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曰:「凡探明珠,不於合浦之淵〔一〕,不得驪龍之夜光也〔二〕。採美玉,不於荊山之岫〔三〕,不得連城之尺璧也〔四〕。承師問道,不得其人,委去則遲遲冀於有獲,守之則終已竟無所成,虛費事妨功,後雖痛悔,亦不及已。世閒淺近之事,猶不可坐知,況神仙之事乎?雖聖雖明,莫由自曉,非可以歷思得也,非可以觸類求也。誠須所師,必深必博,猶涉滄海而挹水,造長林而伐木,獨以力劣為患,豈以物少為憂哉?夫虎豹之所餘,乃狸鼠之所爭也〔五〕。陶朱之所棄〔六〕,乃原顏之所無也〔七〕。所從學者,不得遠識淵潭之門,而值孤陋寡聞之人,彼所知素狹,源短流促,倒裝與人,則靳靳不捨〔八〕,分損以授,則淺薄無奇能,其所寶宿已不精〔九〕,若復料其粗者以教人,亦安能有所成乎?譬如假穀於夷齊之門,〔一十〕告寒於黔婁之家〔一一〕,所得者不過橡栗縕褐〔一二〕,必無太牢之膳、錦衣狐裘矣。或有守事庸師,終不覺悟。或有幸值知者,不能勤求,此失之於不覺,不可追者也。知人之淺深,實復未易。古人之難〔一三〕,誠有以也。白石似玉,姦佞似賢。賢者愈自隱蔽,有而如無,奸人愈自衒沽,虛而類實,非至明者,何以分之?彼之守求庸師而不去者,非知其無知而故不止也,誠以為足事故也。見達人而不能奉之者〔一四〕,非知其實深而不能請之也,誠以為無異也。夫能知要道者,無欲於物也,不狥世譽也,亦何肯自摽顯於流俗哉〔一五〕?而淺薄之徒,率多誇誕自稱說,以厲色希聲飾其虛妄,足以眩惑晚學,而敢為大言。乃云,已登名山,見仙人。倉卒聞之,不能清澄檢校之者,鮮覺其偽也。余昔數見雜散道士輩,走貴人之門,專令從者作為空名,云其已四五百歲矣。人適問之年紀,佯不聞也,含笑俯仰,云八九十。須臾自言,我曾在華陰山斷穀五十年,復於嵩山少室四十年,復在泰山六十年,復與某人在箕山五十年,為同人遍說所歷,正爾,欲令人計合之,已數百歲人也。於是彼好之家,莫不煙起霧合,輻輳其門矣。
又術士或有偶受體自然,見鬼神,頗能內占,知人將來及已過之事,而實不能有禍福之損益也。譬如蓍龜耳。凡人見其小驗,便呼為神人,謂之必無所不知。不爾者,或長於符水禁祝之法,治邪有效,而未必曉於不死之道也。或修行雜術,能見鬼怪,無益於年命。問之以金丹之道,則率皆不知也。因此細驗之,多行欺誑世人,以收財利,無所不為矣。此等與彼穿窬之盜,異途而同歸者也。夫託之於空言,不如著之於行事之有徵也,將為晚覺後學,說其比故,可徵之偽物焉。
昔有古強者,服草木之方,又頗行容成玄素之法〔一六〕,年八十許,尚聰明不大羸老,時人便謂之為仙人,或謂之千載翁者。揚州稽使君〔一七〕聞而試迎之於宜都。既至,而咽嗚掣縮,似若所知實遠,而未皆吐盡者。於是好事者,因以聽聲而響集,望形而影附,雲萃霧合,競稱歎之〔一八〕,饋餉相屬,常餘金錢。雖欒李之見重於往漢〔一九〕,不足加也。常服天門冬不廢,則知其體中未嘗有金丹大藥也。而強曾略涉書記,頗識古事。自言已四千歲,敢為虛言,言之不怍。云已見堯舜禹湯,說之皆了了如實也〔二十〕。世云堯眉八采,不然也,直兩眉頭甚豎,似八字耳。堯為人長大美髭髯,飲酒一日中二斛餘,世人因加之云千鐘〔二一〕,實不能也,我自數見其大醉也。雖是聖人,然年老治事,轉不及少壯時。及見去四凶〔二二〕,舉元凱〔二三〕,賴用舜耳。舜是孤煢小家兒耳,然有異才,隱耕歷山,漁于雷澤,陶于海濱〔二四〕,時人未有能賞其奇者。我見之所在以德化民,其目又有重瞳子,知其大貴之相,常勸勉慰勞之。善崇高尚,莫憂不富貴,火德已終,黃精將起,誕承歷數,非子而誰!然其父至頑,其弟殊惡,恒以殺舜為事。吾常諫諭曰,此兒當興卿門宗,四海將受其賜,不但卿家,不可取次也。俄而受禪,嘗憶吾言之有徵也。又云:孔子母年十六七時,吾相之當生貴子,及生仲尼,真異人也,長九尺六寸,其顙似堯,其項似皋陶,其肩似子產,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雖然,貧苦孤微,然為兒童便好俎豆之事。吾知之必當成就。及其長大,高談驚人,遠近從之受學者,著錄數千人。我喜聽其語,數往從之,但恨我不學,不能與之覆疏耳。常勸我讀易云,此良書也,丘竊好之,韋編三絕,鐵撾三折〔二五〕,今乃大悟。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麟死。孔子以問吾,吾語之,言此非善祥也。孔子乃愴然而泣。後得惡夢,乃欲得見吾。時四月中盛熱,不能往,尋聞之病七日而沒,於今髣彿記其顏色也。又云:秦始皇將我到彭城,引出周時鼎。吾告秦始皇,言此鼎是神物也。有德則自出,無道則淪亡。君但修己,此必自來,不可以力致也。始皇當時大有怪吾之色,而牽之果不得出也。乃謝吾曰,君固是遠見理人也。又說漢高祖項羽皆分明,如此事類,不可具記。時人各共識之,以為戲笑。然凡人聞之,皆信其言。又強轉惛耄,廢忘事幾。稽使君曾以一玉卮與強〔二六〕,後忽語稽曰,昔安期先生以此物相遺。強後病於壽春黃整家而死。整疑其化去。一年許,試鑿其棺視之,其尸宛在矣。此皆有名無實,使世閒不信天下有仙,皆坐此輩以偽亂真也。
成都太守吳文,說五原有蔡誕者,好道而不得佳師要事,廢棄家業,但晝夜誦詠黃庭、太清中經、觀天節詳之屬,諸家不急之書,口不輟誦,謂之道盡於此。然竟不知所施用者,徒美其浮華之說而愚人。又教之但讀千遍,自得其意,為此積久,家中患苦之,坐消衣食,而不能有異,己亦慚忿,無以自解,於是棄家,言仙道成矣。因走之異界深山中,又不曉採掘諸草木藥可以辟穀者,但行賣薪以易衣食,如是三年,飢凍辛苦,人或識之,而詭不知也。久不堪而還家,黑瘦而骨立,不似人。其家問之,從何處來,竟不得仙邪?因欺家云,吾未能昇天,但為地仙也。又初成位卑,應給諸仙先達者,當以漸遷耳。向者為老君牧數頭龍,一班龍五色最好,是老君常所乘者,令吾守視之,不勤,但與後進諸仙共博戲,忽失此龍,龍遂不知所在。為此罪見責,送吾付崑崙山下,芸鋤草三四頃,並皆生細,而中多荒穢,治之勤苦不可論,法當十年乃得原。會偓佺子王喬諸仙來按行〔二七〕,吾守請之,並為吾作力,且自放歸,當更自修理求去,於是遂老死矣。初誕還云,從崑崙來,諸親故競共問之〔二八〕,崑崙何似?〔二九〕答云:天不問其高幾里,要於仰視之,去天不過十數丈也。〔三十〕上有木禾,高四丈九尺,其穗盈車,有珠玉樹沙棠琅玕碧瑰之樹,玉李玉瓜玉桃,其實形如世閒桃李,但為光明洞徹而堅〔三一〕,須以玉井水洗之,便軟而可食。每風起,珠玉之樹,枝條花葉,互相扣擊,自成五音,清哀動心。吾見謫失志,聞此莫不愴然含悲。又見崑崙山上,一面輒有四百四十門,門廣四里,內有五城十二樓,樓下有青龍白虎,蜲蛇長百餘里,其中口牙〔三二〕皆如三百斛船,大蜂一丈,其毒煞象。又有神獸,名獅子辟邪、三鹿焦羊,銅頭鐵額、長牙鑿齒之屬,三十六種,盡知其名,則天下惡鬼惡獸,不敢犯人也。其神則有無頭子、倒景君、翕鹿公、中黃先生、與六門大夫。張陽字子淵,浹備玉闕〔三三〕,自不帶老君竹使符左右契者,不得入也。五河皆出山隅,弱水遶之,鴻毛不浮,飛鳥不過,唯仙人乃得越之。其上神鳥神馬,幽昌、鷦〈明鳥〉、騰黃、吉光之輩〔三四〕,皆能人語而不死,真濟濟快仙府也,恨吾不得善周旋其上耳。於時聞誕此言了了,多信之者。
又河東蒲阪有項〈曼,中“又改方”〉都〔三五〕者,與一子入山學仙,十年而歸家,家人問其故。〈曼,中“又改方”〉都〔三六〕曰:在山中三年精思,有仙人來迎我,共乘龍而昇天。良久,低頭視地,窈窈冥冥,上未有所至,而去地已絕遠。龍行甚疾,頭昂尾低,令人在其脊上,危怖嶮巇。及到天上,先過紫府,金床玉几,晃晃昱昱,真貴處也。仙人但以流霞一盃與我,飲之輒不飢渴。忽然思家,到天帝前,謁拜失儀,見斥來還,令當更自修積〔三七〕,乃可得更復矣〔三八〕。昔淮南王劉安昇天見上帝,而箕坐大言,自稱寡人,遂見謫守天廚三年,吾何人哉!河東因號〈曼,中“又改方”〉都為斥仙人。世多此輩,種類非一,不可不詳也。此妄語乃爾,而人猶有不覺其虛者,況其微茫欺誑,頗因事類之象似者而加益之,非至明者,倉卒安能辨哉?
乃復有假託作前世有名之道士者,如白和者〔三九〕,傳言已八千七百歲〔四十〕,時出俗閒,忽然自去,不知其在〔四一〕。其洛中有道士〔四二〕,已博涉眾事,洽鍊術數者,以諸疑難諮問和,和皆尋聲為論釋,皆無疑礙,故為遠識。人但不知其年壽,信能近千年不啻耳〔四三〕。後忽去,不知所在。有一人於河北自稱為白和,於是遠近競往奉事之,大得致遺至當。而白和子弟,聞和再出,大喜,故往見之,乃定非也。此人因亡走矣。
五經四部,並已陳之芻狗,既往之糟粕。所謂『跡』者,足之自出而非足也。『書』者聖人之所作而非聖也,而儒者萬里負笈以尋其師;況長生之道,真人所重,可不勤求足問者哉?然不可不精簡其真偽也!余恐古強、蔡誕、項〈曼,中“又改方”〉都、白和之不絕於世閒,好事者省余此書,可以少加沙汰其善否矣。又仙經云:仙人目瞳皆方〔四四〕。洛中見之白仲理者〔四五〕,為余說其瞳正方,如此果是異人也。」
校釋
〔一〕合浦之淵合浦,在今廣東省合浦縣,濱南海,古時著名產珠地。
〔二〕驪龍之夜光驪,純黑色。驪龍之夜光,黑龍頷下之明珠。
〔三〕荊山之岫荊山,在湖北省荊州。相傳卞和得玉於荊山。岫,音袖,山穴。爾雅釋山:山有穴為岫。
〔四〕連城之尺璧言璧之貴,價值連城。趙惠文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願以十五城請易璧。見史記藺相如傳。
〔五〕乃狸鼠之所爭也校勘記:御覽六百五十九「爭」作「飫」。
〔六〕陶朱之所棄陶朱,見前論仙篇注。
〔七〕乃原顏之所無也校勘記:御覽六百五十九「顏」作「憲」。案原,原憲;顏,顏回,皆孔丘弟子而家貧者。
〔八〕則靳靳不捨靳靳,吝惜貌。
〔九〕則淺薄無奇能其所寶宿已不精案慎校本、寶顏堂本、崇文本並無「能」字,「宿」作「秘」。
〔一十〕假穀於夷齊之門夷,伯夷;齊,叔齊,殷孤竹君之二子。武王平殷,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逃隱首陽山餓死,見史記伯夷列傳。此處言夷、齊之門,無穀可貸。
〔一一〕黔婁黔婁家貧,見前論仙篇注。
〔一二〕橡栗縕褐橡栗,言粗惡之食。莊子盜跖篇:晝拾橡栗,暮棲木上。大戴禮記曾子制言篇:聚橡栗藜藿而食之。縕褐,粗賤之衣。
〔一三〕古人之難孫校:「之難」當作「難之」。
〔一四〕見達人而不能奉之者校勘記:「見達人」藏本作「見達者」。
〔一五〕亦何肯自摽顯於流俗哉摽顯,猶標榜之意。
〔一六〕容成玄素之法容成,容成公;玄,玄女;素,素女。其法,指導養之術。
〔一七〕揚州稽使君孫校:揚當作廣,稽當作嵇,謂嵇含也。外篇自敘云廣州刺史,與晉書洪傳同。又含傳不云為揚州,皆可證也。
〔一八〕競稱歎之孫校:藏本「競稱」作「竟守」。明案慎校本、寶顏堂本、崇文本「競稱歎之」作「竟守事之」。
〔一九〕欒李之見重於往漢欒,欒大;李,李少君,皆漢武帝時方士。見史記封禪書。
〔二十〕說之皆了了如實也「了了」原作「萬萬」。校勘記云:御覽三百六十五「萬萬」作「了了」。校補:作「了了」是也。下文云,聞誕此言了了。論仙篇云,目察百步,不能了了。黃白篇云,夜臥即便見天文及四鄰了了。是本書多用了了連語。今本作「萬萬」,蓋「了了」誤作「万万」,又轉寫作「萬萬」也。明案:「萬萬」當作「了了」,今據校正。
〔二一〕堯為人至因加之云千鐘案孔叢子儒服篇云:「堯舜千鍾,孔子百觚」。傅玄敘酒賦:「唐堯千鍾竭」。蓋虛增酒量故也。
〔二二〕及見去四凶四凶,堯時四凶族。左傳文公十八年:堯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
〔二三〕舉元凱元,善也,有八元;凱與愷通,和也,有八凱。左傳文公十八年: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蒼舒、隤敳、檮戭、大臨、尨降、庭堅、仲容、叔達,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謂之八元。
〔二四〕陶于海濱史記五帝本紀作「陶河濱」。唐張守節正義云:於曹州濱河作瓦器也。
〔二五〕孔丘讀易韋編三絕鐵撾三折原校:「撾」一作「擿」。明案孔丘讀易韋編三絕鐵撾三折,見論語比考讖。
〔二六〕稽使君曾以一玉卮與強校勘記:御覽七百六十作「嵇使君以玉匕與強」,引在匕門,當不誤也。卮可一而匕必雙,御覽少「一」字,亦「匕」不誤之證。
〔二七〕會偓佺子王喬諸仙來按行偓佺者,槐山採藥翁也,好食松實,以松子遺堯云。見列仙傳。王喬,王子喬,見前論仙篇注。
〔二八〕諸親故競共問之孫校:「競」藏本作「竟」。
〔二九〕崑崙何似「似」原作「以」。孫校:「以」疑作「似」。校勘記:御覽三十八「以」作「似」。明案當作「似」,今據校正。
〔三十〕去天不過十數丈也校勘記:御覽三十八「丈」作「里」。
〔三一〕但為光明洞徹而堅校補:類聚八十六引無「為」字。
〔三二〕其中口牙校勘記:御覽八百九十一作「其口中牙」。
〔三三〕浹備玉闕「浹」原作「俠」。校補:「俠」當作「浹」。省煩篇云,浹人事,備王道。廣譬篇云,粗理不可浹全。辭義篇云,人事靡細而不浹,王道無微而不備。荀子禮論篇云,方皇周挾。楊注:「挾」讀為「浹」,帀也。明案校補之說是,今據訂正。
〔三四〕幽昌鷦〈明鳥〉騰黃吉光之輩孫校:「〈明鳥〉」舊誤作「鷴」,今校正。明案寶顏堂本、崇文本「之輩」作「之屬」。幽昌、鷦〈明鳥〉,皆神鳥名。鷦〈明鳥〉一作焦明。說文鷫字云:五方神鳥也,東方發明,南方焦明,西方鷫鷞,北方幽昌,中央鳳皇。騰黃、吉光,皆神馬名,見前對俗篇注。
〔三五〕河東蒲阪有項〈曼,中“又改方”〉都案項〈曼,中“又改方”〉都好道學仙,見論衡道虛篇。
〔三六〕〈曼,中“又改方”〉都「〈曼,中“又改方”〉」下原無「都」字。孫校:「〈曼,中“又改方”〉」下當有「都」字。今據補。
〔三七〕令當更自修積「當」原作「常」。校補:「常」疑係「當」字之誤。明案魯藩本、慎校本、寶顏堂本、崇文本「常」皆作「當」,蓋「常」乃「當」之形訛,今據校正。
〔三八〕乃可得更復矣孫校:「復」舊誤作「後」,今校正。
〔三九〕如白和者白,或作「帛」。神仙傳:帛和,字仲理,遼東人。太平御覽六百六十一道部引真人傳曰:馬明生者,齊國臨淄人也,本姓帛,名和,字君賢。參神仙傳馬鳴生。是有兩帛和。
〔四十〕傳言已八千七百歲校補:黃氏日抄引作七千八百歲。
〔四一〕不知其在孫校:當衍「不知」二字。
〔四二〕其洛中有道士孫校:當衍「其」字。
〔四三〕信能近千年不啻耳孫校:當衍「啻」字。
〔四四〕仙人目瞳皆方案慎校本、寶顏堂本、崇文本「皆方」作為「正方」。
〔四五〕洛中見之白仲理者孫校:「見之」當作「之見」。白,前遐覽篇作「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