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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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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作──

予作此论,先有欲申明者,胡君此书与佛学本无甚关系,然取而论之者,不仅以其为新近出版的国语杰作,有关于现代人心思想者颇钜,而更有二种之原因在也。胡君援用西洋学者的历史观念,以为解释演述中国哲学史底工具。予往者读日本境野哲君所著佛教史大纲,于此点亦与胡君相同,尝有不满意之感,欲藉此以一论西洋的历史观念,一也。胡君于此卷底中国上古哲学,对于佛教底评判虽仅微露端倪,然闻胡君将继是作中古、近古哲学,中国哲学之第二期,既以佛学为主干,而近古哲学亦以禅宗为普遍底关系,其对佛学将下如何之评判,必甚重大。今可于其已微露底端倪中察知大略,二也。兹论列于下枋:

西洋学者的历史观念,进化论的历史观念也。故明变而不明变中之不变;推变之发生,在于时代形势而抹煞其余相等之关系。不知一个哲学家的思想学术之发生,实于个人之才性为主因,而更有种种助缘如下:

             ┌主因…………哲学家本人的才性             │  ┌时势………    思想学术沿革变迁的┤  │方俗   :             └助缘┤家世   ……顺成的、反动的                │师友   :                └奇感………

予读日本人近作的佛教史传,叙论释迦牟尼之开创佛教,马鸣、无著等之昌明大乘,大约不过将印度当时前后的思想学术情形趋势摹述一番,以为其所以如此如彼的因缘效果,而绝不曾于释迦、马鸣、无著等才能德性与常人不同之处,及其思想学术于现在及将来之影响,一探究考论之也!今胡适之君虽说明有三种原因:一、个人才性不同,二、所处的时势不同,三、所受的思想学术不同。又说三种的效果,以为哲学价值的客观评判:一、要看一家学说在同时的思想和后来的思想上发生何种影响?二、要看一家学说在风俗政治上发生何种影响?三、要看一家学说的结果可造出什么样的人格来?但考核其全书的精神起来,其推求原因,评判效果之所贯注的,亦只在时代形势而已。处今日之世,除却个人才性及奇感,其余的助缘,诚有可用时代形势以包括之者。然在古时交通阻隔,且中国保家世、传子孙,而帝王兼握君权、师权,教育限于士大夫,不下逮于庶民,则非注意方域土俗、家业世位、师友传习、与时代形势并重不可。且个人特殊情境下的特殊证悟,尤有足以改变其平生之性格,而发生一种特殊的思想学术以影响到群众心理者,例如人因怪病、异梦、遭贬、悼亡等等,遂一换其人格者;若王守仁因遭贬龙场,动心忍性而成大悟,遂有所谓王学者流传中华、日本,及今未衰。使王氏当时若无龙场之贬,浸溺于朝中的势利富贵,则其后来之成就究应如何,殆犹未易知也!胡适之君未能将哲学家个人的才性,特殊的感验,及其方域、家世、师友、与时代趋势兼营并顾,唯侧重时代的思想学术大趋势立论,致于古代哲学史的史料,觉得十有七八与这进化论的历史观念冲突,而悍然遮拨为十有八九都靠不住也。但在予、亦非谓古书都靠得住是真的,且予亦承认胡君所判定某书某书是伪造的、假托的、杂凑的、错集的、极有明确的证据而毫无疑义的,但也有些因为心中先存了个进化论历史观念的成见,将由于个人才性的不同,与所生长之方域家境的不同,及生平的师友特殊的征发种种不同,而发生思想学术的变化,多有与时代学术思想的大趋势不能符合者,胡君即断其为必无之事,而不知尽有可援别种原因解释之余地也。

又、若胡君于评判上所援的例,谓:‘古代的命定主义说得最痛切的,莫如庄子。庄子把天道看作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故说;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因此、他有乘化以待尽的学说。这种学说,在当时遇著荀子,便发生一种反动力。后来庄子这种学说的影响,养成一种乐天安命的思想,牢不可破。在社会上好的效果,便是一种达观主义,不好的效果,便是懒惰不肯进取的心理。造成的人才,好的便是陶渊明、苏东坡,不好的便是刘伶一类达观的废物了’。若此种评判,在胡君固以为是客观的,不是用自己的眼光来批评古人的,但庄子所言的,是否命定主义,抑并非命定主义?陶渊明、苏东坡、刘伶一流人,是否庄子的命定主义所养成,抑并非庄子的命定主义所养成?古今人评判不一,胡君作此评判,亦怎见得不是用自己的眼光来评判古人的是非得失呢!予谓凡评判,多少总离不了主观的见解,其要在主观的见解能圆满周到否耳。然一种的效果,亦决非一个原因所发生,一个原因亦决非但发生一个效果;其效果与价值究竟如何,亦未可据当时或暂时于思想、风俗、政治、人格所发生的影响遽为判断。正犹化学中的原素一般,与某种某种的原素化合,便成了此种现象;与某种原素化合,又成了那种现象。一种现象不单是一种原素所成,一种原素亦不单成一种现象,亦未能据其已经化合发生的现象,遽判断彼原素决定但有何种效果及与价值。何者?若遇新原素与之化合,也许发生新效果、新价值,或失却曾经化合之要素,亦能消灭其已成之效果及价值故。例如苏东坡自然也受庄子学说多少影响,但其人格决不得谓之唯从庄子学说养成的;而庄子学说,亦决非但影响得苏东坡一个人,或陶渊明、刘伶等几个人。顺世言之,周秦诸子学说隐晦了二千余年,到新近才有复兴之兆,则虽谓其效果与价值,要看之今而后;已往者、皆未足为评判是非得失的依据可也。随便的东扯一个人,西指一桩事,以为是那一家学说所发生的效果,即将这些效果说是那一种学说的价值,岂就算尽了评判的能事吗?

胡君论近世哲学,尝谓:‘宋、明的哲学,或是程、朱或是陆、王,表面上虽都不承认和佛家禅宗有何关系,其实、没有一派不曾受印度学说的影响。这种影响,约有四方面:一面是直接的,如由佛家的观心,回到孔子的操心,孟子的尽心、养心,大学的正心,是直接的影响。一面是反动的,佛家见解尽管玄妙,终究是出世的,是非伦理的。宋、明的儒家攻击佛家的出世主义,故极力提倡伦理的入世主义。明心见性以成佛果,终是自私自利,正心诚意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伦理的人生哲学了。这是反动的影响’。予尝谓宋以来的儒、释、道三家,是皆用禅宗打了底子的,但儒、道二家,终究是治世的、保身的,故于禅宗终究是不能彻底,而表面上三家还是各行各的:所谓儒以治世,道以忘世,释以出世。与胡君此论,似乎相合。实则释家于禅的根底上所行的形式,亦自是佛教的律宗、密宗,特与儒家不同,亦非必定是出世的。但当时的儒家硬将世间占定谓唯属于他的形式,致佛教的现行形式既与他不同,不得不谓之单是出世的了。其实、禅宗与一切佛法,皆是通为世出世间底善法的;佛教五乘中的人乘正法,便是佛教的人生哲学。居在今日,只可谓佛教的人生哲学与儒家不同,不能谓佛教非伦理的。盖佛法本是透彻出世、而亦利益世间尽未来际的,在中国但由几个出家的人于山林中保持佛教不坠,不曾用佛教的人生伦理学来代了儒教的。因中国的思想、学术、政治、风教,先为儒家独占了,佛教到隋、唐后,几几乎有易而代之之势,渐惹起儒教徒的恐慌抵抗,经过隋、唐、五代而入于宋,佛教僧徒为避免与儒家的冲突起见,乃依出世法与儒的治世、道的长生,划疆而守。故虽谓佛法在世间,尚未一度发挥其功用,其效果与价值,将看之今后的努力以为定可也。

大概佛法以明心见性为因地,以大悲普济为根本,以圆成善巧为究竟。胡君谓明心见性以成佛果,终是自私自利,一由不知佛法的根本与究竟,二由不知佛法所谓心性,故竟能于明心见性以成佛果的下面,连写著终是自私自利六个字!所谓妄认四大和合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不知身心外洎世界,皆是真心之所显现。若知佛法之所谓心之与性者,则心者、天地同根,物我一体的本心;性者、周遍常住,圆满清净的真性;明之者,莫公焉!见之者,莫溥焉!夫又安能将“终是自私自利”六个字连缀以成一辞哉?我近来常见浮光掠影一知半解之徒,尚不能将所要批评的东西弄个明白,便硬拖来瞎三话四的胡乱批评。以胡君清爽的头脑,明利的眼光,通平的心量,渊博的才识,深望能将佛法细心的研究一番,当真的能将古近西东的思想学术,条理通贯比较评判一下子,将各种文化及其哲学都射注到酿造今后美善的文化、真正的哲学上去。明而不取,用而不舍,不偏执著古代或近代的一二端以相排而自蔽,不亦善乎!予闻胡君作中国哲学史下卷,将有叙评佛法,故藉斯出之。

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内,精义卓论多的很,但既与我今欲评论的目的无关系,姑请从略不谈罢。(见海刊一卷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