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一位美国作家——不知是否o'brien——对于短篇小说所下的定义,他说:“短篇小说者,小说之短篇者也。”(short story is a story
that is
short.)这定义虽则有点幽默,但即此也可想见短篇小说花样的多,定义的难。尤其是各国有各国的风气,各作家有各作家的特样,所以要求一个概括一切、随处适合的短篇小说的定义,真是难于上蜀道;就是勃兰代·马修斯的《短篇小说哲学》(brander
mathews: the philosophy of short stories )里也不曾把这定义,交代清楚。
法国的所谓contes似乎是真正的短篇,大约欧美各国的短篇小说之收敛得最紧缩的,莫过于这些contes了,可是德国的erzaelungen却一般总来得很长,长的也有到四五万字以上的。我们通常所说的短篇小说,大约是英美的一系,长短总只够半小时至一小时的读,字数或在两万以下千数以上;叙述的是人生的一面半面,或事件的最精彩的一段,人物的极特异的几点;作者读者,俩都经济,实在是近代生活与近代journalism所产生的一种特殊体裁。
我的初读短篇,是二十年前在日本做学生的时候。那时自然主义的流行虽已经过去,人道主义正在文坛上泛滥,但是短篇小说的取材与式样,总还是以引自然主义的末流,如写身边杂事,或一时的感想等者为最多;像美国那么地完整的短篇小篇,是不大多见的。虽则当时在日本,每月市场上,也有近千的短篇小说的出现,其中也有十分耐读的作品;但不晓怎么,我总觉得他们的东西,局面太小,模仿太过,不能独出新机杼,而为我们所取法。
后来学到了德文,与德国的短篇——或者还是说中短篇来得适当些——作家一接触,我才拜倒在他们的脚下,以为若要做短篇小说者,要做到像这些erzaelungen的样子,才能满足。德国的作家,人才很多,而每个诗人,差不多总有几篇百读不厌的erzaelungen留给后世,尤其是十九世纪的中晚,这一种珠玉似的好作品,不知产生了多少。即就保罗·海才(paul
heyse)他们所选的《德国说库》( deutscher novellen-schatz
)与《新德国说库》的两丛书的内容来说,已经是金玉满堂,教人应接不暇了,其他的丛书专集,自然更是多得指不胜屈。
在这许多德国短篇作家中,我特别要把罗道儿夫·林道(rudolph lin dau
1829—1910)提出来说说的原因,就因为他的作品在德国,也还不见得十分为同时代及后世的人所尊重;并且他在生前,正当洪、杨的起义前后,是曾在中国、日本等东方大埠流寓得很久的缘故。
他的故乡是在德国西北部的altmark,晚年并且又在北海滨的helgoland(他死在巴黎,葬却葬在此处)住得很久,所以他的小说的主调,是幽暗沉静,带一味凄惨的颜色的。中年以后,又受了东方的影响,佛家的寂灭思想,深入在他的脑里,所以读起他的小说来,我们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外国的作家。
他的小说,全集共有六卷,因为后半生是过的外交官的生活,故而长短各篇小说之中,独富于异国的情调。在三四年前,我曾译过他的一篇《幸福的摆》(先在《奔流》上发表,现收在生活书店印行的《达夫所译短篇集》中),发表的当时,沈从文曾对我说,他以为这是我自己作的小说,而加了一个外国人的假名的。这虽则不是他的唯一代表的作品,但读了之后,他的作风,他的思想,他的作品的主题,也大略可以领会得到了。他的用文字,简练得非凡——原因是他遍通英、法文,知道选择用语——而每一篇小说的叙述进程之中,随处都付以充分的情绪,使读者当读到了他的最琐碎的描写的时候,也不会感到干燥。笔调是沉静得很的,人物性格是淡写轻描而又能深刻表现的。整篇的文字,没有一句赘句,所以他想要表现的主题思想,都十足表现到了恰到好处,断无过与不及的弊病。他的全集之中,尤其是值得一读的,是一九〇四年出的《die
alten geschichten》和一八九七年出的《土耳其小说集》( die tuerkische geschichten
)。关于东方若日本及中国的小说,也很多很多;他的观察东方人的性格、思想,简直比我们自己还要来得透辟。例如读他的一篇描写日本人的小说《sedschi》就可以见得当时日本的社会状态和武士气概,比读《明治维新史》之类的书,还要了解得更彻底一点。
他的描写寄寓在东方的外国人的思想行动,因为他观察得久,体验得深了,读了尤其觉得活灵活现,发人深省。例如写一个蒙了不白之冤,为商人社会所鄙弃,但后来终得昭雪,可是他的思想已早趋于消极,卒至自沉于黄浦江外的海里的一篇《荷兰长子》(
der lange hollaender )之类,就是这一种小说的代表。
他的小说的结构,同俄国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很像;这两位同时代者,我想一定是在巴黎会到过的无疑。譬如写一件事情罢,总是先点出作者自身是在何地何时干什么什么,这中间就遇到了怎么怎么的事情和怎么怎么的人物。这一种写法,原是陈腐得很的格式,但经他们写来,却是自由自在,千真万确,不但不使你有一点感到陈腐的余裕,就是在读下去的中间,要想吐一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关于林道的小说的研究,是足有一本十万字的论文好写的;这一篇短文,只可以说是绪论的一节,余论且等到另外有机会的时候再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