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十五)
○策林一(有序)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於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馀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一、策头
臣伏见汉成帝以朱云廷辱张禹,令持下殿,云攀槛槛折,成帝容之,後尝理槛,帝命勿易,以旌直臣。臣每览《汉史》至此,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岂不以臣不爱死,虽怜其死,而必谏乎?君能纳谏,虽折其槛,而必容乎?不然,何云之竭忠也如此,而帝之见容也又如此。伏惟陛下以至诚化万国,以至明临兆人,故数年之间,仍降诏旨,四海之内,累徵贤良,思酌下言,乐闻上失,谕以旁求之意,询以无隐之辞。是则陛下纳谏之旨,远出於汉朝,微臣献言之罪,不虞於折槛矣。况清问之下,条对之中,苟言有可观,策有可取,陛下必光扬其名氏,优崇其爵秩,与夫勿易折槛以旌直臣之意,又相万也。贱臣得不有犯无隐,以副陛下纳谏之旨乎;殚思极虑,以尽微臣献言之道乎?唯以直词,昧死上对。
臣生也幸,沐圣朝垂覆育之惠,当陛下无忌讳之日,斯则朝闻夕死足矣,而况於充赋王庭者乎?伏念庸虚,谬膺诏选,诚不足以明辩体用,对扬德音。欲率尔而言,适足重小臣狂简之过;若默默而退,又何以副陛下虚求之心?是以玉旒,读金策,惭惶亻黾亻免,不知所裁者久矣。然以愚虑之中,千或一得,而往古之成败,耳或妄有所闻,当今之得失,目或妄有所见,进不敢希旨,退不敢隐情,唯以直言,昧死上对。
△二、策项
臣闻人无常心,习以成性;国无常俗,教则移风。故亿兆之所趋,在一人之所执。是以恭默清净之政立,则复朴保和;贵德贱财之令行,则上让下兢;恕已及物之诚著,则苍生可致於至理;养老敬长之教洽,则皇化可升於太宁。由是言之,盖人之在教,若泥金之在陶冶,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伏惟陛下慎而思之,勤而行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可从容而驯致矣。
臣闻教无常兴,亦无常废,人无常理,亦无常乱。盖兴废理乱,在君上所教而已。故君之作为,为教兴废之本,君之举措,为人理乱之源。若一出善言,则天下之人获其福;一违善道,则天下之人罹其殃;若一肆其心,而事有以阶於乱;一念於德,而邦有以渐於兴。交应之间,实犹影响。今陛下以懋建皇极为先,则大化不得不流矣;以钦若前训为本,则大朴不得不复矣;以缉熙庶绩为念,则五刑不得不措矣;以祗奉宗庙为心,则五教不得不敷矣。而尚有未流、未措、未复、未敷之问,此乃陛下劳谦之德太过,故不自见其益也,求理之心太速,故不自见其功也。臣何以知之?然臣闻“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此言王者行道,非始之难,终之实难也。陛下又能终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如指掌耳,岂止化流朴复,刑措教敷而已哉。
△三、策尾
臣鄙人也,生仁寿之代,沐文明之化,以进士举及第,又以拔萃选授官。臣之名既获二成,君之禄已受一命,虽天地不求仁於刍狗,而畎浍思委润於沧溟,之诚,蓄之久矣。幸遇陛下发旁求之诏,垂下济之恩,详延谟猷,亲览条对。逢不讳之日,虽许极言,当无过之朝,不知所述。无裨清问,有负皇明,仰冒宸严,伏待罪戾。谨对。
臣幸逢昭代,得列明庭,惭无嘉言,以充清问,辄罄狂瞽,惟陛下择之。谨对。
臣生圣代三十有五年,蒙陛下子育之恩,睹陛下升平之化,谬膺诏选,充赋天庭。安足亲承德音,条对清问。逢旁求之日,虽许直言,当已理之朝,将何极谏?尘黩圣鉴,俯伏待罪。谨对。
△四、美谦让
臣闻王者之有天下也,自谓之理非理也,自谓之乱非乱也,自谓之安非安也,自谓之危非危也。何者?盖自谓理且安者,则自骄自满,虽安必危;自谓乱且危者,则自戒自强,虽乱必理。理之又理,安之又安,则盛德大业,斯不远矣。伏惟陛下嗣建皇极,司牧苍生,夙兴以忧人,夕惕而修己,以今日之理,陛下视朝廷未以为理,以今日之安,陛下视海内未以为安,而又思酌下言,乐闻上失,弊无不革,利无不兴。今则严郊庙,犹谓敬之不至;爱养黎庶,犹谓惠之不宏;省罢进献,犹忧人之困穷;蠲免逋租,犹虑农之勤匮;搜扬俊,犹谓贤之遗逸;涤荡罪戾,犹念狱之非辜;底定兵戈,犹惧其未戢;怀柔夷狄,犹恐其未宾;大化参乎阴阳,犹惭之以寡德;重光并乎日月,犹让之以不明。斯乃陛下劳谦之心,合天运之不息也,勤┰之德,合地道之无疆也。如臣者,何所知焉,何所述焉?伏以圣聪,贵闻庶议,苟有愚见,敢不极陈。
△五、塞人望归众心,在慎言动之初
夫欲使人望塞、众心归者,无他焉,在陛下慎初之所致耳。臣闻天子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言动不书,非盛德也,书而不法,後嗣何观焉?若王者言中伦,动中度,则千里之外应之,百代之後歌之,况其迩者乎?若言非宜,动非礼,则千里之外违之,百代之後笑之,况其迩者乎?是以古之天子,口不敢戏言,身不敢妄动,动必三省,言必再思。况陛下初嗣祖宗,新临兆庶,臣伏见天下之目,专专然以观陛下之动也,天下之耳,禺禺然以听陛下之言也,则陛下出一言,不终日而达於朝野,动一事,不浃辰而闻於华夷,盖是非之声,无翼而飞矣,损益之名,无胫而走矣,陛下得不慎之哉!伏惟观於斯,察於斯,使一言一动,无所苟而已矣。言动不苟,则天下之望塞焉,天下之心归焉。
△六、教必成化必至,在敬其终
问:先王之教,布在方策,事虽易举,政则难成。岂文之空垂,将行之未至?思臻其极,伫质所疑。
夫欲使政必成、化必至者,无多焉,在陛下敬始慎终之所致耳。臣闻先王之训,不徒言也,先王之教,不虚行也,浅行之则小理,深行之则大和,浅深畜之应,其犹影响矣。然则天下至广,王化至大,增减损益,难见其形。是以政之损者,虽不见其日损,必有时而乱也;教之益者,虽不见其日益,必有时而理也。陛下但推其诚,勤其政,慎其始,敬其终,日用而不知自臻其极,此先王终日所务者也,终日所行者也,不可月会其教化之浅深,岁计其风俗之厚薄焉。臣又闻《易》曰:“圣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言王者之教,待久而成也,王者之化,待终而至也。陛下诚能久而终之,则何虑政不成而化不至乎?
△七、不劳而理,在顺人心立教
问:方今勤┰忧劳,夙夜不怠,而政教犹缺,惩劝未行,何则?上古之君,无为而理,令不严而肃,教不劳而成,何施何为,得至於此?
臣请以三五之道言之。臣闻三皇之为君也,无常心,以天下心为心;五帝之为君也,无常欲,以百姓欲为欲。顺其心以出令,则不严而理;因其欲以设教,则不劳而成。故风号无文而人从,刑赏不施而人服。三五所以无为而天下化者,由此道也。後代反是,故不及者远焉。臣请以三代以後之事言之。臣闻後代之天下,三五之天下也,後代之人,三五之人也,後代之位,三五之位也。居其位,得其人,有其天下,而不及三五者,何哉?臣窃惊怪之,然亦粗知其由矣。岂不以己心为心,抑天下以奉一人之心也;以己欲为欲,弗百姓以从一人之欲也。苟或心与道未合,政与时并行,得失交争,利害相半,如此则虽宵衣旰食,劳体励精,才可以致小康,不足以宏大道,故出令而吏或犯,设教而人敢违,刑虽明而寡惩,赏虽厚而鲜劝。此由舍人而从欲,是以勤多而功少也。伏惟陛下去彼人,执古御今,以三五之心为心,则政教何忧乎不洽,以亿兆之欲为欲,则惩劝何畏乎不行。政教洽,则不殷忧而四海宁;惩劝行,则不勤劳而万人化。此由舍己而从众,是以事半而功倍也。臣又闻太宗文皇帝尝曰:“朕虽不及古,然以百姓心为心。”臣以为致贞观之理者,由斯一言始矣。伏愿陛下从而鉴之,嗣而行之,则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八、风行浇朴,由教不由时
问:俗之理乱,风化之盛衰,何乃得於往而失於来,薄於今而厚於古?或曰:“兴替之道,执在君臣。”又云:“浇朴之风,系於时代。”二说相反,其谁可从?
臣闻代之浇漓,人之朴略,由上而不由下,在教而不在时。盖政之臧否定於中,则俗之厚薄应於外也。何以验核?伏请以周秦以降之事言之。臣闻周德浸衰,君臣陵替,蚕食瓜割,分为战国;秦氏得之,以暴易乱,曾未旋踵,同归覆亡;炎汉勃兴,奄有四海,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於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俭,人用富安,礼让自兴,刑罚不试,升平之美,邻於成康,载在《汉书》,陛下熟闻之矣;降及魏晋,迄於梁隋,丧乱宏多,殆不足数;我高祖始建区夏,未遑缉熙;迨於太宗、元宗,抱圣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谋猷启沃,无怠於心,德泽施行,不遗於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万方悦随,近无不安,远无不服,虽成康文景,无以尚之,载在国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则周秦之乱极矣,及文景继出,而昌运随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兴,而王道融焉。若谓天地生成之德渐衰,家国君臣之道渐丧,则当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应衰而复盛,浇而复和,必不尔者。何乃清平朴素之风,薄於周秦之交,而厚於文景之代耶?顺成和动之俗,丧於梁隋之际,而独兴於贞观、开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时矣。故魏徵有云:“若言人渐浇讹,不反质朴,至今应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斯言至矣,故太宗嘉之。又按《礼记》曰:“教者人之寒暑也,事者人之风雨也。”此言万民之从王化,如百谷之委岁功也,若寒暑以时则禾黍登而菽麦熟,若风雨不节则稂莠植而秕稗生。故教化优深,则谦让兴而仁义作;刑政偷薄,则讹伪起而奸宄臻。虽百谷在地,成之者天也;虽万物在下,化之者上也。必欲以凉德弊政,严令繁刑,而求仁义行,奸宄息,亦犹飘风暴雨,愆阳伏阴,而望禾黍丰,稂莠死,其不可也,亦甚明矣。故曰尧舜率天下以仁,比屋可封;桀纣率天下以暴,比屋可戮。斯则由上在教之明验也,伏惟圣心无疑焉。
△九、致和平复雍熙,在念今而思古也
问:今欲感人心於和平,致王化於朴厚,何思何念,得至於斯?
臣闻政不念今,则人心不能交感;道不思古,则王化不能流行。将欲感人心於和平,则在乎念今而已。伏惟陛下知人安之至难也,则念去烦扰之吏;爱人命之至重也,则念黜苛酷之官;┰人力之易罢也,则念省修葺之劳;忧人财之易匮也,则念减服御之费;惧人之有馁也,则念薄麦禾之税;畏人之有寒也,则念轻布帛之征;虑人之有愁苦也,则念损嫔嫱之数。故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交感矣。感之又感之,则天下和平矣。将欲致王化於雍熙,则在乎思古而已。伏惟陛下仰羲轩之道也,则思兴利而除害;侔唐虞之圣也,则思明目而达聪;师夏禹之德也,则思泣辜而┰人;法殷汤之仁也,则思祝网而爱物;鉴汉之盛也,则思罢露台而海内流化;观周之兴也,则思葬枯骨而天下归心;宏贞观之理也,则思开房杜之谠议,以致升平;嗣开元之政也,则思得姚宋之嘉谋,而臻富寿。故思之又思之,则王泽流行矣。行之又行之,则天下雍熙矣。
△十、王泽流人心感,在恕己及物
夫欲使王泽旁流,人心大感,则在陛下恕己及物而已。夫恕已及物者无他,以心度心,以身观身,推其所为,以及天下者也。故己欲安,则念人之重扰也;己欲寿,则念人之嘉生也;己欲逸,则念人之惮劳也;己欲富,则念人之恶贫也;己欲温饱,则念人之冻馁也;己欲声色,则念人之怨旷也。陛下念其重扰,则烦暴之吏退矣;念其嘉生,则苛虐之官黜矣;念其惮劳,则土木之役轻矣;念其恶贫,则服御之费损矣;念其冻馁,则布帛麦禾之税轻矣;念其怨旷,则妓乐嫔嫱之数省矣。推而广之,念一知十。盖圣人之道也,始则恕已以及人,终则念人而及己。故恕之又恕之,则王泽不得不流矣,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不得不感矣。泽流心感,而天下不太平者,未之闻也。
△十一、黄老术,在尚宽简务清净则人俭朴俗和平
夫欲使人情俭朴,时俗清和,莫先於体黄老之道也。其道在乎尚宽简,务俭素,不眩聪察,不役智能而已。盖善用之者,虽一邑一郡一国至於天下,皆可以致清净之理焉。昔宓贱得之,故不下堂而单父之人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阁而东海之政成;曹参得之,故狱市勿扰,而齐国大和;汉文得之,故刑罚不用,而天下大理。其故无他,清静之所致耳。故老子曰:“我无为而人自化,我好静而人自正,我无事而人自富,我无欲而人自朴。”此四者,皆黄老之要道也,陛下诚能体而行之,则人俭朴而俗清和矣。
△十二、政化速成,由不变礼不易俗
夫欲使政化速成,则在乎去烦扰、师简易而已。臣请以齐鲁之事明之。臣闻伯禽之事鲁也,变其礼,革其俗,三年而政成;太公之理齐也,简其礼,从其俗,五月而政成。故周公叹曰:“夫平易近人,人必归之,鲁後代其北面事齐矣!”此则烦简迟速之效明矣,伏惟陛下鉴之。
△十三、号令,令一则行推诚则化
问:号令者,所以齐其俗,一其心,故圣人专之慎之。然则号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其故安在?号令既行,而心犹未一者,其失安归?欲使下令如风行,出言如响应,导之而人知劝,防之而人不逾。将致於斯,岂无其要。
臣闻王者发号施令,所以齐其俗,一其心。俗齐则和,心一则固,人於是乎可任使也。《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焉。”故一人一心,万人万心。若不以令一之,则人人之心各异矣,於是积异以生疑,积疑以生惑。除乱莫先乎令者也,故圣王重之。然则令者,出於一人,加於百辟,被於万姓,渐於四夷,如风行,如雨施,有往而无返也。其在《周易》“涣汗”之义,言号令如涣汗然,一出而不可复也,故圣王慎之,然则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由令不一也。非独朝出夕改,晨行暮止也;盖谨於始,慢於终,则不一也;张於近,弛於远,则不一也;急於贱,宽於贵,则不一也;行於疏,废於亲,则不一也。且人之心,犹不可以不一而理,况君之令,其可二三而行者乎?然则令既一,而天下之心犹未悦随者,由上之不能行於己、推於诚者也。凡下从上也,不从口之言,从上之所好也;不从力之制,从上之所为也。盖行诸已也诚,则化诸人也深。若不推之於诚,虽三令五申,而令不明也;苟不行之於己,虽家喻户晓,而人不信矣。圣王知其如此,故以礼自修,以法自理,慎其所好,重其所为,有诸已者,而後求诸人,责於下者,必先禁於上。是以推之而往,引之而来,导之使行,禁之使止,使天下之心,禺禺然惟望其令、听其言而已。故言出则千里之外应如响,令下则四海之内行如风。故曰禁胜於身,则令行於人者矣,又曰下令如流水发源,盖是谓也。如此则何虑乎海内之令,不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者哉。
△十四、辨兴亡之由,由善恶之积
问:万姓亲怨之由,百王兴亡之渐,将独系於人乎,抑亦系於君乎?
臣观前代,邦之兴,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来者渐矣。天地不能顿为寒暑,必渐於春秋,人君不能顿为兴亡,必渐於善恶。善不积,不能勃焉而兴,恶不积,不能忽焉而亡。善与恶始系於君也,兴与亡终系於人也。何则?君苟有善,人必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归之,归之又归之,则载舟之水,由是积焉;君苟有恶,人亦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去之,去之又去之,则覆舟之水,由是作焉。故曰至高而危者君也,至愚而不可欺者人也。圣王知其然,故则天上不息之道以修己,法地下不动之德以安人。修己者,慎於中也,栗然如履春冰;安人者,敬其下也,凛乎若驭朽索。犹惧其未也,加以乐人之乐,人亦乐其乐,忧人之忧,人亦忧其忧。忧乐同於人,敬慎著於己,如是而不兴者,反是而不亡者,自生人以来,未之有也。臣愚以为百王兴亡之渐,在於此也。
△十五、忠敬质文损益
问:忠敬质文,百代循环之教也。五帝何为而不用?三王何故而相承?将时有同异耶?道有优劣耶?又三代之际,损益不同,所祖三才,其义安在?岂除旧布新,务於相反相异乎?复扶衰救弊,其道不得不然乎?又国家祖述五帝,宪章三代,质文忠敬,大备於今,而尚人鲜朴忠,俗多利巧。欲救斯弊,其道如何?
臣闻步骤殊时,质文异制,五帝以道化,三王以礼教。道者无为,无为故无失,无失故无革,是以唐虞相承,无所改易也;礼者有作,有作则有弊,有弊则有救,故殷周相代,有所损益也。损益之教,本乎三才。夏之教尚忠。忠本於人,人道以善教人,忠之至也,故曰忠者人之教也。忠之弊其民野,救野莫若敬,故殷之教尚敬。敬本於地,地道谦卑,天之所生,地敬养之,故曰敬者地之教也。敬之弊其人诡,救诡莫若文,故周之教尚文。文本於天,天道垂文,而人则之,故曰文者天之教也。文之弊,其人亻塞,救亻塞莫若忠。然则三王之所祖不同者,非欲自异而相反也,盖扶衰救弊,各随其运也。运苟有异,教亦不同,虽忠与敬,各系於时,而质与文,俱致於理。标其教则殊制,臻其极则同归,亦犹水火之相形,同根於冥化,共济於人用也,寒暑之相代,同本於元气,共成於岁功也。三王之道,亦如是焉。我国家钦若五帝,宪章三代,典谟不易之道,祖述而大用,忠敬迭救之教,具举而兼行,可谓文质协和,礼括铟备之代也。然臣闻孔子曰:“殷因於夏礼,周因於殷礼,损益始终,若循环然,其继周者,百代可知也。”臣观周之弊也,爵赏黩,刑罚穷,而秦反用刑名,祚因中绝,及汉杂以霸道,德又下衰,迨於魏晋以还,未有继而救者,是以周之文弊,今有遗风,故人鲜朴忠,俗犹利巧。伏愿陛下以继周为已任,以行夏为时宜,稍益质而损文,渐尚忠而救亻塞,斟酌於教,经纬其人,使瞻前而道继三王,顾後而光垂万叶。则尽善之道,大同之风,不专於上古矣。
△十六、议祥瑞,辨妖灾
问: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斯岂国之兴灭,系於天地之灾祥欤;将物之妖瑞,生於时政之昏明欤?又天地有常道,灾祥有常应,此必然之理也。何以桑谷之妖,反为福於太戊;大鸟之庆,竟居祸於帝辛?岂吉凶或僭在人,将休咎不常其道?敬戒之徵安在,改悔之效何明?又祥必偶圣,妖必应昏,何以明时不能为无灾,乱代或闻其有瑞,报施之道,何缪滥哉?
臣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者,非孽生而後邦丧,非祥出而後国兴。盖瑞不虚呈,必应圣哲,妖不自作,必候淫昏,则昏圣为祥孽之根,妖瑞为兴亡之兆矣。文子曰:“阴阳陶冶,万物皆乘天气而生。然则道之休明,德动乾坤而感者谓之瑞,政之昏乱,腥闻上下而应者谓之妖。瑞为福先,妖为祸始,将兴将废,实先启焉。然有人君德未及乎休明,政不至於昏乱,而天文有异,地物不常,则为瑞为妖,未可知也。或者天示敬戒之意,以寤君心,俾乎君修改悔之诚,以答天鉴,如此则转乱为治,变灾为祥,自古有之,可得而考也。臣闻高宗不聪,飞雉ず於鼎;宋景有罚,荧惑守於心。及乎懋懿德以修身,出善言而罪己,则升耳之异自殄,退舍之庆自臻,天人相感,可谓明矣速矣。且高宗,三代之贤主也,有一德之违,亦谪见於物;宋景,列国之常主也,有一言之感,亦冥应乎天。则知上之鉴下,虽贤主也,苟有过而必知;下之感上,虽常主也,苟有诚而必应。故王者不惧妖之不灭,而惧过之不悛;不惧瑞之不臻,而惧诚之不至。足明休徵在德,吉凶由人矣。失君道者,祥反成妖,悟天鉴者,灾亦为瑞,必然而已矣。抑臣又闻王者之大瑞,在乎天地泰,阴阳和,风雨时,寒暑节,百谷熟,万人安,赋役轻,服用俭,兵革偃,刑罚措,贤者出,不肖者退,声教日被,讴歌日兴,此之谓休徵,此之谓嘉瑞也。王者之大妖,在乎两仪不泰,四气不和,风雷不时,水旱不节,五谷不稔,百不藏,徭役烦,征赋重,干戈动,刑狱作,君子隐,小人见,政令日缺,怨ゥ日兴,此之谓咎徵,此之谓妖孽也。至若一星一辰之瑞,一云一露之祥,一鸟一兽之妖,一草一木之怪,或偶生於气象,或偶得於陶钧,信非休咎之徵,兴亡之兆也。何则?隐见出处,亦不於常,明圣之朝,不能无小灾小,衰乱之代亦或有小瑞小祥,固未足质帝王之疑,明天地之意耳。王者但外思其政,内省其身。自谓德之不修,诚之不著,虽有区区之瑞,不足嘉也;自谓政之能立,道之能行,虽有琐琐之妖,不足惧也。臣窃谓妖祥废兴之由,实在於此,故虽辞费,不敢不备而言之。
△十七、兴五福,销六极
问:昔周著《九畴》之书,汉述《五行》之志,皆所以精究天人之际,穷探政化之源。然则五福之祥,何从而作;六极之,何故而生?将欲辨行,可明本末。又今人财耗费,既贫且忧,时流行,或疾而夭。思欲销六极,致五福,殴一代於富寿,纳万人於康宁。何所施为,可致於此?
臣闻圣人兴五福销六极者,在乎立大中致大和也。至哉中和之为德,不动而感,不劳而化,以之守则仁,以之用则神,卷之可以理一身,舒之可以济万物。然则和者生於中也,中者生於不偏也,不邪也,不过也,不及也。若人君内非中勿思,外非中勿动,动静进退,皆得其中,故君得其中,则人得其所,人得其所,则和乐生焉。是以君人之心和,则天地之气和,天地之气和,则万物之生和。於是乎三和之气,合,积为寿,蓄为富,舒为康宁,敷为攸好德,益为考终命。其羡者则融为甘露,凝为庆云,垂为德星,散为景风,流为醴泉。六气叶乎时,七曜顺乎轨,迨於巢穴羽毛之物,皆煦妪而自蕃,草木鳞介之祥,皆丛萃而继出。夫然者,中和之气所致也。若人君内非中是思,外非中是动,动静进退,不得其中,故君不得其中,则人不得其所,人不得其所,则怨叹兴焉。是以君人之心不和,则天地之气不和,天地之气不和,则万物之生不和。於是乎三不和之气,交错堙郁,伐为凶短折,攻为疾,聚为忧,损为贫,结为恶,耗为弱。其羡者潜为伏阴,淫为愆阳,守为彗星,发为暴风,降为苦雨。四序失其节,三辰乱其行,迨乎襁褓卵胎之生,皆夭阏而不遂,木石华虫之怪,皆糅杂而毕呈。夫然者,不中不和之气所致也。则天人交感之际,五福六极之来,岂不昭昭然哉。臣伏见比者兵赋未减,人鲜无忧,时所加,众或有疾。德宗皇帝病人之病,忧人之忧,於是救之以广利之方,悦之以中和之乐,将使易忧为乐,变病为和,惠化之恩,莫斯甚也。然臣窃闻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绝其源。伏惟陛下欲纾人之忧,先念忧之所自;欲救人之病,先思病之所由。知所自以绝之,则人忧自弭也;知所由以去之,则人病自瘳也。然後申之以救疗之术,则人易康宁;鼓之以安乐之音,则人易和悦。斯必应疾而化速,利倍而功兼。六极待此而销,五福待此而作。如是,可以陶三才缪滥之气,发为休祥;殴一代鄙夭之人,臻乎仁寿。中和之化,夫何远哉!
△十八、辨水旱之灾,明存救之术
问:“狂常雨若,僭常若”,此言政教失道,必感於天也。又尧之水九年,汤之旱七年,此言阴阳定数,不由於人也。若必系於政,则盈虚之数徒言;如不由於人,则精诚之祷安用。二义相戾,其谁可从?又问阴阳不测,水旱无常,将欲均岁功於丰凶,救人命於冻馁,凶歉之岁,何方可以足其食?灾危之日何计可以固其心?将备不虞,必有其要,历代之术,可明徵焉。
臣闻水旱之灾,有小有大,大者由运,小者由人。由人者,由君上之失道,其灾可得而移也;由运者,由阴阳之定数,其灾不可得而迁也。然则畜本末,臣粗知之。其小者或兵戈不戢,军旅有强暴者;或诛罚不中,刑狱有冤滥者;或小人入用,谗佞有得志者;或君子失位,忠良有放弃者;或男女臣妾有怨旷者,或鳏寡孤独有困死者;或赋敛之法无度焉,或土木之功不时焉。於是乎忧伤之气,愤怨之心,积以伤和,变而为。古之君人者,逢一灾,遇一异,则回视反听,察其所由。且思乎军镇之中,无乃有纵暴者耶;刑狱之中,无乃有冤滥者耶;权宠之中,无乃有不肖者耶;放弃之中,无乃有忠贤者耶;内外臣妾,无乃有幽怨者耶;天下穷人,无乃有困死者耶;赋入之法,无乃有过厚者耶;土木之功,无乃有屡兴者耶?若有一於此,则是政令之失,而天地之谴也。又《洪范》曰:“狂常雨若,僭常若。”言不信不,亦水旱应之。然则人君苟能改过塞违,率德修政,励敬天之志,虔罪己之心,则虽逾月之霖,经时之旱,至诚所感,不能为灾。何则?古人或牧一州,或宰一县,有暴身致雨者,有救火反风者,有飞蝗去境者。郡邑之长,犹能感通,况王者为万乘之尊,居兆人之上,悔过可以动天地,迁善可以感神明,天地神明,尚且不违,而况於水旱、风雨、虫蝗者乎?此臣所谓由人可移之灾也。
其大者,则唐尧九载之水,殷汤七年之旱是也。夫以尧之大圣,汤之至仁,於时德俭人和,刑清兵偃,上无狂僭之政,下无怨嗟之声,而卒有浩浩滔天之灾,炎炎烂石之,非君上之失道,盖阴阳之定数尔。此臣所谓由运不可迁之灾也。然则圣人不能迁灾,能御灾也,不能违时,能辅时也。将在乎廪积有常,仁惠有素。备之以储蓄,虽凶荒而人无菜色;固之以恩信,虽患难而人无离心。储蓄者,聚於丰年,散於歉岁;恩信者,行於安日,用於危时。夫如是,则虽阴阳之数不可迁,而水旱之灾不能害,故曰人强胜天,盖是谓也。斯亦图之在早,备之在先,所谓思危於安,防劳於逸。若患至而方备,灾成而後图,则虽圣人,不能救矣。
抑臣又闻古者圣王在上,而下不冻馁者。何哉?非家至日见,衣之而食之,盖能均节其衣食之源也。夫天之道无常,故岁有丰必有凶;地之利有限,故物有盈必有缩。圣王知其必然,於是作泉刀布帛之货,以时交易之,以时敛散之,所以持丰济凶,用盈补缩。则衣食之费,谷帛之生,调而均之,不啻足矣。盖管氏之轻重,李悝之平籴,耿寿昌之常平者,可谓不涸之食,不竭之府也。故丰稔之岁,则贵籴以利农人;凶歉之年,则贱粜以活饿殍;若水旱作,则资为九年之蓄;若兵甲或动,则馈为三军之粮。上以均天时之丰凶,下以权地利之盈缩,则虽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不能害其人,危其国矣。至若禳祷之术,凶荒之政,历代之法,臣精闻之。则有雩天地以牲牢,山川以圭璧,祈土龙於元武,舞群巫於灵坛,徙市修城,贬食彻乐,缓刑省礼,务啬劝分,杀哀多婚,弛力舍禁。此皆从人之望,随时之宜,勤┰下之心,表恭天之罚,但可以济小灾小弊,未足以救大危大荒。必欲保邦邑於危,安人心於困,则在乎储蓄充其腹,恩信结其心而已。盖羲农唐虞禹汤文武,皆由此道而王也。
○策林二
△十九、息游惰,劝农桑议赋税复租庸罢缗钱用谷帛
问:一夫不田,天下有受其馁者,一妇不蚕,天下有受其寒者,斯则人之性命系焉,国之贫富属焉。方今人多游心,地有遗力,守本业者,浮而不固,逐末作者,荡而忘归。夫然,岂惩戒游惰之法失其道耶?将敦劝农桑之教不得其本耶?
臣伏见今之人,舍本业趋末作者,非恶本而爱末,盖去无利而就有利也。夫人之趋利者甚矣,苟利之所在,虽水火蹈焉,虽白刃冒焉。故农桑苟有利也,虽日禁之,人亦归矣,而况於劝之乎?游惰苟无利也,虽日劝之,亦不为矣,而况於禁之乎?当今游惰者逸而利,农桑者劳而伤。所以伤者,由天下钱刀重而谷帛轻也。所以轻者,由赋敛失其本也。夫赋敛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计夫家以出庸,租庸者,谷帛而已。今则谷帛之外,又责之以钱。钱者,桑地不生铜,私家不敢铸,业於农者,何从得之?至乃吏胥追徵,官限迫蹙,则易其所有,以赴公程。当丰岁则钱籴半价,不足以充缗钱;遇凶年则息利倍称,不足以偿逋债。丰凶既若此,为农者何所望焉?是以商贾大族,乘时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垄疲人,终岁勤力者,日以贫困。劳逸既悬,利病相诱,则农夫之心,尽思释耒而倚市,织妇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至使田卒污莱,室如悬磬,人力罕施而地利多郁,天时虚运而岁功不成。臣常反覆思之,实由谷帛轻而钱刀重也。夫籴甚贵,钱甚轻,则伤人;籴甚贱,钱甚重,则伤农。农伤则生业不专,人伤则财用不足。故王者平均其贵贱,调节其重轻,使百货通流,四人交利,然後上无乏用,而下亦阜安。方今天下之钱,日以减耗,或积於国府,或滞於私家。若复日月徵求,岁时输纳,臣恐谷帛之价转贱,农桑之业转伤,十年以後,其弊或甚於今日矣,非所谓平均调节之道也。今若量夫家之桑地,计谷帛为租庸,以石斗登降为差,以匹夫多少为等,但书估价,并免税钱,则任土之利载兴,易货之弊自革。弊革则务本者致力,利兴则趋末者回心,游手於道途市肆者,可易业於西成,托迹於军籍释流者,可返躬於东作,欲其浮惰,其可得乎?加以陛下念稼穑之艰难则薄敛,而人足食矣;念纺绩之勤苦则省用,而人丰财矣;念异货之败度则寡欲,而人著诚矣;念奇器之荡心则正德,而人归厚矣。其兴利除害也如彼,又修己化人也如此,是必应之如响答,顺之如风行。斯可谓下令如流水之源,系人於苞桑之本者矣。欲其浮惰,其可得乎?
△二十、平百货之价,陈敛散之法请禁销钱为器
问:今田畴不加辟,而菽粟之估日轻;桑麻不加植,而布帛之价日贱。是以射时利者贱收而日富,勤力穑者轻用而日贫。夫然,岂殖货敛散之节失其宜耶?将泉布轻重之权不得其要也?
臣闻谷帛者,生於农也;器用者,化於工也;财物者,通於商也;钱刀者,操於君也。君操其一以节其三,三者和钧,非钱不可也。夫钱刀重则谷帛轻,谷帛轻则农桑困,故散钱以敛之,则下无弃谷遗帛矣;谷帛贵则财物贱,财物贱则工商劳,故散谷以收之,则下无废财弃物矣。敛散得其节,轻重便於时,则百货之价自平,四人之利咸遂,虽有圣智,未有易此而能理者也。方今关辅之间,仍岁大稔,此诚国家散钱敛谷防险备凶之时也,时不可失,伏惟陛下惜之。臣又见今人之弊者,由铜利贵於钱刀也。何者?夫官家采铜铸钱,成一钱破数钱之费也;私家销钱为器,破一钱成数钱之利也。铸者有程,销者无限,虽官家之岁铸,岂能胜私家之日销乎?此所以天下之钱,日减而日重矣。今国家行挟铜之律,执铸器之禁,使器无用铜。铜无利也,则钱不复销矣。此实当今权节重轻之要也。
△二十一、人之困穷由君之奢欲
问:近古以来,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术。今欲转劳为逸,用富易贫,究困之由,矫其失於既往,求安之术,致其利於将来。审而行之,以康天下。
臣闻近古以来,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术。臣虽狂瞽,然粗知之。臣窃观前代人庶之贫困者,由官吏之纵欲也;官吏之纵欲者,由君上之不能节俭也。何则?天下之人亿兆也,君者一而已矣。以亿兆之人奉其一君,则君之居处,虽极土木之功,殚金玉之饰,君之衣食,虽极海陆之味,尽文采之华,君之耳目,虽忄舀郑卫之音,厌燕赵之色,君之心体,虽倦畋渔之乐,疲辙迹之游,犹未全扰於人伤於物。何者?以至多奉至少故也。然则一纵一放,而弊及於人者,又何哉?盖以君之命行於左右,左右颁於方镇,方镇布於州牧,州牧达於县宰,县宰下於乡吏,乡吏转於村胥,然後至於人焉。自君至臣,等级若是,所求既众,所费滋多,则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谓上开一源,下生百端者也。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君好则臣为,上行则下效,故上苟好奢,则天下贪冒之吏将肆心焉,上苟好利,则天下聚敛之臣将力焉,雷动风行,日引月长,上益其侈,下成其私,其费尽出於人,人实何堪其弊,此又为害十倍於前也。夫如是,则君之躁静,为人劳逸之本,君之奢俭,为人富贫之源。故一节其情,而下有以获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则天下之心同其喜,一违善道,则天下之心共其忧。盖百姓之殃,不在乎鬼神,百姓之福,不在乎天地,在乎君之躁静奢俭而已。是以圣王之修身化下也。宫室有制,服食有度,声色有节,畋游有时,不徇己情,不穷己欲,不殚人力,不耗人财。夫然,故诚发乎心,德形乎身,政加乎人,化达乎天下。以此禁吏,则贪欲之吏不得不廉矣,以此牧人,则贫困之人不得不安矣。困之由,安之术,以臣所见,其在兹乎。
△二十二、不夺人利,议盐铁与榷酤诫厚敛及杂税
问:盐铁之谋,榷酤之法,山海之利,关市之征,皆可以助佐征徭,又虑其侵削黎庶。舍之则乏用於军国,取之则夺利於生人,取舍之间,孰为可者?
臣闻君之所以为国者,人也;人之所以为命者,衣食也;衣食之所从出者,农桑也。若不本於农桑而兴利者,虽圣人不能也。苟有能者,非利也,其害也。何者?既不自地出,又非从天来,必是巧取於人,曲成其利。利则日引而月长,人则日削而月,至使人心穷,王泽竭。故臣但见其害,不见其利也。所以王者不殖货利,不言有无,耗羡之财不入於府库,析毫之计不行於朝廷者,虑其利穴开而罪梯构。然则圣人非不好利也,利在於利万人,非不好富也,富在於富天下。节欲於中,人斯利矣,省用於外,人斯富矣。故唐尧、夏、禹、汉文之代,虽薄农桑之税,除关市之征,弃山海之饶,散盐铁之利,亦国足而人富安矣。何则?欲节而用省也。秦皇、汉武、隋炀之时,虽入太半之赋,徵逆折之租,建榷酤之法,出舟车之算,亦国乏而人贫弊矣。何则?欲不节而用不省也。盖所谓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实漏卮。夫利散於下,则人逸而富,利壅於上,则人劳而贫。故下劳则上无以自安,人富则君孰与不足?《礼记》曰:“人以君为心,君以人为体。”《诗》曰:“恺悌君子,人之父母。”由此而言,未有体劳而心逸者也,未有子富而父贫者也,臣又闻地之生财,多少有限,人之食利,众寡有常,若盈於上,则耗於下,利於彼,则害於此。而王者四海一家,兆人一统,国无异政,家无异风。若夺其利则害生,害不加於人,欲何加乎?若除其害则利生,利不归於人,欲何归乎?故夺之也,如皮尽於毛下,本或不存;与之也,同囊漏於贮中,利将焉往。与夺利害,断可知焉。是以善为国者,不求非农桑之产,不重非衣食之货,不用计数之吏,不畜聚敛之臣,闻榷管之谋,则思侵削於下,见羡馀之利,则念诛求於人,然後德泽流而歌咏作矣。故曰利出一孔者王,利出二孔者强,利出三孔者弱。此明君立国子人者,贵本业而贱末利也。
△二十三、议盐法之弊,论盐商之幸
臣伏以国家盐之法久矣,盐之利厚矣。盖法久则弊起,弊起则法隳,利厚则奸生,奸生则利薄。臣以为隳薄之由,由乎院场太多,吏职太众故也。何者?今之主者,岁考其课利之多少,而殿最焉,赏罚焉。院场既多,则各虑其商旅之不来也,故羡其盐而多与焉;吏职既众,则各惧其课利之不优也,故慢其货而苟得焉。盐羡则幸生,而无厌之商趋矣;货慢则滥作,而无用之物入矣。所以盐愈费而官愈耗,货愈虚而商愈饶,法虽行而奸缘,课虽存而利失。今若减其吏职,省其院场,审货帛之精粗,谨盐量之出入,使月有常利,岁有常程,自然盐不诱商,则出无羡盐矣,吏不争课,则入无滥货矣,盐不滥出,货不滥入,则法自张而利复兴矣。利害之效,岂不然乎?臣又见自关以东,上农大贾,易其资产,入为盐商,率皆多藏私财,别营裨贩,少出官利,唯求隶名,居无征徭,行无榷税,身则庇於盐籍,利尽入於私室。此乃下有耗於商农,上无益於管榷明矣。出山海之饶,盐铁之利,利归於人,政之上也,利归於国,政之次也。若上不归於人,次又不归於国,使幸人奸党,得以自资,此乃政之疵,国之蠹也。今若划革弊法,沙汰奸商,使下无侥幸之人,上得析毫之计,斯又去弊兴利之一端也。唯陛下详之。
△二十四、议罢漕运可否
问:秦居上腴,利号近蜀,然都畿所理,征赋不充,故岁漕山东谷四百万斛,用给京师,其间水旱不时,赈贷贫乏。今议者罢运谷而收脚价,籴户粟而折税钱,但未知利於彼乎?而害於此乎?
臣闻议者将欲罢漕运於江淮,请和籴於关辅,以省其费,以便於人。臣愚以为救一时之弊则可也,若以为长久之法,则不知其可也。何者?方今自淮以南,逾年旱歉;自洛而西,仍岁丰稔。彼人困於艰食,此谷贱於伤农,困则难於发租,贱则易於乞籴,斯则不便於彼,而无害於此矣。此臣所谓救一时之弊则可也。若举而为法,徇以为常,臣虽至愚,知其不可。何者?夫都畿者,四方所凑也,万人所会也,六军所聚也,虽利称近蜀之饶,犹未能足其用,虽田有上腴之利,犹不得充其费,况可日削其谷,月其食乎?故国家岁漕东南之粟以给焉,时发中都之廪以赈焉,所以赡关中之人,均天下之食,而古今不易之制也。然则用舍利害,可明徵矣。夫赍敛籴之资,省漕运之费,非无利也,盖利小而害大矣,故久而不胜其害。挽江淮之租,赡关辅之食,非无害也,盖害小而利大矣,故久而不胜其利。大凡事之大害者,不能无小利也,事之大利者,不能无小害也。盖┰小害则大害不去,爱小利则大利不成也。古之明王,所以能兴利除害者,非他,盖弃小而润耳。今若┰泛舟之役,忘移谷之用,是知小计而不知大会矣。此臣所谓若以为长久之法,则不知其可也。
△二十五、立制度,节财用均贫富禁兼并止盗贼起廉让
问:天地之利有限也,人之欲无穷也,以有限奉无穷,则必地财耗於僭奢,人力屈於嗜欲。故不足者为奸为盗,有馀者为骄为滥。今欲食力相充,财欲相称,贵贱别而礼让作,贫富均而廉耻行。作为何方,可至於此?
臣闻天有时,地有利,人有欲,能以三者与天下共者,仁也圣也。仁圣之本,在乎制度而已。夫制度者,先王所以下均地财,中立人极,上法天道者也。且天之生万物也,长之以风雨,成之以寒燠;圣人之牧万人也,活之以衣食,济之以器用。若风雨淫,寒燠甚,则反伤乎物之生焉;若衣食奢,器用费,则反伤乎人之生焉。故作四时八节,所以时寒燠,节风雨,不使之过差为也;圣人制五等十伦,所以伦衣食,等器用,不使之逾越为害也。此所谓法天而立极者也。然则地之生财有常力,人之用财有常数,若羡於上,则耗於下也,有馀於此,则不足於彼也。是以地力人财,皆待制度而均也,尊卑贵贱,皆待制度而别也。大凡爵禄之外,其田宅栋宇,车马仆御器服饮食之制,暨乎嫔婚祠葬之度,自上而下皆有数焉。若不节之以数,用之以伦,则必地力屈於僭奢,人财消於嗜欲,而贫困冻馁,奸邪盗贼,尽生於此矣。圣王知其然,故天下奢,则示之以俭天下俭,则示之以礼,俾乎贵贱区别,贫富适宜,上下无羡耗之差,财力无消屈之弊,而富安温饱,廉耻礼让,尽生於此矣。然则制度者,出於君而加於臣,行於人而化於天下也。是以君人者,莫不唯欲是防,唯度是守。守之不固,则外物攻之。故居处不守其度,则峻宇崇台攻之;饮食不守其度,则殊滋异味攻之;衣服不守其度,则奇文诡制攻之;视听不守其度,则奸声艳色攻之;喜怒不守其度,则僭赏淫刑攻之;玩好不守其度,则妨行之货、荡心之器攻之;献纳不守其度,则谗谄之言、聚敛之计攻之;道术不守其度,则不死之方、无生之法攻之。夫然,则安得不内固其守,甚於城池焉,外防其攻,甚於寇戎焉。将在乎寝食起居,必思其度,思而不已,则其下化之。《诗》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此之谓矣。
△二十六、养动植之物,以丰财用以致麟凤龟龙
臣闻天育物有时,地生财有限,而人之欲无极。以有时有限,奉无极之欲,而法制不生其间,则必物暴殄而财乏用矣。先王恶其及此,故川泽有禁,山野有官,养之以时,取之以道。是以豺獭未祭,网不布於野泽;鹰隼未击,弋不施於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草木未落,不加斧斤;渔不竭泽,畋不合围;至於は卵氐彖,五谷百果,不中杀者,皆有常禁。夫然,则禽兽鱼鳖,不可胜食矣;财货器用,不可胜用矣。臣又观之,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古之圣王,使信及豚鱼,仁及草木,鸟兽不犭,胎卵可,麟凤效灵,龟龙为畜者,亦由此涂而致也。
△二十七、请以族类求贤
问:自古以来,君者无不思求其贤,贤者罔不思效其用,君贤两不相遇,其故何哉?今欲求之辨之,其术安在?
臣闻人君者无不思求其贤,人臣者无不思效其用,然而君求贤而不得,臣效用而无由,岂不以贵贱相悬,朝野相隔,堂远於千里,门深於九重,虽臣有之诚,何由上达,虽君有孜孜之念,无因下知,上下茫然,两不相遇。如此则岂唯贤者不用,矧又用者不贤,所以从古以来,乱多而理少者,职此之由也。臣以为求贤有术,辨贤有方,方术者,各审其族类,使之推荐而已。近取诸喻,其犹线与矢也。线因针而入,矢待弦而发,虽有线矢,苟无针弦,求自致焉,不可得也。夫必以族类者,盖贤愚有贯,善恶有伦,若以类求,必以类至,此亦犹水流湿,火就燥,自然之理也。何则?夫以德义立身者,必交於德义,不交於险僻;以正直克己者,必用於正直,不用於颇邪;以贪冒为意者,必比於贪冒,不比於贞廉;以悖慢肆心者,必狎於悖慢,不狎於恭谨。何者?事相害而不相利,性相戾而不相从,此乃天地常伦,人物常理,必然之势也。则贤与不肖,以此知之。伏惟陛下欲求而致之也,则思因针待弦之势,欲辨而别之也,则察流湿就燥之徒。得其势,必汇征而自来,审其徒,必群分而自见。求人之术,辨人之方,於是乎在此矣。
△二十八、尊贤,请厚礼以致大贤也
问:国家岁贡俊造,日求贤良,何以所得者率寻常之才,所来者非师友之佐?岂时无大贤乎,将求之不得其道乎?
臣闻致理之先,先於行道,行道之本,本於得贤,得贤之由,由乎审理。若礼之厚薄定於此,则贤之优劣应於彼。故黜位而朝,西面而事,则师之才至矣;先之以身,下之以色,则友之才至矣;展皮弊之礼,尽揖让之仪,则大臣之才至矣;南面而坐,使者先焉,则左右之才至矣;凭几据杖,以令召焉,则厮役之才至矣。是以得师者帝,得友者王,得大臣者霸,得左右者弱,得厮役者乱。然则求师而得友,求友而得臣者有矣,未有求臣而得友,求友而得师者也。是故图帝而成王,图王而成霸者有矣,未有图霸而成王,图王而成帝者也。夫以夷吾之贤,为不可召之臣,桓公所以霸齐也;孔明之才,为非屈致之士,刘氏所以图蜀也。夫欲霸一国图一方,犹审其礼行其道焉,况开帝王之业,垂无疆之休,苟无尊贤之风,师友之佐,则安能宏其理恢其化乎?国家有天下二百年,政无不施,德无不备,唯尊贤之礼,未与三代同风。陛下诚能行之,则尽美尽善之事毕矣。
△二十九、请行赏罚以劝举贤
问:顷者累下诏旨,令举所知,献其状莫匪贤能,授以官罕闻政绩。将人不易知耶,将容易其举耶?
臣伏见顷者德宗皇帝颁下诏旨,令举所知,自是内外百寮,岁有闻荐,有司各详其状,咸命以官,语其数诚得多士之名,考其才或非尽善之实。何则?得贤由举择慎审,慎审由赏罚必行。自十年以来,未闻有司以得所举赏一人,以失所举罪一人。则内外之荐,恐未专精,出处之贤,或有违滥,斯所以令陛下尚有未得贤之叹也。伏惟申命所举,深诏有司,量其短长之材,授以大小之职,然後明察臧否,精者殿最,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当之辜。自然上下精详,远近惩劝,谨关梁以相保,责辕轮以相求。俾夫草靡风行,达於上下,天下之耳,尽为陛下听,天下之目,尽为陛下视。明其视则举不失德,广其听则野无遗贤,而後官得其才,事得其序。如此则陛下但凝神端拱,而天下理矣。
△三十、审官,量才授职则政成事举
夫官既备而事未举,才既用而政未成者,由官与才不相得也。且官有大小繁简之殊,才有短长能否之异,称其任则政立,枉其能则事乖。故先王立庶官而後求人,使乎各司其局也。辨众才而後入仕,使乎各尽其能也。如此则官虽省,才虽半,可得而理矣。若以短任长,以大授小,委其不可而望其可,强其不能而责其能,如此则官虽能,才虽倍,无益於理矣。故曰任小能於大事者,犹狸搏虎而刀伐木也;展长於短用者,犹骥捕鼠而斧剪毛也。所不相及,岂不宜哉!王者诚能量众才之短长,审庶官之畜,俾操凿枘者无圆方之谬,备轮辕者适曲直之宜,自然人尽其能,职修其要,彝伦日叙,庶绩日凝,又何患乎事不举而政未成哉!
△三十一、大官乏人,由不慎选小官也
问:国家台衮之才,台省之器,胡然近日,稍乏其人?将欲救之,其故安在?
臣伏见国家公卿、将相之具,选於丞郎、给舍;丞郎、给舍之才,选於御史、遗补、郎官;御史、遗补、郎官之器,选於秘著、校正、畿赤、簿尉。虽未尽是,十常六七焉。然则畿赤之吏,不独以府县之用求之,秘著之宦,不独以校勘之用取之,其所责望者,乃丞郎之椎轮,公卿之滥觞也,则选用之际,宜得其人。臣窃见近日秘著、校正或以门地授,畿赤、簿尉,唯以资序求,不商较其器能,不研核其才行,至使顷年以来,台官空不知所取,省郎阙不知所求,岂直乏贤,诚亦废事。且以资序得者,仅能参於簿领,以门地进者,或未任於铅黄,臣恐台衮之才、台省之器,十年以後稍乏其人。又顷者有司惩趋竞之流,塞侥幸之路,俾进士非科第者不授校正,校正欠资考者不署畿官,立而为文,权以救弊,盖一时之制,非可久之术。今者有司难於抡才,易於注拟,因循勿改,守以为常,至使两畿之中,数县之外,虽资序,皆当其任,而名实莫得而闻,故每台省缺员,曾莫拟议,则守文之弊,一至於斯。伏愿思以後难,革其前失,广丞郎椎轮之本,疏公卿滥觞之源。如此则良能之才,必足用矣,要剧之职,不乏人矣。
△三十二、议庶官迁次之迟速
问:先王建官,升降有制,迁次有常,此经久之道也。或云:“赏善罚恶者不逾时月。”又曰:“为官吏者可长子孙。”岂今古之殊制乎?不然,何迟速之异如此也?今欲速迁而劝善,恐诱躁求之心;将令久次而望功,虑与滞用之叹。疾徐之制,何以为中?
臣闻孔子曰:“苟有用我者,三年而有成。”《舜典》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虽圣贤为政,未及三年,不能成也;虽善恶难知,不过九载,必自著也。由此而论,为官吏者,不可速迁也,不可久次也。若未三年而迁,则政未立,绩未成,且躁求之心生,而驯致之化废矣;若过九载而不转,则明不陟,幽不黜,且劝善之法缺,而惩恶之典隳矣。大凡内外之官,其略如此。然则最与天子共理者,莫先於二千石乎?臣窃见近来诸州刺史,有未两考而迁者,岂为善成政之速,速於圣贤耶?将有司考察之不精耶?不然,何迁之遽也!又有逾一纪而不转者,岂善恶未著,莫得而知耶?将有司遗忘而不举耶?不然,何转之迟也!臣伏见顺宗皇帝诏曰:“凡内外之职,四考递迁。”斯实革今之弊,行古之道也。然臣犹以为吏能有闻者,既以四考迁之,政术无取者,亦宜四考黜之。将欲循其名,辨其实,则在陛下奖纠察之吏,督考课之官。使别其否臧,明知白黑。仍命曰:“虽久次者,不得逾於四载,虽速迁者亦待及於三年。”此先王较能之大方,致理之要道也,伏惟陛下试垂意而察焉。
△三十三、革吏部之弊
问:吏部之弊,为日久矣。今吏多於员,其故何因?官不得人,其由何在,奸伪日起,其计何生?驰骛日滋,其风何自?欲使吏与员而相得,名与实而相符,趋竞巧滥之弊销,公平政理之道长,妍媸者不能欺於藻镜,锱铢者不敢诈於铨衡,岂无良谋,以救其弊?
臣伏见吏部之弊,为日久矣,时皆共病,不知其然,臣请备而言之。臣闻古者计户以贡士,量官而署吏,故官不乏吏,士不乏官,士吏官员,必相参用。今则官倍於古,吏倍於官,入色者又倍於吏也。此由每岁假文武而筮仕者众,冒资荫而出身者多,故官不得人,员不充吏,是以争求日至,奸滥日生,斯乃为弊之一端也。臣又闻古者州郡之吏,牧守选而举之,府寺之寮,公卿辟而署之,其馀者乃归有司。有司所领既少,则所选必精,此前代所以得人也。今则内外之官,一命以上,岁羡千数,悉委吏曹。吏曹案资署官,犹惧不给,则何暇考察名实,区别否臧者乎?至使近代以来,浸而成弊,真伪争进,共徵循资之书,贤愚莫分,同限停年之格,才能者淹滞而不振,巧诈者因缘以成奸,此又为弊之一端也。今若使内外师长者各选其人,分署其吏,则庶乎官得其才矣;使诸色入仕者量省其数,或间以年,则庶乎士不乏官矣。官得其才,则公平政理之道所由长也;士不乏官,则趋竞巧滥之弊所由销也。矧又减铨衡之偏重,则力不挠而易平矣;分藻镜之独鉴,则照不疲而易明矣。与夫千品折於一面,百职断於一心,功相万也。得失相悬,岂不远矣。臣以为芟烦划弊,莫尚於斯。
△三十四、牧宰考课,议殿最未精又政不由己
问:今者勤┰黎元之隐,精求牧宰之才,亦既得人,使之为政,何以抚字之方,尚未副我精求之旨,疲困之俗,尚未知我勤┰之心?岂才未称官,将人不求理?备陈其故,以革其非。
臣闻王者之设庶官,无非共理者也。然则庶官之理同归,而牧宰之用为急。盖以邦之赋役,由之而後均,王之风教,由之而後行,人之性命系焉,国之安危属焉。故与夫庶官之寄,轻重不可齐致也。臣伏见陛下勤┰黎元之心至矣,慎择牧宰之旨深矣,然而黎元之理,尚未副陛下勤┰之心,牧宰之政,尚未称陛下慎择之旨,非人不求理,非才不称官,以臣所,粗知其由矣。臣闻贤者为善,不待劝矣。何哉?性不忍为恶耳。愚者为不善,虽劝而不迁也。何哉?性不能为善耳。贤愚之间,谓之中人,中人之心,可上可下,劝之则迁於善,舍之则陷於恶。故曰惩劝之废也,推中人而坠於小人之域;惩劝之行也,引中人而纳诸君子之途。是知劝沮之道,不可一日无也。况天下牧宰中人者,多去恶迁善,皆得劝沮。伏以方今殿最之法甚备,黜陟之令甚明,然则就备之中,察之者未甚精也,就明之中,奉之者未甚行也。未甚精,则臧否同贯,未甚行,则善恶齐驱,虽有和璞之贞,不能识也,虽有齐竽之滥,何由知之?如此则岂独利淫,亦将失善。善苟未劝,淫或未惩,欲望副陛下勤┰之心,称陛下慎择之旨,或恐难矣。臣又请以古事验之。臣闻唐虞之际也,敷求俊,而四凶见用,及三考黜陟,而四罪乃彰。则知虽至明也,尚或迷真伪之途;虽至圣也,不能去考察之法。故其法张则变曲为直,如蓬生於麻也;其法弛则变香为臭,使兰化为艾也。且圣人之为理,岂久贤而用之乎,岂尽知不肖而去之乎?将在夫秉其枢,操其要,划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改,不谓恶之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所致也。则考课之法,其可轻乎?臣又见当今牧宰之内,甚有良能,委之理人,亦足成政。所未至者,又有其由。臣闻牧宰,古者五等之国也,於人有父母之道焉,於吏有君臣之道焉,所宜弛张举措由其心,威福赏罚悬於手,然後能镇其俗,移其风也。今县宰之权,受制於州牧,州牧之政,取则於使司,迭相拘持,不敢专达,虽有政术,何由施行?况又力役之限,赋敛之期,以用之费省为求,不以人之贫富为度,以上之缓急为节,不以下之劳逸为程,县畏於州,州畏於使,虽有仁惠,何由抚绥?此犹束舟楫而望济川,绊骐骥而求致远,臣恐龚、黄、卓、鲁复生於今日,亦不能为理矣。
△三十五、使百职修皇纲振,在乎格慎默之俗
夫百职不修,万事不举,皇纲弛而不振,颓俗荡而不还者,由君子谠直之道消,小人慎默之道长也。臣伏见近代以来,时议者率以拱默保位者为明智,以柔顺安身者为贤能,以直言危行者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为凝滞,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鲜执咎之臣。自国及家,浸而成俗,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识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竞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如含锋刃也。慎默之俗,一至於斯,此正士直臣所以退藏而长太息也。岂直若此而已哉,盖慎默积於中,则职事废於外,强毅果断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谓率职而举正者不达於时宜,当官而行法者不通於事变。是以殿最之文,虽书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不行,欲望善者劝,恶者惩百职修,万事举,不可得也。然臣以为历代之颓俗,非国朝不能革也,国朝之皇纲,非陛下不能振也。革振之术,臣粗知之。何者?夫人之蚩蚩,唯利是务,若利出於慎默,则慎默之风大起,若利出於谠直,则谠直之风大行。亦犹冬月之阳,夏日之阴,不召物而自归之者,无他,温凉之利所在故也。伏惟陛下以至公统天下,以至明御群臣,使情伪无所逃,言行无所隐,有若谠直强毅举正弹违者,引而进之,有若慎默畏忌吐刚茹柔者,推而远之,使此有利彼无利,安得不去彼人乎?斯所谓俾人日从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如此则百职修,万事举,皇纲振,颓俗移,太平之风,由斯而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