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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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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透过房间的窗户凝视着静谧的街道。没有一扇窗还亮着光,深夜的寂静形成了一圈光晕集中在街灯四周。偶尔传来像是那横冲直撞的金甲虫发出的尖锐的嗡嗡声。

这是一条深邃的街道,连白天都鲜有行人,鱼的内脏和老鼠尸体之类的东西好几天放着不动。路两边的房子腐朽不堪,自然风化的痕迹清晰可见。红色的墙皮脱落了,破损的墙壁也崩塌了,可以想象居于里面的人像旧手帕一样过着无精打采的生活。乔房间的窗户就位于这条街上——若将之比作一张桌子——的主人翁位置。

挂钟的钟摆声从窗户缝隙漏了进来。风在黑暗中拂过远方的树渐至眼前,夹竹桃在深夜中开始摇摆。乔只是凝视着它——黑暗中,房檐闪着白色的光在他的视野中若隐若现,乔感到内心飘忽不定的意念消失不见了。蟋蟀窸窸窣窣地叫着。那里——他以为——从那里飘来了一股淡淡的植物腐朽的味道。

“你的房间里有一股法国蜗牛的气味。”乔的朋友来到他房间后说道。

另一个人说:“不管你住在哪里,房间马上就会变得阴郁起来。”

总是残留着红茶渣的野餐水瓶,到处堆放的书本,随处可见的纸屑,还有与它们挤在一起铺开的被褥。乔白天就如同一只苍鹭似的睡在那里,睁开眼就能听到学校的钟声。那天夜里,他在夜深人静时分来到窗前向外眺望。

他的意念像影子一样穿过浓厚的雾,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视野中不断消散又凝聚的风景,某个瞬间看起来很是熟悉,接着某个瞬间又像是完全未知。终于那个瞬间消失了——乔已经分不清到何处为止是自己的意念,从何处开始是深夜里的街道。黑暗中的夹竹桃就是他的忧郁。电灯投射下了土墙的影子,与黑暗合为一体。他的观念好像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形状。

乔想,在这里可以呼唤出内心的风景。

乔为何在夜半时分还没睡呢?那是因为他还睡不着。忧郁的思考令他痛苦不堪。他因为一个女人得了一场重病。

很久以前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他的腿肿胀着,上面有两排像被咬过的齿痕。肿胀越来越严重,伤痕也随之越来越深,范围也越来越大。

有的齿痕像脐橙的“肚脐”。令人作呕的肉翻卷而出,可以窥见其内部。还有一些齿痕细长纵深,就像被虫子啃噬过的旧书。

一阵奇怪的感觉袭来,眼看着腿就发青地越肿越大,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肿胀的地方泛红,就像仙人掌开的花。

母亲也在。

“啊啊啊,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一副责备母亲的语气:“你不是不知道吗?你看看,这不是你用指甲抓的吗?”

他以为是母亲用指甲抠的。但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或许真的不是。

但他又转念一想,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梦中的乔责备母亲道:“是吧?!妈!”

母亲软弱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我给你治好。”

两排肿胀的伤痕不知何时就从胸部转移到了腹部。他正在看发生了什么时,只见母亲拽着胸部(不知何时那对乳房已经变得萎缩下垂了)的皮肤将一排和另一排的肿胀的伤痕像扣扣子那样正好扣了起来。梦中的乔一副不满意的表情沉默地看着。

就这样,一对一对的伤痕都扣在了一起。

“这是××博士的法子哦。”母亲说。

他的腿像穿了一件有许多扣子的长外套,可是又令人十分不安,好像稍一动弹就会破裂似的。

为了隐藏自己的不安,他对母亲一派颐指气使的模样。虽是梦中的情景,他的心情却有了波动。

果然买春那件事还是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啊,就像这样暗暗出现在他的梦中。现实中,他也会和女孩交往。那些女孩有时会做一些让他难为情的事情。每当那时,他的心头就会浮现出那刻薄的娼妇来,乔就会陷入无法忍受的自我厌恶中。仿佛一根楔子打入生活引起扭曲,他每碰到那楔子就会意识到内心肮脏的自己。

然后,又有一根楔子——重病的可能性——打败了他。以前的梦境难道一部分成为了现实?

他渐渐发现自己在街道上会注意医院的宣传板,不假思索地阅读报纸上的广告。还有一件他从未意识到的事。那就是看到美的事物,就会喜悦。突然感到心中一阵不快,追根溯源挡在他面前的还是疾患。乔不禁感到自己好似守候在不好的事物尽头。

有时他将疾患取出来观察,它就像一头悲伤的动物,楚楚地向他诉说。

乔常常回想起那个不幸的夜晚。

街道上传来醉酒嫖客的说话声和女人招呼嫖客的声音,他独自坐在面对着那条街的房间里。隔壁热闹的三味线和太鼓声在他孤独的心里鸣响。

“这氛围!”乔想,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踢踏踢踏的木屐声,二齿木屐的声响从不间断。——他不禁想,一切声音都是有目的的。雪糕小贩也是,唱歌的声音也是,全部的全部都是。

侍女的木屐声在外面的四条大道上不会发出这么响的声音的。

乔想到几分钟前还走在四条大道上的自己——在那里他自由地思考——同样的自己现在正在这间屋子里。

终于来了,他想。

侍女走了进来,屋子里飘荡着速燃炭的味道。乔感到满意,没有说话,待侍女走了之后,他又想,原来这样方便啊。

女人迟迟不来。乔等得厌倦起来,便想着去这栋房子的天台看看。他对这房子较为熟悉。

正要攀爬腐旧的梯子时,发现面前的小房间拉门敞开着。里面铺着被褥,有人在看他。乔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边爬梯子边想,来这种地方真需要勇气。

待到了天台一看,这一带都是覆盖着暗色瓦片的屋顶。透过帘子还能看到亮着灯的坐席。餐厅的高层建筑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头来。四条大道在那里啊!他想。八坂神社的赤门,还有被电灯的光亮返照着的森林,都能越过屋瓦看到。夜晚的远方一片雾霭。有圆山,还有东山,天川从那里流过。

乔感到一种释放感,于是他决定要经常来这里。

夜鹭啼叫着飞过。黑漆漆的猫在屋脊上走过。乔看到了脚下一盆枯萎的秋草盆景。

女人说她从博多而来,她的京都话里有奇怪的口音。乔夸赞她的衣裳美丽,她便笑了,说自己干这一行不久,上个月却已经卖了数千枝花,位居馆内第四。而且排名会依次张贴榜单,第几名之前会有奖励。她的利落打扮据说是由她的妈妈提醒她装扮的。

“所以我也是拼命干了的。前段时间我染了风寒,难受得很,妈妈让我去休息,我都没去。”

“你吃药了吗?”

“虽然给我开了药,可一副药要五钱……吃了也不管用。”

乔听了她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s男给他讲述的一个女人的故事。

据s说,那女人其貌不扬,每当他指名那女人的时候,无论多么醉酒都会觉得羞涩。还说她的睡衣脏得让人语塞。

s最初与那女人是偶遇,当时他甚至感到一些异样。后来,s醉酒厉害的时候,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到了最后却总是指名那女人,内心一旦荒芜起来,只有那女人能够满足他。不过这事只有在喝了酒后才会发生。

乔听了这番话,心想道,若是她自身就有这种病态的嗜好倒也罢了,不过说起来还是这馆内的生存压力驱使她去提供那种特殊服务的吧——他的想法落入了黑暗之中。

s说那女人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还说她完全没有想说话的意愿。当时乔就在想,那女人到底有多少位客人?

乔将那女人和眼前的女人在大脑中比较了一番,任凭眼前的女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你真温柔。”女人说。

女人的皮肤是炽热的,每次触碰到新的地方都会觉得“好热”。

“我又该走啦。”女人说着,便准备回去,“你也回去吧?”

“嗯。”

乔躺着,看女人面朝向他穿衣服,心下默默确认起来,“这个怎么样?”原来是这样的心情。平时自己老是想女人,这会儿终于来买春了,女人进入了房间之前还觉得挺好,女人脱衣服之前也还不错,再往前一步还是他平时心心念念的女人吗?看啊,这就是女人的本领——他顾自得出了结论。这确实是女人的本领,不过也仅此而已。当这时候女人开始收拾准备离开的时候,才重新展现出了女人的样子。

“不知道电车还有没有。”

“就是说啊,不知道还有没有。”

乔在心中期待着电车已经没有了。楼下的老板娘可能会说:“要是不想回去,可以在此留宿哦。不要紧的。”不过乔又转念一想,老板娘更有可能说出“不接客的话就回去吧”这样的话来。

“你不一起回去吗?”

女人收拾完毕,却还磨蹭着不走。他想着算了吧,便脱下了汗津津的衣服。

女人回去后,他立刻叫侍女拿啤酒来。

啾啾啾,麻雀在水管旁啁啾。半梦半醒间,乔在脑海中描绘起晨雾中渐亮的雾蒙蒙的世界来。他抬起头,清晨的空气中暗暗的灯光照着女人熟睡的脸。

卖花的叫声从窗口传来时他已经醒了。他心想那可真是新鲜的声音。洒落在绿叶和五彩缤纷的花儿中的洋洋洒洒的晨光仿佛近在眼前。

终于家家户户陆续打开了窗户,上学的孩子们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女人依然睡得昏沉。

“回去要泡个澡。”女人边伸懒腰边说道。她拿起束发的毛球放在掌心,说了句“我回去了”后便走了。乔又睡了过去。

乔从丸太町的桥走到加茂的河床。河床对面的人家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了影子。

那里堆积着防洪河堤施工时使用的小石子。在秋天的阳光下发出一股强烈的味道。荒神桥方向的草地上躺放着一台离心干燥器,旁边还有一把明晃晃的测量用卷尺。

河水在荒神桥下如帘子一样倾泻而下。夏天花草茂盛的河中浅滩散发出光芒,沙沙作响。鹡鸰展翅飞过。

阳光照得人后背发烫,乔找到一个阴凉处,那里有秋的凉爽,乔在那里蹲下身子。

人来,车往。他想。接着又想,在这条街上我太痛苦了。

河对岸的路上有行人和车辆通过。那里是川添的公共市场。堆满了焦油罐的小屋。在空地上盖房子的人们正在劳动。

河面上不时吹来阵阵风。他坐下之前,在地上铺了一张皱报纸。他用小石子压在上面,一阵风吹过,报纸一个翻身就被吹跑了。

两个孩子和一条狗在上游散步。那条狗过来闻了闻报纸,又跑回孩子们身后了。

河这侧的岸上高高的山毛榉枝繁叶茂。乔被高处迎风摇曳的树枝吸引了目光。凝视了一阵,他心里的某个东西停留在了那树枝上,在高空的风中与小小的叶子一起摇曳,和绿色的枝条一起沉坠。

啊……这样的心情,乔想,看那是什么?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全部已经转移到那里去了。

乔这样想着。就像每晚坐在窗边感受到的那种诱惑——疾患的忧愁和生活的苦涩沉淀下来,隔着什么东西眺望远方的不可思议的心情,在这高高的山毛榉的树梢上他也感觉到了。

“在这条街上我太痛苦了。”

北边,加茂的森林里红色的鸟居星星点点。上边,远方的山连绵不绝。纺织工厂的烟囱以比睿山为背景矗立着。红色砖瓦的建筑物,邮筒,荒神桥上通过的自行车,还有遮阳伞、发动机。河床延伸到阴凉的地方,那里能听到商贩扩音器中传出的声音。

乔曾在天亮之前在街上漫步。

没有行人的四条大道上偶有醉汉走过,夜雾在柏油马路上升腾起来。路两旁的店家将垃圾扔在路边,大门上着锁。路边到处都是呕吐物,或者散落的垃圾。乔自己醉酒的经历涌上心头,静静地走着。

折到新京极,一扇窗户里传来一个拿着金盆的女人去洗澡途中走路时的木屐声,拿出轮滑的小店员,送乌冬外卖的男人,还有在道路中央互相拉扯木棒的年轻人,一副别样的夜生活。白天里喧闹中埋没的这些人在夜半时分格外显眼。

走过新京极,那条街上是真正的夜晚。白天注意不到的自己的木屐声在这里变得刺耳。这里的静寂让他感觉自己走在那条路上别有用心。

乔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朝鲜铃铛,在夜色中走着。那是朋友在冈崎公园里举办的博览会的朝鲜馆前买来的。银色的底上是蓝红色的七宝,发出美丽而古老的声音。在人群中听不到它的响声,在深夜的街道上发出的声响好像代表了它的心。

这里也像他从窗边看到的风景,他走着,风景渐渐铺陈在他面前。

他第一次踏上这条街道,却又备感亲切。这不是他走过多次的那条路。他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踏上了这条路,乔感到现在的自己就是个永恒的过客。此时朝鲜铃铛的响声让乔内心一颤。有时甚至感觉自己消失了,只有铃声在路上走过。有时它又从腰间喷涌而来,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到身体内部。它在身体里流动,仿佛洗净了他因生病而肮脏的血液。

“我在渐渐恢复健康!”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他的小希望在深夜的空气中清脆地鸣响。

夜晚,窗外的风景依旧。对乔来说,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

但是那天夜里,乔在黑暗中的大树上面看到了一点苍白的光亮。他以为那是某种虫子。后来每个夜里,乔都能看到那光亮。

接着,他离开床边,躺在了床上,他感觉的昏暗的房间里也有一点苍白的光亮。

“是我的生病的动物。我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但是你没睡,还独自醒着,就像外面的虫子一样……发出苍白色的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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