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冕
冕,字敬叔,集贤学士芳子。贞元中官御史中丞福州刺史,充福建观察使。卒赠工部尚书。
○青帅乞朝觐表
臣某言:臣备位方面,守镇海隅,顾无理平之绩,猥受增秩之荣,而不自愧者,颜之厚也。窃感《江汉》朝宗之义,《鹿鸣》君臣之燕,颂声之作,王道之始也。
国家自兵兴之後,不遑议礼,方岳未朝,燕乐久缺。臣限以一切之制,例无朝集之期,目不睹朝廷之礼,耳不闻宗庙之乐,足不践轩墀之地,十有三年於兹矣。犬马齿衰,益深恋主;葵藿将暮,空仰太阳。古人云:“日虽不为葵藿回光,然向之者诚也。”臣职在戎马,身辞日月,愿因朝谒,一见汉仪,亦臣之诚也。
《传》曰:“朝以正班爵之义,会以训上下之则。”朝会者,礼之本也,臣安敢忘之?故群后四朝,以明黜陟,唐虞制也;五岁一见,以考制度,殷周制也;三载上计,以会课最,两汉制也。其或不朝,则以礼让之。故《孟子》曰:“诸侯之朝天子曰述职。一不朝,则黜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以六师移之。”然则诸侯朝会,尊王室也。可以废会,不可以废朝。洎秦灭古制,罢侯置郡,汉立王侯,并建守相,圣唐稽古,兼而用之。故天下朝集,三考一见,皆以十月上计,至於京师,十一月礼见,会於尚书省。其朝觐也,应考绩之事;至元日也,陈筐篚之贡。集於朝堂,唱其考第,进贤以兴善,简不肖以黜恶。穆穆济济,靡然成风,太宗之遗政也。自安史乱常,始有专地者矣;四方多故,始有不朝者矣;戎臣恃险,未有悔过者矣。
臣忝阃外之寄,窃愤不朝之臣,故每忘寝与食,思一入觐,庶因微臣,率先天下,则君臣之义,亲而不疏;朝觐之礼,废而复举,臣之幸也。常恐负薪之疾,溘先朝露,觐礼不展,殁於下泉,臣之忧也。又臣四年以来,频乞骸骨,圣恩哀悯,许为择替,无德而禄,殃衅荐臻。臣虽上恃天慈,不殒瘴疠;而下悲骨肉,继以死丧。及闻诸将帅,亡殁亦众,臣自悼何德以堪久长。昔公子牟身在江海之上,心驰魏阙之下,则乡国者,人情不忘也;阙廷者,臣子之恋也;朝觐者,国家之大礼也:是三者人之大愿。
伏乞陛下悯臣丹恳,许臣入朝,再谒圣颜,万舞称贺,斯愿毕矣。无任恳款屏营之至。
○皇太子服纪议
准《开元礼》,子为母齐三年,此王公以下服纪。皇太子为皇后丧服,国礼无闻。昔晋武帝元皇后崩,其时亦疑太子所服。杜元凯奏议曰:“古者天子三年之丧,既葬除服。魏氏革命,亦以既葬为节。故天子诸侯之礼,尝已具矣,恶其害已,而削去其籍,今其存者,唯《士丧礼》一篇,戴胜之纪,错杂其内,亦难以取正。皇太子配二尊,与国为体,固宜卒哭而除服。”於是山涛、魏舒并同其议,晋朝从之。历代遵行,垂之不朽。臣谨按《实录》,文德皇后以贞观十年九月崩,十一月葬,至十一年正月,除晋王治为并州都督。晋王即高宗在藩所封,文德皇后幼子,据其命官,当已除之义也。今请皇太子依魏晋故事,为大行皇后丧服,葬而虞,虞而卒哭,卒哭而除,心丧终制,庶存厌降之礼。
○请筑别庙居献懿二祖议
天子受命之君,诸侯始封之祖,皆为太祖。故虽天子,必有尊也,是以尊太祖焉;故虽诸侯,必有先也,亦以尊太祖焉。故太祖以下,亲尽而毁。洎秦灭学,汉不及礼,不列昭穆,不建迭毁。晋既失之,宋又因之。於是有连五庙之制,於是有虚太祖之位。夫不列昭穆,非所以示人有序也;不建迭毁,非所以示人有杀也;连五庙之制,非所以示人有别也;虚太祖之位,非所以示人有尊也:此礼之所由废也。
谨按《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葬以士。”今献祖祧也,懿祖亦祧也。唐未受命,犹士礼也。是故高祖、太宗以天子之礼祭之,不敢以太祖之位易之。今而易之,无乃乱先王之序乎?昔周有天下,追王太王、王季以天子之礼,及其祭也,亲尽而毁之;汉有天下,尊太上皇以天子之礼,及其祭也,亲尽而毁之;唐有天下,追王献、懿二祖以天子之礼,及其祭也,亲尽而毁之:则不可代太祖之位明矣。又按《周礼》,有先公之祧,有先王之祧。先公之迁主,藏乎后稷之庙。其周未受命之祧乎?先王之迁主,藏乎文王之庙,其周已受命之祧乎?故有二祧,所以异庙也。今献祖以下之祧,犹先公也;太祖以下之祧,犹先王也。
请筑别庙,以居二祖,则行周之礼,复古之道。故汉之礼因於周也,魏之礼因於汉也,隋之礼因於魏也。皆立三庙,有二祧,又立私庙四於南阳,亦後汉制也。为人之子,事大宗降其私亲,故私庙所以尊本宗也,太庙所以尊正统也。虽古今异时,文质异体,而知礼之情,与问礼之本者,莫不通其变。酌而行之,故上致其崇,则太祖属尊乎上矣;下尽其杀,则祧主亲尽於下矣;中处其中,则王者主祧於中矣。
○请定公主母称号状
伏寻汉制,诸王母称王国太后;晋宋以降,则曰王国太妃。国朝酌前代典故,从晋宋之仪,王母命为太妃,著在程式。谨按封爵及《大唐六典》,王母为太妃,高祖宇文昭仪生韩王元嘉,後为韩国太妃;太宗燕妃生越王贞,後为越国太妃:位号所崇,存於简册。其长公主之母,历代故事并无称,案《六典》内命妇有六仪,位次三妃,秩正三品。公主母既因女贵,伏请降王母一等,命为太仪,各以公主本封加太仪之上,其品位同。仪者取母仪之盛;太者,请因子而尊。庶辨等威,以宏敦睦。
○与权侍郎书
冕白:昔仲弓问为政,子曰:“先有司。”有司之政,在於举士。是以三代尚德,尊其教化,故其人贤;西汉尚儒,明其理乱,故其人智;後汉尚章句,师其传习,故其人守名节:魏晋尚姓,美其氏族,故其人矜伐;隋氏尚吏道,贵其官位,故其人寡廉耻;唐承隋法,不改其理。此天所以待圣主正之。何者?进士以诗赋取人,不先理道;明经以墨义考试,不本儒意;选人以书判殿最,不尊人物。故吏道之理天下,天下奔竞而无廉耻者,以教之者末也。阁下岂不谓然乎?
自顷有司试明经,奏请每经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其有明圣人之道,尽六经之义,而不能诵疏与注,一切弃之。恐清识之士,无由而进;腐儒之生,比肩登第,不亦失乎?阁下因从容启明主,稍革其弊,奏为二等:其有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者,以为第一等;其有精於诵注者,与精於诵疏者,以为次等;不登此二科者,以为下等。不亦善乎?且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教之本也;明六经之注,与六经之疏,小人之儒,教之末也。今者先章句之儒,後君子之儒,以求清识之士,不亦难乎?是以天下至大,任人之众,而人物殄瘁,廉耻不兴者,亦在取士之道,未尽其术也。诚能革其弊,尊其本,举君子之儒先於理行者,俾之入仕,即清识君子也;俾之立朝,即王公大人也。一年得一二十人,十年得一二百人,三十年得五六百人,即海内人物,不以盛乎?昔唐虞之盛也,十六族而已;周之兴也,十乱而已;汉之王也,三杰而已;太宗之圣也,十八学士而已,岂多乎哉?
今海内人物,喁然思理。推而广之,以风天下,即天下之士,靡然而至矣。是则由於有司以化天下,天下之士,得无廉耻乎?冕顿首。
○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
冕再拜上书相公阁下:昨得蒋起居书,伏承相公以冕《论房杜二相书》并《答江西刑政论》共四本,以付史馆。冕惕然自失,惧辱相公之厚意,遂取旧本,删改数处,愧无运斤之妙,徒有伤手之责,谨随状献上,退而自惭。去年又续奉相公手疏,以国家承文弊之後,房杜为相,不能反之於质,诚如高论。又以文章承徐、庾之弊,不能反之於古。愚以为不然。故追而论之,以献左右。
且今之文章,与古之文章,立意异矣。何则?古之作者,因治乱而感哀乐,因哀乐而为咏歌,因咏歌而成比兴。故《大雅》作,则王道盛矣;《小雅》作,则王道缺矣;《雅》变《风》,则王道衰矣;诗不作,则王泽竭矣。至於屈宋,哀而以思,流而不反,皆亡国之音也。至於西汉,扬、马以降,置其盛明之代,而习亡国之音,所失岂不大哉?然而武帝闻《子虚》之赋,叹曰:“嗟乎!朕不得与此人同时。”故武帝好神仙,相如为《大人赋》以讽之,读之飘飘然,反有凌之志。子云非之曰:“讽则讽矣,吾恐不免於劝也。”子云知之,不能行之,於是风雅之文,变为形似;比兴之体,变为飞动;礼义之情,变为物色,诗之六义尽矣。何则?屈宋唱之,两汉扇之,魏晋江左,随波而不反矣。故萧曹虽贤,不能变淫丽之体;二荀虽盛,不能变声色之词;房杜虽明,不能变齐梁之弊。是则风俗好尚,系在时王,不在人臣明矣。故文章之道,不根教化,别是一枝耳。当时君子,耻为文人。《语》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文章技艺之流也,故夫子末之。是以四杨荀陈,以德行经术,名震海内,门生受业,皆一时英俊。而文章之士,不得行束修之礼。非夫两汉近古,由有三代之风乎?惜乎系王风而不本於王化,至若荀孟贾生,明先王之道,尽天人之际,意不在文,而文自随之,此真君子之文也。然荀孟之学,困於儒墨;贾生之才,废於绛灌。道可以济天下,而莫能行之;文可以变风雅,而不能振之。是天下皆惑。不可以一人正之。今风俗移人久矣,文雅不振甚矣,苟以此罪之,即萧曹辈皆罪人也,岂独房杜乎?
相公如变其文,即先变其俗,文章风俗,其弊一也。变之之术,在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伏维尊经术,卑文士,经术尊则教化美,教化美则文章盛,文章盛则王道兴。此二者,在圣君行之而已。冕再拜。
○答孟判官论宇文生评史官书
昨暮辱问,兼示所寄宇文生书,忧深思远,推仲尼之道,见天地之心,甚善。来书之意,远者大者,斯尽善矣。其愚之所谕者,辄备闻见,以献左右。
宇文生云:“仲尼因旧史修《春秋》,所记不过二百四十二年。今子长乃轶孔氏而修数千年荒绝之书,助以黄老寓托之说。仲尼之所二,子长之所一;仲尼之所难,子长之所易。”美则美矣,愚以为未尽。昔大雅丧然後颂声寝,王泽竭然後诗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孔子惧,作《春秋》以一王法,於是记言事以为贬,尽闻见以为实辞。举凡例以为异同,此夫子之所见也,故书之;所闻异同,此夫子之所闻也,故书之;所传闻异同,此夫子之所传闻也,故书之。非此三者,夫子不书,此圣人之志也。非当十二公之事,圣人以为易;过十二公之事,圣人以为难明矣。六经之作,圣人所以明天道,正人伦,助治乱。苟非大者,君子不学;苟非远者,君子不言。学大则君子之德崇,言远则君子之业广。故仲尼叹曰:“大哉尧之为君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又曰:“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於是叙书即起《尧典》,称乐则美《韶武》,论诗即始《周南》,修《春秋》则绳以文武之道。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至於幽、厉、桓、庄,逶迤陵颓,斯不足徵也。故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则吾能徵之矣。是以三千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岂不教尊而後道高,师圣而後功倍者也?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
又来书罪子长《自序》云:“夫子没五百年而《史记》作,非圣人而修圣人之名者,素王之篡臣也。”美则美矣,愚以为未尽。昔周公制礼五百年,而夫子修《春秋》,夫子没五百年,而子长修《史记》。迁虽不得圣人之道,而继圣人之志;不得圣人之才,而得圣人之旨,自以为命世而生,亦信然也。且迁之没,已千载矣,迁之史,未有继之者,谓之命世,不亦宜乎?噫!迁承灭学之後,修废起滞,以论天下之际,以通古今之变,而微迁叙事,广其所闻,是轩辕之道几灭矣。推而广之,亦非罪也。且迁之过,在不本於儒教以一王法,使杨朱墨子,得非圣人,此迁之罪也。不在於叙远古,示将来也。足下岂不谓然乎?
夫圣人之於《春秋》,所以教人善恶也,修经志之,书法以劝之,立例以明之,恐人之不至也,恐人之不学也。苟不以其道示人,则圣人不复修《春秋》矣;不以其法教人,则後世不复师圣人矣。故夫求圣人之道,在求圣人之心;求圣人之心,在书圣人之法。法者,凡例贬是也,而迁舍之。《春秋》尚古,而迁变古,由不本於经也。以迁之雄才,奋史笔,不虚美,不隐恶,守凡例而书之,则与左氏并驱争先矣。苟知圣人之法,则知《春秋》之可兴;知《春秋》之可兴,则君子乎哉!宇文生近之矣。
昔者仲尼门人,得其门者,然後见宗庙之美;升其堂者,然後见雅颂之声;入其室者,然後见道德之奥。虽道有污隆,性有深浅,然当其所得,莫不有圣人之道。故言而为经,动而为教者学也,不学而至者无焉。故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大也;不临深,不知地之广也;不游圣人之门,不知道德之富也。”
今大雅既隐,贤人随之,苟非君子,孰能知道?宇文生居於今之世,行於古之道,君子以为难。前志之所遗,此子之所得,君子以为难。为仆射之。夫言大道者不可以小说,应黄钟者不可以末音,师圣人者不可以无法,三者知之斯为难。文之为难,斯又难之。仆智不足,而强言之。顿首。
○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
顿首:别后九年,年已老大,平生好文,老亦兴尽。日为外事所挠,有笔语两大卷,或不得已而为之,或有为而为之。既为颇近教化,谨录呈上,望览讫一笑。夫文生於情,情生於哀乐,哀乐生於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自夫子至梁陈,三变以至衰弱。嗟乎!《关雎》兴而周道盛,王泽竭而诗不作,作则王道兴矣。天其或者肇往时之乱,为圣唐之治,兴三代之文者乎?老夫虽知之,不能文之;纵文之,不能至之。况已衰矣,安能鼓作者之气,尽先王之教?在吾子复而行者,鼓而生之。冕顿首。
○与徐给事论文书
文章本於教化,形於治乱,系於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君子之文也。自屈宋以降,为文者本於哀艳,务於恢诞,亡於比兴,失古义矣。虽扬马形似,曹刘骨气,潘陆藻丽,文多用寡,则是一技,君子不为也。昔武帝好神仙,而相如为《大人赋》以讽,帝览之,飘然有凌之气。故扬雄病之曰:“讽则讽矣,吾恐不免於劝也。”盖文有馀而质不足则流,才有馀而雅不足则荡;流荡不返,使人有淫丽之心,此文之病也。雄虽知之,不能行之。行之者惟荀、孟、贾生、董仲舒而已。仆自下车,为外事所感,感而应之,为文不觉成卷。意虽复古而不逮古,则不足以议古人之文。噫!古人之文,不可及之矣;得见古人之心,在於文乎?苟无文,又不得见古人之心。故未能亡言,亦志之所之也。
○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
猥辱来问,旷然独见,以为齿发渐衰,人情所惜也;亲爱远道,人情不忘也。大哉君子之言,有以见天地之心。夫天生人,人生情;圣与贤,在有情之内久矣。苟忘情於仁义,是殆於学也;忘情於骨肉,是殆於恩也;忘情於朋友,是殆於义也。此圣人尽知於斯,立教於斯。今之儒者,苟持异论,以为圣人无情,误也。故无情者,圣人见天地之心,知性命之本,守穷达之分,故得以忘情。明仁义之道,斯须忘之,斯为过矣;骨肉之恩,斯须忘之,斯为乱矣;朋友之义,斯须忘之,斯为薄矣。此三者,发於情而为礼,由於礼而为教。故夫礼者,教人之情而已。
丈人志於道,故来书尽於道,是合於情尽於礼至矣。昔颜回死,夫子曰:“天丧予。”予路死,夫子曰:“天丧予。”是圣人不忘情也久矣。丈人岂不谓然乎?如冕者,虽不得与君子同道,实与君子同心。相顾老大,重以离别,况在万里,邈无前期,斯得忘情乎!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况十年乎!前所寄拙文,不为文以言之,盖有谓而为之者。尧舜殁,《雅》颂作;《雅》、《颂》寝,夫子作。未有不因於教化,为文章以成《国风》。是以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声而为律,和而为音,如日月丽乎天,无不照也;如草木丽乎地,无不章也;如圣人丽乎文,无不明也。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谓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文,君子耻之。及王泽竭而诗不作,骚人起而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以扬马之才,则不知教化;以荀陈之道,则不知文章。以孔门之教评之,非君子之儒也。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知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艺矣。《语》曰:“文质彬彬,然後君子。”兼之者斯为美矣。昔游夏之文章与夫子之道能流,列于四科之末,此艺成而下也,苟言无文,斯不足徵。
小子志虽复古,力不足也;言虽近道,辞则不文。虽欲拯其将坠,末由也已。丈人儒之君子,曲垂见,反以自愧。冕再拜。
○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
辱前月十二日书问,文章之道,将帅之事,朋友之义,有君子之道三,甚善甚善。
夫文章者,本於教化,发於情性。本於教化,尧舜之道也;发於情性,圣人之言也。自成康殁,颂声寝,骚人作,淫丽兴,文与教分为二:不足者强而为文,则不知君子之道;知君子之道者,则耻为文。文而知道,二者兼难,兼之者大君子之事,上之尧舜周孔也,次之游夏荀孟也。下之贾生董仲舒也,夫日月之丽,仰之愈明;金石之音,听之弥清。故圣人感之,而文章生焉,教化成焉,哀乐形焉。逮德下衰,文章教化,埽地尽矣。噫!圣人之道,犹圣人之文也。学其道,不知其文,君子耻之;学其文,不知其教,君子亦耻之。老夫从君子久矣,虽欲学之,未能文之,不足以当君子之褒。然咏乎尧舜之道,舞乎沂泗之风,庶乎与同也。
将帅三军之师,万人之命,子实为之矣。今国家之患,患在师老;足下之患,患在势分。且天下大势也,善为将者,乘天下之势,苟变化在人,则用之如神。彼势合者驱而盟之,使其扰从,桓文是也;势分者力以倾之,使其削弱,申商是也。则遇非常之时,不可以寻常之事,邀万代之勋明矣。今足下据亿丈之城,仗大顺之众,有桓文之志,苟不修其军政,合其大势,制其死命,则不足以辍东顾之忧。故老夫前书,开陈古义,以激壮心;而猥辱远示,以为听道路之说,甚不然也。《传》曰:“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今子为大将,实制东夏,为不义而强力不能制者,《春秋》亦耻之。国不富而昌,兵不教而强,敌不谋而亡;是管仲无功於齐,商君无能於秦,子房无谋於汉矣。盖求天下之智,尽天下之才,成天下之务,此将帅之本也。较短长,定曲直,乃匹夫之为尔。
古者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须友以相成者。仆虽老矣,辱君子之游,同君子之道,见君子之荣,三十年矣。子之善,犹仆之善也,得不相成乎?且百年之寿,人谁及之?岁月有穷,天地有终,惟立德立言立功,斯为不朽。彼圣贤救世,死而後已,气有所感也。故天下有乐,贤人乐之;天下有忧,贤人忧之。乐毅所以徇弱燕之急,复强齐之雠;韩信所以感推食之恩,申战胜之感。意气所感,天地相合,况於人乎!天方授子,子实为将,得不忧之乎!噫!德与言,仆无望矣。立功立事,在吾子为之。
璧可求也,时不可再也。是以古人惜时之过已。昔者仲尼以大圣之德,不免为旅人之身,斯无时也;贾生以希世之才,而无佐命之勋,斯无位也。今足下遇非常之主,统桓文之师,时与位泰矣。苟功成於身,则义动天下,使天下之人受其赐,不亦休哉!既书慨然,心驰旗鼓之下。某顿首。
○答杨中丞论文书
来书论文,尽养才之道,增作者之气,推而行之,可以复圣人之教,见天地之心,甚善。
嗟乎!天地养才而万物生焉,圣人养才而文章生焉,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故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古者陈诗以观人风。君子之风,仁义是也;小人之风,邪佞是也。风生於文,文生於质,天地之性也。止於经,圣人之道也;感於心,哀乐之音也。故观乎志而知国风。逮德下衰,风雅不作,形似艳丽之文兴,而雅颂比兴之义废。艳丽而工,君子耻之,此文之病也。嗟乎!天下之才少久矣,文章之气衰甚矣,风俗之不养才病矣,才少而气衰使然也。故当世君子,学其道,习其弊,不知其病也。所以其才日尽,其气益衰,其教不兴,故其人日野。如病者之气,从壮得衰,从衰得老,从老得死,沈绵而去,终身不悟,非良医孰能知之?夫君子学文,所以行道。
足下兄弟,今之才子,官虽不薄,道则未行,亦有才者之病。君子患不知之,既知之,则病不能无病。故无病则气生,气生则才勇,才勇则文壮,文壮然後可以鼓天下之动,此养才之道也,在足下他日行之。如老夫之文,不近於道,老夫之气,已至於衰,老夫之心,不复能勇。三者无矣,又安得见古人之文,论君子之道,近先王之教?斯不能必矣。冕曰。
○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
专使至,辱书,并归拙文,如见君子。所褒过当,无德以当之。幸甚!
门人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即圣人道可企而及之者文也,不可企而及之者性也。盖言教化发乎性情,系乎国风者,谓之道。故君子之文,必有其道,道有深浅;故文有崇替,时有好尚;故俗有雅郑,雅之与郑,出乎心而成风。昔游夏之文,日月之丽也。然而列於四科之末,艺成而下也。苟文不足则,人无取焉,故言而不能文,非君子之儒也;文而不知道,亦非君子之儒也。逮德下衰,其文渐替,惜乎王公大人之言,而溺於淫丽怪诞之说。非文之罪也,为文者之过也。夫善为文者,发而为声,鼓而为气;真则气雄,精则气生,使五彩并用,而气行於其中。故虎豹之文,蔚而腾光,气也;日月之文,丽而成章,精也。精与气,天地感而变化生焉。圣人感而仁义生焉,不善为文者反此,故变风变雅作矣。六义之不兴,教化之不明,此文之弊也。
噫!文之无穷,而人之才有限,苟力不足者,强而为文则蹶,强而为气则竭,强而成智则拙。故言之弥多,而去之弥远,远之便已,道则中废,又君子所耻也,则不足见君子之道与君子之心。心有所感,文不可已,理有至精,词不可逮,则不足当君子之褒。敬叔顿首。
○再答张仆射书
辱还答,知朝廷之事,事无大小、难易,一切言之,言之辄从,从乃中变,故吾子言有进退之心。误矣!夫言之不入,谏而怒之,国之患也;言之辄从,从而中变,是可谏也,又何患乎!故下之说上,患其志不固,不患无时。谋合於天,即天为之时,谋合於人,即人为之时。天且不违,况於人乎!伊尹负鼎俎,五说於汤,其道乃行,天为之时也;商鞅以强国三说孝公,其功乃立,人为之时也。譬如为山,累土过於九仞。然後功就,苟待天时,功不成矣。愚公者,志欲移山,必能移山。故天地之心,与人不远,人能感天,在於心耳。昔犬戎灭周,申甫复之;无知乱齐,管仲霸之;晋室中绝,王导兴之;太平干纪,姚宋挫之:彼谋之如神,即用之如神。故贤人君子,匡救时运,有其才必有其志,有其言必有其事,事至而退,君子不为。今一言未行,其志乃衰,是无志也。故君子白刃可蹈也,鼎镬可赴也,其志不可夺也。今有其位,有其时,一不动,再言之,再不动,三四言之,即天地可动,况於人乎!天地气合,即君臣气合,又何患乎!冕白。
王叔邕
叔邕,德宗朝东川观察使。
○弹崔位状
得遂州刺史韦方状:别驾崔位,缘自宪官,除此郡佐,心怀怨望,意不徇公,潜构军人,欲为背叛。虽奸谋未成,今恶迹已彰,伏请闻奏者。臣伏以崔位官居别乘,恩奖不轻,而乃长恶不悛,肆其奸忒;州牧举觉,事迹昭然。伏望特诫群僚,庶彰明典。
潘孟阳
孟阳,礼部侍郎炎子。登博学宏词科,元和初为大理卿。终左散骑常侍。赠兵部尚书,谥曰康。
○天道运行成岁赋(以题为韵)
本清阳而左旋,浩浩其天。播二气而仁均亭育,分四序而德溥陶甄。不见为元,乃悠也久也;不言而化,遂行焉生焉。万物得以资始,五材禀以功全。美利有常,则寒暑之候节;著明莫大,则日月之象悬。仰居诸之罔息,知变化之不愆。昏明不差於昼夜,次舍互循於轨躔。大无不包,可定於握规投矩;远无不至,可则於持衡执权。於是律中夹钟,辰次太。羽毛振於万族,勾萌达於百草。布交泰於发生,降氤氲於元造。俾其动植之庶汇,罔不和同於至道。若乃景丁统日,祝融抚运。扇风气而何物不温。在朽木而何荣不奋。盛既极明,时即迁行。当蓐收之整辔,乃夷则之司声。消埃郁於九野,降肃杀於八。候可藏冰,隶人欢瞻於北陆;时将纳稼,农人乃望於西成。盖藏冰之节斯近,严凝之气方盈。命之畅月,是曰元英。夫寒暑顺序,则阴阳不争。稽诸天道,虽谓之通正。感於帝德,实彰乎太平。至矣哉!圣人体元,於是乎立制。大仪斡运,於是乎成岁。惟王者之则哲,谅公士之赞睿。在阳和之陶蒸,庶不遗於淹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