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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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梶井基次郎在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所在的时代兴起许多文学流派,他与很多作家相交甚笃,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流派。他的作品(几乎都是短篇)以幻想的意象、绮丽的色彩、奇异的感官体验见长,描绘了一个诡异又美丽、亦梦亦幻的世界。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作品的文体也十分独特,充满了抽象的、具有丰富修辞的感官化表达,带领我们宏观体验了一个个微观世界。

要理解这一切,须了解他的人生轨迹。

梶井基次郎于1901年2月17日出生在大阪,母亲热心于对他进行古典教育,父亲对待工作兢兢业业,却贪恋酒色,因此让一家人受了不少苦。基次郎六岁时,母亲曾不堪贫困的生活而欲携子跳入堀川自尽。七岁时,他得了急性肾炎,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之后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一家人从大阪搬到了东京。起初他们住在品川的旅馆,不久之后即在芝(即现在的港区)安家置业。《不幸》一篇中“东京高地上的街区”即指此地。不料两年后由于父亲再次调职而举家迁往三重县鸟羽市。1930年发表的《海》一文中描绘的海景就是以这里为背景。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小学毕业后,升入和哥哥同一所的中学,在那里他师从在西洋音乐上颇有造诣的音乐老师,从此奠定了他爱好音乐的基础。他后来于1921年和1925年在京都、东京等地曾兴致勃勃地前去倾听艾尔曼的小提琴演奏和科托尔德钢琴演奏大会,后者一连听了六天,并与日后与这段经历为背景创作了《器乐的幻觉》。他十四岁时,小他九岁的弟弟因患结核性脊髓炎病逝。《冬日》中尧的弟弟也是同样的情况。他十七岁时,因患结核病,一个学期内请了三十三天假。这期间他的读物从少年杂志变成了文学作品,可以说他的文学之途正是从这里扬帆起航的。他阅读了森鸥外的《水沫集》和安徒生的《即兴诗人》,并且对夏目漱石的作品爱不释手,据说他几乎能够背下《漱石全集》。

中学毕业时,他还没有自己的理想,只想和兄长一样考入电气专业。然而他与电气专业终究无缘——他落榜了,却越发沉迷于漱石的作品,甚至在与友人的通信中还署名为“strey sheep”(源自《三四郎》)、“梶井漱石”。后来他考入京都大学,常常到银阁寺和哲学小路上散步、观看美术展、观看戏剧。十九岁时,因染风寒回大阪家中休养。病中,他下定决心要自我改造。返回京都后,他开始阅读谷崎润一郎、沃尔特·惠特曼和志贺直哉的作品。他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如同熊熊烈火,他甚至在三条大桥上大喊:“让我得得肺病吧!否则就写不出好的文学!”

之后他又患了胸膜炎,在大阪老家休养一阵后又辗转到姐姐姐夫所在的三重县北牟娄疗养。在那里,他反省了在素朴的自然生活中自己的“商人根性”,并以这段生活为背景创作了《在有古城的町》。其中的古城就是松阪城迹,姐姐的女儿寿子正是文中胜子的原型。不久后,他又被诊断为肺炎,在父母的劝说下休学,在淡路岛疗养。一个月后,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又回到京都复学。他决心将目标从文学回到理科上面,于是远离了他那些有文学艺术理想的友人们。

二十岁的春假,他到纪州汤崎温泉疗养,结识了大他四岁的近藤直人,并对他说,自己认为社会性的功利是低俗的,精神上的享乐是最重要的,他声称自己憧憬“伟大”。处于青春期的他,不仅抱着自我厌恶、对世俗的反叛、忧郁的苦恼,又因为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增添了新的苦恼。

1922年,他写了二十首短歌赠与友人,那时的他就已经在摸索创作中主观性和表现手法的关系,着重于主观性的深刻和表达之美,并且志在写出“诗的交响乐”。他对绘画、音乐和舞台艺术十分着迷,经常在大阪的大丸百货店观看美术展,在京都南座看剧,在丸善书店阅读塞尚、达·芬奇等西洋绘画集。在文学艺术之外,他也倾心于心理学和哲学,并在尼采的影响下写了《永劫回归》。这一年秋天,他酗酒成性,创作了他人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眼中的自己分裂的作品《盗裸像的男子》。冬天他考试落榜,决心返回大阪痛改前非,好好生活。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反省自己荒淫无度的行为时,写道:“无法到达人类能够抵达的精神之巅中最悲剧的就是短命……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否则太悲惨了。”

来年,他阅读了佐藤春夫的《都市的忧郁》后大受感召,想要探索出一种用“观察欣赏的态度”审视自己“悲惨不安的内心”——这样的表现手法,从此他走上了真正的创作之路。而另一方面,他因成绩不合格而留级,为了表达对母亲的赎罪,他写出了《母亲》《类似矛盾的真实》《奎吉》等作品,并发表在了剧团杂志上。1923年7月,有岛五郎的去世让他产生了许多思考;9月发生了关东大地震,计划公演的剧目也被迫中止,基次郎又陷入了终日饮酒的怪圈,他在与京都有名的无赖团体“兵队竹”斗殴中受伤……来年,他尝试了将自己忧郁的内心客观化地描写出来,创作了一批草稿,即日后的《濑山的话》和《过去》等。

耗时五年,1924年他才从学校毕业,之后进入东京大学文学部就读。在那里,他深受佐藤春夫《风流论》的影响,赞同佐藤对波德莱尔和松尾芭蕉的评价——自我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瞬息之美。几个月后,他喜爱的小妹妹因患结核性脑膜炎而死,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常常咯血,精神不安定却很敏感,自我意识过剩带来的焦虑让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应该充分发动感官去探究一种“潜藏的美”。

1924年,基次郎和友人们筹办同人杂志《青空》,他将自己的《濑山的话》中关于柠檬的一段抽出来修改为一个独立的短篇小说发表在1925年《青空》创刊号上,那就是他作品中最著名的一篇《柠檬》。之后《青空》上常有他的文章,《青空》第2期上刊载了他的《在有古城的町》,然而这两篇发表后并没有引起好的反响,这一经历也被他写入了发表在《青空》第6期上的《泥泞》之中。之后,他相继又发表了《路上》《七叶树花——一封私信》《过去》《雪后》《心中的风景》。到了9月,他因为结核病恶化没有按时提交《山崖上的情感》一文而专程到新潮社向编辑致歉。然而三天后他竟又写出了书信体小说《k的升天》,并且刊载在《青空》第20期上。那段时间他每天睡觉前都要不断暗示“我是天才”来激励自己创作。

1926年,基次郎咯血加重,三好达治劝他到伊豆疗养。他在伊豆拜访了住在汤本馆疗养的川端康成,帮他校对《伊豆的舞女》,也创作了自己的作品《冬日》——用丰富的比喻和悲情的诗话语言表现感官世界,发表后受到了室生犀生的赞誉。1927年6月,芥川龙之介的死讯传来,《青空》也相继停刊,基次郎的咳血和高烧也越来越严重了。直到1928年4月为止,他在伊豆居住了一年多,作品除了《冬日》之外,还有《苍穹》——受到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影响创作出的虚无主义作品以及《竹筒与水的故事》等。这段时间称为他的“汤岛时代”。

返回东京后,他又相继发表了小说《器乐的幻觉》、《冬天的苍蝇》和《山崖上的情感》,受到了舟桥圣一的好评。9月,他病情加重,甚至到了呼吸不畅的地步,友人们劝他回大阪休养,他以为他日还会返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结果这一别竟是永别。回到大阪后,他痛恨自己在外生活时的奢侈给父母带来了经济上的负担。随着昔日旧友相继入伍参军,他也开始学习新的社会观,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其他社会主义经济学书籍。1930年正月,他因肺炎卧床两周,以致没能参加父亲的一周年忌日。当时社会上主要的文学思潮是无产阶级文学和新感觉派,然而他认为文坛仍然缺乏“深深植根”的东西,他想要描写人们生活真实状态的小说。因母亲患肺炎和肾炎住院,他在医院看护期间构思了《黑暗之画卷》和《悠闲的患者》。5月,《爱抚》发表,受到了川端康成“有品位”的评价。9月,基次郎已经卧床不起,由母亲照顾。病榻上的他认为文学的正道就是将自己的经历表现出来,仍然坚持写作。《海》《交配》《温泉》——被井伏鳟二评价为“神作”。1931年5月15日,在友人三好达治和淀野隆三的多方奔走之下,他的作品集《柠檬》出版,受到了文艺界许多人士的好评。年末他在病重中仍然坚持写完了最后一篇《悠闲的患者》——由母亲校对后,弟弟连夜骑着摩托车送去邮局寄到出版社,并于1932年刊载于《中央公论》的新年号上。2月他又患了心囊炎,3月严重水肿,被医生宣告不治。他合掌说道:“我是男儿,死也要死得体面。”当日下午即驾鹤西去。

梶井基次郎在短暂的三十一年生命中仅留下了小说、评论、随笔等共六十余篇作品。本书收录了他全部的已发表小说,以及三篇习作《奎吉》、《太郎和街》和《不幸》,还有三篇遗作《海》、《温泉》和《黑暗之画卷》,一共二十六篇。1931年初版由武藏野书院发行时,没有收录《七叶树花——一封私信》和《悠闲的患者》;1939年由创元社发行的单行本在初版的基础上又收录了《悠闲的患者》;1948年养德社版本也只收录了十篇。目前中国大陆发行的版本也大体上以上版本为底本,因此本书大概可以称得上他的“小说全集”吧。

基次郎的作品虽然都是短篇,且篇目少,但是对他的研究却不少。他在日本文坛上的地位独特且不可撼动,具有争议也有共识。独特是指,他不属于任何文学流派,文风独树一帜,语言表达上面充满了西洋色彩的明亮、抽象的感官描写、戏剧化的情节、哲学性的思考;不可撼动是因为他对后世作家的影响深远流长,不可磨灭;争议主要集中在他的作品体裁,是波德莱尔式的散文诗、短篇小说,还是两者兼具,甚至还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属于青春文学……然而无论如何,他对夏目漱石的作品和评论、德国观念论、西方心理学,大正时期的阿部次郎、西田几多郎的思想,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佐藤春夫的作品和评论、荻原朔太郎的诗和松尾芭蕉的俳谐、波德莱尔的散文诗、社会主义思想和无产阶级文学等大范围地接受是不容辩驳的,此外在他的作品中还可以窥见“大正教养主义”时期的知识青年是如何在哲学热、艺术热中活跃的,以及大正至昭和初年的青年们的思想情况和当时的文化状况。因此,他的作品可以说极具审美价值和研究价值。

纵观梶井基次郎的一生,其实他的创作时间也只有不到十年时间(1922-1931)。1922年起他开始尝试写作,小说《小小良心》《不幸》和诗歌《柠檬之歌》都是当年的习作。他的第一篇公开发表作品是发表于1923年的剧团杂志《真素木》上的《奎吉》。《奎吉》中的主人公兄弟俩可以在基次郎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

奎吉的弟弟名叫庄之助,是他父亲在外面的小妾所生的孩子。那个女人在庄之助十岁左右就去世了,于是父亲把他带到家里。为了让他早日长大成人,以便能够赡养自己的外祖母,父亲把他当成和奎吉一样的儿子来抚养。然而不管是父亲还是别人都不是完美的,家里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和睦。而且不管是父亲还是别人,都有许多机会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小气和不足。到最后不幸的就是庄之助。

这段人物角色的设定与现实生活几乎无异。基次郎的父亲贪图酒色,在外面与两个女人分别生下了一儿一女。1911年,基次郎十岁时,异母弟弟顺三的母亲病逝,无奈之下顺三被父亲带回家里和基次郎一家人同住。顺三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工作,后来基次郎也提出退学申请和他在一起工作。大概是顾及基次郎的缘故,顺三后来辗转去了长崎。父亲可怜他,又把他带回了家里。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异母兄弟间有一些微妙的情感,这些情感被他写进了《奎吉》中。

他的第一篇发表在文艺杂志上的作品就是《柠檬》,可以称得上是他的代表作。“不可名状的不吉的团块”凝结了他青年时代所有彷徨、忧郁、烦闷的情绪,而拯救他的居然是一颗柠檬。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柠檬——它有着“宛如从柠檬黄的水彩中挤出来的固态的单纯色彩,还有仿若纺锤状的形状”,能消解“压在我心里的不祥”,还能让“我”感到“一种极致的幸福感”,它的温度让“我”感到“无比舒畅”,它的气味让“我”的“精气神仿佛都苏醒了”,它还能让“令人窒息的丸善”“灰飞烟灭”。基次郎描写柠檬时,从视觉、触觉、嗅觉方面展现了一颗抽象又生动的不平凡的柠檬,并且在最后的爆炸中消解了“不可名状的不吉的团块”。《柠檬》声名大噪,每年的3月24日也作为“柠檬忌”为人们所纪念。甚至本来已经破产倒闭的丸善书店也重新开业,并且专门为了便于人们纪念基次郎设置了一个可以放柠檬的角落。

《柠檬》和《心中的风景》都描写了他的“忧郁和忧郁的消解”;《在有古城的町》中有十分微妙的光感与性意识的描述;《雪后》表现了背负命运、默默承受的伦理;《冬日》中则表明了他对死亡的释然;《樱花树下》则是性和死亡意象的群魔乱舞;晚期作品中,《爱抚》《黑暗之画卷》《交配》中充满了对生命体的天马行空的幻想,《悠闲的患者》中从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扩大到个人的生活,乃至社会的视野。在短暂的创作生命中,他不断反思文学的本体和意义,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至上”观带给人们以奇异的感官体验和不同寻常的想象世界。

至于本书的翻译策略,考虑到如今是“直译”的时代,而且大部分读者对日本文化中的“异域表达”接受度较高,许多读者看得懂日文,其中不乏日语学习者、日本文学研究者,所以翻译时以“直译”为主。尤其是在文章结构、语序上尽力忠实于原文,没有刻意改变;词语的处理上也以直译为主,但是涉及文化词时,为了流畅的阅读体验不便多作注释,因此在直译和意译之间取了折衷之法。在整个翻译过程中,除了主语有适当加译外(日文中主语省略的情况很多),我们极力避免了加译和漏译。举例来说,譬如这首歌词的翻译:

きょうは青空よい天気まえの家でも隣でも水汲む洗う掛ける干す。

在以上所述原则的指导下译出的译文为:

天空蔚蓝,今天是个好天气前边的人家,还有隔壁人家都忙着汲水洗涤、悬挂晾晒。

首先,形式上仍然采取三行,每行字数大致相等;读起来有一定的韵律和节奏;只有第三句结尾有句号。其次在内容上,第一句中把偏正结构的“青空”译成了主谓结构的“天空蔚蓝”,并且把一句话隔成两个短句,加了逗号;第二句同样加了逗号;第三句中原文是汲水、洗涤、悬挂、晾晒这四个动词的并列,我们加译了“都忙着”三字,并且把四个动词分成两个步骤——汲水洗涤和悬挂晾晒,并加了顿号。相比之前的翻译版本,这大概是最明显的区别了。每个译本各有千秋,希望诸位读者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择阅读。

此外,若本书的文本出现谬误,还请诸位多多指教。最后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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