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影坛有艳星之称的悲旦,一是阮玲玉,一是张织云。两人同是广东人,又都是养女,一前一后都嫁过茶商唐季珊,种种巧合,令人不可思议。名导演张石川曾经说过:“一个镜头前的演员,能照导演的指点,做到百分之六十以上,已经是挺不错的了,能做到百分之七十算是上驷之材。阮玲玉兰心蕙质,一点就透,能把导演的想法做到九成以上,为影坛不经见的一朵奇葩。张织云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初入影坛又仅谙粤语,指导她在开麦拉前表演,非常吃力,跟阮玲玉的演技来比,实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她谦抑虚心,所以后来也成为一颗红星。”
张织云是广东中山人,幼年跟养母到上海来谋生,因为家境不好,连中学还没读完就辍学了。她对社会少有接触,对于人情世故,完全不懂,所以对外交涉、生活安排一切全听养母的调度。养母是个不讲信义、唯利是图的狡猾妇人,所以造成张织云毕生坎坷的遭遇。张织云最初是投身明星公司才逐渐发迹的,她跟杨耐梅、朱飞、郑小秋联合主演的《空谷兰》,在卡尔登首映。当时,卡尔登是首轮西片影院,选片严格,中国影片是无法挤进去的。《空谷兰》能在卡尔登首演,大家都诧为是异数。据说明星公司是准备以先声夺人姿态,打击新成立的“民新公司”,人情银弹双管齐下,才为国片在该院上演开了先河的。
《空谷兰》上演随票赠送印刷精美、有多幅图片、厚达三十几页的手册。经过这样大力宣传,《空谷兰》果然让明星公司大赚一票,并且跟范朋克主演的《侠盗查禄》同创票房最高纪录。不过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明星公司刚把张织云捧成红得发紫的熠熠影星,立刻被民新公司的黎民伟、李应生看重,甘言厚币挖了过来。
在民国十三四年,电影事业草创时期,演员跟公司分离聚合,主要是凭感情交情,虽然也都订有合约,可是合约的约束力量是极为有限的。所以演员跳槽,说跳就跳,不像现在合约具有无限权威,在合约未满之前,是没有办法转移阵地的。黎民伟、李应生跟张织云母女是同乡,广东人是最讲乡谊的,同时张织云进民新第一部戏《玉洁冰清》,是根据天津名小说家潘公一部名著改写的。故事叙述一青年画家到乡村写生,邂逅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两人由相识而相恋。画家回到城市,又爱慕一位富家女的财富,另缔良缘。事为村女获悉,因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症。此一乡村少女角色,颇合张织云悲旦戏路,再加上黎、李对张织云养母的银弹攻势,张织云很痛快地就转到民新公司来了。
张织云踏入影界之初,在明星公司主演各片,就是由卜万苍担任摄影师。灯光的运用,位置的安排,特写的穿插,经过卜万苍尽心的规划,能增加若干美感画面,而卜又正是张绪当年,风度蕴藉,言辞清蔚,相处日久,竟然博得美人芳心。而张的养母知道,此刻想登龙门,势须借重卜万苍的支持不可,便积极撮合,于是卜、张二人由同事变腻友,很快就在古拔路营筑香巢共赋同居之爱。同时卜的好友龚稼农、汤杰搬来同住,也都转入民新公司担任演员。
《玉洁冰清》的导演顺理成章自然是由卜万苍担任,这时候难题来了。老板黎民伟看到张织云明眸善睐,艳光照人,便以财东的身份,告诉卜导演,自己打算现身银幕担任《玉》片男主角;而编剧的欧阳予倩也认为剧中生角,由自己来演最为适当。卜万苍事出两难,但又无法拒绝,只好请黎跟欧阳分别化装试镜。黎年逾中年,已无翩翩裘马的风采;欧阳原为京剧旦角出身,粉墨登场,又嫌脂粉气太浓。两人试镜均不理想,才改由仪容伟迈的龚稼农担任。卜万苍因此就跟黎老板无形中产生芥蒂,《玉洁冰清》甫告拍完,卜、黎即发生冷战,卜在民新渐变成闲散人员。
民新另外一位老板李应生,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中国翻译。早年翻译地位虽然不高,可是做了捕房舌人,就能出卖风云雷雨了。他的太太也就借着李的地位特殊,专门结交豪门巨富达官权要,成了当时十里洋场社交界中一位女大亨。以当时上海社会风气,大家都认为电影明星是交际场合中比较高级的伴侣,能够带着电影红星同餐共舞,都觉得身份高华,脸上有无限光彩。李应生太太就利用这点心理,时常以老板娘身份外出交际应酬。起初,还邀卜万苍一同参加燕游,后来索性单邀张织云了。卜万苍一看苗头不对,要张注意李的脂粉陷阱,多加警惕。可是张刚刚踏入纸醉金迷的场所,既新奇又贪玩,把卜的金玉良言当做秋风过耳,不去理会,反而变本加厉。后来张在交际场合认识人愈多,交际愈繁。张本生得清标霜洁,绚丽涵秀,在人影衣香、花光酒气中恍如一朵出水柔葩,渐渐成了阔佬们追逐的对象,反而看卜万苍刚愎自用、不太顺眼。由小吵而大吵,彼此恶言相向渐成尹邢避面。有一天张自苏州拍完影片回到上海,径自囊括细软,不告而别,搬回养母家去。卜万苍知道,侬心已变,势难挽回,三载鸳盟,只好忍痛分手。
张织云跟卜万苍分居不久,每天沉迷在歌厅舞榭,过着红唇软吻、曼舞微醺的生活。茶商唐季珊金多且闲,自然乘虚而入,日傍妆台。烈女怕磨男,过了不久盛宴宏开,唐在汇中饭店大宴亲友之后,就金屋藏娇,张从此不出华厦一步,过着温柔乡生活,等于与社会完全隔绝。就是偶或在先施、永安惊鸿一瞥,连以往极熟的朋友也难得打一下招呼。时光流转,昔日悲剧艳后,影迷们渐渐把她忘了。
唐季珊对于张织云日久生厌,又迷恋上阮玲玉,对张如弃敝屣。此时张织云大梦初醒,颇思东山再起。明星公司张石川闻听张织云已成秋扇之捐,顾念旧谊,颇想拉她一把。可是电影已从无声进入有声时代,张织云国语不太灵光,只好邀请唐槐秋跟她合作,拍了一部粤语发音的影片《失恋》。粤语片本来在上海不甚受大众欢迎,加上灯光灰暗发音不清,张不但不能恢复以往声誉,反使人觉得老去明星,确难跟现代红星一争短长。后来张把身边积蓄陆续花光,一代艳星,似乎已无人提及。
抗战初期,天津各大饭店,住的都不是正当旅客,而是游蜂浪蝶,换而言之,每家饭店除了原有常到住客之外,全让一班神女攫为窝巢。我有一天到“巴黎”访友,在三楼电梯拐角处,看见一位丽人,素面天然,别有一番丰韵;似曾相识,愣了一下,才想起她是张织云。
当年她在明星公司未走红之前,神州影片公司当家花旦丁子明突然退隐,张织云也很想换换环境,跳槽神州影片公司另谋发展,而神州老板汪煦昌也认为如果有好剧本、好导演,张织云必能成为影坛奇葩,但因她养母所索片酬太高,没能达成协议。几度晤谈,我均在座,所以她跟我并不陌生。她也一愣之后,想起前情,立刻拉我到她房间小坐。她自再度拍片失败,养母也因病去世,软红十丈,已无颜露面。在武汉混了一阵子,又辗转来到了天津,我看她处境甚差,打算送她点钱,又怕她脸上抹不开。小坐辞出,恳托元兴旅馆张老板代她付了一个月旅馆费,免得她天天为房租发愁。过了一年多,我再到天津,元兴张老板跟我说张织云半年前已不住巴黎饭店。芳踪渺渺,大概早已魂归离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