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取开头一句“达生之情者”的前两字“达生”为篇名,合乎全篇宗旨。本篇与《养生主》相类,主要是讲养生之道,环绕着凝神养气这一中心思想,运用生动形象的故事寓言,以及意象思维的表达方式,让人领悟其中的玄虚之理。全篇各段思想贯通一致,被认为是《庄子》中比较完整的篇目。
粗略可分九段。第一段为总纲,讲养生要抛弃名利之累,使形体健全,情神充足,与天为一。第二段,列子与关尹的对话。提出精神凝注专一,为养主之要。以醉酒之人坠车不死,说明精神不分散的作用。认为人能持守纯和之气,得天之全,即能入水不窒,蹈火不热,与化为一而不受伤害。第三段,通过佝偻丈人用心专一,捕蝉如同拾取一般容易,说明养生亦须用心专一,排除干扰,乃能有成。第四段,以操舟为例,讲忘记水的存在,思想上没有负担,才能操纵自如。下赌注时,赌庄愈轻,思想愈没有负担,取胜的机会愈大。所以说“外重者内拙”,如果忘记对象世界,就无往而不自如。
第五段,讲养生如同牧羊,要“视其后者而鞭之”,单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张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就是不鞭其后,偏向一端造成的恶果。养生应形神兼顾,内外并养,无心无为的立于中道才行。第六段,写齐桓公由于惊吓而得病,精神安宁而去病,说明精神修养的重要。第七段,由驯养斗鸡,蹈水之道,梓庆制镰三个寓义相近的故事组成。旨在说明养生应养气凝神,作到忘名忘利,忘人忘我,使自性与物性合一,顺物性而动,以天合天,则无所不成。第八段,包括东野稷御车马,工倕测物二个故事,说明妄求必败,忘己无心则一切皆适。第九段,描述至人境界,为其追求的最高目标,但要达此目标应因人而异,因势利导。
达生之情者(1),不务生之所无以为(2);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3)。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4)。生之来不能却(5),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6)!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7)!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8)。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9),正平则与彼更生(10),更生则几矣(11)。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12)。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13)。形精不亏,是谓能移(14)。精而又精,反以相天(15)。
[注释]
(1)达:通达。生:有二义,一指生命,一指自性。情:实情、实际。
(2)务:勉力从事。生:性。无以为:无法作到的,性分以外之事。
(3)无奈何:智力所不能及,无可奈何的领域。
(4)无离形:生命不能离开形体而独存,所以养生必先保体。形不离而生亡:形体虽未失去而心已死,即是生亡。《田子方》篇说:“哀莫大于心死,而入死次之。”即是说,人虽活着,但已失掉人心和本性,也等于死掉了。
(5)却:推却,拒绝。
(6)奚足为:何足为,不足为之意。言世人养形以存生之法不足为。
(7)其为不免:虽不可过分追求厚养形体之物,但正常维系生活之物资还是不可免的,否则生命就难于维持下去。
(8)免为形:兔去为保养形体之操劳。弃世:抛弃世俗之人养形以存生之见。
(9)正平:心气平易淡漠。
(10)彼:自然之造化。更生:推移更新。
(11)几:近,近于道。
(12)精不亏:精神不亏损。
(13)合则成体:无地阴阳交合则成万物之形体。散则成始:天地阴阳散而复归虚静无为之道体,而为万物之本始。
(14)能移:能随自然变化推移更新。
(15)精而又精:使精神完美之上更加完美。相:助。
[译文]
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努力去做无法作到的事;通达命运实情的人,不努力去知智力所不能达到的领域。保养形体必须先用物资,然而物资有余而形体未得保养的人还是有的;保存生命必使其不与形体分离,然而形体未分离而生命已伤亡的人也是有的。生命之来不能推却,离去也不能阻止。多么可悲呀!世上的人以为保养形体就足以保存生命,然而保养形体确实不足以保存生命,则世人养形以存生的方法不足为啊!虽然不足为又不可不为,因为维系生活的物资是不能免呐!要想免去为形体的操劳,莫如抛弃世俗养形以存生之见。抛弃养形以存生之见就没有牵累,没有牵累就心气乎易淡漠,心气平易淡漠就能与自然之造化一起推移更新,与造化推移更新则近于大道!世事为何必须舍弃?人生为何必须遗忘?舍弃世事则形体不劳累,遗忘人生则精神不亏损。形体健全和精神恢复,就能与天道结合为一体。天和地,是万物之父母。天地阴阳结合则生成万物形体,天地消散则复归虚静无为之道体,而为万物之本始,形体与精神不亏损,就叫作能与造化推移。使精神完美之上更完美,就能反过来辅助于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1):“至人潜行不窒(2),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3),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4),非知巧果敢之列。居(5),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6)?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7),夫得是而穷之者(8),物焉得而止焉(9)?彼将处乎不淫之度(10),而藏乎无端之纪(11),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12),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3)。未若是者,其天守全(14),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15)!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16)。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17),其神全也(18)。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19)。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20)!圣人藏于天(21),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22),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23),是以天下平均(24)。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25)。开天者德生(26),开人者贼生(27)。不厌其天,不忽于人(28),民几乎以其真(29)。”
[注释]
(1)子列子,即列子,名御寇。见《逍遥游》、《列御寇》诸篇,古人称谓老师时,在姓氏前加子,如子墨子、子华子之类,以表示恭敬。关尹:为春秋时函谷关令,以官职为姓,称关尹,又称关令尹。据《史记》载,老子西去至关,关令尹让其著书上下篇五千言。在本书《天下》篇,将关尹,老聃列为同一学派,对其思想理论有所评介,可参看。《神仙传》亦有关尹一些记载,多属无稽之谈。
(2)潜行不窒:潜入水底行走而不窒塞。
(3)栗:恐惧。
(4)纯气之守:保守纯和之气,使心志专一。
(5)居:坐下。
(6)奚:何。至乎先:在他物之先、之上。凡有形象声色之物,都是同等的,谁有资格处先居上呢?
(7)不形:无形,指道。无所化:虚静无为之道体。万物都复归于它,终止于它。
(8)是:此,指万物生化之理,穷:穷尽,穷深研几之意。
(9)止:限定,留止。通达万物生化之理,就不会以具体事物为意,不会受其限定。
(10)彼:指得道之至人。不淫之度,无过无不及,恰到好处的界限。淫为过,超过之意。
(11)藏:冥合,暗中相合之意。无端之纪:指大道循环无穷而又推移日新之纲纪。纪,纪纲。
(12)壹:专一执守。养其气,涵养存养其精神。
(13)物之所造:物之创造者,指自然。因万物皆由天地自然所创生。
(14)天守全:持守自然之道完备无亏缺。
(15)物奚自人:世俗事物从何处能入侵于心。
(16)疾:快。言其快速从车上摔下来。
(17)犯害:受害、受伤。
(18)神全,精神凝聚完备、不分散。
(19)■(è):同遌,碰撞。慴(shè):惊惧。
(20)得全于天:与天守全意同,持守完备之自然之道。
(21)藏于天:持守自性与天道冥合。
(22)折:折断、损坏。镆干:干将、镆邪之简称。传说为楚国一对善于铸剑的夫妻,男名干将,女名镆邪。后来变为宝剑的代名。此句意思是说,仇人用宝剑伤我,我只找仇人报仇,不会罪及宝剑,要把它折断,因为剑是无意的。
(23)忮(zhi)心:忌恨之心,飘瓦:被风吹落的瓦片。这句的意思是,即使忌恨报复心极重的
人,被风吹落的瓦片砸伤,他也不会报怨瓦片,因为瓦片是无心的。
(24)平均,平等无争心。无心故不相怨而无争。
(25)开人之天:开启人之智慧,运用智巧去处理事务。开天之天:开启自性,不运用思虑智巧,循性而动,顺乎自然而无心。
(26)德生:循性而动,则能培养出好道德。
(27)贼生:运用智巧,则生贼害之心。
(28)厌:满足。不满足于对自性的修养,还要坚持不懈。不忽于人:不忽略人对天理之认识,忽,忽略、忽视。
(29)以其真,按本性行事。几,近。真,自性、本性。
[译文]
列子问关尹说:“至人在水下潜行而不窒息,踩在火上也不觉得热,在万物之巅峰上行走也不恐惧。请问为什么能达到这样?”关尹说:“这是持守纯和之气的结果,不属于智巧果敢之列。坐下吧,我讲给你。凡是有形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物与物何以差别甚远?都是物哪个又有资格处先居上?这些都是形色之物而已。而物是由无形之道创生出来,又复归于虚静无为之道体。得此万物生化之理而又能穷尽之人,世俗之物哪能限定他呀!他将处在无过无不及的恰到好处的限度,而又冥合于循环无穷推陈出新之大道纲纪,逍遥于万物之终始。专一持守其自性,存养其精神,使德性与天道相合,以与创生万物之自然相通。如果能作到这样,他持守自然之道就完备无缺,其精神没有空隙,外物又从何处入侵心灵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来,虽然摔得快速也不会死。他的骨节与别人相同而所受伤害与人不同,就因为他精神凝聚而完备。他乘车时不知,坠车时也不知,死生惊惧这些念头没有进入他的心中,所以与物碰撞而不惊惧。他靠酒使精神凝聚完备还能作到这样,更何况得全于自然之道呢!圣人与天道冥合,所以不能使他受到伤害。报仇的人,不去折断宝剑;虽然忌恨心极重的人,也不怨恨风吹落砸了自己的瓦片,因此天下才平等无争心。所以没有相互攻战之动乱,没有杀戮之刑罚,都是由于这无为无心之道。不去开启人的智巧,而去开启人的自性。开启人的自性就能培养好的道德,开启人的智巧就会产生贼害之心。不满足于对自性的修养而持之以恒,也不忽略人对天理的认识,这样的人就近于按本性行事了。”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1),犹掇之也(2)。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3)?”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4),则失者锱铢(5);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6),若厥株拘(7);吾执臂也(8),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9),不以万物易蜩之翼(10),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11),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注释]
(1)佝偻(goulou):驼背。承蜩:捕蝉。在竹竿顶部涂上粘胶之物,用来把蝉粘住,是古代一种捕蝉方法。
(2)掇:拾取。
(3)有道:问其技艺如此纯熟,有何妙法。
(4)五六月:指学习训练捕蝉技艺的时间。累二九,在竹竿顶上叠放二个小丸,用手持竿,能练到丸不坠地,说明手臂的稳定性已达到相当高度,可以去捕蝉了。
(5)锱铢:古代很微小的重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形容很少。
(6)处身:立定身体。
(7)厥株拘:立着的断树桩子。厥,通橛。拘,立木。
(8)执臂:控制手臂。
(9)不反不侧:形容心志凝注专一,无杂念。
(10)易:交换。
(11)凝,当作似,比拟之意。
[译文]
孔子往楚国去,从林中走出来,看见一位驼背老人在捕蝉,就象抬取一般熟练。孔子说:“老先生真是灵巧啊,有什么妙法吗?”回答说:“我是有妙法的。技艺练到五六个月时间,在竿头上累二个小丸,可以持竿而不使坠地,这时去捕蝉,逃掉的就很少了;在竿头累三丸而能不坠,则逃掉的蝉只有十分之一;在竿头累五丸而能不坠,再去捕蝉就如同拾取一样容易了。我立定身体,就象一根立着的断树桩;我控制手臂,就象枯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我只知蝉的翅膀。我心志凝注专一,不肯用万物交换蝉翼,为什么不能得到呢!”孔子回过头对弟子们说:“用志不分散,就可比拟于神工,不就是说的驼背老人么!”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1),津人操舟若神(2)。吾问焉曰(3):‘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4)。若乃夫没人(5),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6)。’吾问焉而不吾告(7),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8);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9),视之覆犹其车却也(10)。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11),恶往而不暇(12)!以瓦注者巧(13),以钩注者惮(14),以黄金注者(15)。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6),则重外也(17)。凡外重者内拙(18)。
[注释]
(1)济:渡。觞深:渊名,水深而形似酒杯,故名。地在宋国。
(2)津人:在渡口上撑船之人。
(3)焉:于此,指“操舟若神”之事。
(4)善游者:擅长游水的人。数能,多次练习则可学会。
(5)若乃:至于。没人,能长时间潜入水中,精通水性之人。
(6)因为没人深通水性,虽未见过舟,未经训练。也能操纵自如。
(7)吾告:告诉我。
(8)忘水:忘记对水的恐惧。
(9)视渊若陵:把水上看成同陆上一样。陵,丘陵、高地。
(10)却:退却。
(11)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对各种事端都不在意,处之泰然,没有紧张恐惧感,不会因外物扰乱心之平静淡漠。万方,万端。指变化无穷的各种事端。舍,指心。
(12)暇:闲暇,悠闲、从容不迫。
(13)注:睹注。巧:碰巧、恰巧,瓦片为轻贱之物,输赢皆不在意,没有思想负担,听其自然,反而常常碰巧命中。
(14)钩:腰带环,以银或铜制.比瓦稍贵重。惮:担心害怕,这句的意思是,以钩为赌注,想胜怕负而又心中无底,故心虚气馁,反而易负。
(15)殙(hun):心绪昏乱。黄金贵重之物,胜负非同小可,故而思想负担极重,举措失常,以这种心绪去赌很少有不输掉的。
(16)其巧一也:碰巧得胜的机会都是一样的。矜(jin):危惧。
(17)外:身外之物,如带环、黄金之类。
(18)拙:笨拙。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渡过觞深之渊,船夫驾船的技艺奇异莫测,我问及此事说:‘驾船的技艺可以学会吗?’回答说:‘可以。善于游水的人经过多次练习能学会。至于会潜水之人,他们即便未曾见过船,也能操纵自如。’我问及于此,他不肯告诉我,请问这是何意呢?”孔子说:“善于游水的人经多次训练而能,是因为他们遗忘了对水的恐惧心理;至于会潜水之人,他们即使未见船也能操纵自如,是因为他们把水上和陆上同样看待,把船之覆看成如同车退坡一样。翻船退车等变化无穷的各种事端摆在面前,他们也毫不在意、处之泰然,这样何往而不悠闲从容!以瓦片为睹注而常常碰巧得胜,以衣带环为赌注则害怕心虚,以黄金为赌注则心绪昏乱。他们碰巧得胜的机会都一样,而因为有所危惧就注重身外之物。凡是注重身外之物,内心必然笨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1),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2),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3),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4),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5),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6),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7),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8),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9)。”仲尼曰:“无入而藏(10),无出而阳(11),柴立其中央(12)。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13),十杀一人(14),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15),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16),衽席之上(17),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说彘曰(18):“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19),十日戒,三日齐(20),藉白茅(21),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22),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23),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24)。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25)!
[注释]
(1)田开之:人名,田姓,开之名,事迹不详。周成公:《史记周本纪》:“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为桓公,以续周公之官职。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当即指此人。考王在位时间是公元前440~前426年,为战国初期。
(2)祝肾:人名。学生,学练养生之道。
(3)操拔篲:作洒扫之杂务。
(4)让:推辞、谦让。
(5)单豹:人名,鲁国隐者。
(6)共利:同利。利同则相争,不同利则无争。竞(7)张毅:人名,鲁人。高门:富贵之家,县薄:悬垂帘以代门,为贫寒之家。县,同悬,薄,垂帘。
(8)内:精神心性。外:形体。庄子认为,这两个人各有一偏,单豹注重修养内心精神,不注重使形体远害,而为老虎吃掉。张毅广交富贵与贫寒之家,可使身体远害,却又用心太过而病故。
(9)鞭其后:如对二人不足的方面加以鞭策,则有助于养生。
(10)入而藏:进入而又深藏,则是过分注重隐藏。
(11)出而阳:出外而又显露,则过分张扬。
(12)柴:枯木,比喻无心无欲之物。象枯木一般无知无欲地立于中道。
(13)畏涂,危险的道路,路上有强盗杀人越货,人不敢行。
(14)十杀一人:指从此路经过,十人中就有一人被杀。
(15)盛卒徒:聚集众人一块,方敢通行。卒徒,徒众、众人。
(16)取畏,自取祸患。
(17)衽(rén)席:卧席。衽席之上男女色欲过度,足以害身。
(18)祝宗人,掌管祭祀祝祷之官。玄端:掌管祭祀之官穿的斋服,黑色,端正。牢策:猪栏,猪圈。彘(zhi):猪。
(19)■(huàn):同豢,用谷物饲养。
(20)齐戒:祭前洁净身心的仪式。齐,同斋。
(21)藉白茅:如《在宥》篇的“席白茅”,把白茅草铺在神座和祭物下面,以示洁净。
(22)尻(kāo):臀部,即猪后鞘肉。雕俎(zu):在俎上雕有图案花纹之类。俎,祭祀时盛肉的礼器,有青铜制和木制漆饰的。
(23)错:放置。
(24)腞楯(zhuàshun):送葬载灵柩之车。聚偻:棺椁上面放的众多装饰物。
(25)所异彘者何也:与猪不同处又在哪里呢。
[译文]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学习养生之道,先生与祝肾交往,也曾听到一些什么吗!”田开之说:“开之在那里只是扫扫院子,在门房侍侯,又能从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呢?”威公说:“田先生不必谦让,寡人愿意听一听。”开之说:“听先生讲:‘善于养主的人,如同牧羊一样,看那落在后面的,就用鞭子抽打它。”威公问:“这是什么意思呢?”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人,住在山洞里喝泉水,不与世人争利.年纪已七十多脸色还和婴儿相似,不幸遇到饿虎,饿虎将其捕杀吃掉了。有个叫张毅的人,不管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无不交往走动,四十岁时患有内热之病而死。单豹保养其精神心性而老虎吃掉其身体,张毅保养其身体而病攻其内心。这二个人,都不懂得鞭策其不足的一面。”孔子说:“不要过分深藏,不要过分显露,象枯木一样立于中道。这三点都能做到,他的名声必然极高。一条凶险之路,十个人走过就有一个被杀,则父子兄弟相互警告,一定要聚集许多人才敢行走,不也是很明智么!人之所自取灾祸的,是在卧席之上,饮食之间,对这些反而不引以为戒,真是过错啊!”掌管祭祀祝祷之官穿着黑色的斋服,来到猪圈旁对猪说:“你为何要厌恶死!我将要用三个月时间用精料饲养你,还要为你作十日戒,三日斋,铺上白茅草,把你的前槽和后鞧放在雕花的俎上,你愿意这样作吗?”如果真是为猪谋划,就不如放置在猪圈里以糟糠为食更好,为自己谋划,如果活着有高官厚禄之尊贵,死后能有装饰华美的棺椁柩车送葬,就可以去做。为猪谋划而要抛弃的,自己为自己谋划反而要取用,与猪所不同之处在哪里呢。
桓公田于泽(1),管仲御,见鬼焉(2)。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3)?”对曰:“臣无所见。”公反,俟诒为病(4),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5):“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清之气(6),散而不反,则为不足(7);上面不下(8),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9),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沉有履(10),灶有髻(11)。户内之烦壤(12),雷霆处之(13);东北方之下者(14),倍阿鲑■之(15);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6)。水有罔象(17),丘有峷(18),山有夔(19),野有彷徨(20),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彀(21),其长如辕(22),紫衣而朱冠(23)。其为物也恶(24),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25)。见之者殆乎霸(26)。桓公辗然而笑曰(27):“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28)。
[注释]
(1)桓公:齐桓公,春秋时第一位伯主。田:田猎。泽:薮泽,低洼积水,草木丛生的沼泽荒地。
(2)御:驾车。鬼,指沼泽中怪异之兽,桓公不识,疑为鬼物。
(3)仲父:桓公对管仲的尊称。
(4)反:同返,返回。诶诒(xiyi):因惊吓失魂出呓语,自言自笑。
(5)皇子告敖:皇姓,名告敖,子为尊称。为齐之贤士。
(6)忿滀(xu):怒气郁结。滀为水停聚的样子,引申为蓄愤,郁结。
(7)这句的意思是:喜怒哀乐为人之自然情感,怒气亦人所不可或缺,如果当怒而不怒,则是没有血性,故称不足。
(8)上:怒气滞留在身体上部,不能上下贯通。
(9)中身当心:古人认为心是人之主宰,心在人身之中部,如果怒气郁结在身体中间,与心的部分相合,则会使心受扰乱而得病。
(10)沉:污水聚积之处。履:污水聚集处之鬼名。
(11)灶有髻(ji):这句的意思是,灶神穿红衣,梳如髻,状如美女。
(12)烦壤,打扫房间积下之灰尘垃圾等。
(13)雷霆:鬼名。
(14)东北方之下:住宅东北墙下面。
(15)倍阿:神名,有说指蜥蜴类。鲑■(guil6ng):鬼名。据传说,状如小几,长一尺四寸,着黑衣,戴红头巾,带剑持戟。有说指蛙类。
(16)泆(yi)阳:神名,豹头马尾。
(17)罔象:又作无伤,水神名,状如小儿,黑色、赤衣,大耳、长臂。
(18)峷(shēn):怪兽,状如狗,有角,身上有五采花纹。
(19)夔(kui):一足兽,见《秋水》注。
(20)彷徨:又作方皇,状如蛇,两头,身有五采花纹。
(21)毂(gu):车轮中心套轴的圆木,又代表车轮。
(22)辕:车辕。指怪兽体长如车辕。因桓公在乘车时见此兽,故以车作比。
(23)紫衣朱冠:或指此兽身体为紫色,头为红色。言紫衣朱冠,更增加神秘性。
(24)恶:丑陋。
(25)雷车:田猎之战车奔跑轰鸣,响声如雷,故名雷车。
(26)殆:近,殆乎霸:近于成为霸主。
(27)冁(chǎn)然:欢笑之态。
(28)不终日:不满一日。
[译文]
齐桓公在沼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忽然见到一个鬼物。桓公按住管仲之手说:“仲父你看见什么没有?”对答说:“臣下没见什么。”桓公返回后,失魂呓语而得病,几天不出门。齐国有位贤士叫皇告敖的,说:“您是自己伤害自己,鬼哪能伤害您呢!忿怒之气郁结起来,如果散掉不返回,就会变得血气不足;如果滞留在身体上部而不能贯通于下,就会使人好发怒;如果滞留在下体而不能上,就会使人好遗忘;如果滞留中间与心的部位相当,就会使人得病。”桓公说:“那么有没有鬼呢?”回答说:“有。污水聚积处有履鬼,灶有带髻的灶神,户内堆放灰尘垃圾处,雷霆之鬼住在那里;住宅东北面墙下,有倍阿、鲑■鬼在那里跳跃;西北面墙下,则有泆阳鬼停留。水中之鬼叫罔象,土丘之鬼叫夔,山中之鬼叫夔,旷野之鬼叫彷徨,沼泽之鬼叫委蛇。”桓公说:“请问委蛇的样子如何?”皇先生回答说:“委蛇有车轮一般粗细,有车辕一般长短,身体紫色头是红色。这种怪物形象丑陋,听到战车轰鸣就捧着头立在那里。见到这种怪物的人差不多可以做霸主了。”桓公欢颜而笑说:“这就是寡人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一下衣冠坐起来和皇子谈话,不满一天工夫,病就不知不觉消失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1)。十日而问:“鸡已乎(2)?”曰:“未也,方虚■而恃气(3)。”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4)。”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5),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6)。异鸡无敢应者(7),反走矣。”
孔子观于吕梁(8),县水三十仞(9),流沫四十里(10),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11)。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12)。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13),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14),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15)?”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16),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17),与汨偕出(18),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19)。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20),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21);不知吾所以然而然(22),命也。”
梓庆削木为鐻(23),鐻成,见者惊犹鬼神(24)。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25)?””对曰:“臣工人,何木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26),必齐以静心(27)。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28);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29);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30)。当是时也,无公朝(31),其巧专而外骨消(32);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33),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34),器之所以疑神者(35),其是与!”
[注释]
(1)纪渻(shèng)子:纪姓,渻子名。王:指齐王。纪渻子当为纪国后代,纪为齐所灭,纪渻子即在齐国供职。而斗鸡之戏也是春秋战国时齐国最为盛行。据此,文中“王”,当为齐王,而不是周宣王。
(2)已乎:练成了吗。问其是否已将斗鸡练成。
(3)虚■:内心空虚而神态高傲,色厉内荏的样子。■,同骄。恃气:昂头鼓翅挟气以威吓对方。
(4)向景:向同响,景同影。发觉鸡的声音影子就有所反映。
(5)无变:没有反映。
(6)德全,精神安定专一,不动不惊。
(7)异鸡:其他的鸡。应:应战,对敌。
(8)吕梁:究指何处,说法不一。钟泰《庄子发微》:“吕梁在今江苏铜山县东南,所谓吕梁洪者,是也。郦道元《水经注》云:‘泗水过吕县南,水上有石梁,谓之吕梁’。”其地当时属宋国,距孔子故里曲阜不远。孔子曾游历宋,国吕梁指此较可信。他说不足取。
(9)县水,瀑布。县。同悬。仞: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尺为仞,汉制七尺为仞。
(10)流沫,瀑布泻下溅起的水沫。
(11)鼋(yuán):鳖中之大者为鼋。鼍(tuo),鳄鱼类,俗称猪婆龙,有说即扬子鳄。
(12)并:傍。拯:援救。
(13)被发:披散着头发。行歌,边走边哼着歌谣.显出潇洒悠闲的样子。塘下:岸边。
(14)以子为鬼,孔子以为那个人一定淹死了,故而把他当成鬼。
(15)蹈水:踩水、游水。
(16)故,习惯。
(17)与齐俱入:与漩涡中心一起入水。齐,同脐。石磨中央上下扇连接之处称脐,水流旋转如磨,旋涡中央即是脐。
(18)汨(gu):涌出之旋涡。
(19)不为私:顺水之性,不按己之私意妄动。
(20)陵:高地。
(21)这句的意思是:在水边长大,安于水上生活,久习而成性。
(22)这句的意思是:自然而然就那样作了,不知为什么要那样,其中还有什么道理。
(23)梓庆:人名。梓。梓匠,指木工,此人以职为姓,称梓庆。鐻(ju):悬挂钟鼓之木架,形似虎、上面雕刻有精美生动的图案。
(24)惊为鬼神:制作雕饰极尽精妙,不类人工所为,见者惊叹不已,以为鬼斧神工。
(25)术:技艺、方法。
(26)耗气:气指精神心神,耗气就是精神分散,心神不能凝注专一。
(27)齐:同斋,斋戒。静心:使心志安静专一。
(28)怀:思。庆赏:奖赏。
(29)非誉:非为非难指责,誉为赞誉。巧拙:精巧与笨拙。
(30)辄然:不动的样子。枝:同肢。
(31)无公朝:心中不存朝见君主之念。
(32)外骨消:外界之扰乱完全排除。骨,同滑,乱之意。
(33)观天性:观察木料之自然性能。形躯至矣:木料之自然形态完全符合标准。
(34)以天合天:以己之自然天性与木之自然天性相合。
(35)疑神:比如鬼神所造。疑,同拟。
[译文]
纪渻子为齐王驯养斗鸡。十天后来问:“驯练成了吗?”回答说:“还没有,现正表现为内心空虚而神态高傲,挟气陵人的样子。”十天后又来问,回答说:“还没有,听到鸡的声音,看到鸡的影子就有反应。”十天后又问,回答说:“还没有,现在还视物敏锐而充满怒气。”十天后再来问,回答说:“差不多了,鸡虽有鸣叫挑战者,也没有什么反映,看上去象个木鸡了,他已精神安定专一,不动不惊了。其他的鸡没有敢与应战者,都退走了。”
孔子在吕梁观光,见到瀑布从二十多丈高处泻下,水沫流至四十里外,鱼鳖鼋鼍也无法游过。看见一个男人在那里游水,以为是有困苦想投水而死的人。令弟子们傍水流而下去援救他。数百步以外那个人从水中浮出上岸,披散着头发,边走路边哼着歌在岸边闲游。孔子跟过去问道:“我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你才知是人呐。请问,游水有什么道术吗?”回答说:没有,我没有什么道术。我开始于习惯,长大了变成习性,成年后就顺其自然。我与旋涡中心一同入水,又随涌出的旋涡浮出,顺从水之性而不按己私意妄动。这就是我游水之方法。”孔子说:“什么叫作开始于习惯,长大了成为习性,成年后顺其自然?”回答说:“我生在高地而安于高地生活,这就叫开始于习惯;在水边长大,安于水上生活而久习成性,这就叫长大了成为习性:自然而然就那样做了,而不知为什么要那样做,就是成年后顺其自然。”
梓庆刻削木料作成鐻,鐻作成后,见到的人都惊叹为鬼斧神工。鲁侯见了之后对梓庆说:“你用什么技艺方法做出来的呀?”回答说:“臣是一名工匠,哪有什么技艺!虽然如此,有一点可以讲一讲。臣将要作鐻时,不敢有一点分散精神,一定要斋戒使心志安静专一。斋戒三日,不敢有思得奖赏官爵奉禄的念头;斋戒五日,不敢想及别人是非难作品笨拙或是赞誉作品精巧;斋戒七日,则木然不动忘记我有四肢和形体的存在。在这个时候,心中不存在朝见君主的想法,专心致志于制作技巧而外界的扰乱全部排除。然后进入山林中,观察木料的自然性能,选取那些自然形态完全合乎标准的,然后一个现成的鐻如同就在眼前了,然后才动手去做,没有这些条件就不去做。这是以已之天性与木之天性相合,器物之所以如同鬼神所造,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1),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2)。庄公以为文弗过也(3),使之钩百而反(4)。颜阖遇之(5),入见曰:“稷之马将败(6)。”公密而不应(7)。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8),故曰败。”工捶旋而盖规矩(9),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10),故其灵台一而不桎(11)。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12);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13)。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14),忘适之适也。
[注释]
(1)东野稷:人名,姓东野名稷。御,驾驭车马。庄公:鲁庄公,为春秋前期鲁国君主。
(2)中:合于。绳为直线,规为弧线。言东野稷驾车前进后退,左右转弯,都能台于标准。
(3)文:《太平御览》746引作“造父”。清人吴汝纶认为文当为父之误,前脱造字。其说颇近理。传说造父为周穆王御车,日驰千里,为古代最出名的善御者。
(4)钩百:驾驭车马兜一百个圈千。
(5)颜阖,鲁之贤人。遇之:遇见东野稷驾车表演。
(6)败:仆倒。
(7)密:默。
(8)求:驱赶不停。
(9)倕:传说为尧时之能工巧匠,盖:胜过。这句说,倕以手旋物即能测定其方圆,胜过圆规与矩尺。
(10)稽:存留。言手指随物测定,不须存留于心,再去有言度量。
(11)灵台:心。桎:通窒,滞塞之意。
(12)要,同腰。忘记腰的粗细,带子就都合适。
(13)不内变:持守自性,虚静淡漠。不外从:不随外物迁变。事会:与外界了物交接。
(14)始乎适:庄子认为,本来自性与外物是相适应的,如心存适应观念,还是把己与物分开,还不是真正的相适应,只有忘记适应,消除物我界线,才是真正无所不适。
[译文]
东野稷以御车之术去见鲁庄公,驾车前进后退象绳子一般笔直,左右转弯象圆规一样圆,庄公以为造父的驾车技艺也不能超过他。命他驾车兜一百个圈子而返回。颜阖遇见此事,入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就要仆倒了。”庄公默不作声。一会儿,果然因马仆倒而回。庄公说:“您何以知道马要仆倒呢?”回答说:“他的马气力已经用尽了,还驱赶不停,所以说要仆倒。”工捶旋物而测胜过规矩,他的手揩随物而变化,不须存留于心,再作有意度量,所以他的心志专一而没有滞碍。忘掉脚的大小,什么鞋子都合适;忘记腰的粗细,什么带子都合适;忘记了是非,心无所不适;持守自性,不迁变,与外物交接无不适应。本来自性与外物是相适应的,而要达到无所不适应,就忘记为了适应而适应。
有孙休者(1),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2):“休居乡不见谓不修(3),临难不见谓不勇(4);然而田原不遇岁(5)事君不遇世(6),宾于乡里(7),逐于州部(8),则胡罪乎天哉(9)?休恶遇此命也(10)(,)?”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惶乎尘垢之外(11),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12)。今汝饰知以惊愚(13),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4)。汝得全而形躯(15),具而九窍(16),无中道夭于聋盲肢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17),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18)”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也,彼固惑而来矣(19),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乌止于鲁郊(20),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乌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21),则平陆而已矣(22)。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23),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24),乐鹤以钟鼓也(25),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1)孙休:人名,鲁国人。
(2)踵门:亲至其门,不经人引见。诧:诧异而发问。子扁庆子:鲁之贤人。第一子为弟子对老师的尊称,如子列子之例。扁为姓,庆子为字。另一说,扁庆为复姓。未知孰是。
(3)谓:说。不修:没有修养,品格不高。
(4)临难:面临危难,下勇:不勇敢,不能见义勇为。
(5)田原:田地,指在田间耕作,岁:好年景。
(6)世:好世道,君主圣明之朝代。
(7)宾:同摈,摈弃、抛弃。
(8)逐:放逐,驱逐。州部:州县官吏。
(9)胡:伺。
(10)恶:怎么。
(11)忘肝胆,遗耳目:如《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就是要抛弃形体和知识智慧,与大道融合力一。肝胆、耳目,代表形体和聪明。芒然,茫然,迷恫无知的样子,彷惶:徘徊游移的样子。尘垢:比喻世俗社会生活。
(12)为而不恃,长而下宰,语出《老子》。施助万物而不自恃其功,作万物之长,又不支配和主宰万物,任其自然。
(13)饰知:修饰自己的智慧,惊愚:惊醒愚昧之人。
(14)昭昭乎:光明、明亮的样子。揭:举。
(15)全而形躯:保全你的身体,使不遭杀害,而,同尔,你。
(16)九窍:指人体的九个穴窍,即眼二、鼻二、耳二,口、肛门、尿道。
(17)夭:夭折。跛蹇(jiǎn):瘸腿。比,列。幸:侥幸;
(18)遂:因,惑:迷惑。担心孙休听了关于至人的议论而震惊,因而更迷惑。
(19)固惑而来:本来就是带着迷惑而来的。固,本来。
(20)以下所讲故事与《至乐》篇相同,可参看彼处。
(21)此处似有缺文。《至乐》篇作:“浮之江湖,食之鳅■,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可能此处复述时,丢掉一些内容,而使语义不通。俞樾以为应作“食之以鳅鳅,委蛇而处”。此说较合理,可从。
(22)平陆:平地,荒野。
(23)款启:仅仅开一个孔,言其为一孔之见,所见甚。小款同窾,中空、空处。
(24)鼷(xi):鼷鼠,为鼠类中最小的一种。李时珍《本草纲目》引陈藏器曰:“罹鼠极细,卒不可见,食人及牛马皮肤成疮,至死下觉。”
(25)鴳(yàn):一种小鸟
[译文]
有一位叫孙休的人,亲自来到扁庆于的门上诧异地发问道:“我孙休住在乡问没见有人说我没有修养,面临危难时没见有人说我不勇敢。然而我种田碰不到好年景,事君碰不到好世道,为乡里人所抛弃,为州县官吏所放逐,我孙休何罪于老天?怎么遇到这样命运呀?”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至人的所行吗?忘掉了他的肝胆,忘掉了他的耳目,迷恫无知徘徊游移于世俗生活之外,逍遥自在于无为之中,这就叫施助万物而不自恃其功。作万物之长而又不加主宰。现在你修饰己智以惊醒愚昧,修养自身以显示别人卑污,光明炫赫的佯子就象举着日月行走一样。象你这样的人能得以保全身躯,身体器官完备,没有中途毁损成为聋子瞎子和瘸腿,与众人并列一起已属侥幸,又哪有闲工夫来报怨老天啊!你走吧!”孙休离去,扁子进来。坐了一会儿,仰天叹息。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叹息呀?”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关于至人之德行,我担心他受到震惊因而至于更加迷惑。”弟子说:“不能这样。如果孙先生所说是对的,先生所说是错的,那么错的本不能使对的迷惑;如果孙先生所说是错的,先生所说是对的,那么他来时本来就是迷惑的,又何能归罪于先生呢!”扁子说:“不是这佯,从前有只鸟停在鲁国都城郊外,鲁君很喜爱它,设置太牢那样的宴席来招待它,奏九韶之乐来使它高兴。鸟就开始忧愁而头晕目眩,不敢吃喝。这就叫以已之养来养鸟。至于用养鸟的方式来养鸟,应当让它栖息在深林中,俘游在江湖之上,让它吃泥鳅之类,把它放回野地就是了。现今这位孙休,是位只有一孔之见孤陋寡闻之人,我告诉给他至人之德,就好象用马车去装载鼷鼠,用钟鼓去娱乐小鸟一样,他又怎么能不受惊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