝相反的方向疾驰。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迷失方向,在一轮弯月的幽暗光线下到达了我们的营地。
(1)凤凰:神话中的一种鸟。按古老传说,这种鸟到了晚年便自焚,从灰烬中复活再生。它是永生的象征。
(2)查士丁尼一世(482—565):527年起为拜占廷皇帝,他下令编纂罗马法典。
(3)施瓦尔岑见格(1463—1528):德国法律学家。
(4)彼得:新约中的使徒之一,教会传说中称他为第一任罗马主教。
(5)奥罗拉:罗马神话中的曙光女神。
(6)福玻斯:阿波罗神的别名。
(7)安涅·塞涅卡(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政治活动家,斯多葛派的代表。
(8)原文为拉丁文,引自维吉尔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