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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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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在舅舅的汽车里,汽车就在卡车后面(这是另外一辆卡车;他们——县治安官——强行征用的,车厢里有一个用板条制作的装牲口的架子高里的双胞胎儿子中的一个知道两英里外一幢房子的被人遗弃的庭院里会有这么一辆卡车那房子里还有电话——他记得他琢磨过那卡车在那儿干什么,那些把车留在院子里的人是怎么进城的——那个高里用一把吃饭用的叉子拨开了卡车的开关那叉子是他根据高里的指点在舅舅进屋打电话给验尸官时在没有上锁的厨房里找到的而那高里现在正驾驶着这辆卡车)眼睛不断飞快地眨着不是为了抵挡强烈的阳光而是因为眼皮里有一个发烫的硌得难受的东西像磨砂玻璃的粉末(其实这完全可能甚至应该是灰尘粉末毕竟一个上午在沙土和砾石路上走了二十多英里,只不过这一粒跟别的普通的尘土都不一样不管怎么眨眼睛都不肯变得湿润)他觉得他看见的涌向监狱对面街道那一边的不仅是全县,不仅是第一第二第三第五巡逻区穿褪了色的没有领带的卡其布劳动布或印花布的人而且还有全镇的人——不仅是他星期六下午在理发店和台球房前面后来在星期天早上在理发店里面以后又在星期天中午县治安官开车把路喀斯送来时在街的这个地方看见的从第四巡逻区沾满尘土的汽车里下来的那些人,而且还有其他一些人除了医生律师和牧师外他们并不仅仅代表小镇而是小镇本身:商人买棉花的人买卖汽车的人还有刚吃完午饭回来上班的在商店棉花办公室货物陈列或营业室做职员以及在修车场和加油站当技工的比较年轻一点的人——他们还没等到县治安官的汽车开过来近得可以认出是谁的车就已经开始像潮水一般转身往回涌向广场,在县治安官的汽车临近监狱时就已经行动起来已经蜂拥着回到广场向着一个方向穿过广场聚集到一起,这时候先是县治安官的汽车然后是那卡车再后面是舅舅的汽车开进在监狱那一边的通向殡仪馆后门的装卸台的小巷验尸官在殡仪馆后门等着他们:移动的人群不仅跟他们的车子并行穿过了一条街而且已经走到他们的前面,甚至还会比他们先到殡仪馆;突然间他还来不及在车座上转身向后看就知道人群已经涌入他们后面的小巷再过一分钟一秒钟人群就会汹涌地向他们压过来,赶上他们按着次序把他们一个个地抓起来:先是舅舅的车然后是那辆卡车然后是县治安官的车,把他们像三个鸡笼似的抓着向前推进最后在难解难分的枉费心机的现在一文不值的混乱中把他们推上装卸台扔在验尸官的脚下;他并没有挪动身子但觉得自己已经把头探出车窗外或者也许已经确实抓紧飞速行进中的踏脚板怀着一种难以忍受难以相信的愤慨对着他们大喊大叫:

“你们这些傻瓜,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你们已经晚了一步,你们现在得从头做起另外找个理由了?”他在车座上转过身子从后窗望出去,在一秒钟或者两秒钟的瞬间里确实看到了——不是许多面孔而是一张脸,不是一群甚至也不是五花八门的一片而是一张大写的脸:既非贪婪也非心满意足而只是在活动着,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甚至没有激情:一个没有意义没有过去的表情犹如在瞪大眼睛痛苦地甚至狂热地凝视了几秒钟甚至几分钟以后在肥皂广告拼图的树木云彩和风景的单纯组合里突然冒出来的表情或者像报道在巴尔干和中国发生的暴行的新闻图片里被砍下来的首级:没有尊严甚至不能引起恐怖:只是没有头颈肌肉松弛而昏昏欲睡,悬在半空就在车窗外只隔着后窗的玻璃跟他面面相觑但在同一个时刻里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冲了过来使他确实吓了一跳向后一缩甚至开始想#再过一秒钟就会##正在这时嗖!的一下,不见了,不仅是那一张大写的脸而且是所有的面孔,他们后面的小巷空了: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东西巷口外的街道里站着不到十个人朝着小巷望着他们但就在他看的时候这些人也转过身开始往广场走回去。

他只犹豫了一小忽儿。#他们都拐到前面去了##他飞快而相当平静地想,有点费劲地(他注意到汽车现在停下来了)伸手去摸车门的把手,注意到县治安官的车和那卡车都停在装卸台的边上,有四五个人正往卡车敞开的后门把一个担架抬起来他甚至听见舅舅在他身后说话的声音:

“现在我们回家,在你妈把大夫请到家给我们俩一人打一针以前把你送上床。”后来他摸到把手下了车,有点蹒跚但只绊了一下,尽管他根本没有奔跑他的脚在水泥地上还是咚咚地发出太大的响声,他腿上的肌肉在抽筋因为汽车坐得久了或者很可能是由于在河边的低地上上下下又奔又跑地颠簸得过头了更别提那一夜忙着挖开坟墓又把土填回去但至少他嗡嗡响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一点当然也可能是吹来的清风使他头脑清醒过来;反正如果他要产生错觉的话至少他会有清醒的头脑来审视它们:那张大写的脸上了殡仪馆和隔壁那栋楼之间的人行通道虽然当然已经太晚了,经过最后的冲刺和汹涌现在早已经越过广场和人行道,对着橱窗的平板玻璃最后地撞击一下就直接从橱窗冲了进去把那块用黄铜和象牙做的全国殡葬人员协会会员牌和那唯一一棵长在紫酱色瓦盆里的死气沉沉的发育不良的棕榈树踩成碎片又把给太阳晒得褪色的紫窗帘——那遮盖杰克·蒙哥马里的遗体(他所拥有的人的尊严的残余部分)的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撕得粉碎。

然后他走下通道走上人行道,来到广场,终于站着不动了,他觉得从一个星期或一个月或一年或不管上星期六晚上是什么时候以前他和舅舅离开晚饭的餐桌走出房子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站停下来不动了。因为这一次他根本用不着弹手指。他们当然在那儿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但人数不多不足以把人行道堵死更不能构成一张大写的脸;这儿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其中大部分甚至是在这个时候本该在学校的学生——没有一张乡下人的脸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大男人因为不是学生的其他四五个人只是个子长得像男人但既不是成人又不是孩子他们一有事情总是在场的譬如贫民院有羊痫风毛病的老霍格艾·莫斯比大叔口吐白沫掉进排水沟的时候或者有个女人打电话给威利·英格伦姆说她那里有条疯狗而他终于成功地射穿它的腿或腰部的时候:(他)站在人行通道的入口处舅舅在他身后咚咚地走了过来,他痛苦地眨巴着疼痛干涩的眼皮四下张望想知道为什么:广场上的人还没有走空因为他们太多了但也渐渐地稀少了,穿卡其布劳动布或印花布的人涌进广场穿过广场朝停着的小汽车和卡车走去,簇拥着挤在车门前然后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坐进了座椅车厢和司机室;发动机的启动装置已经呜呜地响了起来发动机的火点着了快速转动起来又慢了下来排挡转换得咔嚓咔嚓地直响然而行人仍匆忙地向它们走去现在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五六个人一起从人行道路缘退下来转身立即随着还在向着车子奔跑的人流一起出去又慌慌张张地爬上车后来即便他想清点人数的话他也数不过来,站在舅舅身边望着他们汇集成四股人流进入通向城外四个方向的四条主要的街道,在他们还没有出广场就已经走得很快,那些面孔在最后一瞬间再一次不是向后看而是向外看,并不是要看什么东西,而只是往外看只看一下时间不长就不看了,轮廓飞快地消失了仿佛已经比载着他们的车辆要行进得快得多,他们的面孔表明他们在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以前就已经离开了小镇:甚至从汽车里又往外看了两次;他母亲突然站在他边上但并没有紧挨着他,显然也是从人行通道走过来的从他们可能还在从卡车上往下抬杰克·蒙哥马里的地方更远一点的监狱走过来的,可舅舅对他说这些人可以承受一切只要他们仍然保留权利拒绝承认那是看得见的,她对舅舅说:

“汽车在哪儿?”但没等他回答就转身又向人行通道走回去走在他们的前面,细长的身子,腰板笔直而僵硬,她后背的表情和鞋跟在水泥地上发出咔嗒咔嗒的那种响声跟她在家里而他和艾勒克·山德他父亲和舅舅四个人都最好暂时轻手轻脚的时候完全一样,走过那只有县治安官的空汽车和那辆空卡车还停着的装卸台又接着往前走到了小巷他和舅舅走到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车门他又一次看见他们穿过小巷的巷口就像在舞台走一圈——那些汽车和卡车,那些面孔的不可战胜的侧影并不惊讶也不惊呆只是处于一种不可挽回的拒绝接受的状态连续地不断地从巷口嗖嗖地开过去数量之多简直就像高中三年级学生或者是只停留一夜的巡回旅行演出团在上演《圣胡安山之役》而你不但听不见甚至不需要去不听那后台传来的压低了的混乱的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就像你不但视而不见而且不需要去看那行进或冲杀中的士兵刚一走到舞台两侧就开始慌乱地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换衣服帽子和假绷带再从画着战斗勇气与死亡的起伏不停的粗薄棉布的后面跑步回到舞台以便仰天倒下或以英勇的立正姿势从舞台的脚灯前再走一遍。

“我们先送哈伯瑟姆小姐回家。”他说。

“上车。”他母亲说于是汽车向左一转进入了监狱后面的街道而他仍然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汽车又向左转开进了下一条小街他们还在那里还是在冲过台口逃窜连绵不已无法中断在长长的橡胶和水泥之间撕裂般的摩擦声的上方是那些没有表情的面孔的侧影今天早晨他在小卡车里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才找到机会插进车流随着车流的同一个方向行驶;现在舅舅得花五到十分钟的时间才能找到空当穿过去再回到监狱去。

“往前开啊,”他母亲说,“逼着他们让你进去。”他知道他们根本不会经过监狱那一边;他说:

“哈伯瑟姆小姐——”

“我怎么办?”舅舅说,“闭上两眼就用右脚使劲轧?”也许他就是这么做了;他们进入车流的行列现在随着车流转向家的方向这一切都问题不大,他对插进车流从来都不发愁他担心的是汽车怎么再从车流里开出来而不让那疯狂的混乱(那就不叫逃亡吧要是有人更喜欢的话就称之为撤退)裹挟着他们向着夜幕开去最后过了许多小时和英里才把他们吐出来让他们孤立无援困顿不堪筋疲力尽地在黑夜里从地图上很少标明的本县的遥远边缘的某个地方往回走:又说:

“哈伯瑟姆小姐——”

“她自己有卡车,”舅舅说,“难道你不记得了?”——他在过去的五分钟里一直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努力了三次想说:哈伯瑟姆小姐坐在卡车里到她家用不了半英里可她还待着不走因为她不可能她没法子回家去她的家在街的这一头而她的卡车在疾驶的首尾相接的汽车和卡车组成的无法穿越的屏障的那一边而对一个开一辆二手的卖蔬菜的小货车的老处女来说她家几乎就跟在蒙古或在月球上一样无法前往:她坐在卡车里发动机转动着排挡也咬合了脚踩在变速器上独立的孤单而孤独在那非常古老甚至死气沉沉的帽子下面腰板挺直而身材瘦小等待着观望着什么都不要只要穿过车流以便把补好的衣服放起来把鸡喂一喂吃点晚饭再休息一下在忙碌了三十六个小时以后(对一个七十岁的人来说这比一个十六岁的人忙碌了一百个小时还要累)观望着等待着那令人头昏眼花的轮廓模糊的车流可以等和看一会儿甚至好一会儿但不能太久不能永远等下去看下去因为她是个讲究实际的女人昨天晚上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决定要把一具尸体从坟墓里弄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坟墓那里去把尸体挖出来现在也不用很多时间就决定要想绕过一个障碍物尤其在太阳已经在西边跌落下去的时候那就去绕过它,卡车现在开动了跟那障碍物平行并且向着同一个方向,仍然孤单又孤独但仍然独立不羁只是有一点紧张,也许刚刚意识到她已经开得比她习惯和喜欢的速度要快了一点,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快的速度可就是这样还是赶不到障碍物的前边只能是在它的边上因为它现在跑得相当快:一个没有结尾只有轮廓的嗖嗖响的东西:现在她明白即便有了空隙她可能没有那技术力量或速度眼睛也许不够灵活甚至可能连勇气都没有:她自己越开越快一只眼睛紧张地注意寻找空当另一只眼睛观察着前进的方向以至于过后才明白她没有朝南拐而是在向东行驶了不但她的房子在飞快地方方正正地在她身后变得越来越小连杰弗生镇都越来越小了因为他们或者它并不是只从一个方向驶出小镇而是从所有的方向在所有离开监狱殡仪馆路喀斯·布香以及文森·高里和蒙哥马里所遗留的那点东西而通往镇外的大街上飞驶像你往死水池塘里扔石头时四下疯狂乱窜的水生蝽:因此她现在将更加手足无措她跟她家的距离在飞速地增加而又一个夜晚就要降临,她鼓足勇气寻找任何空隙或缝隙,那破旧的小货车在那无法穿越的只有轮廓的混沌一片的边上几乎从地面飞掠而过慢慢地爬行似的跟它越来越接近终于那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眼神一疏忽或手颤抖了一下或者由于过于瞪大眼睛使劲地注意而眼皮不自觉地眨了一下也可能完全是由于地貌的原因:路上的一块石头或一团泥土跟上帝一样离谴责远不可及但总而言之又太近了然后又太晚了,卡车突然拉起进入了那带滚珠的橡胶和为之重新筹集贷款的铸压钢板的洪流掀起一片混乱仍然紧紧抓着那没有用的方向盘死死地踩住那不发挥作用的变速器孤独而孤单地穿越那午后时分漫长而平静的渐渐消失的时光进入风平浪静的紫红色的薄暮天穹,现在朝着县界这一边的最后一个高点越来越快地行驶到了县界他们就会像兔子或老鼠终于接近各自的地洞那样突然四下分散冲进每一条大街小巷,卡车渐渐减速然后停在一条小交叉路上也许是巨大的推动力把它推到那里的因为她现在安全了,到了克罗斯曼县了现在她可以再一次向南拐沿着约克纳帕塔法县的边缘现在开亮车灯沿着没有标志的县边缘的乡村土路大着胆子尽量快开;现在天完全黑下来了现在她进入莫特县了她甚至可以往西拐了终于可以等待机会往北做最后的冲刺,九点钟然后是十点钟沿着一根想象的线路边缘的没有标志的道路,在线路的那一边远去的车灯疯狂地扫来扫去终于冲入他们各自的洞穴;快到奥卡托巴县了快近午夜了她肯定可以向北转然后回到约克纳帕塔法县,精疲力竭孤身一人但不可摧毁迎着蟋蟀树蛙萤火虫猫头鹰三声野莺以及从沉睡的房屋下面冲出来大声吠叫的猎狗最后甚至还有一个穿着睡袍和没系鞋带的鞋子手里拿着一盏灯的男人:

你要上哪儿去,夫人?

我要去杰弗生。

杰弗生在你的身后,夫人。

#我知道。我得绕道,绕过一个傲慢得让人受不了的老黑鬼,他假装杀害了一个白人把全县搅得天翻地覆##:突然他发现自己快要笑出来了,几乎是及时发现但并不是及时得可以阻止自己不笑但及时得可以迅速停止笑声,他确实比谁都还要吃惊,终于他母亲厉声说:

“按喇叭呀。按得把他们都赶开。”于是他发现那根本不是笑声或者说并不完全只是笑声那声音跟笑声差不多但内涵更多更费力似乎更难发出来而且他越是觉得它费力听起来费劲他就越来越不记得他笑的是什么他的面孔突然湿了不是有一股水流而是好像一种喷涌而出的清水;总而言之,他坐在那里,挺大的一个家,三个人中块头第二大,他比他母亲要比舅舅比他大得多,快十六岁了几乎是个男子汉了但因为汽车里有三个人挤得他没法不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肩膀紧靠着他她瘦削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坐在那里像个挨了打的孩子还没有得到足够的警告来停止哭泣。

“他们跑了。”他说。

“开啊,该死的,”他母亲说,“绕过他们。”舅舅照办了,在街上逆行而且开得很快,速度几乎跟他早上前往教堂一路紧迫县治安官的汽车时的速度差不多;这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曾合情合理地解释说既然他们大家都在镇上都在想尽办法离开广场那就不会有人从街的那一边对着广场开过来这只是因为有个人跟你一起坐在车里即使她并没有开车这就是你所要做的一切:想起来从前有一次他们坐在一辆汽车里舅舅开的车,舅舅说:

“好吧,我该怎么办,闭上双眼使劲踩变速器?”他母亲说:

“你看见过多少次双方都是女人开车而彼此相撞?”舅舅说:

“好吧,说得好,也许那是因为她们中间有一辆车昨天给个男人撞了今天还在修车铺呢。”于是他不再看见他们只听见那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的长长的像生丝绸被撕裂时发出的摩擦声但不会给车胎留下痕迹也不会把道路划得一道道的,幸好房子也在汽车逆行的街的那一边因而把那摩擦声也跟他一起一直带进院子里现在他可以想办法对付那笑声了,可以把手放在那似乎使他笑了起来的不管什么东西把它放在阳光下让他可以看到它并没有这么可笑离可笑到让他母亲诅咒的地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说:

“他们跑了。”但他马上知道他错了,即使就在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知道几乎已经太晚了,他飞快地穿过院子停了下来并不挣扎只是把胳臂抽了出来并且说:“请注意,我并没有残废。我只是累了。我要上楼去我的房间躺一会儿。”接着对舅舅说:“我会没事的。过十五分钟上楼来叫我。”接着停下脚步又转过身子还是对舅舅说:“我在十五分钟之内会做好准备的。”又继续往上走这一次把它跟他一起带进屋子甚至在他的房间里他还是听得见它甚至穿过拉下来的遮光帘通过他眼帘后面不断跳动的红光,终于他突然借着一只胳臂的力量也在他母亲的手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又一次对就在床脚竖板边上的舅舅说:

“十五分钟之内。你不会不等我就一个人走了吧?你答应吗?”

“当然答应,”舅舅说,“我不会不等你就走的。我只是——”

“加文,该死的,请你出去好吗?”他母亲说完又接着对他说“躺下”而他就躺下可那声音还在甚至穿过那手甚至即便有手挡着,那又窄又细清凉的手掌但太干太粗糙也许甚至太凉,他头上那干燥滚烫粗粝的感觉要比放在上面的手好受得多因为至少他到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他已经有了很长时间了,甚至还摇了摇头但没有机会摆脱那纤细的狭长的战无不胜的手掌,就好像你无法通过晃脑袋来摆脱一个胎记现在那玩意儿甚至不是一张脸了,因为他们都是背对着他但那是一个后脑勺,是一个大写的脑袋的集成的后部一个脆弱的装满玉米粥的球像鸡蛋一样不堪一击但它那不是冲向他而是离开他的和谐一致性却十分可怕。

“他们跑了,”他说,“他们都不给他买一包烟叶来表明他们原谅了他,为他们的良心节省了十分钱。”

“是的,”他母亲说,“就随他们去吧。”好像在告诉一个一手抓着悬崖挂在半空中的人就那样抓着:他现在什么都不要就想放开一些把他所残存的那一点“无”放入睡眠之空无中去昨天夜里他想睡觉也睡得着可没有时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睡觉也有的是世界上的时间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据人们所知或许是今后十五天也许是十五年因为现在谁都没有办法只能希望克劳福德·高里会决定进城来找到县治安官说好吧是我干的因为他们有的只是路喀斯·布香说过文森·高里不是被点四一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打死的换句话说反正不是他路喀斯的点四一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还要看巴迪·麦卡勒姆会不会说是的我在二十五年前跟克劳福德·高里换过一把德国货自动手枪;他们甚至都没有文森·高里可以让孟菲斯警察局派来的人看一下说是什么样的子弹打死他的因为县治安官已经让老高里把他带回家把流沙洗干净准备明天重新下葬:这一次汉普敦和舅舅可以在明天夜里上那儿去把他再挖出来)只是他忘记了怎样入睡:也许是这么回事,他不敢把他所残存的那一点“无”放入无之中:其实那也是空无:没有可以记忆的悲伤也没有怜悯甚至没有羞耻的感受,没有通过怜悯和羞耻得到净化的对人的永不消亡的企盼所做的解释相反有的只是一个老人对他来说悲伤不是他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只是他被杀害的儿子把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扔到他背上的一个暂时的现象不是为了安抚他那一声无声的谴责的呼喊不是为了怜悯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公正而只是为了肯定他找到了错误的那一个尸体,高高兴兴地毫不窘迫地高声喊道:“对,是那个该死的蒙哥马里,要不是他我就该下地狱了。”还有一张大写的脸;他并不期望有一股赎罪的洪流会把路喀斯·布香从牢房里拥出去举得跟肩膀一般高为了他那正当的辩护和胜利的时刻把他放在那个邦联纪念碑的底座(也许放在邮局大楼阳台上飘扬的国旗旗杆的下面更好一些)就跟他从不指望他自己和艾勒克·山德与哈伯瑟姆小姐会有此殊荣一样:他(本人)不仅不要这一切而且不可能接受这一切因为那将取消和改变总体中他所做的那一部分那是应该匿名的否则就毫无价值:他当然也愿意在他的时代在人类留下他的痕迹但仅此而已,不多于这一点,在地球上留下他所做的那一部分的某些痕迹,而且是谦卑地,甚至谦卑地等待着期望着,甚至并不是真正地希望任何东西(当然那就是一切),除了他自己的但也是一次隐姓埋名的机会完成一件充满激情的勇敢的严肃的事情并不只是在人的恒久的历史而且是进入这个历史并值得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事情(谁知道呢?也许甚至给历史的勇敢而激情的严肃性增添一个没有姓名的小点)作为他感谢自己能在历史中有一席之地的表示,要的只是这一点甚至并不真正抱有希望愿意接受因为他不配所以他错过机会的事实,但他肯定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种样子:——不是挽救一条生命免于死亡甚至也没有挽救一个死亡免于耻辱与不光彩甚至更没有暂时中断判决,只是仅仅是很不情愿地不提一个日子;不是由于自己可耻的取消才感到耻辱不光彩,不是因为记得了谦卑和骄傲而得到升华与谦卑,不是对骄傲勇气和激情的骄傲更不是对怜悯的骄傲,不是骄傲严肃与悲伤,而是由于严肃所得到的东西使严肃变得低下,勇气与激情因它们所必须面对的事情而受到玷污;——一张大写的脸,他的亲人和家乡他的人民他的血脉综合而成的大写的脸他自己的脸他的欢乐骄傲与希望一直是他能配得上他们可以提供一个一致的不可粉碎的联合战线以面对黑夜的墨黑的深渊——一张可怕的不贪婪的什么食物都吃的脸甚至并不是不知足的大写的脸不是垂头丧气的甚至并不是受到挫败的,不在等候也不在等待甚至根本不需要耐心因为昨天今天明天就是现在:不可分割的、同一的舅舅也这么认为,早在两三年或者四五年前就预料到这一点如同他预料到其他一切事情一样,随着他自己越来越长大像个男子汉他发现舅舅预料的都是真的:“所有一切都是现在,你明白吗。昨天在明天来临以前不会过去而明天在一千年以前就开始了。对每一个十四岁的南方男孩来说,并不只是曾经一次而是任何他想要的时候,年月的一个下午还不到两点钟的这个时刻总是存在:各旅士兵都进入了铁路栏杆后面的位置,树林里的枪都上了子弹做好准备卷着的旗帜也已经打开准备高举招展戴着长长的上过油的鬈发的皮克特本人也许一手拿着他的帽子一手拿着剑正在向山上望去等待着朗斯特里特下命令此时胜负未决,那事还没有发生,甚至还没有开始,面对那阵地和那些使得加尼特肯珀阿姆斯特德和威尔科克斯以及更多的人显得很重要的形势,它不但没有开始而且还有时间不去开始然而它就要开始了,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押下了太多的赌注那时刻甚至并不需要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想#这一次。也许这一次##有这么多东西要失去也有这么多东西可以获得:宾夕法尼亚、马里兰、全世界、华盛顿金色的穹顶本身及其绝望的难以相信的胜利成为那孤注一掷的赌博、那两年前押下的赌注的最后的点缀;或者对于任何一个即便是驾驶过一个用缝缀的布帆的帆船的人来说,年那个时刻当某个人心想#就是它了##:那无法开倒车的绝对边缘,是马上掉转船头回家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行驶不是找到陆地就是从世界那轰鸣的边缘掉下去。一个细小的声音,我年轻时代一个有见识的敏感的女诗人说过#倒翻的茶水随茶叶而去,每天夕阳西下而死亡##:一个诗人过分夸张的说法但常常反映真理只是把真理上下里外颠倒了过来因为那镜子的无心的操纵者忙于他的事情忘了镜子的反面也是玻璃:因为如果诗人做的话跟诗行相反昨天的茶水和昨天西下的夕阳都跟从明天那无穷尽的走廊刮来的零散的不可摧毁的并非不能溶解的渣滓纠缠在一起而无法分离,刮进我们将要穿着走路的鞋子甚至刮进我们将不得不(或努力)躺在其中的被单:因为你无法逃避,你不能逃脱;那追逐者才是在奔跑的人而明天的夜晚只不过是又一个为昨天的疏忽和遗憾而挣扎的漫长的不眠之夜。”:他们置之不理的根本不是一个死亡甚至也不是对路喀斯而言的死亡而只不过是一个路喀斯,上万个桑博之神的化身中的路喀斯他们不管不顾地四处乱跑甚至不觉得自己像耗子似的穿过了洞口穿过了断头台的槽沟直到一个并不在意的时刻那并不留心的并非故意的并不在乎的屠刀落了下来;明天或者说至少在明天或者说至多在明天这一次也许会在天使不怕十六岁的黑孩子和白孩子还有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处女的地方进行干预;他们奔跑,逃窜甚至不是为了否定路喀斯而只是为了不必让杂货店的勤杂工给路喀斯送一罐烟叶完全不是为了说他们很抱歉而是为了不必大声说出来他们错了:长长的一个纵身踢开那悬崖慢慢地向上向上进入其中已经听见了,只是那最微弱的声响现在听见了注意倾听了,他一时还没有翻身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倾听着,然后才睁开眼睛然后在彻底完全绝对的安静(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只有黑暗的呼吸和树蛙与虫子的声息)中看见舅舅在踏脚板外灯光下的侧影:没有逃跑也没有否定在这一刻甚至没有急迫无论是在屋外或屋内或是那细小的多种多样的动物发出的声响和夏夜的广袤无边的伸缩张弛的上下前后。

“它消失了。”他说。

“是的,”舅舅说,“他们现在也许都上床睡觉了。他们到家挤了牛奶,甚至还有时间在天黑以前把明天做早饭要用的柴火都劈了出来。”

这是第一次虽然他还是没有动弹,“他们跑了。”他说。

“不,”舅舅说,“并不仅仅是这么回事。”

“他们跑了,”他说,“他们到了没有办法只能承认他们错了的地步。因此他们就跑回家。”

“至少他们在动。”舅舅说。这是第二次了:他根本连第一次的暗示都不需要因为四五六个小时以前或者不管是多少小时以前那个他真正相信他会只睡十五分钟(不管他是否真睡了,他碰巧知道是十五分钟)的时刻那种要行动或者更确切地说那种并不真正要停止行动的急切必要与需要的感受并没有回来。这种需要从来没有一个可以从那里回来的地方因为它还在那儿,一直都在那儿,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退出过没有从那现在仍然使他感到混乱的乌合之众的五光十色的幻象后面退出过,他跟这些幻象或在这些幻象之中浪费了快十五个小时而不是十五分钟;它仍然在那儿或者说至少他未完成的部分仍然在那儿,那甚至不是个小书写体字母而是舅舅和县治安官在路喀斯·布香和克劳福德·高里的无法了结的公案中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因为据他们所知在今天早上他失去对情况的了解以前即使在汉普敦放弃了他们仅有的一点点的证据以前(把它还给一个胳臂的有手枪的老高里,这一次连两个孩子和一个老太太都不可能把它弄回来了)他们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这种并不是要完成某件事而只是要不断地活动甚至不是为了继续留在他们所在的地方而只是拼命地赶上它正如你得不断地踩动踏车并不是因为你喜欢待在踏车上而只不过是为了不被甩出去摔得昏天黑地仍然疯狂地向后跑出舞台跑得无影无踪他并不是纹丝不动地在等待那个时刻重新涌入他的身体把他震得动起来相反他早已经在没完没了地活动着犹如踏车的没完没了的踏板在他鼻子尖端和胸口上面不到一英寸的地方只要他深深地呼吸一下他就会被那攫取的轨道一把抓住,他躺在下面就像一个流浪汉被卡在铁轨之间一辆飞驰的火车的下面,只有在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才安全。

于是他动了一下;他说:“什么时候?”把腿转过来,“几点了?我说十五分钟的。你们答应的——”

“才九点半,”舅舅说,“还有足够的时间冲个澡吃点晚饭。他们在我们到达以前不会走的。”

“他们?”他说,已经光着脚站起来(他睡前只脱掉鞋袜并没有脱衣服)在找拖鞋了,“你又到镇上去过了。在我们到达以前?我们不跟他们一起去?”

“对,”舅舅说,“得要我们两人才拦得住哈伯瑟姆小姐。她在办公室里跟我们见面。所以现在动作要快一点;她可能已经在等我们了。”

“好的。”他说。但他已经在解衬衣还用另一只手在解皮带脱裤子,打算一下子同时脱掉衬衣和裤子。这一次它在大笑。关系不大。你甚至听不见它。“原来如此,”他说,“他们的女人不用在黑暗里劈柴火让半睡半醒的孩子拿着提灯了。”

“对,”舅舅说,“他们不是在逃避路喀斯。他们已经把他忘了——”

“这正是我说的话,”他说,“他们甚至都不肯等一下给他送一罐烟叶,说一句,没关系,老头儿,人人都犯错误,我们不会因为这件事记你仇的。”

“你要的就是这一点?”舅舅说,“一罐烟叶?那就够了?——当然不够。这就是为什么路喀斯最终会得到那罐烟叶的一个原因;他们将会坚持这么做的,他们不得不如此。不管他要不要他在这块乡土上的后半辈子里会分期分批地收到的,而且也不仅仅是一个路喀斯而是#路喀斯:桑博##,因为让一个人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的不是他伤害了他的同伴而是他错了;如果仅仅是伤害的话(如果他不能用他所谓的逻辑来解释的话)他可以通过摧毁受害者和见证人来消除它但错误是他自己的是他总宁可用黄油来噎死的一只猫。所以路喀斯是会得到那罐烟叶的。他当然不会要的,他会想办法拒绝的。但他还是会得到的,因此我们将在这里,就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看到古代东方救人者与被救者的关系被整个颠倒了:路喀斯一度是任何一个他正好走进其视线范围内的白人的奴隶,现在却成为统治白人良心的暴君。他们——第一、二、三、五巡逻区——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现在干吗要花时间给他送一罐一角钱的烟叶,他们反正下半辈子里总要这么做的?他们暂时把他放到一边。他们奔跑逃避的不是他,他们逃避的是克劳福德·高里;他们直截了当地反对(甚至并不是带着恐怖而是以绝对一致的方式)的是一个不会、不应该而这又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变成了#不可以。不可杀人##你明白吗——没有宾语,没有火气:一个简单的道德戒律;我们从遥远的姓名不详的祖先那里接受下来的,有了很久了,珍惜它,培养它,使它的声音永远响亮,使它的写法始终不变,把它把玩得太久了以至棱角都磨圆了;我们能带着它上床睡觉;我们甚至为它提炼出解毒药,就像有远见的家庭妇女常把化好的芥末水或方便好用的鸡蛋清跟耗子药放在同一个架子上;它跟爷爷的脸一样熟悉,跟爷爷缠着印度王子的头巾的脸一样无法辨认,跟家庭晚饭餐桌上爷爷的肠胃气胀一样抽象;甚至在它崩溃的时候在溅出来的血在我们面前鲜红耀眼的时候我们仍然拥有这条戒律,它仍然完好无缺,仍然千真万确:#我们不可以杀人##,也许下一次我们真的不杀了。然而#汝不可杀汝母之儿女##。那一次这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降临街道走在你身边,不是吗?”

“因此对很多高里和沃克特家的人来说,为了一件路喀斯·布香没有做过的事情用煤油把他烧死是一回事,而高里家的一个人谋杀了他的兄弟又是另一回事。”

“对。”舅舅说。

“你不能这么说。”他说。

“是的,”舅舅说,“作为戒律的#不可杀人##,即使在你犯戒的时候,戒律仍旧完好无缺不受玷污。#不可杀人##,谁知道呢,也许下一次你真的不杀了。但#高里决不可以杀高里的兄弟##:这没有也许的问题,没有下一次也许高里不会杀高里的问题因为根本不可以有第一次。这不仅仅是对高里而言而是对所有的人:史蒂文斯、莫里逊、爱德蒙兹、麦卡斯林也一样;如果我们不坚持这样的信念,达到这样的一步,高里英格伦姆史蒂文斯莫里逊不光是不可以而且是绝对不行不能够杀戮高里英格伦姆史蒂文斯莫里逊,那我们怎么能希望实现#不可杀任何人##这一点,还有使路喀斯·布香的生命有保障,不是不顾他是路喀斯·布香这个事实而正因为他是路喀斯·布香?”

“所以他们逃跑,免得给克劳福德·高里上私刑。”他说。

“他们不会给克劳福德·高里上私刑的,”舅舅说,“他们人太多了。难道你不记得了,在他们还相信路喀斯·布香不打招呼就从文森·高里的背后把他打死的时候他们整整一上午把监狱前面的地方和广场都挤得满满的?”

“他们在等第四巡逻区的人来上私刑。”

“这正是我说的话——暂时这就算是真实的吧。第四巡逻区高里和沃克特两家人还有其他不会给高里或沃克特一点烟叶但为了看杀人会跟着一起来的四到五户人家,人数小得足以产生一支暴民。但并不是他们所有的人在一起因为其中有个简单的数字问题到了一定的数字暴民就自我取消或自我废除,也许因为对黑暗来说他们的数目终于太大,他们产卵的洞穴不再大得可以掩护他们不见光亮因此最后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他们不得不审视自己,也可能由于一个人体内的血不够多,正如一颗花生米可以使一头大象感到欢愉但对两头或十头大象就不一定有这样的作用。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一个人变成了暴民也就变成了群体通过吸收和代谢作用取消了暴民,然后由于它甚至对群体来说都太大了就又变成了人有了怜悯正义和良心的观念即使只是在回忆之中,他回忆的是他对那些过程对某样归根结底是一种宁静的普遍光明的东西长期痛苦的追求。”

“所以人永远是正确的。”他说。

“不,”舅舅说,“他努力做到正确,如果那些为他们自己的权力和扩张而利用他的人对他不加干预的话。还有怜悯正义和良心——那个对不仅仅是个人的神性(我们在美国已经把这一点降低到一种全国性的崇拜五脏六腑的民族宗教,这种宗教使人对自己的灵魂没有任何责任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免去从而不必承担责任,相反他从诞生之日起就是对妻子、汽车、收音机和老年退休金的不可追回的权利转让的一成不变的继承人)而且是对他继续作为大写的人的神性的信念;想一想,如果他们要对付克劳福德·高里那该是多么容易的事情:用不着有暴民在黑暗中快速移动不断地回头观望只要有一个没有分歧的公众舆论:那粒花生米在和谐一致的全体象群的踩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一头大象知道脚下有过花生米,因为暴民之所以形成是因为真正掐断线的那一只手会消失在无名无姓那个不可侵犯的团体之中:在这个案子里除了那个花钱请来的刽子手没有人有理由要夜不成眠。他们并不要摧毁克劳福德·高里。他们拒绝承认他。如果他们对他上私刑,他们只是消灭了他的生命。他们实际做的更为严重:他们竭尽所能剥夺了他作为人的公民权。”

他还是没有动。“你是个律师。”接着他又说:“他们逃避的既不是克劳福德·高里也不是路喀斯·布香。他们在逃避自己。他们跑回家把脑袋埋在被窝里免得看到自己的羞耻。”

“完全正确,”舅舅说,“我不是一直在这么说吗?他们人数太多了。这一次他们有足够的人可以因羞耻而逃跑,能够发现自己无法忍受那唯一的也就是暴民的选择:他们(暴民)因为他们的数目很小又相信他们的秘密性和紧密性还知道彼此之间绝对缺乏信任,一定会选择通过消灭证人这快捷而又方便的办法来消除那羞耻感。因此正如你所喜欢说的他们跑了。”

“留下你和汉普敦先生来清理他们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连狗都不做这种事。不过当然汉普敦先生是条拿工资的狗,而你,我看也可以算一条。——因为不要忘记还有杰弗生。”他说,“他们跑掉的时候跑得很快。当然有些人不行,因为那下午过了还不到一半他们还不能关上店铺也跑回家;当时还可能有机会卖掉一样值五分钱的东西呢。”

“我说了还有史蒂文斯和莫里逊。”舅舅说。

“不是史蒂文斯,”他说,“也不是汉普敦。因为总得有人去了结这件事,一个肠胃极好可以擦地板的人。县治安官去抓(或者说努力去抓希望去抓或者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去想办法去抓)凶手而律师则为干私刑的人辩护。”

“没有人行私刑是为了因此得到辩护。”舅舅说。

“好吧,”他说,“那就宽容他们。”

“也不是这么回事,”舅舅说,“我在为路喀斯·布香辩护。我在保护桑博免遭北方、东方和西方的侵犯——那些外地人会强加给我们一些根据人对人的暴力可以在一夜之间通过警察来废除的想法而制定的法律,从而把他硬推回到几十年以前,不仅推入不公正而且还推入悲伤、痛苦与暴力之中。桑博当然会忍受这一切的;他人数不够,没有别的办法。他会忍辱负重,承受这一切并且生存下来,因为他是桑博,有那种本事;他甚至会打败我们,因为他有忍受苦熬并生存下去的本事,但他会被抛回到几十年以前的境地,他侥幸熬过来以后的生存环境也许并不值得拥有,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分裂了可能已经失去了美国。”

“但你还是在宽容它。”

“不对,”舅舅说,“我只是说那不公正是我们的,是南方的。我们必须自己来惩罚自己来废除,完全由我们自己,不要帮助, 甚至不要建议(但表示感谢)。我们对路喀斯负有这样的义务不管他要不要(这个路喀斯是反正不会要的)不是因为他的过去,因为一个人或者一个种族如果是出色的总能承受其历史并生存下来,甚至不需要逃避它,也不是因为关于人类的那种响亮的但常常只是辞藻过于华丽的论调,而是因为那简单明确而实际的有关他的未来的那个理由:那个能够生存下来能够承受能够忍辱负重而仍然保持坚定的本事。”

“好吧,”他又说,“你还是个律师,他们还是跑了。也许他们打算让路喀斯来清理一切,因为他来自拖地板的种族。路喀斯和汉普敦和你,因为汉普敦拿了钱应该时不时地做点事,他们甚至还选举了你也领一份工资。他们想过告诉你怎么做吗?拿什么当鱼饵让克劳福德·高里进来说,好吧,伙计们,我放弃出牌,把牌再洗一次发给大家。还是他们太忙了——忙着……”

舅舅平静地说:“表现得很有德行?”

现在他完全停了下来。但只停了一秒钟。他说“他们跑了”,说得十分平静,完全是个结论,甚至不带蔑视,把衬衣往身后一扔随它飘走了,同时解裤子光着脚退了出来,现在只穿了条短裤。“此外,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我做梦经历了所有这一切;我做梦穿过了他们,也在梦里把他们赶走了;随便他们待在床上还是在天黑以前给牛挤奶,在天黑以前还是天黑以后,是点着提灯还是不点提灯劈柴火。因为他们并不是梦;我只是经过他们身边去进入那个梦——”他现在说得很快,比他意识到的要快得多,直到太迟了:“那是某样东西……某个人……某样说明也许对我们要求太高的东西,让只有十六岁的人或快要八十或九十或不管她是多少岁的人来承担实在太过分了,可我是在毫不犹豫地响应你告诉我的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在年领导部队的和在法国开侦察机的英国男孩,你记得吗?你说过在年所有英国军官似乎不是十七岁的中尉少尉军官就是独眼或独臂或独腿的二十三岁的上校?”——然后他抑制或努力想抑制自己因为他终于得到了警告,相当严厉的警告,不是因为他仿佛突然事先听见了他要说的话,而是仿佛他突然发现的不是他说过的话而是这些话在向哪里去,他已经说过的话在迫使他说些什么以便结束这番话:但当然来不及了,就像你下山时突然使劲踩刹车却发现刹车断了:“——只不过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在努力……”他终于停住不说了,觉得滚烫的热血往上冲从脖子一直烧遍了整个面孔,而且实在没有地方可以看一眼,不是因为他站在那里几乎是一丝不挂而是因为没有衣服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能瞒住舅舅那明亮而严肃的眼睛。

“是吗?”舅舅说。然后舅舅又说:“是的。有些东西你必须永远无法忍受。有些东西你必须永远不停地拒绝忍受。不公正、暴行、羞辱与耻辱。不管你有多年轻也不管你活得有多老。不是为了表扬也不是为了钱财:不是为了在报上有你的照片也不是为了在银行有存款。就是拒绝忍受它们。是那么回事吗?”

“谁,我,”他说,现在他已经走动起来在穿过房间,甚至没有等着穿好拖鞋,“我从十二岁起就没当过最低级的童子军。”

“当然没当过,”舅舅说,“但对此就是感到遗憾:不必感到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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