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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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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批:此回单叙蕙莲乏怙宠也。夫主意单写蕙莲,而用笔亦单写蕙莲,便成呆笔。上文金莲、玉楼、瓶儿、春梅俱未呆写,后文若干人亦俱未呆笔,此文又何肯呆写?则知“赌棋枰”,又不得不然之生法穿插也。然而玉楼、金莲、瓶儿相聚一处,其消闲永昼,逐队成团,一堂春色,又不得不加一番描写,不必待“鞭靶’一回方始总描之也。早于吃车轮酒时一一描其胜满之极矣。过此数回,至“生子”后,则金、瓶永不复合矣。故此处一描,为万不可少。

“觑藏春”,见蕙莲小人之底里皆动。而金莲潜踪,已伏一势不两立之根,次早略使权术,遂使西门对蕙莲无以自解。而蕙莲之不心贴西门,已安一皮根。后文屋层变卦,愈滋悲愤,遂致捐躯而不顾也。然而金莲之恶,已盈于不言之中矣。

写听篱察壁,固是金莲本性,而一听即着,愈使后文一步不肯松也。妒妇之不容人,大半怕人如此。又与“翡翠轩”怍引子矣。

后文写玳安、写贲四,皆描写蕙莲淫荡轻狂,以致人人皆知,为来旺“醉骂”之由也。又见轻佻浅露,特特与春梅相反,以结果之不如也。

于未见金莲前,却横插一平安。一者映出蕙莲,一者为妒书童受报作伏。小人轻言取祸,往往如此。】

词曰:心中难自泄,暗里深深谢。【张夹批:一转。】未必娘行,恁地能贤哲。【张夹

批:又一转。】衷肠怎好和君说?【张夹批:又一转。】

说不愿丫头,愿做官人的侍妾。【张夹批:又一转。】他坚牢望我情真切。岂想风波,

果应了他心料者。【张夹批:又一转。】

——右调《梧桐树》

话说一日腊尽春回,新正佳节,西门庆贺节不在家,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道:“咱们今日赌甚么好?”金莲道:“咱们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银子买金华酒儿,那二钱买个猪头来,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们吃。说他会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烧的稀烂。”【张夹批:映蒋聪。】玉楼道:“大姐姐不在家,却怎的计较?”存下一分儿,送在他屋里,也是一般。”说毕,三人下棋。下了三盘,李瓶儿输了五钱。【绣像夹批:自然是他。】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把银子递与他,教他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首,连四只蹄子,吩咐:“送到后边厨房里,教来旺儿媳妇蕙莲快烧了,拿到你三娘屋里等着,我们就去。”玉楼道:“六姐,教他烧了拿盒子拿到这里来吃罢。【绣像眉批:没一些要紧,说来却是妇人极要紧心事。专从冷处摹情,使人不测。】在后边,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着,是请他不请他?”金莲遂依玉楼之言。

不一时,来兴儿买了酒和猪首,送到厨下。蕙莲正在后边和玉箫在石台基上坐着,挝瓜子耍子哩。来兴儿便叫他:“蕙莲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买了酒、猪头连蹄子,都在厨房里,教你替他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蕙莲道:“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哩。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巴巴坐名儿教我烧?”来兴儿道:“你烧不烧随你,交与你,我有勾当去。”说着,出去了。玉箫道:“你且丢下,替他烧烧罢。你晓的五娘嘴头子,又惹的声声气气的。”【张夹批:是同事之人。】蕙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道我会烧猪头,栽派与我!”于是起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绣像夹批:得法。】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来。玉楼拣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使丫头送到上房里,与月娘吃。其余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间,只见蕙莲笑嘻嘻走到跟前,说道:“娘们试尝这猪头,今日烧的好不好?”金莲道:“三娘刚才夸你倒好手段儿!烧的且是稀烂。”李瓶儿问道:“真个你只用一根柴禾儿?”蕙莲道:“不瞒娘们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烧的脱了骨。”玉楼叫绣春:“你拿个大盏儿,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他便取碟儿拣了一碟猪头肉儿递与蕙莲,说道:“你自造的,你试尝尝。”蕙莲道:“小的自知娘们吃不的咸,没曾好生加酱,胡乱罢了。下次再烧时,小的知道了。”【绣像眉批:又奉承,又卖嘴,又讨好。】便磕了三个头,方才在桌头旁边立着,做一处吃酒。

到晚夕月娘来家,众妇人见了月娘,小玉悉将送来猪头,拿与月娘看。玉楼笑道:“今日俺们下棋耍子,赢的李大姐猪头,留与姐姐吃。”月娘道:“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赌胜,亏了一个就不是了。咱们这等计较:只当大节下,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叫将郁大姐来,晚间耍耍,有何妨碍?强如赌胜负,难为一个人。我主张的好不好?”众人都说:“姐姐主张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罢。”李娇儿占了初六,玉楼占了初七,金莲占了初八。金莲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寿酒,却一举而两得。”问着孙雪娥,孙雪娥半日不言语。【绣像夹批:画。】月娘道:“他罢,你们不要缠他了,教李大姐挨着罢。”玉楼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来。”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闲,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罢了。”众人计议已定。

话休絮烦。先是初五日,西门庆不在家,往邻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摆酒,郁大姐供唱,请众姐妹欢饮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却该李娇儿,就挨着玉楼、金莲,都不必细说。须臾,过了金莲生日,潘姥姥、吴大妗子,都在这里过节顽耍。

看看到初十日,该李瓶儿摆酒,使绣春往后边请雪娥去。一连请了两替,答应着来,只顾不来。【张眉批:写雪娥处却是衬蕙莲,又为向来旺学舌伏线。】【绣像夹批:元可厌。】玉楼道:“我就说他不来,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可是他对着人说的:‘你每有钱的,都吃十轮酒儿,没的俺们去赤脚绊驴蹄。’【绣像眉批:雪娥品卑,目难入群小,玉楼过求之也。】似他这等说,俺们罢了,把大姐姐都当驴蹄看承!”【张夹批:恶。】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于是摆上酒来,众人都来前边李瓶儿房里吃酒。郁大姐在旁弹唱。当下,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共八个人饮酒。只因西门庆不在,月娘吩咐玉箫:“等你爹来家要吃酒,你打发他吃就是了。”【张旁批:两次写月娘命玉萧深情,隐笔。】玉箫应诺。

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家,玉箫替他脱了衣裳。西门庆便问:“娘往那去了?”玉箫回道:“都在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门庆问道:“吃的是甚么酒?”玉箫道:“是金华酒。”西门庆道:“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打开吃。”一面教玉箫把茉莉花酒打开,西门庆尝了尝,说道:“正好你娘们吃。”教小玉、玉箫两个提着,送到前边李瓶儿房里。蕙莲正在月娘旁边侍立斟酒,见玉箫送酒来,蕙莲俐便,连忙走下来接酒。玉箫便递了个眼色与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绣像夹批:纯是白描。】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问玉箫:“谁使你送酒来?”玉箫道:“爹使我来。”月娘道:“你爹来家多大回了?”玉箫道:“爹刚才来家。因问娘们吃酒,教我把这一坛茉莉花酒,拿来与娘们吃。”月娘问:“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儿,有见成菜儿打发他吃。”玉箫应的,往后边去了。

这蕙莲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说道:“我后边看茶来,与娘们吃。”月娘吩咐道:“对你姐说,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顿一壶来俺们吃。”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边,玉箫站在堂屋门首,努了个嘴儿与他。【绣像夹批:画。】老婆掀开帘子,进月娘房来,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绣像眉批:分明逞娇态,却写得带三分粗莽气,妙甚。】两个就亲嘴咂舌做一处。婆娘一面用手攥着他那话,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绣像眉批:开口便讨东西,讨又不多,自不是多情美人举止。】前日与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张夹批:变全以利。】西门庆道:“我茄袋内还有一二两,你拿去。”说着。西门庆要解他裤子。妇人道:“不好,只怕人来看见。”西门庆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莲摇头说道:“后边惜薪司挡路儿──柴众。咱不如还在五娘那里,色丝子女。”于是玉箫在堂屋门首观风,由他二人在屋里做一处顽耍。

不防孙雪娥从后来,听见房里有人笑,只猜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不想玉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脚。玉箫恐怕他进屋里去,便支他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里冷笑道:【绣像夹批:画。】“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绣像夹批:难说。】骑着快马也赶他不上,拿甚么伴着他吃十轮酒儿?自己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正说着,被西门庆房中咳嗽了一声,雪娥就往厨房里去了。

这玉箫把帘子欣开,婆娘见无人,急伶俐两三步就叉出来,【绣像夹批:行动是个媳妇子,妙。】往后边看茶去。须臾,小玉从后边走来叫:“蕙莲嫂子,娘说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妇人道:“茶有了,着姐拿果仁儿来。”不一时,小玉拿着盏托,他提着茶,一直来到前边。月娘问道:“怎的茶这咱才来?”蕙莲道:“爹在房里吃酒,小的不敢进去。【张夹批:人言难信。】【绣像眉批:虽假撇清,却有满肚皮卖弄意,忍不住忽然说出。】等着姐屋里取茶叶,剥果仁儿来。”众人吃了茶,这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被玉箫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绣像夹批:羞得妙。】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绯红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这里众妇人饮酒,至掌灯时分,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笑道:“你们好吃!”吴大妗子跳起来,说道:“姐夫来了!”连忙让座儿与他坐。月娘道:“你在后边吃酒罢了,女妇男子汉,又走来做甚么?”【张眉批:上段推其颠寒作热,下段写其停眠整宿。】西门庆道:“既是恁说,我去罢。”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随即跟了来。西门庆吃得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儿,后边没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这边歇一夜儿罢?”金莲道:“我不好骂的,没的那汗邪的胡乱!随你和他那里[入日]捣去,好娇态,教他在我这里!我是没处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张夹批:又点春梅。】你不信,叫了春梅问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绣像眉批:又为春梅作声价。】西门庆道:“既是你娘儿们不肯,罢!我和他往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绣像眉批:忽想到山洞中,又作一段嬉笑,令人绝倒。】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儿。不然,这一冷怎么当。”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贼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儿,休奚落我。罢么,好歹叫丫头生个火儿。”金莲道:“你去,我知道。”当晚众人席散,金莲吩咐秋菊,果然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里。蕙莲送月娘、李娇儿、玉楼进到后边仪门首,故意说道:“娘,小的不送,往前边去罢。”月娘道:“也罢,你前边睡去罢。”这婆娘打发月娘进内,还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回,【张旁批:正为忘关角门反照。】【绣像夹批:写出久惯。】见无人,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劳望眼,巫山自送雨云来。

这宋蕙莲走到花园门首,只说西门庆还未进来,【绣像夹批:漏空得妙。】就不曾扣

角门子,【张夹批:角门一。】只虚掩着。来到藏春坞洞儿内,只见西门庆早在那里秉烛而坐。婆娘进到里面,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于是袖中取出两枝棒儿香,灯上点了,插在地下。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碳火儿,还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铺,上面还盖着一件貂鼠禅衣。掩上双扉,两个上床就寝。西门庆脱去上衣白绫道袍,坐在床上,把妇人褪了裤,抱在怀里,两只脚跷在两边,那话突入牝中。两个搂抱,正做得好。却不防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窃听。【绣像眉批:悄悄冥冥,写出美人行径,自与蕙莲之两三步一溜烟天壤矣。】到角门首,推开门,【张夹批:角门二。】遂潜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蹑迹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良久,只见里面灯烛尚明,婆娘笑声说:【张夹批:如闻其声。】“冷铺中舍冰,把你贼受罪【绣像眉批:作者细心如此。】不济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绣像夹批:口角妙。】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罢,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绣像眉批:从却(脚)引到金莲,线索甚微。】你看过那小脚儿的来,象我没双鞋面儿,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绣像夹批:不脱小家子口气,妙。】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彀做!”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张夹批:细看为此。】妇人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张夹批:小人得志,大都如此。】【绣像夹批:排得毒。】金莲在外听了:“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一回,他还说甚么。”又听彀多时,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妇人说:“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张夹批:后文妒瓶儿为此。】【绣像眉批:偏来听,偏听见说他,多心人常受此气。】说道:“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们都吃他撑下去了!”待要那时就声张骂起来,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逞了淫妇的脸。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认。“罢罢!留下个记儿,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话。”于是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了,懊恨归房。晚景题过。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来,穿上衣裳,蓬着头走出来。见角门没插,吃了一惊,又摇门,摇了半日摇不开。走去见西门庆,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因看见簪销着门,知是金莲的簪子,就知晚夕他听了出去。这妇人怀着鬼胎,走到前边,正开房门,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张夹批:偏又漾开。】看见他只是笑。蕙莲道:“怪囚根子,谁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儿道:“嫂子,俺们笑笑儿也嗔?”【张夹批:妙绝。】蕙莲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绣像眉批:虽混语,却说得微妙。】妇人听了此言,便把脸红了,骂道:“贼提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来家?”平安道:“我刚才还看见嫂子锁着门,怎的赖得过?”蕙莲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刚才出来。你这囚在那里来?”平安道:“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绣像眉批:此等滑稽,柯减曼倩,不可以其小传忽之。】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卖簸箕的,说你会咂得好舌头。”【张夹批:后文书童一报,犹是第二着报应。】把妇人说的急了,拿起条门闩来,赶着平安儿绕院子骂道:“贼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张夹批:明说矣。】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将就着些儿罢。对谁说?我晓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绣像眉批:一他字,一谁字,各有所指,都不说破,非深于史者不知如此用意。】那蕙莲急起来,只赶着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铺走出来,一把手将闩夺住了,说道:“嫂子为甚么打他?”蕙莲道:“你问那呲牙囚根子,口里白说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气软了!”【张夹批:又对点一句。】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着他说:“嫂子,你少生气着恼,且往屋里梳头去罢。”妇人便向腰间荷包里,取出三四分银子来,递与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烫两个合汁来我吃,【绣像眉批:才住手,便紧接买合汁,其人品隐隐画出。】把汤盛在铫子里罢。”玳安道:“不打紧,等我去。”一手接了。连忙洗了脸,替他烫了合汁来。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头,锁上门,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然后来金莲房里。

金莲正临镜梳头。蕙莲小意儿,在旁拿抵镜、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莲正眼也不瞧他。蕙莲道:“娘的睡鞋裹脚,我卷平收了去?”金莲道:“由他。你放着,叫丫头进来收。”便叫秋菊:“贼奴才,往那去了?”蕙莲道:“秋菊扫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金莲道:“你别要管他,丢着罢,亦发等他们来收拾。歪蹄泼脚的,没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这妇人听了,正道着昨日晚夕他的真病,于是向前双膝跪下,说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绣像眉批:金莲要强人,受此一番奉承,即明知其假,亦足消气,故后语渐平也。】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我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汉子既要了你,俺们莫不与争?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你把俺们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样心儿且吐了些儿罢!”蕙莲道:“娘再访,小的并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错听了。”金莲道:“傻嫂子,我闲的慌,听你怎的?【绣像眉批:又笼络一番,巧智在蕙莲以上。】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张夹批:死蕙莲,在此数语。】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说得老婆闭口无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来了。刚到仪门夹道内,撞见西门庆,说道:“你好人儿,原来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你就告诉与人。【绣像夹批:被金莲瞒过矣。】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我和你说的话儿,只放在你心里,放烂了才好。为甚么对人说?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张夹批:险人可畏。】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并不知道。”【绣像眉批:两下失误,有致。】那妇人瞅了一眼,【张夹批:白描。】往前边去了。【张夹批:写金莲权术。】

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敬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因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叫:“傅大郎,我拜你拜,【张夹批:追魂取影。】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绣像夹批:淫妇口角。】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他门首看着,过来叫住,请他出来买。玳安故意戏他,说道:“嫂子,卖粉的早晨过去了,你早出来,拿秤称他的好来!”【绣像眉批:小器易盈。叙此一段,以为后不得其死张本。当与春梅参看,庶不失作者之意。】婆娘骂道:“贼猴儿,里边五娘、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你如何说拿秤称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妇搽了又搽?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动只拿五娘吓我!”一回又叫:“贲老四,我对你说,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张夹批:又写贲四。】好歹专心替他看着卖的叫住,请他出来买。妇人立在二层门里,打门厢儿拣,要了他两对

髩花大翠,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他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帐,丢下走来替他锤。只见玳安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

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这银子。【绣像夹批:忽又生情。】妇人道:“贼猴儿,不凿,只顾端详甚么?你半夜没听见狗咬?是偷来的银子!”玳安道:“偷到不偷。这银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灯市里,凿与卖勾金蛮子的银子【张夹批:又衬浮夸。】,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的,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绣像夹批:快意语。】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帐儿!”【张夹批:一路白描。】妇人便赶着打。

玳安把银子凿下七钱五分,交与卖花翠的,把剩的银子拿在手里,不与他,去了。【张夹批:贼。】妇人道:“贼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汉!”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与我些儿买果子吃。”那妇人道:“贼猴儿,你递过来,我与你。”哄和玳安递到他手里,只掠了四五分一块与他,别的还塞在腰里,一直进去了。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张旁批:一总。】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里进去,分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璐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见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张夹批:总写淫妇人得志,颠狂之态。则世所谓作死也。】都是西门庆背地与他的,此事不必细说。这妇人自从金莲识破他机关,每日只在金莲房里,把小意儿贴恋,与他顿茶顿水,做鞋脚针指,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正经月娘后边,每日只打个到面儿,就到金莲这边来。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行成伙儿。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他旁边斟酒,教他一处坐了顽耍,只图汉子喜欢。正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十三日。

【文龙批:读《水浒传》者皆欲作宋江,读《红楼梦》者皆欲作宝玉,读《金瓶梅》者亦愿作西门庆乎?曰:愿而不敢也。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虚鬼来也。既不敢又何以愿之乎?曰;若潘金莲之风流,李瓶儿之柔媚与春梅之俏丽,得此三人,与共朝夕,岂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则不敢,非不敢也,但愿乐其乐而不愿受其祸耳。抑知西门庆亦何常计及害哉!顾此即不能顾彼,利与害本相连,福与祸本相倚。以西门庆为可杀,则此书不淫也,以西门庆为可羡,则其人之淫,固亦一西门庆也。】

(二)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正月十二日。

【文禹门云:甚矣女子小人,断不可使其得志也。圣人谓其难养,近之远之皆不可,此盖言其大同也。其细小琐碎处,令人自去寻思。阅历深者,自能理会;自古及今,大而天下国家,小而身心性命,败坏丧身于女子小人之手者,正指不胜屈。又有小人而女子者,阉宦是也。女子而小人者,婢妓与仆妇是也。其性属阴,其质多柔,其体多浮,其量隘,其识浅,同是口眼耳鼻,别具肝肠肺腑,令人可恨,兼令人可哂。善读书者,于此回之蕙莲,其光景情形,详细玩味,便可触类旁通,则所以待女子小人者,思过半矣。

夫蕙莲亦何足怪哉!吾甚怪夫今之所谓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数载劳中,或报效情殷,捐输踊跃。一旦冷铜在手,上宪垂青,立刻气象全非,精神顿长,扬威跃武,眇视同寮,吹毛求疵,指驳前任,几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当兴之利不知兴。应去之弊不能去,坐堂皇曰打,退私衙曰钱,劝之不听,讥之不解。其不至于身败名裂也,尚自诩日: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吁嗟乎!此皆蕙莲之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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