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说,探究哲理就是为死亡作思想准备,因为研究和沉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使我们的心灵脱离躯体,心灵忙忙碌碌,但与躯体毫无关系,这有点像是在学习死亡,与死亡很相似;抑或因为人类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归结为一点:教会我们不要惧怕死亡。的确,理性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应以满足我们为唯一的目标。总之,理性的全部工作在于让我们生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正如《圣经》上说的那样[1]。因此,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尽管采用的方法不同,都一致认为快乐是我们的目标,否则,它们一出笼就会被撵走。谁能相信会有人把痛苦作为目标呢?
在这个问题上,各哲学派别的看法分歧仅仅是口头上的。“赶快跳过如此无聊的诡辩[2]。”过分的固执和纠缠是与如此神圣的职业不相符的。但是,不管人们扮演什么角色,总是在演自己。不管人们说什么,即使是勇敢,瞄准的最终目标也都是快感。“快感”一词听来很不舒服,但我却喜欢用它来刺激人们的耳朵。如果说快感即极度的快乐和满足,那勇敢会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给人以快感。勇敢给人的快感强健有力,英武刚毅,因而那是严肃的精神愉快。我们应该把勇敢称作快乐,而不像从前那样叫做力量,因为快乐这个名称更可爱,更美妙,更自然。其他低级的快感,即使无愧于快乐这个漂亮的名称,那也该参与竞争,而不是凭特权。我觉得,那种低级的快感不如勇敢纯洁,它有诸多的困难和不便。那是昙花一现的快乐,要熬夜、挨饿、操劳和流血流汗,尤其是种种情感折磨得你死去活来,要得到满足无异于在受罪。千万别认为,这些困难可以作为那些低级快感的刺激物和佐料,正如在自然界,万物都从对立面中汲取生命一样;也决不要说,困难会使勇敢垂头丧气,令人难以接近,望而却步,相反,勇敢产生的非凡而完美的快乐会因为困难而变得更高尚,更强烈,更美好。有人得到的快乐与付出的代价相互抵销,既不了解它的可爱之处,也不知道它的用途,那他是不配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快乐的。人们反复对我们说,追求快乐困难重重,要付出艰辛,尽管享受起来其乐无穷,这岂不是说,快乐从来也不是乐事吗?他们认为人类从来也没有办法获得这种快乐,最好的办法也只满足于追求和接近它,却不能得到它。可是,他们错了,汲汲于我们所知的一切快乐,这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行动的价值可从相关事物的质量上体现出来,这是事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勇敢之上闪烁的幸福和无上快乐填满了它的条条通道,从第一个入口直到最后一道栅门。然而,勇敢的丰功伟绩主要是蔑视死亡,这使我们的生活恬然安适,纯洁温馨,否则,其他一切快乐都会暗淡无光。
因此,所有的规则都在蔑视死亡上面相遇汇合。尽管这些规则一致地引导我们不怕痛苦、贫穷和人类其他一切不幸,但这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痛苦之类的不幸不是必然的(大部分人一生不用受苦,还有些人无病无痛,音乐大师色诺菲吕斯活了一百零六岁,却从没有生过病);实在不行,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一死了之,这样一切烦恼便可结束。但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每个人都被推向同一个地方。
我们的命运在骨灰瓮中躁动,
迟早都会从里面出来,
将我们送上轻舟,
驶向永恒的死亡[3]。
——贺拉斯
地狱中的坦塔罗斯
因此,如果我们怕死,就会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永远得不到缓解。死亡无处不在,“犹如永世悬在坦塔罗斯[4]头顶上的那块岩石[5]”,我们可以不停地左顾右盼,犹如置身于一个可疑之地。法院常常在犯罪的地点处决罪犯,在带他们去的路上,任凭你让他们经过漂亮的房屋,给他们吃美味佳肴:
西西里岛的盛宴,
不会令他垂涎欲滴。
鸟语和琴声不会把他带入梦乡[6]。
——贺拉斯
那些罪犯能高兴得起来吗?旅途的最终目的地就展现在他们眼前,难道不会使美景和佳肴变得索然寡味吗?
他探听去路,掐算日子,
估计着要走的路程,
想到未来的极刑,不禁五内俱焚[7]。
——克劳笛乌斯
死亡是人生的目的地,是我们必须瞄准的目标。如果我们惧怕死亡,每前进一步都会惶惶不安。一般人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可是,如此粗俗的盲目是多么愚蠢!这就如同把笼头套在马尾巴上,
决定倒退着走路[8]。
——卢克莱修
人们常常误入陷阱,这是不足为怪的。只要一提到死,人们就倏然变色,大多数人如同听到魔鬼的名字,心惊胆战,惶恐不安。因为遗嘱涉及死的事,所以在医生给他们下死亡判决书之前,你就别想让他们立遗嘱。可当他们知道自己快要死时,又痛苦又害怕,在这种心情下,天知道他们会给你揉捏出怎样的遗嘱。
死这个音节太刺耳,死这个声音太不吉利,因此,罗马人学会了婉转或迂回的说法。例如,他们不说“他死了”,而说“他的生命停止了”,或说“他曾活过”。只要是生命,哪怕已经停止,他们也可聊以自慰。我们法语中的“已故某某人”,就是从罗马人那里借来的。
因为可能如俗话所说的时间就是金钱。若按现行的年历计算,一年始于一月[9],我则出生于一五三三年二月的最后一天,十一点和正午之间。我现在三十九岁刚过十五天,起码还可以活这么久,现在就操心如此遥远的事,是不是有点荒唐?这怎么是荒唐!年老的会死,年轻的也会死。任何人死时同他出生时没有两样。再衰老的人,只要看见前面有玛土撒拉[10],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二十年。再说,你这可怜的傻瓜,谁给你规定死期了?可别相信医生的胡言乱语!好好看一看事实吧。按按照人类寿命的一般趋势,你活到现在,够受恩宠的了。你已超过常人的寿命。事实上,数一数你认识的人中,有多少不到你的年龄就死了,肯定比到这个岁数时还活着的要多。就连那些一生声名显赫的人,你不妨也数一数,我敢保证,三十五岁前要比三十五岁后去世的多。耶稣——基督一生贵为楷模,但他三十三岁就终结了生命。亚历山大是凡人中最伟大者,也是在这个年龄死的。
死亡有多少突然袭击的方式?
危险时刻存在,
凡人防不胜防[11]。
——贺拉斯
且不谈发烧和胸膜炎引起的死亡。谁能想到,布列塔尼的一位公爵[12]会被人群挤死?这事发生在我的邻居[13]克雷芒五世教皇进入里昂时。你没看见我们的一个国王在比武时被杀死吗[14]?他的一位祖宗不是被一头猪撞死的吗[15]?埃斯库罗斯[16]因一座房子快要倒塌而躲到空地上,仍未幸免于死:一块龟壳从一只飞鹰的爪子中坠落,将他砸死。还有个人被一粒葡萄梗死。有位皇帝梳头时被梳子划破头皮而一命呜呼。埃米利乌斯·李必达是因为脚碰到了门槛上,奥菲迪尤斯是因为进议会时撞到了大门上。还有人死于女人的大腿间,如教士科内利尤斯·加吕、罗马的夜巡队长蒂日利努斯、吉·德·贡萨格的儿子吕多维克、曼格侯爵,还有更不光彩的例子,那就是柏拉图的弟子斯珀西普斯和我们的第二十二世教皇让[17]。那位可怜的伯比尤斯法官,他给一场官司定了八天期限,自己却未到八天便命归西天。还有位医生,名叫凯尤斯·朱利乌斯,在给一位病人治眼睛时,死神却先闭上了医生的眼睛。还可以举我的——位兄弟圣马丁步兵司令为例。他二十三岁,才华横溢,一次打网球,被球击中右耳上方,外表毫无伤痕,他没有坐下休息,可过了五六个小时,他却因挨了这一球而中风致死。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面对这一事实,我们怎能不想到死?怎能不无时无刻感到死神在揪我们的衣领?
你们会说,既然不愿死,只要能不死,还在乎用什么方法?我赞同这个观点。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躲避死亡的袭击,哪怕钻进一条牛犊的肚皮里,我都不会退缩。只要我觉得自在就行。凡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我都不会放弃。至于是不是光彩,能不能作表率,就不去管它了。
我宁愿被人当成疯子和傻瓜,
也不愿谨小慎微,郁郁寡欢,
只要我这些怪癖令我开心[18]。
——贺拉斯
可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达到目的,无疑是荒唐的。人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吃喝玩乐,毫无死的信息。一切都很美好。突然,死亡降临到他们或他们的妻儿和朋友的头上,他们毫无防备,于是,他们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怒不可遏或垂头丧气!你何时见过如此颓废、惶恐和狼狈的样子?对死亡要极早防备,那种对死亡漫不经心的畜生般态度,如果在一个有理性的人头脑中扎根——我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就会要我们付出莫大的代价。假如死亡是个可以躲避的敌人,那我就会建议大家操起胆怯这个武器了。但既然它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它对逃跑者、胆小鬼和勇敢者一视同仁,
当然它还在追捕逃跑的壮夫,
也不饶过胆怯的后生,
瞄准他们的腿弯和后背[19],
——贺拉斯
还有,既然你没有胸甲般刚毅的性格保护你,
他躲在盔甲里面也是枉然,
死神会从隐蔽处伸出脑袋[20],
——普罗佩斯
那我们就要顽强地面对死亡,同它作斗争。为使死亡丧失对我们的强大优势,我们就要逆着常规走。我们要习惯死亡,脑袋里常常想着死亡,把它看做很平常的事。要时刻想象死的各种情形;从马上跌下来,从屋顶摔下来,被针稍稍刺一下,就立即要想一想:“那么,死什么时候会发生?”然后,便要坚强起来,努力同死作斗争。过节时,狂欢时,一定要想一想我们的状况,不要过分纵乐,以免忘记乐极会生悲,死亡会掠走多少生命。埃及人设宴时,筵席进行到一半,就抬上来一副死人的骨賂,摆到美味佳肴中间,以此警告我们不要暴饮暴食。
把照亮你的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
赞美它赐给你意外的恩惠和时间[21]。
——贺拉斯
死神在哪里等待我们,是很难确定的,我们要随时随地恭候它的光临。对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对自由的熟思。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和强制。谁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件坏事,谁就能泰然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事。马其顿国王被保尔·埃米尔[22]俘获,这位可怜的国王差人求埃米尔不要把他当战利品带回去,后者回答说叫他向自己求情吧
其实,任何事情,如若造化不帮忙的话,手段再高明,本领再高强,也是寸步难行的。我这人本性并不忧郁,但酷爱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莫过于死亡了,即使在我生活最放荡的时期,
在我风华正茂无忧无虑的年纪[23]。
——卡图鲁斯
当我同女人厮混和寻欢作乐时,别人会以为我很难平息强烈的欲望,或忍受不定的希望,其实,即使此刻,我也会提醒自己,前几天某某人纵乐归来,像我这样满脑子的悠闲、爱情和玩乐,却因兴奋过度而突然一命呜呼;我耳畔萦绕着:
这一刻就要消逝,一去永不复返[24]。
——卢克莱修
想象死亡和想象别的事一样,不会让我皱一皱眉头。当然,起初一想到死,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翻来覆去想多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否则,我就会终日担惊受怕,坐立不安。从没有人像我这样轻视生命,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无视生命的长短。我的身体至今一直很健康,极少生病,但是,健康和疾病都不会增加或减少我对生命所抱的希望。我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消失。我反复对自己说:“未来的一天可能发生的事,今天也可能发生。”确实,意外或危险几乎不可能使我们靠近死亡。但是,如果我们想一想,即使这个最威胁我们生命的意外不存在,尚有成千上万个意外可能降临我们头上,我们就会感到,不管快乐还是焦虑,在海上还是在家里,打仗还是休息,死亡离我们近在咫尺。一个人不会比另一个人更脆弱,也不会对未来更有把握[25]。
我死前要做的事,哪怕有一小时的空闲,我觉得也不够用来完成。一天,有人翻阅我的随身记事本,发现那上面写着我死后要做的事。那确实是个备忘录,因此,我告诉他说,那天我离家虽然只有一里路,身体无恙,心情愉快,但我没有把握能否平安抵家,就随即匆匆记下了我的想法。这些想法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在我的心头,我随时随地都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事。这样,死亡降临时,我就不致于措手不及。
我们要尽量做到随时准备上路,尤其要注意只管自己的事:
人生苦短,何必那么多计划[26]!
——贺拉斯
我们自己的事就够我们忙碌的了,哪能再管别的事。这一个与其说抱怨死亡,不如说不想因死而中断在望的胜利;那一个不想在女儿出嫁或子女受完教育前撒手人寰;这一个离不开妻子,那一个离不开儿子,似乎妻儿的陪伴是他们人生的主要乐趣。
感谢上帝,我已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随时都可以离开人间。我没什么好遗憾的,虽然我对生命尚有眷恋,失去它会令我悲怆伤怀。我同一切断绝了关系,几乎同每个人告了别,就是没同自己告别。从没有人像我这样对死亡的思想准备那样充分,对生命那样不在乎。
不幸啊不幸,他们说,
一天光景就夺走了我的一切[27]。
——卢克莱修
而建筑师说:
未竣工的工程半途而废,
未砌好的墙壁摇摇欲坠[28]。
——维吉尔
绝不要作任何长远的计划,至少不要让你的计划看不到结束。我们生来就为了工作: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29]。
——奥维德
但愿人人都工作,尽可能久地发挥生命的作用。但愿死亡降临时,我正在菜园里劳作,对死满不在乎,对我未竟的园子更不在乎。我看见有个人都快要死了,还在怨天尤人,抱怨命运不让他完成手头的工作,他正在撰写我们第十五或十六位国王的传记。
谁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人死后带不走这些财产[30]。
——卢克莱修
这种平庸而有害的心境应该摆脱。公墓建在教堂旁或城里最热闹的地方,用利库尔戈斯[1]的话来说,是为了使民众、妇女和儿童见到死人不惊慌失措。经常看见骸骨、坟茔和灵柩,我们就会不忘自身的处境:
古时惯用杀人给宴会助兴,
武士们倒在酒杯上,
鲜血溅满酒桌,
景象惨不忍睹[32]。
——西流斯·伊塔利库斯
埃及人在宴会结束时,向宾客展示死神的画像,让拿画像的人高喊:“喝吧,乐吧,你死时就这个模样!”因此,我已养成习惯,不仅心里常念着死,而且常把它挂在嘴边。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是人死时的情形:他们说了什么,有怎样的面容和神情;我最爱读的书是有关死的叙述。
我举的例子中显然充斥着死亡的内容。我对这似乎情有独钟。如果我是编书的,我就要汇编一部死亡评论集。谁教会人死亡,就是教会人生活。
狄凯阿科斯[33]编了这样一部书,但目的不同,用处也不大。
有人会说,事实与想象总是相差甚远,剑术再高明,也难免有闪失。就让他们说去吧。不过,事先考虑必定大有裨益。再说,泰然自若地走向死亡,这不是挺伟大吗?况且,造化会帮助我们,给我们勇气的。如果死亡来得突然和凶猛,我们根本来不及害怕;如果不是猝死,我发现,随着疾病的加重,就自然而然地把生命看轻了。我感到,身体健康时要比患病时更难下死的决心。我对生命不再那样眷恋了,我已开始丧失兴趣,因此,我对死就越来越不恐惧了。这使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随着生命的离去,死亡的接近,我将越来越能适应生与死的交替。凯撒说,事物远看往往比近看显得更大。我也作过多次尝试,我发现无病要比有病时对疾病的恐惧更大。我在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时,去想象与这截然相反的状态,就会把患病时的烦恼扩大一倍,即使疾病缠身,其痛苦也未必有我现在想象的严重。我希冀这能帮助我适应死亡。
从我们身体的日常变化和衰退中,可以看到造化是如何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衰老的。对于一个老人,青春活力还剩几许?
唉!老年人还剩下几多生命[34]!
——马克西米努
凯撒卫队里有一位士兵已精疲力竭,跑来求凯撒准许他寻死,凯撒瞧他衰老的样子,风趣地说:“你以为还活着吗?”假如我们突然死亡,我相信,我们是无法承受这个变化的。但是,如果死亡牵着我们的手,引导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缓坡,我们仿佛处在死亡的凄惨氛围中,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当青春从我们身上消逝时,我们竟然毫不感到震动。青春消逝,其实也是一种死亡,甚至比生命衰竭而死,比老死更不堪忍受。从活得不好到不活之间没有大的跳跃,正如从一个幸福快乐的人到一个被痛苦熬煎的人没有多大距离一样。
弯曲的身躯难以承受重力,心灵也如此。应让心灵挺直腰杆,顶住死的压力,因为心里越怕,就越无宁日。若能坦然对待死亡,我们就可以夸口说,忧虑、痛苦、恐惧这些不是最小的烦恼,都不能占据我们的心灵,我们就会超越生存的状况,
暴君威逼的目光,
亚得里亚海上的风暴,
朱庇特手中的霹雳,
都不能撼动坚定的心[35]。
——贺拉斯
心灵就会控制淫欲和贪婪,制服贫困、耻辱以及其他任何不公正的命运。我们要尽我们所能获得这一优势,这是至高无上的自由,它能使我们蔑视一切暴力和不公,无视监牢和铁镣:
我让你带着手铐和脚镣,
交绘凶残的狱卒看守。
——神会来解救我的。
——你是想说:“我愿死。死了一切都可结束[36]。”
——贺拉斯
我们的宗教从没有比蔑视生命更可靠更厚实的基础。我们用推理就可以得出这一结论:既然失去的东西追不回来,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失去它?既然死亡威胁我们的方式形形色色,与其说什么都怕,不如勇敢面对其中的一个。
既然死不可避免,早死晚死有什么关系?有人对苏格拉底说:“三十僭主[37]判你死了。”苏格拉底回答:“上天会惩罚他们。”
死亡能解除一切痛苦,为死亡犯愁何其愚蠢!
一切事物随我们诞生而诞生,同样,一切事物随我们死亡而消失。因此,我们用不着神经错乱,为一百年后我们已不在人世时的事担忧,正如不必为一百年前我们尚未出世时的事哭泣。死亡是另一种生活的开端。就这样,我们悲伤哭泣;我们化了很大的代价进入这新的生活;迈进这新的生活时,我们揭掉了昔日的面纱。
只发生一次的事是无所谓痛苦的。难道有必要为瞬间的事长期担惊受怕吗?不管活得长活得短,死了都一样。对于不复存在的事物,长与短概无意义。亚里士多德说,希帕尼斯河上有一些小动物,只能活一天。上午八点死亡,就是夭折,下午五点去世,便是老死。我们谁都不屑把生命的长短与幸福或不幸相联系。如若把我们的生命同永恒,或同高山、河川、星星、树木,抑或和一些动物相比,那么活得长活得短就微不足道了。
可是,造化强迫我们死。她说:“离开这个世界吧,就像你进来的时候那样[38]。”你从死走到生,既无热情,亦无恐惧,现在,你从生走到死,把这个过程再做一遍。你的死是宇宙秩序的一分子,是世界生命的一分子,
人类将生命世代相传,
有如赛跑者交接火炬[39]。
——卢克莱修
难道为了你,我得改变事物的这一完善的组织吗?这是你来到世上的状况,死是你生命的组成部分,逃避死亡,是在逃避你自己。你享有的生存,既属于死,也属于生。你出生的第一天,在给予你生命的同时,就把你一步步引向死亡,
出生的那一刻生命即开始[40]。
——塞涅克
生就意味着死,
有始便有终[41]。
——马尼利斯
你经历的一切,都是向生命索取的。这其实是在损害生命。你的生命不懈营造的就是死亡。你活着时就在死亡中了,因为当你不再活着时,你已经死了。
抑或,你更喜欢活过后才死。但你活着时就是个要死的人。死神对垂死者的打击比对死者更严酷,更激烈,也更本质。
你若已充分享受了人生,也就心满意足,那就高高兴兴地离开吧,
为何不像酒足饭饱的宾客,
开开心心地离去[42]。
——卢克莱修
假如你没有好好利用人生,让生命白白溜走,那么失去生命又有什么要紧?你还要它干什么?
延长生命你也会白白浪费,
何苦还想延长[43]?
——卢克莱修
生命本无好坏,是好是坏全在你自己。
你活了一天,就看到了一切。一天就等于所有的天。不会再有别的光明和黑夜。这个太阳,这个月亮,这些星星,这一切布局曾照耀过你的祖宗,还将沐浴你的子孙:
你的父辈未曾见到的,
你的后代也不会看见[44]。
——马尼利斯
再说,我的喜剧也不得不把不同的几幕全都安排在一年之中。你只要留神过我的四季变化,就会分辨出世界的童年、青年、壮年和老年。一年四季严格遵照规则变化,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我们永远在同一个圈子里转动[45]。
——卢克莱修
一年四季规则地围绕自身运转[46]。
——维吉尔
我决不会为你创造新的消遣,
我已山穷水尽,不可能为你创新,
新的消遣也总是老一套[47]。
——卢克莱修
别人把位置让给了你,现在该你腾出地方了。
平等是公正的首要成分。既然人人都免不了死,谁还能抱怨?因此,即使你活着是白活,你也不可能把你的死亡时间减少;再努力也是劳而无功:只要你对死终日惶惶不安,就仿佛在襁褓中就已死亡;
你可祈望活几个世纪,
但死亡却是日月经天[48]。
——卢克莱修
然而,我会把你安排周到,不让你有丝毫不满,
要知道,死神不会让
另一个你苟延残喘,
站在你尸体旁为你哭泣[49]。
——卢克莱修
也不让你对痛失的生命留恋,
的确,没有人会想起逝去的生命,
任何遗憾都不会使我们愀然伤心[50]。
——卢克莱修
死亡若能少一些什么,就没什么好可怕的了,
multo mortem minus ad nos esse putandum。
si minus esse potest quam quod nihil esse videmus[51]。
——卢克莱修
死亡同你的生与死均无关系:生,因为你存在;死,因为你不存在。
寿数未尽谁都不会死。正如你生前的时间不属于你一样,你死后的时间也不属于你,不再同你有任何关系,
要知道,在永生前消失的时光,
与我们毫不相干[52]。
——卢克莱修
你的生命不管何时结束,总是完整无缺的。生命的用途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如何使用。有的人活得很长,却几乎没活过。在你活着时,要好好地生活。你活了很久,这在于你的意愿,而不在于你活的年头。你曾认为,你不懈地前往的地方,永远也走不到吗?可是,哪条路没有出口呢?
如果说有人相伴会使你轻松一些,那世界不是和你结伴而行吗?
你死后,万物将与你同行[53]。
——卢克莱修
世界万物不是都和你同步吗?许多东西不是和你一起衰老吗?在你死去的那一刻,多少人,多少动物和生灵也在与世长辞!
从黑夜到白昼,从白昼到黑夜,
无时无刻不听到婴儿的啼哭,
同葬礼上的哭丧声混成一片[54]。
——卢克莱修
既然后退无路,又何必后退呢?你见过不少人死时有理由高兴,因为这使他们免遭许多不幸。可是,你见过有人死时有理由不满意吗?你和别人没有经历过的事,你偏要批评责难,岂不太幼稚了吗?你为什么要抱怨我,抱怨命运?我们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是你管我们,还是我们管你?虽然你寿数未尽,但你的生命已经完成。小孩和大人一样,也是一个完整的人。
喀戎教导阿喀琉斯
人以及人的生命是不能用尺子来度量的。当喀戎[55]被他的父亲——掌管时间和生命的农神萨图恩告知永生的条件时,他便放弃了永生。你细想一下,假如我不给人类规定寿命,让他们永生不死,那他们会更难受,更痛苦。你若真的永生不死,肯定会不停地诅咒我剥夺了你死的权利。我有意给死加了些苦味,免得你看到死来得容易便迫不及待地去死。为了使你沉着理智,像我要求的那样,既不逃避生,也不躲避死,我让生带点甜味,让死带点苦味,使它们保持平衡。
我教你们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56]明白了一个道理:生与死没什么区别。因此,当泰勒斯被问及他为什么不死时,他聪明地回答说:“因为都是一样的。”
水、土、火以及我这座大厦的其他构件,既是你生命也是你死亡的组成部分。为什么要害怕最后一天呢?这一天不会比任何一天对死的作用更大。这最后一步不会增加疲劳,但它表明你已精疲力竭。每一天都在向死亡迈迸,而最后一天则到达终点。
以上就是大自然——我们的母亲给予我们的忠告。然而,我常思忖,不管是从我们身上,还是从别人那里看到的,死神的面目在战时似乎不像平时在我们家中那样狰狞,没有医生接踵而来,没有家人哭哭啼啼。同样是死,可村民和地位卑贱者却比其他人处之泰然。我们用恐惧的表情和可怕的治疗将死亡团团包围,说实话,我认为这些比死亡更让我们害怕。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老母妻儿大哭大喊,亲朋好友惊惶失措,纷纷前来探望,用人们吓得脸色苍白,呜呜咽咽,忙前忙后,房内点着大蜡烛,幽暗晦冥,床头围着医生和说道者,总之,周围一片惊恐。我们人未死就已入殓埋葬。孩子们看见自己的朋友戴假面具就会感到害怕。我们也一样。应该把人和事物戴的假面具摘掉。一旦摘去面具,我们就会发现死其实没什么可怕:我们面临的死,同不久前我们某个贴身男仆或女仆毫无惧色经历的死是完全一样的。死亡一旦甩掉这些无聊的准备工作,该是多么幸福!
[1] 《圣经》传道书第三节中说:“我了解到,享乐和消遣是人生的最大乐趣。”
[2]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坦塔罗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王,因把儿子剁成碎块祭神,触怒宙斯,罚他永世置于一块岩石下,岩石似乎就要落下将他砸死。
[5]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原文为拉丁语。
[9] 查理十一颁发敕令,确定一五六四年的第一天为一月一日,而不再以复活节为一年的第一天。议会到一五六七年一月一日才给予更改。
[10] 玛土撒拉为《圣经》中的族长,活到九百六十五岁。
[11] 原文为拉丁语。
[12] 这里指让第二,卒于一三〇五年。
[13] 克雷芒五世教皇原名贝特朗·德·葛,于一三〇五年至一三一四年间任教皇。之前曾是波尔多的大主教,故蒙田称之为“我的邻居。”
[14] 影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1519-1559)。一五五九年七月一日,在一次骑士比武大会上,被蒙哥马利伯爵的长矛刺伤致死。
[15] 指法国国王胖子路易(1081-1137)的长子菲利浦。在圣安托万大街上,一头猪撞在他的坐骑上,他倒地致死。
[16]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作家,被称为悲剧之父。
[17] 让二十二世(1245-1334),是法国卡奥尔人,所以蒙田称他为我们的教皇。
[18] 原文为拉丁语。
[19] 原文为拉丁语。
[20] 原文为拉丁语。
[21] 原文为拉丁语。
[22] 保尔·埃米尔(公元前227-前160),古罗马政治家,前一六八年任罗马执政官时,征服马其顿王国。
[23] 原文为拉丁语。
[24] 原文为拉丁语。
[25]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26] 原文为拉丁语。
[27] 原文为拉丁语。
[28] 原文为拉丁语。
[29] 原文为拉丁语。
[30] 原文为拉丁语。
[31] 利库尔戈斯(公元前390-前324),雅典演说家和政治家。
[32] 原文为拉丁语。
[33] 狄凯阿科斯(公元前347-前285),古希腊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和哲学家。
[34] 原文为拉丁语。
[35] 原文为拉丁语。
[36] 原文为拉丁语。
[37] 公元前四〇四年伯罗奔尼撤战争后,在斯巴达扶植下,以克里提阿斯为首的三十个大贵族在雅典擅权统治,施行恐怖政策,只限少数有产者享有公民权,激起广泛不满,延续约八个月。公元前四〇三年,政权转入民主派之手。三十僭主统治倒台三年后,苏格拉底去世。
[38] 从这里起,蒙田以拟人手法,记录了大自然对凡人的长篇谈话,直到本章倒数第二段结束。
[39] 原文为拉丁语。
[40] 原文为拉丁语。
[41] 原文为拉丁语。
[42] 原文为拉丁语。
[43] 原文为拉丁语。
[44] 原文为拉丁语。
[45] 原文为拉丁语。
[46] 原文为拉丁语。
[47] 原文为拉丁语。
[48] 原文为拉丁语。
[49] 原文为拉丁语。
[50] 原文为拉丁语。
[51] 拉丁语。引自卢克莱修的诗集。蒙田已把这两句诗的意思先作了翻译。见上文。
[52] 原文为拉丁语。
[53] 原文为拉丁语。
[54] 原文为拉丁语。
[55] 喀戎为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人,农神萨图恩的儿子,善良,公正,照料伤病者。他以放弃自己的永生作为条件换得解救普罗米修斯。
[56] 泰勒斯(约公元前624-约前547),传说为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唯物主义者。在天文、数学、气象学等方面皆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