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稿
腊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
紧闭的门窗碰撞着,发出嘎嗒嘎嗒的声响,强劲恐怖的风声让母亲非常不安。
那天过了正午,就连冬日那微弱的阳光也不见了踪影。没有下雪。灰色的阴云下宛如削骨后的栎树和橡树,枝叶在寒风中呼呼狂啸。
那是入冬以来第一个寒冷的日子,那寒冷让一位隐忍的母亲都生起了无名之火。她对那不寻常的寒冷感到生气。她知道天气不会因人的意志而发生任何改变。既然如此,她的愤懑之情(原稿缺失)——他们一家在大约半个月前才刚从久住习惯了的大阪搬到这刮着干燥的风和降下霜冻的东京高地上的街区。
丈夫的放荡不羁、贪图美色,酒后发疯让他一直以来积累的地位崩塌殆尽。之后因为他被调到东京的书店工作,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他曾因为同事的中伤而在她的面前大动肝火。然而她对他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她唯一感到不舍的就是与自己的生父分离。
她的老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肯和她们一家人一起搬到东京。因为比起在陌生的地方度过寂寞的余生,他更期望在有更多朋友的大阪走完余生。再加上,他拥有坚定的信仰,要在死后入殓关系亲密的寺院里,在大阪车站的走廊里和带病的老父亲分离时是何其悲凉啊。
丈夫说要出发却不见了踪影,在约好的时间没有出现。送别的人们个个面露难色,寂寞的老人和她都深深地叹息。最后终于赶到的丈夫醉着酒,而且那个曾中伤过他的同事——那个肥胖的男人也和他一起。那个男人也是醉醺醺的,竟然还把艺伎也带来了。彼时,老人在无意义的喧嚷中给他的孙子、小学三年级的清造和七岁的勉送了他买的绘本。她和老人都没有去指责他。她知道老人也在她放荡的丈夫和不幸的婚姻生活中深受折磨。
但是她已经放弃了。她生了第一个孩子洋子,又生了长子敏雄后,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其间她一直过着隐忍的生活。长女和长子夭折的时候,她肯定心都碎了,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她天生是一个秉持妇道、温柔细致、吃苦耐劳,而且意志坚强的主妇。
她上了年纪后生下的清造也已经十岁了,再后来生下的勉也七岁了。哥哥要强,弟弟伶俐。她最关注的就是孩子们的成长。
最让她揪心的是弟弟抱恙的身体。离开大阪时,勉刚从白喉病中痊愈。迁至寒冷的东京后,因霜冻的缘故总是哭泣不止。虽然她嘴上呵斥了勉,可心里还是揪心地痛。
她对寒冷的愤怒是因为她早已放弃,也可能是对于她丈夫的放荡和放荡带来的不幸而生出不满,都通过这严酷的寒冷的苦痛悄悄地表现了出来。
第三稿
在年号从“明治”改成“大正”两三年前,某个腊月的下旬。
那天尤其寒冷。过了正午,就连冬日那微弱的阳光也不见了踪影。没有下雪。灰色的阴云下宛如削骨后的栎树和橡树的枝叶在寒风中呼呼狂啸。
霜解冻后,深深的泥泞上留下行人木屐的痕迹,随即又冻上了。
位于东京高地的住宅区的街道上,平日里行人已经非常稀少,寒风呼啸的夜里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紧闭的门窗碰撞着发出嘎嗒嘎嗒的声响,直上云霄,恐怖的风在耳边不间断地尖厉地嘶鸣,在家里等待外出未归的孩子的母亲担心得不得了。
她的两个孩子——十岁的三郎和只有七岁的四郎,在那天午饭后去外面玩耍,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是寒冷的一天,因为小儿子四郎刚刚经历了白喉病的缘故,她嘱咐他们要早些回来,可左等右等还是没有回来。
孩子们出门后,她收拾罢碗筷,便缝制起了孩子们正月里要穿的礼服。到了下午三点的下午茶时间,他们没有回来。平时,孩子们就算玩入了神,也一定会在下午茶时间回来拿点吃的,然而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她随即陷入了不安。
由于丈夫工作调动的关系,她们一家人从几代人一直居住的大阪搬到东京生活。刚搬来还不到一个月,所以别说是她,就连比大人更加容易熟悉环境的孩子们也对附近尚不了解。
不仅如此,孩子们甚至有时会因被邻居家的孩子嘲笑为“大阪仔”而向母亲告状。
因此,她非常不解,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他们到底在哪里、因为玩什么而耽误了回家。
但是那莫名浮躁的不安随着白天阳光的渐弱而认真起来,开始不断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有个习惯,就是在非常担心的时候,腹部会出现一个坚硬的块状物。此时的她感觉到小腹部位的块状物又出现了,她打扫起了煤油灯。风势强劲,因此她比平时更早地关上了门窗,把窗户和窗框之间的钉子插进了洞。她住在这个寂寥的地方后,因为担心失窃而变得小心翼翼。
她从黑漆漆的家里出去,向尚未去过的附近的房子里走去。不是她有什么头绪,只是内心充斥着不安,为了寻找孩子们,她无暇顾及尴尬。她听孩子们谈论过旷野,于是她走向那座虽然在附近却没去过的荒废的宅子。不幸的是,这令她更加不安了。那阴暗的飘荡着轻微石油气味的宅子突然让她生出一股类似于寒冷的恐惧。
她在那里找来找去,仍一筹莫展。流浪的老鼠在那间六叠大的房间的食物旁出现了。
风声更紧迫了,屋顶上传来了好像枯枝掉落的声音。
厨房里,老鼠把味噌汤碗和锅弄出了旮沓旮沓的声音,下水道里传来水滴答滴答落下的声音。她想,这么冷的天气,下水道肯定冻上了。她担心孩子们受寒。
孩子们没有戴帽子,没有围围巾,也没有穿外套。
大病初愈的四郎受了风,好不容易治好的病要是不复发就好了。若是迷路了,年长的三郎要能准确说出位置就好了——她被各种思绪搞得心烦意乱。
在所有的思绪之后,她想到了死的恐怖,随即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她又感觉两个人好像到了家附近,于是走到门口,在寒冷的风中怔怔地站着。
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冻结的路上响起了木屐走过的清脆声音。起初,那声音轻微却锐利地触到了她敏锐的听觉。她摆正了身子坐好。火盆里的火上覆盖的白灰掉落了。
每当那声音靠近,她的期望就会落空。于是,她退而求其次,盼望那是丈夫归来的脚步声,但也落空了。清脆的响声渐行渐远,一阵强劲的风吹后,四周又恢复了夜深中的静谧。
丈夫回来的时间比规定的时间要晚。吊儿郎当的丈夫很少在规定的时间回家,并且惯常的晚酌后心满意足地就寝。
她想,至少要给丈夫的公司打个电话和他商量商量。
还要给他们搬到这里来之前暂住过的品川的若木屋那家旅馆打电话,她心里这样盘算着,出门到附近卖酒和食物的武藏屋借用电话去了。
外面又添了一层寒气。云间硕大的星星发射出强烈青白色光线。
她把脖子缩进粗制滥造的围巾里面,在心里计算着孩子们去那家旅馆玩耍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同时急忙在冰冻的路上赶路。
她出去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那栋宅子里透出了一缕煤油灯的光线,神秘地照亮了周围,钟表的指针显示刚过八点十分。在那附近爬行的黑色影子大概是开始横行的老鼠。
她出去十分钟左右的时候,那栋宅子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秃顶的和善男人坐在那间充满酒臭的房间里。他的眼神里不是普通的光芒。那里既没有思考,也没有智慧,空虚得仿佛不是真实的人的眼神。
他的面前放有一个折纸箱,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了。里面倒着一个二合酒的壶。酒壶是空的,可他面前的茶碗里盛满了金黄色的液体。
煤油灯更亮了。灯芯右侧抬高,灯罩里附着黑色油烟。灯芯燃烧的样子仿佛要展现出疯子污浊的、鲜红又狂乱的心。
房间里没有了神秘的影子。一种杀气腾腾的气氛像醉酒的心脏一样上下起伏着。
他打了一个喷嚏,把一旁一升的酒壶拿到身边,然后颤抖着用力将酒倒入茶碗。
(第二稿 一九二二年)(第三稿 一九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