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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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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批:上文自十四回至此,总是瓶儿文字。内穿插他人,如敬济等,皆是趁窝和泥。此回乃是正经写瓶儿归西门氏也。乃先于卷首将花园等项题明盖完,此犹娶瓶儿传内事,却接叙金莲、敬济一事。妙绝。《金瓶》文字,其穿插处,篇篇如是。后生家学之,便会自做太史公也。

看他花园内又写月娘教敬济来,其罪月娘可知。

草里蛇,乃是作者既欲以竹山为我妙文作起伏顿挫之势,不得不以草里蛇作收拾竹山之笔。看者不知,乃为竹山叫屈,且为竹山责备,可笑。

张胜者,结果敬济之人也,乃敬济才见金莲,两心私许时,已于游花园之一日,作者即出一张胜,且云守备府作长随,是一念起而持刀者已至矣。可畏,可畏。

张胜结果陈敬济者,而出身却是为瓶儿来。文字七穿八达之妙,有如此。

写瓶儿进门,西门、月娘情景,却用玉楼口中描出。而西门打瓶儿处,真是如老鸨打娼妓者然。随打且随好,写西门廉耻房心俱无,而瓶儿亦良心廉耻俱无。

皆彘不若之人也。】

诗曰: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犹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话说西门庆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阴,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的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张夹批:必先叙出,庶瓶儿来,不费笔墨。】

一日,八月初旬,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从巳牌时分,就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张旁批:又大书月娘之罪。】【文龙旁批:然则自家妇女不可游自家花园矣。何罪月娘之深也。作者未必有此心,批者不知从何处看出,或者先生令正终日坐在床上不出房门也。】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间台榭。假山真水,

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张夹批:写西门市井入骨。】

四时赏玩,各有风光: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

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

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

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

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

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

棕,向日葵榴。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

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绣像眉批:不减西园雅集。】一个临轩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望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张夹批:又书月娘。】【绣像眉批:处处是月娘作俑。】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不一时,敬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绣像眉批:骂得狠甚,却又情甚,真千金不能移易一字。】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张旁批:写玉楼冷眼如画,不关心亦如画。】金莲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到没曾捉得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张夹批:此处为二人一现因。】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敬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怏不乐。口占《折桂令》一词,以遣其闷: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

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

时?不相逢,他又相思【张夹批:何以知之?】;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里头过。平昔在三街两巷行走,捣子们都认的──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受西门庆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就勒住马,上前说话。二人连忙走到跟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咱晚往那里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我有一椿事央烦你们,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庆道:“既是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吩咐你。”二人道:“那里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端的有甚么事?”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儿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里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教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脱的一般。”一面接了银子,扒到地下磕了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里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抇抇教你笑一声。”【绣像眉批:彼此俱不说破如何出气,最有养蓄。】张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够了小人了。”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张夹批:敬济才动念,张胜之名早出。淫近杀,可畏哉!】那两个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

西门庆骑马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金莲在卷棚内看收家活。西门庆不往后边去,迳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金莲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教丫头看酒来你吃。”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儿,裙边大红段子白绫高低鞋儿。头上银丝鬏髻,金镶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绣像夹批:金莲往往以媚胜。】越显得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辄起,搀着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妇人一面抠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绣像夹批:有致。】西门庆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绣像夹批:俗甚】妇人道:“我的儿,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张夹批:莲子、胡桃仁、要看者记是八月初旬,为分明官哥为谁子故也。】【绣像夹批:娇态可人。】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妇人一面摊开罗衫,露出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西门庆乘着欢喜,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张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么?我见他且是谦恭,见了人把头只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做作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个营生?”【绣像眉批:钟情文墨人为甚,惜金莲未遇耳。】【绣像夹批:又映出西门庆面目。】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张夹批:却不知家中现有敬济。处世之难如此。】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张夹批:记清。不可胡乱看过。】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想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绣像眉批:无真本事人,往往讨此没趣。】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绣像眉批:语语淫甚,骂竹山,适所以自骂,妙甚。】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每日

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张夹批:妙为复嫁根由。】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浪浪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张夹批:如画。】【绣像眉批:罗致情景宛然。】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张夹批:第一句如此写。】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有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张夹批:第二句如此写。】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那里有这两椿药材?只与他说正经话罢。【张夹批:第三句如此。】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张夹批:第四句如此。】今日问你要来了。俺们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吓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有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快休说此话!”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绣像夹批:人情。】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这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张夹批:妙。】【绣像夹批:自叫破姓名,妙。】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张胜就是保人。”【张夹批:妙。】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查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才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张夹批:一拳。】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张夹批:又写药。】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因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张夹批:一脚。】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张夹批:拖出来,却劝。妙绝。】“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张夹批:便趁来。】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借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张夹批: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的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张夹批:名字至此出。】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打他?甚情可恶!”

竹山道:“小人通不认的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丧妻,至今三年,延挨不还。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的货物。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就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写道: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

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

不致少欠。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来,见有保人、借票,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象个赖债的。”【张夹批:秀才听着。】【绣像眉批:咬文嚼字人会赖债,毒语骂尽天下。】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

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剌八着,【张夹批:如画。】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忘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

那四个人听见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蹶儿跪在地上,【绣像夹批:此是竹山长技。】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十两银子罢!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绣像夹批:还是好人。】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完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迳到西门庆家回话。西门庆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了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这口气,足够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张夹批:惟竹山用此语,恰当。】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只知存身不住,【绣像夹批:晚矣。】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的货物都留下,【绣像夹批:也是好人。】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懊悔。【绣像夹批:势利语,可笑。】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张夹批:又一赖。】

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张眉批:可知赴会日瓶儿云月娘“生日必来”之妙。】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迳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两个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耍子。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出恭,见了玳安问:“家中无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绣像夹批:瓶儿面皮老甚。】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张夹批:寄物何日还哉?月娘可恨。】【绣像夹批:月娘有主意。】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叫小的吃了两钟,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到悔过来,【绣像眉批:亦善辞。】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太医打发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一声。”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绣像眉批:数语又气又气,却又不敢再缓,妙于立言。】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张夹批:急收转,如画。】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直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对爹说,成就了此事。”于是亲自下厨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着人搬家伙过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张旁批:遥映与月娘商议。】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里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张夹批:写月娘。】【绣像夹批:太没趣。】孟玉楼走来上房,【张夹批:玉楼与金、瓶、梅三人实终始之。】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绣像夹批:未必新。】才来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到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张夹批:悔恨在寄物一着。】【绣像眉批:热人一处冷局,便乱矣。】正是: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张夹批:然而子虚何如恼也?】临了

,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骗了。”正说话间,忽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张夹批:不对月娘说。】“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张夹批:真情之甚。然而瓶儿寄物之失,西门拔梯之恶,皆见矣。】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着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首儿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绣像夹批:不见景。】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故,流那毴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绣像眉批:时时转念,写出瓶儿之浅。】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张夹批:直是行院行径,岂复人类!】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绣像眉批:虽瓶儿自取,然亦非情人举止。】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买卖!”【张夹批:市井可笑。】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绣像眉批:始终无一巧言,瓶儿毕竟老实。使金莲当此,定另有一番妙舌矣】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我精髓,【张夹批:今日仍变来摄他的。】到天明鸡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问老冯、两个丫头便知。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就象吊在麴糊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骗了。【张夹批:回护得妙甚。】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斫了头是个债椿,被人打上门来,经动官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绣像夹批:虚心语。】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张夹批:负心至此,却是虚心。】妇人道:“你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子烂化了。”【张夹批:如吮出。】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张夹批:如吮出。】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倒一个田地。”【张夹批:可杀。】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张夹批:三语直刺负心者之骨,瓶儿亦利口。】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绣像夹批:又自己出路。】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绣像夹批:此一转妙。】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张夹批:一字不差,与上文遥对。】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文禹门曰:瓶儿必定要嫁西门庆,因情乎?图淫乎?抑为寄物乎?必有能辩之者。设使蒋竹山而为伟男子也,西门庆得而殴辱之,不得而拆散之也。且西门本意,亦不过出气,尚未曾计及拆散也。其拆者瓶儿自拆,而散者竹山自散也。蒋竹山被打,为西门庆之所使,张、鲁二人知之。竹山或未必知,夏提刑亦是告知,李瓶儿固早已逆知,并计及将来,必致竹山于死,为武大、花二之续,而我亦不知死所。

此时此刻,当悔寄物之冒失,托身之荒唐,念子虚之含冤,恨西门之误事,顾何以心心念念,尚欲嫁之也?谓西门之情,有以感之乎?西门之情,果安在乎?谓寄存之物,可以归己乎?观西门之毒,果肯见还乎?前后寻思,可知李氏之必欲西门者,非因西门之情,实图西门之物也。不在所寄之诸物,实在所爱之一物也。观其詈竹山日,“中看不中吃的忘八”,对西门曰;“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心事合盘托出。昔人云:一世修貌,二世修阴。潘、驴、邓、小、闲,当以驴字为第一。战败娘子军,攻破妇人城,竟非此不可也。世有想取瓶儿者否?当先自认为西门庆,勿使人呼蒋竹山也。

乃犹有以为不然,谓瓶儿实以情感西门庆者。观其过门三日,所思之物不可得,悔恨交加,死而已矣。天果令其竟死,子虚之气,可以少平,西门之恶,可以少敛,瓶儿之罪,可以少减。作者竟不令其死,瓶儿之愿遂偿,瓶儿之丑,乃愈不可掩矣。不必待群婢之相嘲,诸人之请见,其忸怩之态,有难以形容者。即此裸跪床前,哀鸣鞭下,苟非心神俱惑,廉耻尽忘,早已玉碎灯前,花残阶下。目为淫妇,讵苛辞乎?其以西门庆为药,果何物乎?亦不过海狗肾,阳起石、淫羊藿、肉苁蓉而已尔,吁!】

张竹坡批云:“寄物何日还哉?月娘可恨。”

【文龙旁批:专以寄物为月娘罪案,不知恨其未阻欤?恨其代收欤?妇人见钱见利不知有义,当不止月娘一人,而况图财害命,赖财绝交,骗财私逃,匿财发誓,滔滔皆是也,何独罪一妇人如此之甚也。即使定罪,亦当有首从之分,岂首先之人当从末减欤?抑在轻罪不议外欤?误收之于前,此刻应作何发付?或退还之欤?抑迎娶其人欤?先生必有以处。此若谓劝西门庆不可娶其人,为图财、赖财,骗财、匿财张本,要知西门庆之娶与不娶,亦非月娘所能柞主。劝者自劝,娶者自娶,期已定矣,事已成矣。乃意外之风波,无端之离散,又非月娘之诡计以阻其娶,又非月娘之奇谋以逼其嫁。事之迟误,娶者嫁者,各居其半,而在旁之一言,竟至不与交谈。已娶过门矣,仍付之不理,而与诸妾说话。此等凶恶丈夫,尚敢与之争财而据为已有乎?观西门庆之言曰:“你要告我收你许多东西。”可见寄物尚在西门手内,非月娘之所能专也,然则何以如此深罪妇人也。批者未免心偏,故我不自觉其言之长也。岂有私心乎?亦不平之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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