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
第一章 虞山诗派
第一节 钱谦益
第一目 对于批评态度的攻击
近人张鸿辑印《常熟二冯先生集》,其跋谓:“启、桢之间,虞山文学蔚然称盛。蒙叟稼轩赫奕眉目,冯氏兄弟奔走疏附,允称健者。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崑,隐然立虞山学派,二先生之力也。”他创立“虞山学派”之称,或不易得一般人的公认;然而二冯诗论与牧斋有相合之处却是事实,而且他们见解,对于明代诗坛,亦颇有摧陷廓清之功。我们为要看出清初诗坛这一些关系,所以也不妨即用“虞山诗派”的名称。
牧斋诗论也与其文论有关系。牧斋论文,攻击七子,攻击竟陵,其论诗也是如此。其论文,因掊击七子、竟陵之故,而提出一“真”字,重在真学问,与真性灵,其论诗也未尝不如此。不过诗与文之体制不同,性质有殊,所以他的诗论也有不能为文论所范围底。
诗至唐而变尽,也至唐而体备,所以唐以后的作家很不容易跳出唐人的范围。于是所采取的不外二种途径:或取其精神而变其面貌,如宋诗是;或袭其面貌而遗其神理,如明诗是。这固然只能说是大概的趋势。而牧斋之诗论,即是建筑在反抗明代诗坛一般的趋势上的。
明代的诗坛何以会造成这一般的趋势?易言之,即何以明代一部分人的诗论可以劫持整个的诗坛?关于这,我总觉明人的文学批评,有一股泼辣辣的霸气,与前后诸代的文学批评不同。他们所持的批评姿态,是盛气凌人的,是抹煞一切的。因其如此,所以只成为偏胜的主张;因其偏胜,所以又需要劫持的力量;因其有劫持的力量,所以又能博取一般人的附和。待到时过境迁,诗坛易帜,理论尽管变更,姿态却仍如旧。所以明代诗坛会造成这一般的趋势。不仅如此,即就牧斋的文学批评而言,虽没有这种偏胜的主张,然而一股泼辣辣的霸气,则在字里行间依旧充分地流露着的。
因此,我们看牧斋对于七子和竟陵的攻击,不要仅仅注意他内容的问题,更应注意他对于他们批评态度的攻击。内容方面的攻击,与文论中所言尚没有什么大出入。批评态度方面的攻击,才是诗论中比较明显的现象,比较可以注意的事情。
何以要重在批评态度的方面呢?即因为批评态度可以影响到诗论。《湖外野吟序》云:“萌于骄,甲于易,翳于昧,杀于欺,四者得一,即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牛鬼蛇神飞精说法。”(《有学集》十八)起初因于态度之“骄”、“易”、“昧”、“欺”而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待到下劣诗魔盘踞心腑以后,于是积非成是,反欲飞精说法为下劣诗魔建设其理论了。下劣诗魔的诗论,本难说服众人,于是不得不出以狂易的态度。他在《赠别胡静夫序》中再说:
今之称诗者掉鞅曲踊,号呼叫嚣,丹铅横飞,旗纛竿立,捞笼当世,诋谰古学,磨牙凿凶,莫敢忤视。譬诸狂易之人中风疾走,眼见神鬼,口吞水火,有物冯之,懵不自知。已而晨朝引镜,清晓卷书,黎丘之鬼销亡,演若之头具显,试令旋目思之,有不哑然失笑乎?(《有学集》二十二)
他竟以“狂易”二字,批评当时批评界的态度。狂易二字,牧斋文中时常遇到。他在《王贻上诗集序》中更加以解释。他说:“不知古学之由来而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则亦同归于狂易而已。”(《有学集》十七)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即是我所谓泼辣辣霸气的表现。其《答徐巨源书》中说得更具体:“兼并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排击之以自尊;称量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教责之以从我。榷史则晔、寿、庐陵折抑为皂隶,评诗则李、杜、长吉鞭鞑如群儿。”(《有学集》三十八)这还不是狂易是什么?以这种霸气劫持的诗坛,欲图改革,诚不容易。所以他只能慨叹着说:“今之为诗者……才益驳、心益麄、见益卑、胆益横,此其病中于人心,乘于刦运,非有反经之君子,循其本而救之,则终于胥溺而已矣。”(《有学集》二十,《娄江十子诗序》)
这是就诗坛霸气的劫持者言,至于被劫持者随波逐流,也是牧斋所痛心的。这在《族孙遵王诗序》中曾痛切地说过:
窃常论今人之诗所以不如古人者,以谓韩退之之评子厚,有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之语,庶几足以蔽之。何也?今之名能诗者,庀材惟恐其不博,取境惟恐其不变,引声度律惟恐其不谐美,骈枝斗叶惟恐其不妙丽,诗人之能事可谓尽矣。而诗道固愈远者,以其诗皆为人所作,剽耳傭目,追嗜逐好,标新领异之思侧出于内,哗世炫俗之习交攻于外。摛词拈韵,每怵人之我先,累牍连章,犹虑己之或后。虽其中写繁会,铺陈绮雅,而其中之所存者,固己薄而不美,索然而无馀味矣。此所谓勇于为人者也。生生不息者灵心也,过用之则耗;新新不穷者景物也,多取之则陈。……唐人之诗,或数篇而见古,或只韵而孤起,不惟自贵重也,兼以贵他人之诗。不自贵则诗之胎性贱;不自重则诗之骨气轻。不交相贵重,则胥天下以浮华相诱说,伪体相覆盖,风气浸淫而江河不可以复挽。故至于不自贵重,而为人之流敝极矣。(《有学集》十九)
他竟欲于诗坛中觅特立独行之士,觅不随流俗毁誉为进退的人。于此,可以看出时风众势之不易摆脱;于此,可以看出捐除旧习改革风气之大非易事。所以他在《黄子羽诗序》中也慨叹着说:“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初学集》三十二)
由前者言,他将使人看破劫持者的技俩,可以不为所动。由后者言,他将使人运用自己的思想,不致轻易为人劫持,然而在当时,为七子之学者,尺寸比拟,俯仰随人,本是牧斋之所谓“奴”。而一方面却借他人之地位,攘他人之所有,其不可一世的气概,俨然像晏平仲的御者,意气轩昂,目空一切,则又成牧斋之所谓“剽”与“僦”了。为竟陵、公安之学者,师心而妄,虽似乎可以运用自己的思想,然而其心之粗由于其才之驳,其胆之横由于其见之卑:此即震川所谓“惟庸故妄”之说。于是一方面只成为“蟪蛄之声发于蚯蚓之核”,一方面“陈根宿莽滋蔓因仍”,依旧不免腐烂满纸的结果。(见《有学集》四十七,《书梅花百咏后》)模拟者偏饶霸气,师心者亦带奴习,这是牧斋所以不得不大声疾呼,对于他们批评态度力施攻击的理由。
正因这一点,所以牧斋所欲改革者,是当时人之诗,还不重在当时人之诗论。他在《季沧苇诗序》中说过:“今夫人之称诗者,眉目不同,兴会各异,设坛分繹,互相甲乙,远则追随秦踀,近则跳浪越楚,纵极其精神才力,横度捷出,不过灭没于二百年来名人魁士洄渊洑流之中,亦成其为今人之诗而已矣。”(《有学集》十七)当时人的诗是要不得的。虽则当时人的诗,其根据也在当时人的诗论。然而牧斋在这方面却觉得平心静气,犹承认诗论本身有其相当的价值、相当的贡献。其《题怀麓堂诗钞》所云:“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由弱病以至狂病,由狂病以至鬼病,而实际则“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初学集》八十三)。这即是说诗论之改变其主张,完全是应当时诗坛的需要针对当时诗坛的病根而发的。他在《鼓吹新编序》中所假设的医喻,颇能发挥此义。
亦知夫旧医新医之说乎?旧医新医之所用者皆乳药也。王之初病也,新医禁旧医之乳药,国中有欲服者当斩其首,而王病愈。及王之复病也,新医占王病仍应服旧医之乳药,而王病亦愈。今夫诗,亦若是而已矣!上下三百馀年,影悟于沧浪,吊诡于须溪,象物于庭礼,寻扯吞剥于献吉、允宁,举世瞑眩,奉为丹书玉册,皆旧医之属也。今之所择而取者,旧医之乳药与?新医之乳药与?抑亦新医所断之乳药即旧医所服之乳药?是乳药者亦是毒害,亦是甘露,以疗病得差为能,而不应以新旧医为区别与?(《有学集》十五)
此可见牧斋并不反对旧医主张。不过,至少在当时,流弊太甚,不得不有以改革之耳。同样的药,可以是毒害,亦是甘露。同样的理论,可以救弊,也可以生弊。所以他追究李、何、李、王致病之原,深斥沧浪妙悟之说,而在《徐元叹诗序》中却说:“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案严羽字仪卿,牧斋文中常误称“羽卿”)原来沧浪之说虽有流弊,而在当时却是有贡献的。其论沧浪的诗论是如此,其论当时别家的诗论也未尝不是如此。明人诗论之一再转变,全出针砭时病,原不为误;然而所以成为每变愈下者,即由于这种劫持的霸气的态度,可以使人除此之外不再知有诗,可以使人除今人之诗以外不再知有诗。所以我说牧斋所大声疾呼以施攻击者,还在当时诗人的批评态度。
第二目 牧斋的态度
然则牧斋的态度又何如呢?上文说过,牧斋论诗各文,字里行间,时时流露泼辣辣的霸气,这是无庸讳言的。然而这有不得已不能已的情形迫之使然。“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他在《答山阴徐伯调书》中曾痛切地说过:“今所处之地,辟如人在井中,虽大呼哀号,犹不能贯行人之耳,况敢仰面而唾人耶?”(《有学集》三十九)据此,他何尝想用狂易的态度以劫持一般人呢?
除了这一点,我们须知牧斋论诗与七子、竟陵正大异其趣。他们想兼并古人,而牧斋则否;他们只标榜一格,而牧斋则否。牧斋一方面只要创成自己的风格,没有兼并古人的野心;而一方面却又尊重别人的风格,不作抹煞一切的主张。所以他是要无不学而无不舍的。
牧斋《答徐巨源书》云:“仆尝观古之为文者,经不能兼史,史不能兼经,左不能兼迁,迁不能兼左,韩不能兼柳,柳不能兼韩。其于诗,枚、蔡、曹、刘、潘、陆、陶、谢、李、杜、元、白各出杼轴,互相陶冶,譬诸春秋日月,异道并行。今之人则不然,家为总萃,人集大成。数行之内苞孕古今,只句之中牢笼风雅。今人之视古人,亦犹是两耳一口也。何以天之降才,古偏驳、今偏纯?何以人之学术,古偏俭、今偏富?何以斯世之文章气运,古则馀分闰气,今则光岳浑圆?上下千载,吾不知其何故也。”(《有学集》三十八)在此书中他很说明兼并古人的不可能。他连用几个“何以”,穷诘得何等幽默!所以如欲兼并古人,只有出于模拟剽窃之途。模拟剽窃是“奴”的态度,是所谓“学古而赝”,这是牧斋所不屑为的。
他虽不主张兼并古人,然而却主张转益多师。他深恨当时人之知见封锢,学殖柴塞,他说过:“今之结俦附党群而相噪者,祖述閅州之初学,掇拾其呕哕之余以相荐撙。谚有之,海母以虾为目,二百年来俗学无目,奉严羽卿、高廷礼二家之瞽说,以为虾目,而今之后人又相将以俗学为目,由达人观之可为悲悯。”(《有学集》十七,《宋玉叔安雅堂集序》)他又说过:“彼哉筪筪者,穿穴分科条:初盛别中晚,画地成狴牢;……化为劣诗魔,飞精入府焦,穷老蔽蔀屋,不得穿泬寥。”(《有学集》十一,《古诗赠新城王贻上》)盲从瞽说,随波逐流以自蔽其知见,这是时人之通病。所以他要转益多师,以开拓其眼界。沈休文之言曰:“飚流之所始,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体势相绝。”又江文通之言曰:“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这是他文中常称引的话。(见《有学集》十五《唐诗英华序》)正因体势相绝,而皆足动魄悦魂,所以应以多师为师。多师为师是得其神髓,却不是袭其形貌,妄想兼并古人。
因此,对于牧斋诗论所最应着眼的一点,即在不重偏胜的主张。不尚偏胜,所以或则上下古今以观察诗之流变,或则博观约取以分析诗之本质,要之,都重在观其会通。这是他诗论中可以注意的一点。他对于诗之认识所以比较正确,也即以此。
第三目 对于诗之性质之分析
现在,先看他对于诗所下的定义:
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初学集》三十一,《范玺卿诗集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啬,朦胧萌析。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阴云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初学集》三十二,《虞山诗约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囷偪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初学集》三十二,《冯定远诗序》)
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有学集》十五,《爱琴馆评选诗慰序》)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啬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有学集》十七,《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
诗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气动焉。如土膏之发,如候虫之鸣,欢欣噍杀,纡缓促数,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之真诗也。(《有学集》四十七,《题芜市酒人篇》)
我们看了上边所引的几节文辞,可以知道牧斋论诗,与七子竟陵有一个绝大的分别,即是他只从诗之内质与外缘上着眼,而不在诗之格律意匠上着眼。他说过:“今之为诗者,矜声律,较时代,知见封锢,学术柴塞,片言只句侧出于元和、永明之间,以为失机落节,引绳而批之:是可与言诗乎?”(《有学集》十八,《陈古公诗集序》)所以他是很反对尺尺寸寸,专从格律形式方面去论诗的。他又说过:“古人之诗,了不察其精神脉理,第抉摘一字一句,曰此为新奇,此为幽异而已。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一切抹杀曰,此陈言腐词而已。斯人也,其梦想入于鼠穴,其声音发于蚓窍,殚竭其聪明,不足以窥郊、岛之一知半解,而况于杜乎。”(《初学集》三十二,《曾房仲诗叙》)所以他又反对专从一字一句上推敲挑剔以论诗的。前者是李、何、李、王辈论诗之误,后者是锺、谭辈论诗之误。人家于诗内求诗,反而失诗之真;牧斋却于诗外求诗,反而得诗之本。因此,可以知道他的所谓“情”,所谓“性”,所谓“志”,所谓“才”,所谓“气”,都是就诗之内质说底。所谓“学”,所谓“识”,所谓“境”,或“遇”,或“会”,都是就诗之外缘说底。
由内质言,他引过一个很妙的譬喻。他说:
盖尝观如来捃拾教中有多乳喻,窃谓皆可以喻诗。其设喻曰:如牧牛女为欲卖乳,贪多利故,加二分水,转卖与馀牧牛女人。彼女得已,转复卖与近城女人,三转而诣市卖,则加水二分亦三。展转卖乳,乃至成糜,而乳之初味,其与存者无几矣。三百篇已下之诗,皆乳也;三百篇已下之诗人,皆牧牛之女也。由《风》、《雅》、《离骚》、汉、魏、齐、梁历唐、宋以迄于今兹,由三言、四言、五言之诗以迄于五七言今体,七言今体中则又由景龙、开元、天宝、大历以迄于“西崑”、“西江”,若弘正、庆历之所谓才子者,以择乳之法取之,自牧地而之于城市,其转卖之地不知其几,自牧女而之城中之女,其展转之人不知其几。自牧牛之女加水二分而至于作糜瞻客,其加水二分殆不可斗斛计矣。今欲于展转卖乳之后,区分而品尝之曰,此为城内之乳,此为城外之乳也;此近市初交之乳,此城中作糜之乳也。夫然后醍醐乳酪可以辨若淄渑,而不为牧牛之女所笑。(《有学集》十五,《鼓吹新编序》)
所以愈在诗之格律字句方面去求诗,离开诗的本质愈远。这是他“反其所以为诗”的方法(见《徐元叹诗序》);这是他“循其本而救之”的方法(见《娄江十子诗序》)。
因此,他论诗先论有诗、无诗。
余常谓论诗者不当趣论其诗之妍媸巧拙,而先论其有诗、无诗。所谓有诗者惟其志意逼塞,才力偾盈,如风之怒于土囊,如水之壅于息壤,傍魄结啬不能自喻,然后发作而为诗;凡天地之内恢诡谲怪,身世之间交互纬繣,千容万状,皆用以资为状。夫然后谓之有诗。夫然后可以叶其宫商,辨其声病,而指陈其高下得失。如其不然,其中枵然无所以(案当作“有”)而极其挦扯采撷之力以自命为诗,剪采不可以为花也,刻楮不可以为叶也。其或矫厉矜气,寄托感愤,不疾而呻,不哀而悲,皆象物也,皆馀气也,则终谓之无诗而已矣。(《有学集》四十七,《书瞿有仲诗卷后》)
所谓有诗、无诗,用别一种话说来,即是所谓真诗、伪诗。其《季沧苇诗序》云:“有真好色有真怨诽,而天下始有真诗。”凡不知言志永言真正血脉,而如襞人学步、如伧父学语者,谓之无诗,可;谓之伪诗,亦可。
惟有真情,才有真诗。他说:“诗者情之发于声音者也。”(《有学集》十九,《陆敕先诗稿序》)所以他以诗为真性情的表现。他又说:“古之君子笃于诗教者,其深情感荡必著见于君臣朋友之间。”(见同上)所以他以为诗人为有真性情的人。他再进一步说:“古云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其人与其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初学集》三十二,《邵幼青诗草序》)那么,诗的性情与人的性情,合而不可分了。因此,他再以为学诗即所以为学,而为学即所以为人。他说:“古之为学者莫先于学诗。诗也者古人之所以为学也,非以诗为所有事而学之也。”(《有学集》二十,《娄江十子诗序》)在此文中,说明为诗为学与为人之关系,真是所谓“通经汲古”而与明人所谓尺尺寸寸以求之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本于此种见解,所以他于《黄庭表忍庵集序》阐说以气喻诗之旨。他说:“吾少从异人学望气之术,老无所用,窃用之以观诗。以为诗之有篇章、声律、奇正、浓淡,皆其体魄也。有气焉,含藏于心识,涌见于行墨,如玉之有尹,如珠之有光,熠燿浮动,一举而可得。非是气也,于山为童山,于水为死水,于物为焦牙败种,虽有词章繁芿,匠者弗顾焉。夫子论玉有七德,而终之曰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玉之德至于珪璋特达,天下莫不贵,而其光气之著见,则田夫野人可以望而知之。”(《有学集》二十)诗到田夫野人可以望而知之,那才是志意逼蹇才力偾盈之所发作,精神性情之所表现。那才是不曾加水的原乳。
由外缘言,他也有很明彻的见解,其《胡致果诗序》云: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史也。人知夫子之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诗》也,《书》也,《春秋》也,首尾为一书,离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诗自诗,而诗之义不能本于史。曹之《赠白马》、阮之《咏怀》、刘之《扶风》、张之《七哀》,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皆于诗发之。驯至于少陵,而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称盛。皋羽之恸西台,玉泉之悲竹国,水云之茗歌,《谷音》之越吟,如穷冬冱寒,风高气慄,悲噫怒号,万籁杂作。古今之诗莫变于此时,亦莫盛于此时。(《有学集》十八)
他阐说诗与史之关系,以为时愈变则诗也愈盛。这即是所谓“结轖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大概牧斋也不能没有一些时代的刺激吧!故国禾黍,不能无感,所以他以为随时代而反应的诗才是真诗。
本于此种见解,所以他于《华闻修诗草序》又以水喻诗,他说:“苏子瞻《惠出泉诗》云:‘兹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遇隙则发见,臭味实一族。’余尝持此以论诗,以谓古人之诗,奇正浓淡万有不齐,要其空中满腹,遇隙而发见则一也。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足以灌一畦,求其瓶罂走海内,岂可得乎?”(《初学集》三十二)遇隙则发见,正是对于诗之外缘最好的说明了。
第四目 牧斋之杜诗学
牧斋论诗之积极主张既明,最后,再一述牧斋之杜诗学,以说明与其论诗主张之关系。
杜甫论诗主旨,最重要的,便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二语,牧斋之论诗,似很受其影响。牧斋之攻击李、何、李、王与锺、谭诸人,即是别裁伪体的表现,而其自己建立的论诗主张,即以转益多师为宗旨。这消极的与积极的主张,在杜甫说来原是一贯的,在牧斋说来也是一贯的。其《徐元叹诗序》云:
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难言也。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狥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谓以大海内于牛迹者也。……先河后海,穷源遡流,而后伪体始穷,别裁之能事始毕。虽然,此盖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导之。导之之法维何?亦反其所以为诗者而已。《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不本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谕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宁质而无佻,宁正而无倾,宁贫而无僦,宁弱而无剽;宁为长天晴日,无为盲风涩雨;宁为清渠细流,无为浊沙恶潦;宁为鹑衣短褐之萧条,无为天吴紫凤之补坼;宁为粗粝之果腹,无为荼堇之螫唇;宁为书生之步趋,无为巫师之鼓舞;宁为老生之庄语,无为酒徒之狂詈;宁病而呻吟,无梦而厌寱;宁人而寝貌,无鬼而假面;宁木客而宵吟,无幽独君而昼语:导之于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诸言志永言之故,诗之道其庶几乎。(《初学集》三十二)
这是所谓别裁伪体的方法。别裁伪体必先河后海,穷源遡流,所以要反其所以为诗,而求诗之本。在这方面,可以看出牧斋对于诗之认识,与七子、锺、谭诸人不同。其《曾房仲诗序》云:
余盖尝奉教于先生长者,而窃闻学诗之说,以为学诗之法莫善于古人,莫不善于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南山》、白之《讽谕》,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仝、马异之流,盘空排奡,横从谲诡,非得杜之一技者乎?然求其所以为杜者无有也。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者分身也,逆流顺流,随缘应化,各不相师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向令取杜氏而优孟之,饬其衣冠,效其颦笑,而曰必如是乃为杜,是岂复有杜哉!本朝之学杜者以李献吉为巨子,献吉以学杜自命,聋瞽海内,比及百年,而訾謷献吉者始出,然诗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谓不善学也。……房仲有志于是,余敢以善学之一言进焉。杜有所以为杜者矣,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者是也。学杜有所以学杜者矣,所谓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者是也。舍近世之学杜者,又舍近世之訾謷学杜者,进而求之,无不学无不舍焉,于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极矣乎?(《初学集》三十二)
这又是所谓转益多师的主张。转益多师,则上薄《风》、《雅》,下该沈、宋,无不学而又无不舍,才能成为真诗,不致流为伪体。在这方面,又可看出牧斋对于论诗之态度,也与七子、锺、谭诸人异趣。
他是以杜诗学为其诗学,所以消极方面,批评七子、锺、谭,都很中肯,积极方面,又能建立比较完善之诗论。牧斋之为杜甫功臣,又岂仅仅在笺杜一方面!
第二节 冯班(冯舒附)
第一目 所谓虞山诗派
冯班,字定远,号钝吟,常熟人,与兄舒齐名,号二冯。所著有《冯氏小集》、《钝吟集》、《游仙诗》、《钝吟乐府》及《钝吟文稿》、《钝吟杂录》诸书。又与其兄评点《才调集》。
冯氏兄弟之论诗主张,略同牧斋。冯舒有一篇《陆敕先诗稿序》谓:
诗有法乎?曰:有。乐府之别于苏李五言也,古体之别于律也,是也。如人之四肢耳目各有位居,如是而后谓之人。舍法而求情,则魃目在顶,未可称美盼也。诗有情乎?曰:有。《国风》好色而不淫也,《小雅》怨诽而不乱也,是也。如四肢之于运动,耳目之于视听,如是而后谓之得其官。舍情而言法,则阳虎貌似,仅可以欺匡人也。二者交相资,各不相悖,苟无法而情,无情而法,无一可也。(《默庵遗稿》九)
他一方面讲法,一方面主情,必须二者交相资,这也同于牧斋的意见。牧斋以主情故反对七子,以讲法故复反许道陵。此意在钝吟文中也屡见论述。如《隐湖倡和诗序》中说:“为王、李之学者则曰诗须学古,自汉魏盛唐而下不对竟只字;为锺、谭之体者,则曰诗言性情不当依傍古人。”(《钝吟文稿》)王、李与锺、谭的缺点,即在得其一而遗其一,不能二者交相资,反使二者交相悖。又钝吟《马小山停云集序》中说得尤其明白:
诗以道性情。今人之性情,犹古人之性情也。今人之诗,不妨为古人之诗。不善学古者不讲于古人之美刺,而求之声调气格之间,其似也不似也则未可知,假令一二似之,譬如偶人刍狗徒有形象耳。黠者起而攻之以性情之说,学不通经,人品污下,其所言者皆里巷之语,温柔敦厚之教,至今其亡乎?(《钝吟文稿》)
由这一点言,可说是虞山诗人共同的主张。所以冯舒《以明上人诗序》谓:“吾虞之言诗者则异于是矣。曰诗者志之所之也,称事达情,以文足志而已。”(《默庵遗稿》九)而冯班之《停云集序》亦言:“虞山多诗人,以读书博闻者为宗,……未尝不学古人也,……然亦不专专乎往代之糟粕也。”所谓“虞山诗派”,在这共同立场上是可以成立的。不过牧斋之范围较广,而冯氏弟兄则取径较狭。所以钝吟于不满王、李、锺、谭之后,却轻轻一转,归到温柔敦厚之教。他所说的温柔敦厚之教,是要学古之词以抒己之情,词取其缛,情取其隐,那就觉得温柔敦厚了。故他于《停云集序》中论及虞山诗风之后,再加上一句,“工拙浅深,人人不同”,那么,他似乎以工与深自居了。所谓词缛情隐,正合既工且深的格。这是二冯作风在虞山诗派中稍微立异的地方。
至于钝吟诗论与牧斋最相类似者,为其《钝吟杂录》第五卷《严氏纠谬》一部分。此卷专驳沧浪妙悟之说,即王渔洋《古夫于亭杂录》讥为拾某宗伯牙后慧者,故其持论多同牧斋。
钝吟所论,于沧浪论禅论诗之误,多所纠正,是其长处。但所举的多是些小问题,并不重要。论其比较重要者,乃是驳沧浪论悟与以兴趣言诗的问题。他说:
沧浪云“不落言筌,不涉理路”,按此二言似是而非,惑人为最。夫迷悟相觉,则假言以为筌;邪正相背,斯循理而得路。迷者既觉,则向来之言还归无言;邪者既返,则向来之路未尝涉路。是以经教纷纭,实无一法可说也。此在教家已自如此,若教外别传则绝尘而奔,诚非凡情浅见所测,吾不敢言也。至于诗者言也,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但其言微,不与常言同耳。安得有不落言筌者乎?诗者,讽刺之言也,凭理而发,怨诽者不乱,好色者不淫,故曰思无邪。但其理玄,或在文外,与寻常文笔言理者不同,安得不涉理路乎?沧浪论诗,止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见,其实脚根未曾点地,故云盛唐之诗如空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种种比喻,殊不如刘梦得云兴在象外,一语妙绝。又孟子言说诗者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更自确然灼然也。呜呼,可以言此者寡矣。沧浪只是兴趣言诗,便知此公未得向上关捩子。(《钝吟杂录》五)
沧浪既以兴趣言诗,主张不落言诠,不涉理路,所以要参活句,勿参死句。但在钝吟却说:
沧浪云:“参活句勿参死句。”按禅家言死句活句,与诗法全不相涉也。禅家当机煞活,有时提倡,有时破除,有时如击石火,闪电光,有时拖泥带水,若刻舟求剑,死在句下,不得转身之路,便是死句。诗人所谓死活句,全不同,不可相喻。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禅须参悟,若“高台多悲风”、“出入君怀袖”,参之亦何益!凡沧浪引禅家语多如此,此公不知参禅也。(《钝吟杂录》五)
这些话与牧斋《唐诗英华序》所言,有些类似。实则此种争论,全由立场不同,不必定以沧浪为误。这于下文论王渔洋神韵说时再行阐说。盖钝吟既以温柔论诗,所以只以“兴在象外”之语为妙,所以只以“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志”之语为确然灼然,而所谓死句活句的看法,遂亦与沧浪不同。这些原未必是此是彼非的问题。不过沧浪以重兴象之故而谓“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集中,识者观之不能辨,则真古人矣”云云,便与他所谓“作诗须辨尽诸家体制”之说,不免自相矛盾。所以钝吟说:“古之诗人既以不同可辨者为诗,今人作诗乃欲为不可辨者。”(《钝吟杂录》五)此种矛盾现象的指出,确是值得注意的。
第二目 温柔敦厚与文体论
钝吟诗论,在消极方面,对七子竟陵的攻击、对沧浪诗话的攻击,诚可称是虞山诗派。至其积极的主张,则为钝吟所自得。其论温柔敦厚,是钝吟辨护其自己作风的理论;其论文体,又是钝吟指摘明人之误而进一步的建设。兹分别言之于次。“温柔敦厚诗教也”,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足为奇;但冯氏论诗主张,确是从这点出发的。他说:
乐无与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于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钝吟杂录》一)
顾仲恭先生不能作诗,尝自言不解其故。余告之曰,温柔敦厚,先生似不足。(同上)
此外,在其他各文中提到温柔敦厚四字的,也有好些处。不过,他所谓温柔敦厚,与后来沈德潜所说的温柔敦厚,又不全同。于此,我们又须注意他的诗学。王应奎《柳南随笔》,颇论到钝吟的诗学。如云:“定远之诗以汉魏六朝为根柢而出入于义山、飞卿之间。”(卷三)又云:“吾邑冯钝吟之学,以‘熟精《文选》理’为主。文必如扬雄、邹衍、李斯、司马相如,以至徐、庾、王、杨、卢、骆辈,而后为正体也。诗必自苏、李、曹、刘以至李、杜,而得杜之真者,李义山也。”(续笔)所以定远之诗颇多艳体及咏物之作。定远之诗学如此,而论诗主旨又如彼。所以他的论诗,盖以温柔敦厚建立其艳体诗的理论。钱陆灿序钱玉友诗云:“学于宗伯之门者,以妖冶为温柔,以堆砌为敦厚。”这所说的即是指钝吟一派。他的话,对于钝吟之诗虽有微辞,然而却颇中肯。
所以我们所应注意的,是他如何在香奁体、西崑体上面涂饰温柔敦厚的理论。他不赞成江西诗,以为江西诗粗劲的流弊至不成文章(见《寒厅诗话》引冯定远语)。他又不赞成讽刺诗,以为轻薄不近理的是有韵的谤书(见《钝吟杂录》一)。因为这些都与温柔敦厚之旨不合。其《叶祖仁江村诗序》云:“虞故多诗人,好为脂腻铅黛之辞,识者或非之;然规讽劝戒,亦往往而在,最下者乃绮丽可诵。今一更为骂詈,式号式呼,以为有关系,纨袴子弟不知户外有何事,而矢口谈兴亡如蜩螗聒耳,风雅之道尽矣。”(《钝吟文稿》)他总以为脂腻铅黛之辞,犹胜骂詈之作。所以他说:“以屈原之文,露才扬己,显君之失,良史以为深讥。忠愤之词,诗人不可苟作也。以是为教,必有臣诬其君,子讼其父者,温柔敦厚其衰矣。”(《钝吟文稿》,《陆敕先玄要斋稿序》)因此,他教人宁以《才调集》、《玉台新咏》二书为主,而不欲空言有关系。
他在这方面再有一种积极的理论。他以为:“韩吏部,唐之孟子,言诗称鲍、谢;南北朝红紫倾仄之体,盖出于明远。西山真文忠公云:‘诗不必颛言性命,而后为义理。’则儒者之论诗可知也已。”他先举了唐宋儒者的言论以为根据,于是他再说:“人生而有情,制礼以节之,而诗则导之使言,然后归之于礼,一弛一张,先王之教然也。”(均见《陆敕先玄要斋稿序》)这样,他再找到了先王之教为根据了。礼所以节其情,诗却正所以导之使言其情,于是红紫倾仄之体正是礼义所在。“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句话在冯钝吟看来,应当又有另一种新的解释了。论诗主温柔敦厚,却不同于沈归愚,论诗言性情,却又不同于袁子才。在他们为这些问题往复辨论者,在钝吟却把他沟通之。这可以说是他的特见。
不仅如此,即使倾仄之文,为非礼义所宜,而红紫之体仍不失为诗文正宗。他在《陈邺仙旷谷集序》中说:
徐、庾为倾仄之文,至唐而变;景龙云纪之际,沨沨乎盛世之音矣。温、李之于晚唐,犹梁末之有徐、庾,而西崑诸君子则似唐之有王、杨、卢、骆。杜子美论诗有江河万古流之言,欧阳永叔论诗不言杨、刘之失而服其工,古之论文者其必有道也。盖徐、庾、温、李,其文繁缛而整丽,使去其倾仄加以淳厚,则变而为盛世之作。文章风气其开也有渐,为世道盛衰之征,君子于此有前知之道焉。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非直音声,其文字则亦有然者。盛而衰,衰而盛,其变如循环,非老于学者不足以辨之。(《钝吟文稿》)
这样,他的“炼饰文采”的主张,找到了理论上的根据。他以为清词雅致,非无可取,而总不免寒乞相,不足以尽文章之观;必须才大学富,繁缛整丽,始见能事。人见红紫之体以为诗文之衰,他却称为转盛之因。宁取倾仄,不尚讥讪;宁取红紫,不尚寒薄。这是他积极方面的理论。故于《同人拟西崑诗序》中再说:“呜呼,自江西派盛,斯文之废久矣!至于今日耳食之徒,羞言崑体,然王荆公云,学杜者当从李义山入,欧阳文忠尝称杨、刘之工,世有二公必能鉴斯也。”后人能于这一方面发挥其理论者,惟钱保塘《沈云樵无定云盦诗集序》所言(见《清风室文抄》四),差与钝吟论旨,有些类似。
西崑艳体之外,钝吟所好即为《游仙诗》,盖取其运用才情,别有寄托,与西崑艳体相同。其兄已苍序其诗云:“大抵诗言志,志者心所之也,心有在所未可直陈,则托为虚无惝怳之词,以寄幽忧骚屑之意。昔人立义比兴,其凡若此,自古及今,未之或改。故诗无比兴非诗也,读诗者不知比兴所存,非知诗也。”(《默庵遗稿》九,《家弟定远游仙诗序》)比兴也,温柔敦厚也,都成为他们论诗的基础了。
冯氏论诗之长尚有一点足述,即在其文体论。明人之论文体不知源流正变,故所论都不免过泥。他们以为某体应有某格,于是强定诗与乐府之分,强定赋与歌行之分,实则都不过是悬格以求为模拟的方便而已。这种错误,清初人也往往指正,但是没有钝吟说得详备。
他从诗乐的源流上说明其体制之流变,于是知明人乐府生吞活剥,故作奇句之非。他说:“伯敬承于鳞之后,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平美者为诗,其评诗至云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诗,谬之极矣。”(《钝吟文稿》,《古今乐府论》)他又说:“今日作乐府,赋古题,一也,自出新题,二也,据此而曰某篇似乐府语,某篇似诗语,皆于鳞、仲默之敝法也。”(又《论乐府与钱颐仲》)这些话,后来王渔洋也时常论及,故知渔洋称其多前人未发者,当即指此。渔洋不妨反对他驳沧浪之说,同时也不妨赞同他的文体论。王应奎《柳南随笔》于此问题,乃谓渔洋前后议论之相反,由与赵秋谷有隙的关系,则不免小视渔洋了。
又明人之论诗赋,也有同样拘泥的情形。他则以为“诗赋分区定于前汉,然体例相近,赋或似诗,诗或似赋”,所以汉世多五言小赋,而庾信之赋亦似七言歌行。明人不知此理,强生分别,于是杨升庵改梁元帝赋为诗,李空同改骆宾王赋为诗,而王凤洲直云王子安《春思赋》以为歌行则佳,以为赋则拙。(见《钝吟文稿》,《论诗与叶祖德》)钝吟集中多举这一类的错误,即是钝吟论文体比明人通达的地方。
明人对于文体区分,过求清晰固不合事实,然有时不加划分,又易涉混淆。如冯惟讷《诗纪》于古逸部分尽载铭、诔、箴、诫、祝、赞、繇词诸体,而锺、谭《诗归》亦选及《易林》,此又明人不明诗体之证。(《钝吟杂录》三)明人分析不当者,钝吟则观其会通;明人混淆不清者,钝吟又细加区别。这是他的贡献。昔人之论文体,只须分得有理,如《文苑英华》之分歌行与乐府为二,他也承认的;只须合得有理,如昔人之以歌谣为诗,他也承认的。对于文体的辨析,不能不谓是钝吟诗论中一大功绩。
此外,论六朝文笔之分,论齐梁体与律体之别,论绝句有古律之分,亦多前人所未发。(见《杂录》卷三及卷四)王渔洋、赵秋谷之论古诗声调,恐亦受其影响。
第二章 神韵说
第一节 王夫之
第一目 兴观群怨
王夫之,衡阳人,字而农,别号薑斋,明亡后隐于湘西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六卷。生平著书甚多,其论诗之著有《诗绎》与《夕堂永日绪论》二种。丁福保即据以辑入《清诗话》,合称为《薑斋诗话》。
船山论诗颇多精辟的见解。他同黄梨洲一样,本儒家的见地,阐诗道之精蕴,而所见比一般道学家为高。尤其船山之说,似乎更胜一筹。
黄梨洲也曾以兴、观、群、怨论诗。他根据孔安国、郑康成之注,以“兴”为“引譬连类”,故后世咏怀、游览、咏物之作也是兴;以“观”为“观风俗之盛衰”,故后世吊古、咏史、行旅、祖德、郊庙之什也是观;以“群”为“群居相切磋”,故后世公、赠答、送别之类也是群;以“怨”为“怨刺上政”,故后世哀伤、挽歌、遣谪、讽谕之篇也是怨。于是再本此以论后世之诗:“谓古之以诗名者,未有能离此四者,然其情各有至处。其意句就境中宣出者,可以兴也;言在耳目赠寄八荒者,可以观也;善于风人答赠者,可以群也;悽戾为骚之苗裔者,可以怨也。”(见《南雷文定四集》一,《汪扶晨诗序》)这固然较经学家的训诂为通达,然而犹把兴观群怨看成四个物事。而在王船山则不然。他说:“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诗绎》)这样讲,兴、观、群、怨四字,便成活看,不是呆看。盖梨洲所讲的是作诗者之兴、观、群、怨,而船山所讲的乃是读诗者之兴、观、群、怨。所以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雎》兴也,康王宴朝而即为冰鉴;‘稺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诗绎》)此说极妙。假使由作诗者之兴、观、群、怨言,便不易脱经学家的见解。他说:“经生家推《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夕堂永日绪论》)所以他要由读诗者之兴、观、群、怨言,才与文学批评有关。于是又说:“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因此,《论语》之所谓“可以”,船山之所谓“动人”,都应着眼在读者的方面的。可以兴,是使读者兴,可以观,也是使读者观,推之群与怨,莫不如此。所以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
明白这一点,然后知梨洲之与船山,同样本于儒家的见地,以阐诗道之精蕴,而所得各有不同。梨洲所言处处在指示人如何作诗,如何学诗,所以要说明什么是诗。船山所言则异是,他处处在指示人如何读诗,如何去领悟诗,所以只说明诗是怎样。
然而指示领悟的方法以使“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这便不是很容易的事。训诂家不能领悟诗趣的,评点家也一样不能领悟诗趣。拘于字面以解诗则失之泥,拘于章法以解诗则失之陋,拘于史迹以解诗则失之凿。明人以《诗经》作文学作品读,不作经学读本读,这眼光本是不错的。不过如孙月峰、锺伯敬一流以评点批尾之学当之,则要不得。要不得,所以招钱牧斋之诋诃。王船山的《诗绎》实在也是同此眼光,同此手法,而说来却高人一筹。他没有训诂家、道学家的习气,只用文学的眼光,所以说来精警透澈。他又不如评点家这般肤浅;他所说的仍本于儒家的见地,所以又觉其切实。以文学眼光去读诗,则于诗能领悟;本儒家见地以论诗,则于诗能受用。《诗绎》中说:“艺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则为刻木之桃李;释经之儒不证合于汉魏唐宋之正变,抑为株守之兔罝。”像他才能打通经学与文学之间的一条路。真的:“汉魏以还之比兴,可上通于风雅:桧、曹而上之条理,可近译以三唐。”这样,所以我说王船山的诗论是偏重在读诗。
第二目 法与格
昔人讲诗,也曾示人以领悟,但是所拈出的是一个“法”字。于法中求悟,便只能偏重在作法方面,而不会理会到诗人作诗之本意。所以他最反对法。他说:
近有吴中顾梦麟者以帖括塾师之识说诗,遇转则割裂别立一意,不以诗解诗,而以学究之陋解诗,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子学诗,其弊必至于此。(《诗绎》)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双转,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近有顾梦麟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蠚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夕堂永日绪论》)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同上)
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同上)
他反对以转韵立界限的法,他反对以情景相配的法,他更反对讲起承转收的法。易言之,即是他反对一切画地成牢以陷人的法。盖这些法,都是学究指示初学作诗者的一种门径。用这些话头以论昔人之诗,当然觉其枘凿不入。一方面曲解古诗,一方面也使人拘束得不会作诗,因为这些都是死法。“死法之立,总缘识量狭小,如演杂剧,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样步位,稍移一步则错乱,若驰骋康庄,取涂千里,而用此步法,虽至愚者不为也。”(《夕堂永日绪论》)所以在这些死法中,不会了解诗,也不会作诗。
比这种呆板的法,讲得稍微活一些,则有所谓“格”。格的问题,王氏也是不赞成的。因为格也是艺苑教师的手法。他说:
一解奕者,以诲人奕为游资,后遇一高手与对奕至十数子,辄揶揄之曰,此教师奕耳。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锺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夕堂永日绪论》)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是知立才子之目,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耳。(同上)
立下了法,可以窒塞生机;定下了格,也足以桎梏才情。这样,都不是性情中事,所以无当于兴、观、群、怨,只为建立门庭的方便而已。明人论诗,正因各以偏胜见长,所以分别门户。清初一般人,大抵均反此风气,不欲以门庭自限。于是有一共同的倾向,都求之于古,同时也即求之于作诗之本。盖惟有这样,才能如船山所说“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
第三目 意与势
然则船山是否绝对不讲法与格呢?那也不然。他也承认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不失为一法;他也知道法的作用是所以成章。但是他所要破的是陋人之法,是这些小家数的法,是拘泥于法而不知变通的法。因此他不论法与格,而论意与势。意与势,即是船山所谓法与格,而实在即是一切法与格所由来之基础条件。他说: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天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我尝以为船山诗论,与当时牧斋、梨洲诸人都不同。船山固有不满意李献吉一流人的言论,然而假使与牧斋、梨洲诸人比,则船山不能算是反对献吉了。他的言论,只能称修正献吉。我又以为船山诗论颇与王渔洋相同,渔洋诗论,实在也是对于李、何诗论的修正。所以二王诗论颇有相似之处。这其间固然未必有直接的关系,至少也可见所见之暗合。我尝推求其所以如此的原因,恐怕船山所提出的意与势,便是重要的原因了。不主张建立门庭,不主张守一局格,这是船山与钱、黄诸氏所同的。但钱、黄等均离开了诗而求作诗之本,所以偏重在性情方面。船山则依旧于诗中求诗,然而却不是死法,不是定格。这是与牧斋、梨洲不同的原因。
论到势,所谓“天矫连蜷,烟云缭绕”,已有神韵的意思。而尤其与渔洋神韵之说为相类似者,莫过于下引《夕堂永日绪论》中的一节话: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四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献吉诗,“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固自不失此风味。
论势,而于五绝中求之,便有风味可言。否则,只是浑灏流转的气势而已。渔洋论诗最推重白石言尽而意不尽之语,实则也即是咫尺有万里之势的意思。
第四目 情与景
梨洲论诗,于情景的关系,说得已很妙,然而犹觉其担板搭实,没有船山说得空灵。盖船山之所谓情与景,即从诗意中求。而梨洲所论则是于诗人中求,只是诗人与环境的关系而已。船山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是景须待意以灵的。船山又说:“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均《夕堂永日绪论》)是意又是以情为主的。这一节说明意与情景的关系最为明显。《夕堂永日绪论》中论情与景的地方很多。如云: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又《诗绎》中云:
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当知“倬彼云汉”,颂作人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无适而无不适也。唐末人不能及此,为玉合底盖之说,孟郊、温庭筠分为二垒,天与物,其能为尔阄分乎。
这些都是情景融浃之说。能这样情景融浃,然后在人则见其胸次绝无渣滓;在诗则不烦推敲自然灵妙。景中生情,而后宾主融合,不是全无关涉;情中生景,而后不即不离,自然不会板滞。以写景的心理言情,同时也以言情的心理写景,这样才见情景融浃之妙。这样才是所谓神韵。所以说:“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夕堂永日绪论》)
然而船山却不拈出神韵两字为其论诗主张,则以一经拈出,自有庸人奔来凑附,依旧蹈了建立门庭的覆辙。才破一格,复立一格,这在船山是不为的。船山何以不为呢?这在上文已说过,船山所指示的是读诗的方法,而不是作诗的定格。不过他论读诗当然也不能全与作诗无关,所以也讲到意与势,也讲到情与景,然而照他这样讲法,是所谓意者情与景相融浃的境界而已。意既由情与景的融浃,所以意在言先。而由情与景相融浃以写出的意,当然有性情,有兴会,当然妙合无垠,当然自然凑附,当然能咫尺而有万里之势。诗而有势,即有风味,即是神韵,所以无字处皆是意,而意亦在言后。意在言,后则当然能使读者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所以我说船山诗论,还是重在读的方面,重在领悟的方面。
第二节 王士禛
第一目 渔洋诗与神韵说
王士禛,后易名士祯,字贻上,号阮亭,自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事见《清史稿》二百七十二卷。
渔洋之诗,自是一代正宗。在当时,正值大家都厌王、李肤廓锺、谭纤仄之后,渔洋独以大雅之才标举神韵,扬扢风雅,而声望又足以奔走天下,文坛主盟,当然非渔洋莫属。可是渔洋之诗,与其诗论,虽亦耸动一时,而身后诋誐亦颇不少,生前劲敌遇一秋谷,身后评骘又遇一随园,于是神韵一派在乾嘉以后,便不闻继响。
大抵渔洋之失,即在标举神韵。标举神韵即立一门庭,门庭一立,趋附者固然来了,而攻击者也有一目标。这还是小问题。最重要的,乃在立了门庭之后,趋附者与攻击者都生了误会,误会一生,流弊斯起。所以我以前说过,由这一点言,王船山便比王渔洋为聪明。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先引一篇比较长一些的文字。这即是杨绳武《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王公神道碑铭》。
公之诗既为天下所宗,天下人人能道之,然而公之诗非一世之诗,公之功非一世之功也。公之诗笼盖百家,囊括千载,自汉魏六朝以及唐宋元明人,无不有咀其精华,探其堂奥,而尤浸淫于陶、孟、王、韦诸公,有以得其象外之音,意外之神,不雕饰而工,不锤铸而炼,极沉郁排奡之气,而弥近自然,尽镵刻绚烂之奇,而不由人力。尝推本司空表圣味在酸咸之外,及严沧浪以禅喻诗之旨,而益伸其说,盖自来论诗者或尚风格,或矜才调,或崇法律,而公则独标神韵,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公于书无所不窥,于学无所不贯。……而或者但执诗以求公之诗,又或执一家之诗以求公诗,其亦终不足以语于知公也明矣。(《清文录》五十五)
在此文中,固然不免充满了揄扬的气分,然而却说明了两点:(一)执一家之诗以论渔洋之诗为不得要领;(二)执一端之诗以论渔洋之诗论也为不得要领,因为“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神韵中有风格、有才调、有法律,这是向来论神韵者所不曾提到的一点。
我们假使再欲证实此说,则有王渔洋自己所说的言论在。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中曾有一节记载,说他晚居长安,位益尊、诗益老,每勤勤恳恳以教后学,时于酒酣烛炧,兴至神王,从容述说下边的话:
吾老矣,还念生平论诗凡屡变,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忽不至于转移也。少年初筮仕,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亦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压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然心忧,于是以大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
则可知神韵之说到晚年始成为定论。考渔洋选《三昧集》在康熙二十七年,时渔洋已五十五岁。按俞氏序中所言,渔洋诗格与其论诗主张凡经三变,早年宗唐,中年主宋,晚年复归于唐,这是论渔洋诗与其诗论者,不可不注意之点。此点在渔洋生前,已经引起了争论。汪季甪与徐健庵二人对于渔洋的认识,便不相一致。当在一个文酒之会,徐健庵称新城之诗度越有唐,而季甪却说:“诗不必学唐;吾师之论诗未尝不兼取宋元。辟之饮食,唐人诗犹粱肉也,若欲尝山海之珍错,非讨论眉山、山谷、剑南之遗篇,不足以适志快意。吾师之弟子多矣,凡经指授斐然成章,不名一格。吾师之学无所不该,奈何以唐人比拟!”而健庵则龂龂置辨,以为渔洋诗惟七言古颇类韩苏,自余各体体制风格未尝废唐人绳尺。这段争论,直到后来季甪卒后,徐氏为渔洋《十种唐诗选书后》,犹且旧事重提,以伸渔洋宗唐之说。所以一般人以神韵之说,与才调无关,此种误会,原不起于后世。
尤其应该注意的,他们争论之焦点,还在对于唐诗之认识。渔洋之标举神韵,一见于其所选《神韵集》。渔洋在扬州,尝选《唐律绝句五七言》若干卷授其子启涑兄弟读之,名曰《神韵集》。时在顺治十八年,渔洋仅二十八岁。(1)可知渔洋标举神韵并不是晚年之说。又一,见于其所撰《池北偶谈》。书中曾引汾阳孔文谷说,论诗以清远为尚,而其妙则在神韵(见卷十八)。《池北偶谈》之成书,在康熙二十八年,时渔洋已五十六岁,此在他选《唐贤三昧集》之后。若参以俞兆晟《渔洋诗话序》所言,则此言神韵,实可视为晚年定论。早年晚年并标举神韵,同时也并宗唐诗,可惜我们现在不曾见到《神韵集》,假使能得到此种选本,以与《唐贤三昧集》相比较,那么渔洋所谓神韵之说,更容易澈底了解。徐、汪之争,在康熙二十二年,时《唐贤三昧集》与《十种唐诗》均未选定,所以我以为他们争论之点,还在对于唐诗之认识。徐氏《十种唐诗选书后》一文中又说过:“季甪但知有明前、后七子剽窃盛唐,为后来士大夫讪笑,尝欲尽祧去开元大历以前,尊少陵为祖,而昌黎、眉山、剑南以次昭穆。先生亦曾首肯其言,季甪信谓固然,不寻诗之源流正变,以合乎国风、雅、颂之遗意,仅取一时之快意,欲以雄词震荡一时,且谓吾师之教其门人者如是。”这一点,实是他们争论的焦点。季甪之不欲宗唐,即因避免前、后七子的习气,所以一般人以神韵之说与法律无关,此种误会原亦不起于后世。
论述到此,我们对于渔洋神韵之说,应当分别看出他所以标举神韵之动机。其一,是由于格调说的影响,早年之标举神韵,恐即起因于此。其二,是对于宋诗流弊的纠正,即所谓“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于是“以大音希声,药淫哇恶习”,晚年之标举神韵,则又起因于此。此二种动机不同,于是所谓神韵也者,即使是同一意义,也不能不异其作用。后人只见到他晚年定论,所以一说到神韵,便与盛唐王、孟之诗相联系,而似乎觉得与才调、格律等等全无关系了。我们假使不看到他们弟子中如俞兆晟、汪懋麟(秀甪)诸人的话,恐怕谁也不会相信渔洋于诗也曾兼事两宋。知道他诗非一家之诗,然后知道他的诗论也非一端之说。后人只以神韵为王、孟家数的理论,而且以此为渔洋诗论之中心,赞成者主是,反对者诋是,纷纷纭纭,何从更见渔洋诗论之真。所以我说这是建立门庭以后最易引起的误会。标举神韵好似喊出口号,口号容易号召党徒,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然而却不易令人深切了解。
第二目 从格调说的转变
渔洋生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自有其传统的习惯。在当时,前、后七子之绪论,成为众矢之的,公安派攻击他,竟陵派也压迫他,最后钱牧斋复以东南文坛主盟的资格,加以诋誐,李、何、李、王的气焰,至是可谓声销灰烬,我们假使在此时而欲求其遗风余韵,恐怕只有李攀龙的故乡而又是世家如渔洋的十七叔祖季木其人者,为最足以代表了。而渔洋于诗便是深受八叔祖伯石、十七叔祖季木的启迪。所以钱牧斋在《王贻上诗集序》中便这样说:“季木殁三十余年,从孙贻上复以诗名鹊起,闽人林古度论次其集,推季木为先河,谓家学门风渊源有自,新城之坛繹大振于声销灰烬之余,而竟陵之光焰熸矣。”(《有学集》十七)正因渔洋之诗有此渊源关系,所以牧斋赠诗,有“瓦釜正雷鸣,君其信所操,勿以独角麟,媲彼万牛毛”之句(《有学集》十一,《古诗赠新城王贻上》),而于序中犹且再提到以前规劝季木的话。
渔洋之诗既出季木,那么何以又能邀牧斋的赏识呢?则以才情激发,渔洋原有自得之处。渔洋对于牧斋批评季木之语,谓“季木如西域婆罗门教,邪师外道,自立门庭,终难皈依正法”(见《列朝诗集》小传丁下),也未尝不以此言为确。盖季木之诗真有些像文太清的赠诗所谓“空同尔独师”者(见钱谦益《王贻上诗集序引》),所以即在渔洋也以为《问山亭》前后集中有芜杂可汰,而渔洋则于前七子之中,所取乃在边、徐二家。边贡字廷实,历城人,是济南诗派的首创者;徐祯卿字昌谷,一字昌国,吴人,二人与李、何又称弘正四杰。渔洋论诗不宗李、何,而推边、徐,此中消息值得注意。何良俊《丛说》谓:“世人独推何、李为当代第一,余以为空同关中人,气稍过劲,未免失之怒张,大复之俊节亮语,出于天性,亦难到,但工于言句,而乏意外之趣。独边华泉兴象飘逸,而语尤清圆,故当共推此人。”此语大可玩味。渔洋推尊边氏之故,恐怕也在兴象飘逸,语尤清圆上面。姑且退一步说,渔洋之选刻《华泉集》,是为乡国文献的关系,那么,看他再选刻徐祯卿的《迪功集》。他把徐氏《迪功集》与稍后高叔嗣的《苏门集》合刻,称为《二家诗选》。在其序中引王閅州兄弟的话,谓:“閅州诗评谓昌谷如白云自流,山泉泠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子业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谈艺家迄今奉为笃论。其弟敬美又云,更百千年李、何当所废兴,徐、高必无绝响,其知言哉!”据是,可知渔洋于诗自是宗主唐音的正统派,不过他是这些正统派中间的修正者而已。
怎样修正呢?我在以前论严羽的诗论时已曾说过:渔洋之与七子,其论诗主张虽多出于沧浪,然而七子所得是第一义之悟,而渔洋所得是透澈之悟;七子所宗是沉着痛快之神,而渔洋所宗是优游不迫之神。有这一些的不同,所以渔洋可以出于前、后七子而不囿于七子。
论到此,不得不一引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小说月报》十九卷一号)在此文中我把神与韵两字分说,以为沧浪论诗拈出神字,而渔洋更拈出韵字。只拈神字,故论诗以李、杜为宗;更拈韵字,故论诗落王、孟家数。因此说:“沧浪只论一个神字,所以是空廓的境界,渔洋连带说个韵字,则超尘绝俗之韵致,虽犹是虚无缥渺的境界,而其中有个性寓焉。假使埋没个性徒事模拟,则继武诗佛者固将与学步诗圣、诗仙者同其结果。”此以神与韵两字分说,与向来论神韵者不同,因此,有人以为未必合渔洋本意。实则渔洋所谓神韵,单言之也只一韵字而已。《师友诗传续录》中说“格谓品格,韵谓风神”。谓风神可,谓韵致可,谓神韵也可,单言之,只称为韵,也何尝不可。所以以神与韵两字分说,不过取其比较容易看出前、后七子与渔洋所论有些不同而已。这些不同,正是所谓第一义之悟与透澈之悟,沉着痛快之神与优游不迫之神的分别。
再有,此文以神韵之韵为寓有个性的意义,启随园性灵之说,这也与向来言神韵者不同,易启人家的误会。实则渔洋之所以由格调而变为神韵,与此也有关系。我以为渔洋神韵之说,有先天、后天二义。由先天言,前一文中也已说过:
王氏《蚕尾文》中有云:“诗以言志,古之作者,如陶靖节、谢康乐、王右丞、杜工部、韦苏州之属,其诗具在,尝试以平生出处考之,莫不各肖其为人。”其《分甘馀话》中亦极赏刘节之诗“不如求真至,辛澹皆可味”之句。所以王氏神韵之说,在食人间烟火食者,虽觉得他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渺俱在天际,而在王氏自己,则正非学步得来,所以能肖其为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
这样说,格调之说启人模拟,而神韵之说却令人无从效颦。所以《渔洋诗话》对于云门禅师之话“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我耶”,谓得诗家三昧。因此,可知渔洋神韵之说不能谓与个性无关,不过所表现的不是个性,而是个性所表现的风神态度而已。我们再看张九征《与王阮亭书》中称颂渔洋诗之语。他说:
窃怪诸名士序言,犹举历下、瑯琊、公安、竟陵为重。夫历下诸公分代立疆,矜格矜调,皆后天事也。明公御风以行,飞腾缥渺身在五城十二楼,犹复与人间较高深乎?譬之绛、灌、随、陆,非不各足英分,对留侯则成伧父;嵇锻、阮酒,非不骨带烟霞,对苏门先生则成笨伯。留仙之裾、霓裳之舞,非不绝代,对洛神之惊鸿游龙,则掩面而泣;屋漏之痕、古钗之脚,非不名世,对右军之鸾翔凤翥,则卧被不敢与争。然则明公之独绝者先天也。弟知其然而不能言其然。杜陵云:“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此十四字足以序大集矣。(周亮工《尺牍新钞》四)
这一节话正说到渔洋诗神韵独绝之处。“自是君身有仙骨”,所以学步不得。才是别才、趣是别趣,所以粘着不得。“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烟固非玉而不能离玉。沧浪所谓别才、别趣,正应在这些上注意,才能悟出一个“韵”字。这样讲韵,易言之,即是这样讲神韵,当然不必分别唐宋,矜格矜调,逐逐于诗之后天的事。这是由先天方面阐说神韵之义,所以可以成为格调说的修正。
由后天言,所谓神韵,又是所谓神韵天然不可凑拍之意。工力到此,不矜才、不使气,无荺义,无废语,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蓝田生玉自有烟雾,方其未成为良玉的时候,便不会有烟雾。因此,神韵还在于工夫。工夫到家,自然有韵。一样走枱步,枱步好似格调,人人得而摹仿,然而走得从容不迫,安详有致,那便关工夫,那便是神韵。此义,在前一文中也曾说过:
《居易录》云:“陈后山云:‘韩文、黄诗有意故有工,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左、杜先由韩、黄。’此语可为解人道。”又《香祖笔记》云:“《朱少章诗话》云:‘黄鲁直独用崑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禅家所谓更高一着也。’此语入微,可与知者道,难为俗人言。”前一节是谓神韵的境界虽重在无意自得,然须从有意中来;后一节是谓从人工的雕琢中亦可到浑成自然的境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
这样说,也是格调可以模仿,而神韵无从效颦的地方。诗欲合格易,欲有韵则难;欲动人易,而令人玩味则难。所以“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
由此二义以言,所以渔洋虽宗唐音,而不会与前、后七子一样,徒成肤廓之音。从这方面说,可以说是渔洋早年标举神韵的意旨。
第三目 对宋诗的态度
在前一节,说明了渔洋早年标举神韵的意旨;在这一节,又企图着说明渔洋晚年标举神韵之旨。渔洋诗风之变,不仅在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中说过,即渔洋门人张云章所撰《蚕尾诗集序》也说明此意。他说:
云章尝见向之为诗者,人尽曰我师盛唐,而规摹声响,汩丧性灵已甚。自有先生之诗,唐人之真面目乃出,而又上推汉魏,下究极于宋元明以博其旨趣,而发其固蔽。以迄于今,海内才人辈出,则又往往自放于矩矱,以张皇谲诡为工,滔滔而莫之反。先生近年遂多为淡泊之音,以禁其嚣嚣无益者。
可知渔洋早年之为唐,原不十分偏向淡泊之音,虽则性分所近,原与王、孟为合,但至少可看出与晚年所主有些不同。渔洋于《鬲津草堂诗集序》中也曾说及此种思想转变之故。他说:“三十年前予初出交当世名辈,见称诗者无一人不为乐府,乐府必汉铙歌,非是者弗屑也;无一人不为古选,古选必十九首公,非是者弗屑也。予窃惑之,是何能为汉魏者之多也,历六朝而唐宋,千有馀岁,以诗名其家者甚众,岂其才尽不今若耶?是必不然。故尝著论以为唐有诗不必建安、黄初也;元和以后有诗,不必神龙、开元也;北宋有诗,不必李、杜、高、岑也。”(《蚕尾集》七)这是他从格律而转变到才调的主张。然而时风众势,原自捉摸不定,扶得东来西又倒。所以他再说此种主张所生的影响:“二十年来海内贤知之流,矫枉过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汉魏乐府古选之遗音,荡然无复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识者惧焉。”他原不是反对汉魏盛唐,他只是为一般规抚汉魏盛唐者下一针砭;而一般人不知此意,又以向之规抚汉魏盛唐者规抚两宋,这简直谈不到透澈之悟,即所谓第一义之悟而无之了。这那里是渔洋的意思。袁子才之论渔洋诗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所谓清才,所谓雅调,颇能得渔洋诗一部分的真相。渔洋此种论诗主张之转变,也可说是以清才救一般人宗唐之弊,以雅调救一般人学宋之弊。施愚山于《渔洋续诗集序》中也说明此意。他说:“阮亭盖疾夫肤附唐人者了无生气,故间有取于子瞻,而其所为《蜀道》诸诗,非宋调也。诗有仙气者,太白而下,惟子瞻能之,其体制正不相袭。学《五经》、《左》、《国》、秦汉者,始能为唐宋八家学;三百篇汉魏八代者,始能为三唐,学三唐而能自竖立者,始可以读宋元:未易为拘墟鲜见者道也。”所以渔洋之有取于宋元,不过博其旨趣,至其所作,依旧不违于唐音。昧者不察,望风而靡,又相率提倡宋诗,以为清新。雅调沦亡,如何不使“有识者惧焉”。“新灵浸以佶屈”,即因着力为之,矜才使气,愈变愈怪,亦愈变而愈俗。所以他以为学宋人诗而从其支流余裔,未能追其祖之自出,以悟其以俗为雅、以旧为新之妙理,则亦未得为宋诗之哲嗣也。(见金居敬《渔洋续诗集序》引先生言)这是他对于宋诗的态度,所以他的诗不会落于宋格。
不仅如此,他正因恐怕人家落于宋格,所以标举平淡之旨。《鬲津堂草诗集序》中再说:“昔司空表圣作《诗品》凡二十四,有谓冲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谓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有谓清奇者曰,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以此论诗,当然不会张皇谲诡而滔滔不返,当然更不会雷同挦扯,以生吞活剥为能事。后人对于渔洋诗之认识,对于神韵说之认识,全着眼在这一点,而各种误会,却也正从这一点生出。
随园诗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又《仿元遗山论诗》三十八首之一云:“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上文我们引及袁诗的时候,便说他仅得渔洋诗一部分的真相,即因随园对于渔洋的认识,恐怕也近于耳食,只知其晚年所造的平淡之境,而不曾理会到渔洋诗之全部。林昌彝说得好:“阮亭诗用力最深,诸体多入汉魏唐宋金元人之室;七绝情韵深婉,在刘宾客、李庶子之间。其丰神之蕴藉,神味之渊永,不得谓之薄,所病者微多妆饰耳。若谓阮亭诗不喜纵横驰骤者为之薄,阮亭岂不能纵横驰骤乎?简斋之论,阮亭有所不受。”(《射鹰楼诗话》七)阮亭正不欲为宋诗之纵横驰骤,所以“以大音希声,药淫哇恶习”,谓为才薄,岂得为当!
论到此,觉得渔洋之主张宋诗,似乎有些矛盾了。汪懋麟与徐乾学的争论,也即为这似乎矛盾的问题。但是假使知道上文所述他对宋诗的态度,那么,他之主张宋诗原不足为奇。渔洋之《跋陈说岩太宰丁丑诗卷》云:“自昔称诗者,尚雄浑则鲜风调,擅神韵则乏豪健,二者交讥。”(《蚕尾续文》二十)
神韵也,风调也,二而一,一而二者也。他便想于神韵风调之中,内含雄浑豪健之力,于雄浑豪健之中,别具神韵风调之致。这才是他理想的诗境,这才是所谓神韵的标准。清利流为空疏,恐怕又是一般误解神韵,只以半吞半吐为超超元著者流所最易犯的弊病。渔洋所谓神韵,原不是如此。现在可即以渔洋自己所说的话为证。他于《芝廛集序》中说:
芝廛先生刻其诗若干卷,既成,自江南寓书命给事君属予为序。予抗尘走俗,且多幽忧之疾,久之,未有以报也。一日,秋雨中,给事自携所作杂画八帧过予,因极论画理,久之,大略以为画家自董巨以来,谓之南宗,亦如禅教之有南宗云。得其传者,元人四家,而倪、黄为之冠。明二百七十年,擅名者唐、沈诸人称具体,而董尚书为之冠,非是则旁门魔外而已。又曰:凡为画者,始贵能入,继贵能出,要以沉着痛快为极致。予难之曰:吾子于元推云林,于明推文敏,彼二家者画家所谓逸品也,所云沉着痛快者安在?给事笑曰:否,否,见以为古淡闲远,而中实沉着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
予闻给事之论,嗒然而思,涣然而兴,谓之曰:子之论画也至矣。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请因子言而引伸之可乎?唐宋以还,自右丞以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之流,其诗之陶谢、沈宋、射洪、李杜乎?董巨,其开元之王、孟、高、岑乎?降而倪、黄四家,以逮近世董尚书,其大历、元和乎?非是则旁出,其诗家之有嫡子正宗乎?入之出之,其诗家之舍筏登岸乎?沉着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谢、王、孟而下莫不有之。子之论,论画也,而通于诗,诗也而几于道矣。子之家先生,方属予论次其诗,请即以此言为之序,不亦可乎?(《蚕尾集》七)
这样,所以渔洋之有取于少陵,乃至有取昌黎、子瞻,于其标举王、孟之旨初不冲突。人家以其标举神韵,宗主王、孟,便以为神韵说是这般简单,渔洋诗亦这般单调,可谓大误。陆嘉淑之《序渔洋续诗集》云:“今操觚之家好言少陵者,以先生为原本拾遗;言二谢、王、韦者,又以为康乐、宣城、右丞、左司;其欲为昌黎、长庆及有宋诸家者,则又以为退之、乐天、坡谷复出。而先生之诗其为先生者自在也。”可知渔洋之诗在当时人原还知道他是多方面的。诗非一家之诗,论亦非一端之论。所谓“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也可作如是观。
第四目 所谓神韵
现在,才可论到渔洋所谓神韵之说。
翁方纲之论神韵,与王渔洋不全同,然而他说:“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堕入空寂之谓也。其谓雅人深致,指出‘稺谟定命,远犹辰告’二句以质之,即此神韵之宗旨也,非所云理字不必深求之谓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此文即举渔洋论诗之语以说明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之义,便与一般人所见不同。翁氏之论渔洋之所谓神韵,固未必全合渔洋意思,然而他说:“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而不欲复言格调者,渔洋不敢议李、何之失,又惟恐后人以李、何之名归之,是以变而言神韵,则不比讲格调者之流弊矣。”(同上,《格调论》上)则也与一般人对于渔洋神韵说之认识,有些不同。一般人只以三昧兴象云云,为渔洋之所谓神韵,所以不免堕入空寂。翁氏在这方面便较一般人为高,不过翁氏却欲以肌理实之,又不免矫枉过正。翁氏之论所以有些似是而非之处,都在于是。
我以为渔洋神韵之说确是有些空寂,不过我们说到神韵之说却不必堕于迷离恍惚之境,而且要看出渔洋所论并非全属空际缥渺之谈。神韵之说,渔洋还说得明白,覃溪却说得模糊。渔洋之讲神韵,并没有写成一篇系统的论文,然而随处触发,都见妙义,只须我们细心钩稽,自可理出系统。覃溪之论神韵,除零星散见者不计外,特地写了三篇《神韵论》。然而归结一句话,“在善学者自领之,本不必讲也”,则反而有些使人模糊了。
神韵之说何以堕入空寂?则因(一)神韵只指出一种诗的境界,与一般诗论之就平地筑起者不同。《渔洋诗话》曾述施愚山语,称渔洋诗论“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渺俱在天际”。而愚山自己之诗论则如“作室者瓴甓水石,须一一就平地筑起”。其实何止愚山如此,其他各种诗论,如所谓性灵说、格调说等等,全是如此。因为不从一种诗的境界立论,则一切诗论当然都是脚踏实地,从平地筑起了。(二)即就诗的境界立论,如所谓自然也、绮丽也、豪放也、典雅也,似乎也都有由入之途,独所谓神韵也者,真如东坡所谓“道可致而不可求”。越处女之与勾践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忽自有之,则正无由入之途。司马相如之答盛览曰:“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不可得而传,则思维路绝。云门禅师曰:“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吾耶?”不用记人家的话,则又言语道断。而这数语偏偏是《渔洋诗话》中所称谓诗家三昧者。论诗到此,如何不堕入空寂。(三)何况建立在这种境界的诗论,如所谓作诗方法也,读诗方法也,又都重在语中无语、重在偶然欲书、重在须其自来、重在笔墨之外、重在不着一字、重在得意忘言、重在不可凑拍、重在兴会风神。这些方法,又都待于悟,都待于领会。逞才则为才蔽,说理则成理障,讲学问则易变堆砌,稍刻画便流于排比,欲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真是难之又难。这简直是指出一种标准而不是说明一种方法,无从捉摸,亦无从修养,论诗到此,又如何不堕入空寂!
所以空寂不足为渔洋病,不足为神韵说之病。问题乃在如何说明此种建立在诗的境界上面的诗论。
徐寅谓诗是儒中之禅(见《雅道机要》),诗原不能与禅无关。禅义可以入诗,禅义可以论诗,禅义亦可以喻诗,这在以前讲沧浪诗论的时候,也已经说过。七子之格调说,是以禅喻诗,渔洋之神韵说,是以禅论诗,而有时也可以以禅义入诗。以禅喻诗,则诗是诗,而禅是禅,工夫还在诗上面;以禅论诗,则禅通诗,而诗通禅,工夫乃在悟上面;至以禅义入诗,则诗即禅,而禅即诗,神韵天然,不可凑拍,却没有可以加以工夫的余地。工夫在诗上面者,所以成为格调说,因为求之于绳墨之中;工夫不在诗上面者,所以成为神韵说,因为须求之于蹊径之外。格调与神韵之分别乃如此。覃溪所论,可谓全不曾说到是处。
因此,我们分别渔洋之神韵说,须知其有以禅义言诗者。如云: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蚕尾续文》二,《昼溪西堂诗序》)
唐人如王摩诘、孟浩然、刘眘虚、常建、王昌龄诸人之诗,皆可语禅。(《居易录》二十)
类此之例,不能备举。本来渔洋幼年学诗,即从王、孟、常建、王昌龄、刘眘虚、韦应物、柳宗元数家入手,结习难忘,原不足怪。此种诗所以可以语禅者,即因语中无语,即因其在笔墨之外。《居易录》引《林间录》载洞山语云:“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自谓此即选《唐贤三昧集》之旨。《香祖笔记》又引王楙《野客丛书》所称:“《史记》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卷六)以为此语得诗文三昧,即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意。根据此种见解,所以渔洋论诗,重逸品而不重神品。
神品还可于绳墨中求之,只须能化,便是入神。逸品则只能求之于蹊径之外,稗贩旧语,根本不成。此中有性分焉,有兴会焉,又是使人无可着力之处。刘公腀《与渔洋书》称:“尝与同人言:读同时他人作,虽心知其什倍于我,窃复漫臆,傥假以问学,似若可追;至吾阮亭,即使吾更读诗三十年,自觉去之愈远。正如仙人啸树,其异在神骨之间;又如天女微妙,偶然动步,皆中音舞之节。当使千古后谓我为知言。”这正是就性分说的。毛西河谓“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以纠沧浪“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语,实则天下惟俗能学,而雅不能学。雅便无从学起,强学风雅,便成笑柄。所以渔洋所谓性情,虽与性灵说有几分相似,毕竟犹有虚实之分。《池北偶谈》中引宋时吴中孚绝句:“白发伤春又一年,闲将心事卜金钱。梨花落尽东风软,商略平生到杜鹃。”(卷十七)谓此诗竟使当时能成诵九经注疏的糜先生无从效颦。这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说。
有了性分,还须伫兴。渔洋诗话中引萧子显“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搆”及王士源序孟浩然诗“每有制作,伫兴而就”诸语,以为“生平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不强作,不和韵,在随园说来,是求诗之真;在渔洋说来,便是伫诗之兴。所以他以为兴来便作,意尽便止,而当兴会神到之时,雪与芭蕉不妨合绘,地名之寥远不相属者,亦不妨连缀,所谓“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渔洋诗话》上)。这即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之说。而所谓别才别趣,都是无可致力的。
这些都是与性灵相近而终究不近的地方。我在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中说过:“若于此种消息参得透徹,则知袁枚性灵之说,盖亦即从渔洋神韵说一转变而来者,世有会心者当不以吾言为妄耳。”实则何止如此。性灵之说,袁中郎诸人亦早已说过,中郎论诗亦颇杂以禅义;神韵之说,原亦是从性灵说转变得来。假使说七子之诗论为正,则公安之诗论为反,而渔洋之诗论为合。因此,知覃溪谓神韵为格律说之转变,犹不过得其一端。“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也可作如是观。
这些富有禅义的诗,在作的方面性分兴会,既都难力搆,于是在读的方面,亦尚领会而不宜执着。他说:“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池北偶谈》十八,“王右丞诗”条)作诗之法,须其自来,读诗之法,又重神会。这是他所以赞同沧浪“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以及“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诸语的理由。然而这样说,读者不免仍有空寂之感吗?那真没法。无已,我们只能再说明为什么必须这样说得不着边际的理由。我们要知道他所以说盛唐人诗往往入禅,即因可以一言契道的关系。可以一言契道,然而所说的却不是道。所说的虽不是道,而可以一言契道,所以为无迹可求,所以如镜中之象,水中之月,可以领会而不可执着。这是所谓语中无语,这是所谓在笔墨之外。要是不然,如寒山诗之“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天下”,所能说出的是什么?如邵康节诗之“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所能扬所能发的又是什么?他们果能把造化天机具体地表现出来吗?康节虽说“天且不言人代之”,实则他何尝代来!在康节,或者确有他自得之处,但是他何曾举以示人。他只是嚷嚷而已,造化天机,几曾在他的笔端露出!因为这是所谓“语中有语,名为死句”。唐人诗之可以语禅者,正不如此。诗人所言本不曾拖泥带水,杂以禅义,不过于情景融洽之中,妙造自然,读者却不妨因此一言契道。这正是优游不迫一类诗之入神的境界,何尝特特注意在空寂。作者有意求之,“学我者死”,斯成笨伯;读者有意求之,疑神疑鬼,遂见空寂。这样说非空寂不足以说明神韵,空寂又何足为渔洋病。
以上是就其以禅义言诗一点而言。我们须知渔洋之神韵说更有以禅理论诗者。以禅理论诗,只以诗禅有相通之处,诗句却不必入禅,不必带禅义。固然说话不能这般仔细,这般担板;以禅义言诗与以禅理论诗,也不能有多大分别。不过如这般分别以后却便于说明。渔洋所说,如:
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大复《与空同书》引此,正自言其所得耳。顾东桥以为英雄欺人,误矣。岂东桥未能到此境地,故疑之耶?(《香祖笔记》八)
这便是以禅理论诗的地方。禅家行脚名山,遍访大师,求善智识,也是从工夫上来。一旦顿悟,得到自己应付生死的智慧,便是舍筏登岸,而工夫便成为陈迹。悟境化境原无二致,所以不可相提并论。到此地步,无工可言,无法可言,浑成天然,色相俱全,才是渔洋理想的诗境。何大复告空同以舍筏登岸,而李空同亦病昌谷诗之蹊径未化。是七子于诗原重在化,与渔洋论诗并无分别,然而后人于此,多归罪七子,而不以病渔洋者,何也?则以(一)七子所宗是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由第一义之悟言,所以李空同有宗汉魏盛唐之说,所以李沧溟有唐无五言古之说,他们先悬了高格以论诗,于是知其正而不知其变,取径既狭如何能化!王渔洋便不是如此,兼取宋元以博其趣,“波澜愈阔,格律愈精,变化愈极其致”(见陆嘉淑《渔洋续诗集序》),所以不蹈七子覆辙。(二)渔洋所宗,是沧浪所谓透澈之悟。由透澈之悟言,故以色相俱空、无迹可求者为极致,而诗格遂近于王、孟。他知道神品难到,逸品易至,能使逸品入妙,自然也入神境。这便是所谓化。翁方纲谓:“少陵、供奉之诗,纵横出没不主故常;彼空同者,未能知其故也,然亦未尝不自以为纵横出没,不主故常也。”(《复初斋文集》八,《徐昌谷诗论》一)彼李、何、李、王之所以自以为化而终不能化者在是。看到此,知道昌谷之所以较为成功,知道渔洋之所以更为成功。
这又是神韵说与格调相近而终究不近的地方。
格调之说,何自起乎?起于《沧浪诗话》之所谓气象。翁方纲之《格调论》上谓:“夫诗岂有不具格调者哉!《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故噍杀啴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是则格调云者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也。”此话极是。可是明人所谓格调其意义并不如此。翁氏再说:“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以目为格调者,独至明李、何辈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也,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复初斋文集》八)这即是明人泥于格调之失,也可谓是误解格调之失。盖明人所谓格调,是合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与气象之说体会得来。重在第一义,所以只宗汉魏盛唐;重在气象,所以又于汉魏盛唐中看出他的格调。这是格调之说之所自起。
格调之说重在气象,而神韵之说,更是建筑在气象上的。二者都是给人以朦胧的印象。于是翁方纲便以为“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此则似是而非,不能不说其辨析之未细了。实则格调说所给人以朦胧的印象的是风格,神韵说所给人以朦胧的印象的是意境。读古人诗而得朦胧的印象,这是格调;对景触情而得朦胧的印象,这是神韵。悬一风格而奔赴之,所以成为模拟;悬一意境而奔赴之,则只有能到与否的问题,不会有能似与否的问题。这也是第一义之悟与透澈之悟的分别。
论到此,我觉得翁方纲之论徐昌谷诗,颇足以说明其关系。他说:“夫李虽与徐同师古调,而李之魄力豪迈,恃其拔山扛鼎辟易万夫之气,欲举一世之雄才而掩蔽之;为徐子者乃偶拈一格具体古人,以少胜多,以静摄动,藉使同居蹈袭之名,而气体之超逸据其上矣。”(《徐昌谷诗论》一)这是徐昌谷所以胜李空同的地方。他再说:“迪功诗七古不如五古,七律不如五律,七古七律又不如七绝,盖能用短不能用长也。夫势短字少则可以自掩其凿痕,故蹈袭者弗病也,篇长则将何展接乎?是以凡能用短不能用长者,皆执一而废百者也。然而陶、韦之短篇则真短篇也,岂其袭之云乎?由所病在袭,则短亦袭也。”(《徐昌谷诗论》二)这又是说同一蹈袭,也是昌谷较空同高明的地方。同一模拟,而拈一格者胜,用短者胜,这是渔洋所以用清角之音易黄钟大吕之音的缘故。说神韵为格调,原不能谓为大错误,不过其间有个分别。我们以前说沧浪诗论是以神韵说的骨干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那么,可以说渔洋诗论即使有同于格调的地方,也是以格调说的骨干加上了一件神韵说的外衣。这是渔洋较七子聪明的地方。
何况渔洋诗还不出于模拟。不出于模拟,而用荆浩论山水所谓“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的方法,给人以朦胧的印象,当然觉其味在酸咸之外,而与仅主格调者有别了。
何况渔洋诗还不尽在于朦胧。朦胧,有时可以以短取胜,即所谓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者。这好似漫画,寥寥数笔,神态毕现,然而此中也有学问,也见本领。正如翁方纲所谓:“陶、韦之短篇则真短篇也。”同样的性情,同样的用短,同样的欲以朦胧见长,然而学问根柢既有差别,工力等第又有区分,所以后人之追迹渔洋者,不免有枯寂之感了。
这是所谓以禅理论诗。
兼此二义而渔洋神韵之说始全;兼此二义而渔洋前后提倡神韵之旨亦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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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据惠栋所撰《渔洋山人年谱》。又案金荣《精华录笺注》所撰《年谱》,系此事于康熙元年,时渔洋二十九岁。
第三章 格调说
第一节 申涵光与毛先舒
第一目 性情与风教
明末清初,钱牧斋以诗坛主盟之资格,大声疾呼,将以转移风气。可是,风气虽转,而其说与其诗卒不能厌天下人之心,于是变而为神韵,更变而为格调。此种转变固不免也受牧斋的影响,但与牧斋诗论却不相一致,因为他们不必一定转移明人的风气。
先言申涵光。涵光字孚孟,号凫盟,永年人,顺治中恩贡生。所著有《聪山集》、《荆园小语》诸书,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邓汉仪序申氏《聪山集》云:“世之学者,不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而徒弹射夫历下、竟陵,追逐夫华亭、娄上,庸知为大雅之所斥而不见收也哉!”这是邓氏论申氏诗的话,但是也可看出申氏论诗之主张。盖申氏论诗主旨,也同其作风一样,不外“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而已。彼处明末清初之际,满腔哀愤无可发泄,一以寄之于诗,故论诗颇主性情。又他本是道学家,所著有《荆园小语》、《荆园进语》诸书,故论诗又颇主风教。
性情与风教,由申氏以前言,是诗人之诗论与道学家之诗论之所由分;由申氏以后言,又是性灵说与格调说之所由分,袁子才与沈归愚的辩难即是为此问题。所以此二者似乎绝不易沟通。然而他竟能沟通之,他竟能“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
性灵说与格调说的冲突,在申氏前,即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之争。而申氏之主张,却仍是七子之主张。如其《青箱堂近诗序》所谓:
诗之必唐,唐之必盛,盛必以杜为宗,定论久矣。近乃创为无分唐宋之说,于是少陵、青莲、眉山、放翁相提并论。其意谓不必专宗唐耳。久之潜移默化,恐遂专于宋而不觉。夫唐自大家名家而外,亦非一格,如郊、岛之孤僻,温、李之骈丽,元、白之轻便,流弊所至,渐亦启宋之端,然而唐之诗自在也。宋贤自眉山、放翁而外,如永叔、山谷、圣俞、子美非不峥嵘一代,然而唐法荡然。至须溪、沧浪枕藉少陵字栉句比而去之愈远。此其故难言也,所争在风神气象之间,而造语疏密,立意显晦不与焉。至何、李诸公专宗盛唐,遂已超宋而上,则后之从事于诗者可知矣。……夫诗之日变,如巾服綦履,长短阔狭互为变更,惟大雅者择中以为矩,若宋诗日盛,则渐入杂芜。(《聪山文集》一)
又其《荆园小语》中云:
学问以先入为主,故立志欲高,如文必秦汉,字必锺王,诗必盛唐之类,骨气已成,然后顺流而下,自能成家,若入手便学近代,欲逆流而上,难矣。
此种主张,简直全是七子理论。然而毕竟与七子不同,即因深原夫性情风教的关系。诗之必唐,唐之必盛,盛之必以杜为宗,他以为早成定论。不过七子流弊,亦是事实。其《蕉林诗集序》云:“诗至济南而调始纯。……故自唐以来,语音节者以济南为主,后之学者莫能过也。乃其黄金白雪,自立蹊径,慕者效之,抑又甚焉。满目苍黄,至不解意欲道何事,性情之灵障于浮藻,激而为竟陵,势使然耳。”(《聪山文集》一)于是他欲以性情济格调之穷,却不欲重扬竟陵之波,所以说“就彼音节,舒我性情”(同上)。这即是折衷于群贤的态度与主张。
不仅如此,他更欲折衷诗人之诗论与道学家之诗论使合而为一。盖他以为如何“就彼音节,舒我性情”呢?即因标举温柔敦厚兼主风教之故。以温柔敦厚论性情,而性情不佻;以温柔敦厚论格调,而格调也不流于肤廓。后来沈归愚之论诗,一方面重格调,一方面讲温柔敦厚,恐即受此影响。然而袁子才与沈归愚终究不免因性情风教的分歧而打笔墨官司,所以申氏之合二者为一,便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在《王清有诗引》中说过:“理学风雅,同条共贯。”(《聪山文集》二)他在《马旻徕诗引》中又说过:“夫理学与诗判而不一也久矣。儒者斥诗为末技,比于雕虫之属,而太白嘲诮鲁儒,备极丑诋。……予谓世俗所谓理学与诗皆非也。……三百篇多忠臣孝子之章,至性所激,发而成声,不烦雕绘而恻然动物。是真理学即真诗也。”(《聪山文集》二)是则理学风雅所以同条共贯的缘故,即因真理学即真诗的关系。何以真理学即真诗呢?盖他所谓真理学也即是真性情之流露。他说:“诗之精者必真。夫真而后可言美恶。……貌谨愿而心浇刻,性情之伪,延于风教,而诗其兆焉。”(《聪山文集》二,《乔文衣诗引》)那么,假理学便只成为假心情,所以也不成为真诗。何以真诗又即真理学呢?盖他所谓真诗,也不能不达于理。他说:“三百篇皆理学也,敷情陈事而理寓焉。理之未达,无为贵诗矣。”(《王清有诗引》)那么,只有达理者,才有“吾与点也”之意;也只有达理者,才能触绪成咏。
这样一讲,两相冲突的理论,可以减少他的摩擦了。不仅减少摩擦,而且可以合而为一。盖他所谓温柔敦厚之说,含有二种意义:其一,以“和”字解释温柔敦厚,那即是传统的说法,如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及“中声之所止”之类皆如此。其二,以“不和”解释温柔敦厚,如所谓“穷而后工”,如所谓“不得其平则鸣”,这在昔人不以为是温柔敦厚,而他以为也是温柔敦厚。由前一义言,是重在风教的立场讲的;由后一义言,又是重在性情的立场讲的。因此,在他的理论体系上便不见其冲突。他可以有传统的讲法,如《连克昌诗序》云:“凡诗之道以和为正。……乃太史公谓《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夫发愤则和之反也,其间劳臣怨女悯时悲事之词诚为不少,而圣兼著之,所以感发善心而得其性情之正,故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正夫不和者也。”(《聪山文集》一)这即是以“和”字解释温柔敦厚的例。他也可以有非传统的讲法,如《贾黄公诗引》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然吾观古今为诗者,大抵愤世嫉俗,多慷慨不平之音。……然则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温柔敦厚也欤?……夫流连光景以消侘傺,此善于处愤者也。第不失所谓敦厚者而温柔在是矣。”(《聪山文集》二)这又是以“不和”解释温柔敦厚的例。这样一讲,于是以温柔敦厚为媒介,而性情与风教得到联系了。《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这即是性情。然而愤而不失其正,这即是温柔敦厚。即使愤而失其正,然而性情不失,仍足感发善心,这即是温柔敦厚之诗教。
不仅如此,他再本这一点以论杜甫之诗,而论调便与七子之学杜不同。如《乔文衣诗引》云:
嗟乎!真之一字,为世所厌久矣。少陵不云乎?“畏人嫌我真。”其在当时,流离困踬,皆真之为害,故人嫌亦自嫌也。然而光焰万丈,至今益烈,真之取效颇长。(《聪山文集》二)
如《屿舫诗序》云:
古诗类尚和平。吾见古之能诗者,率沉毅多大节,即如杜陵一生褊性畏人,刚肠疾恶,芒刺在眼,除不能待,其人颇近严冷,与和平不类也。而古今言诗者宗之。恶恶得其正,性情不失,和平之音出矣。绕指之柔与俗相上下,其为诗必靡靡者,非真和平也。(《聪山文集》一)
于是他所取于杜甫者,在其真,同时也在其温柔敦厚。这与上文所谓发愤之所为作而仍不失性情之正,正是同样意思。乡愿总成为乡愿,尽管八面玲珑,阿世取宠,决不能肝胆外露,也决不成为真诗。大概他所受到的时代刺激也不免太深刻了吧!所以对于张覆舆(盖)这样独行之士,反引为同调。其行不妨狂怪,其言不妨矫激,正须于不和平中乃见其真和平。为什么?时代便是一个反常的时代呀!他是在这种观点上联系性情与风教的,所以他的学唐宗杜,也不同于前后七子之学唐宗杜。
第二目 性灵与格调
申涵光是理学家,故所言与黄梨洲为近;毛先舒是诗人,故就诗论诗,其所见又与申氏不同。
毛氏,钱塘人,初名先舒,字稚黄,后更名骙,字驰黄,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其论诗之著,有《诗辨坻》四卷。
《诗辨坻》卷四有《竟陵诗解驳议》,专攻锺、谭《诗归》论诗之谬。其序云:
迨成弘之际,李、何崛起,号称复古。……及其敝也,庞丽古事,汩没胸情,以方幅啴缓为冠裳,以剟肤缀貌为风骨,剿说雷同,坠于浮滥,已运丁衰叶,势值末会,楚有锺惺、谭元春,因人心属厌之余,开纤儿狙喜之议,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后学者乃始眩瞀杨歧,迟回襄辙;嚣然竞起,穿凿纷纭,救汤扬沸,莫之能阏。
所以他也是欲调剂七子、竟陵之弊而兼取其长的。他以为古今谈诗家之持论,不外三弊:泥于六义者,或强咐比兴,或排斥丽辞,这是一弊。专尚气魄者,故作奇肆,致违矩度,这是二弊。专尚新变者流为鬼涩,致乖大雅,这是三弊。以象征解诗,以道学论诗者属第一弊;七子之失有一部分属第二弊,而公安、竟陵之失则属第三弊。因此,他驳性灵之说云:
鄙人之论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若摸拟标格,拘忌声调,则为古所域,性灵斯掩,几亡诗矣。予案是说非也,标格声调古人以写性灵之具也,由之斯中隐毕达,废之则辞理自乖。夫古人之传者,精于立言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则不远,彼我奚间!(卷一,《鄙论》篇)
那么,主格调者仍可以有性灵,而主性灵者却先离于法度了。这是他主格调之理由。他又说:
鄙人之论又云:夫诗必自辟门户以成一家,倘蹈前辙,何由特立,此又非也。……借如万历以来,文凡几变,诗复几更,哆口高谈,皆欲呵佛,然而文尚隽韵者则黄、苏小品,谈真率者近施、罗演义。诗之佻亵者,效吴歌之昵呢,龌龊者,拾学究之馀渖。嗤笑轩冕,甘侧舆台,未餐霞露,已饫粪壤。……岂若思古训以自淑,求高曾之规矩耶?若乃借旨酿蜜,取喻镕金,因变成化,理自非诬。(卷一,《鄙论》篇)
那么,主格调者仍可有新变,而主性灵尚新变者,反不合于新变了。这也是他主格调之理由。当时钱塘王嗣槐亦有《与阮亭祭酒书》谓:“学之而似者李、王是也;失其神犹未失其形,以形求神,神可得也。学之而不似者,苏、黄是也,形既失矣,神于何有!失其形并失其神矣。”(《桂山堂文选》三)这与毛稚黄的论调也可说是相同的。
稍后,施愚山(闰章)之论诗主温柔敦厚,与申涵光近;朱竹垞(彝尊)之论诗仍主唐音,又与毛先舒之说为近。
第二节 叶燮
第一目 诗的演变
叶燮字星期,号横山,江南吴江人,著有《已畦集》,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叶氏名位虽不高,然以沈归愚的关系,所谓“横山门下尚有诗人”,故其影响却不为不大。沈德潜的《说诗晬语》、薛雪的《一瓢诗话》,颇多称引横山诗教之处。即其不曾明言是横山言论者,亦多暗袭横山之说。
叶氏论诗之著,有《原诗》内外篇四卷,即附《已畦集》中。沈珩序其书,称“自古宗工宿匠,所以称诗之说仅一支一节之琐者耳,未尝有创辟其识,综贯成一家言,出以砭其迷,开其悟”,这几句话,推颂得极为恰当。《原诗》之长,即在精心结构,可以当得起称著作的书。《四库存目提要》乃以为是作论之体,非平诗之体,可谓大误。
横山论诗所以能“创辟其识,综贯成一家言”者,即在于用文学史家的眼光与方法以批评文学,所以能不立门户,不囿于一家之说,而却能穷流溯源独探风雅之本,以成为一家之言。
我们研究《原诗》,首先应当注意他开宗明义的几句话。他说:
诗始于三百篇,而规模体具于汉,自是而魏而六朝三唐,历宋元明以至昭代,上下三千馀年间,诗之质文体裁格律声调辞句,递升降不同,而要之诗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学无穷,其理日出。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
在这几句话中间,我们所应注意的,即是他一方面说诗变至剧,而一方面又说诗道未息。他能看出文学之演变,所以他不赞成李梦阳之不读唐以后书,李攀龙之谓唐无古诗。在别人只知奉不变者以为宗,而他却能知道“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根本没有盛衰优劣可言。正因他能知道文学之演变,所以他又能于演变中看出其有不变者存。因此,他又不赞成一般反对李、何、李、王的人之溺于偏畸之私说。所以他又要“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正因他能这般明了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所以不满意于一般论诗之人,而不禁嘅叹地说:“称诗之人,才短力弱,识又矇焉而不知所衷,既不能知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互为循环,并不能辨古今作者之心思才力深浅高下长短,孰为沿为革,孰为创为因,孰为流弊而衰,孰为救衰而盛,一一剖析而缕分之,兼综而条贯之。徒自诩矜张,为郛廓隔膜之谈,以欺人而自欺也。”在这种情况之下,“于是百喙争鸣,互自标榜,……是非淆而性情汨,不能不三叹于风雅之日衰”了。
现在先就其言变者论之。他很能说明文学之演变。他以为诗变出于自然。“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于是他再说明必变的理由。(一)踵事增华,以后出者为精,所以应当变。他说:“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未尽者,得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尽与穷之日。”这是必变之理由一。不过此节还可说是昭明太子所已经说过的话。至于(二)陈言已多,则互相蹈袭,在势又不得不变。他又说:“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开宝之诗,一时非不盛,递至大历、贞元、元和之间沿其影响字句者且百年。此百馀年之诗,其传者已少殊尤出类之作,不传者更可知矣。必待有人焉,起而拨正之,则不得不改弦而更张之。愈尝自谓陈言之务去,想其时陈言之为祸必有出乎目不忍见,耳不堪闻者。”由此义言,虽是本于韩愈,然而如此说明,则为叶氏的创见。近人每称王国维《人间词话》“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之语,殊不知《原诗》中早已说过了。这是必变之理由二。
这样,所以必须能变才是作家;同时,也必须作家才敢言变。变多出于豪杰之士,弱者则随波逐流而已。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所以叶氏又说:“从来豪杰之士,未尝不随风会而出,而其力则常能转风会。即如左思去魏未远,其才岂不能为建安诗邪?观其纵横踯踏,睥睨千古,绝无丝毫曹、刘馀习。鲍昭之才,迥出侪偶,而杜甫称其俊逸。夫俊逸则非建安本色矣。千载后,无不击节此两人之诗者,正以其不袭建安也。奈何去古益远,翻以此绳人邪?”力大者大变,力小者小变,总之,变多出于豪杰之士,所以能转风会。于是又说:“历考汉魏以来之诗,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谓正为源而长盛,变为流而始衰。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这才是叶氏重要的见解。
他既这样说明演变的关系,所以不主张摹仿,不主张复古;既不可谓古盛而今衰,又不能因伸正而诎变。因此,他说:
彼虞廷喜起之歌,诗之土簋击壤穴居俪皮耳。一增华于三百篇,再增华于汉,又增于魏,自后尽态极妍,争新竞异,千状万态,差别井然。苟于情、于事、于景、于理随在有得,而不戾乎风人永言之旨,则就其诗论工拙可耳,何得以一定之程格之而抗言风雅哉。如人适千里者,唐虞之诗如第一步,三代之诗如第二步,彼汉魏之诗,以渐而及,如第三、第四步耳。作诗者知此数步,为道途发始之所必经,而不可谓行路者之必于此数步焉为归宿,遂弃前途而弗迈也。且今之称诗者,祧唐虞而禘商周,宗祀汉魏于明堂是也。何以汉魏以后之诗,遂皆为不得入庙之主,此大不可解也。譬之井田封建,未尝非治天下之大经,今时必欲复古而行之,不亦天下之大愚也哉。且苏李五言与亡名氏之十九首,至建安、黄初,作者既已增华矣。如必取法乎初,当以苏李与十九首为宗,则亦吐弃建安、黄初之诗可也。诗盛于邺下,然苏李十九首之意则浸衰矣。使邺中诸子,欲其一一摹仿苏、李,尚且不能,且亦不欲,乃于数千载之后,胥天下而尽仿曹、刘之口吻,得乎哉!
横山真是健者。他真能把当时争辨不决的问题一扫而空之。沈楙德《原诗跋》称:“自有诗以来,求其尽一代之人取古人之诗之气体、声辞、篇章、字句节节摹仿而不容纤毫自致其性情,盖未有如前明者。国初诸老,尚多沿袭,独横山起而力破之。”由这一点言,沈氏所说是极合《原诗》的宗旨的。叶氏有两句名言:“相似而伪,无宁相异而真。”(《原诗》二)叶氏又有两句名言:“古人之诗,可似而不可学,学则为步趋,似则为吻合。”(《已畦文集》八,《黄叶邨庄诗序》)
第二目 不变之质
然则沿流失源,是否为叶氏之所许呢?则又不然。他以为:“执其源而遗其流者,固已非矣;得其流而弃其源者,又非之非者乎?”(《原诗》二)所以他不主张推崇宋元而菲薄唐人,节取中晚以遗置汉魏。沈德潜《清诗别裁集》谓:“先生初寓吴时,吴中称诗者多宗范、陆,究所猎者范、陆之皮毛,几于千手雷同矣。先生著《原诗》内外篇四卷,力破其非。吴人士始多訾謷之,先生殁后,人转多从其言者。”他所说与沈楙德《跋》所言,正不相同。实则我们假使从这不欲沿流失源的一点言,则沈德潜所言,固也未尝不得横山的意旨。二沈所言,正是各得横山之一端。
叶氏先分析变的关系,有二种:一是时变而诗因之的变,一是诗变而时随之的变。前者是历史的关系,后者是文学本身的关系。他说:
且夫风雅之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时,谓政治风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时言诗,时有变而诗因之,时变而失正,诗变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无衰,诗之源也。吾言后代之诗,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诗,谓体格、声调、命意、措辞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诗言时,诗递变而时随之,故有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为盛衰,惟变以救正之衰,故递衰递盛,诗之流也。从其源而论,如百川之发源,各异其所从出,虽万派而皆朝宗于海,无弗同也。从其流而论,如河流之经行天下,而忽播为九河,河分九而俱朝宗于海,则亦无弗同也。
由诗之源言,即所谓历史的关系,时异故诗异——内容异,说话的态度异,然而说话的方法与技巧,却并无所异。要之,都不曾离诗之本,所以有盛无衰。由诗之流言,则是所谓文学本身的关系,由体制之不同以分别时代,由风格之不同以分别时代,由作诗技巧之不同以分别时代,所以对于诗之本有合有离,因此,其诗也有盛有衰。这是他的所谓源流正变本末盛衰的关系。
明白这些意思,然后知道他所谓变,有小变焉,有大变焉。在共同潮流之中而能矫然自成一家者是小变。能矫然自成一家而转变一时潮流者是大变。大变是“正”之“反”,小变则是由“正”至“反”中间的过程。所以有因变而得盛者,亦有因变而益衰者。变是文学演进自然的趋势,在变的本身无所谓盛衰。变而与本有合有离,才有所谓盛衰。
于是他为要说明与本有合有离的关系,再拈出体、用二字,体是意,用是文。文有体制技巧各种的关系,一时代尽管有一时代的写作的形式,但尽不妨各时代有各时代共同的写作宗旨。意可以不变,文则不妨变。他说:
或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汉魏去古未远,此意犹存,后此者不及也。不知温柔敦厚,其意也,所以为体也;措之于用,则不同辞者其文也,所以为用也。返之于体,则不异。汉魏之辞有汉魏之温柔敦厚;唐宋元之辞,有唐宋元之温柔敦厚。譬之一草一木,无不得天地之阳春以发生;草木以亿万计,其发生之情状,亦以亿万计,而未尝有相同一定之形,无不盎然皆具阳春之意,岂得曰若者得天地之阳春,而若者为不得者哉!且温柔敦厚之旨,亦在作者神而明之,如执而泥之,则《巷伯》“投畀”之章,亦难合于斯言矣。
这样说,文岂但不妨变,简实是应当变。他曾设两个很妙的比喻。他以为汉魏诗如画家之落墨,于太虚中初见形象;六朝诗始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了;盛唐诗则浓淡远近层次方一一分明;宋诗则能事益精,诸法变化无所不极。他又以为汉魏诗如初架屋,栋梁柱础门户已具;六朝诗始有牕櫺楹槛屏蔽开阖;唐诗则于屋中设帐帏床榻器用诸物,而加丹垩雕刻之工;宋诗则制度益精,室中陈设种种玩好,无所不蓄。(均见《原诗》四)这样说,踵事增华,正是愈变而愈盛,愈变而愈工。不过他再说:“大抵屋宇初建,虽未备物,而规模弘敞,大则宫殿,小亦厅堂也;递次而降,虽无制不全,无物不具,然规模或如曲房奥室,极足赏心,而冠冕阔大,逊于广厦矣。”(《原诗》四)所以变亦不能渐离其本。变是应当变的,趋新本不足以为病;本也是应当顾到的,穷古也是应有的条件。变之有盛有衰,其关键即在这上面。说得最明白的,莫如下边的一节话:
不读《明良》、《击壤》之歌,不知三百篇之工也;不读三百篇,不知汉魏诗之工也;不读汉魏诗,不知六朝诗之工也;不读六朝诗,不知唐诗之工也;不读唐诗,不知宋与元诗之工也。夫惟前者启之,而后者承之而益之;前者创之,而后者因之而广大之。使前者未有是言,则后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前者已有是言,则后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为他言。总之,后人无前人,何以有其端绪;前人无后人,何以竟其引伸乎?譬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则其根,苏李诗则其萌芽由蘖,建安诗则生长至于拱把,六朝诗则有枝叶,唐诗则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开花而谢,花谢而复开,其节次虽层层积累,变换而出,而必不能不从根柢而生者也。故无根则由蘖何由生,无由蘖则拱把何由?不由拱把则何自而有枝叶垂荫而花开花谢乎?若曰,审如是,则有其根斯足矣。凡根之所发,不必问也;且有由蘖及拱把成其为木,斯足矣,其枝叶与花,不必问也。则根特蟠于地而具其体耳,由蘖萌芽仅见其形质耳,拱把仅生长而上达耳!而枝叶垂荫,花开花谢,可遂以己乎?故止知有根芽者,不知木之全用者也;止知有枝叶与花者,不知木之大本者也。(《原诗》三)
木之全用与大本,是一样的重要。因此崇源与崇流,皆不免错误。
第三目 所谓本
所谓本,实在也即是横山诗教的根本。除掉了这“本”的观念,横山诗教,即找不到一个中心思想。这是横山诗教的基本观念,也是横山诗教中最有精采的理论。
他先分析所谓“本”是什么?他说: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此举在物者而为言,而无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穷尽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此举在我者而为言,而无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咏叹讴吟,俱不能离是而为言者矣。(《原诗》二)
在此节中所谓在物之三——理、事、情,即是诗之本。诗不能离此三者而为言;离此三者而为言的诗,是模拟,是剽窃。所谓在我之四——才、胆、识、力,即是诗人之本。诗人不能无此四者以学诗作诗;诗人而无四者,其技俩当然只能出于模拟,出于剽窃。《原诗》中一切理论,都是建筑在这上面的,所发挥者是此,所反覆辨论者是此。
由这诗之本与诗人之本,于是再推究到作诗之本。在物者是触兴,在我者是胸襟。“原夫作诗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触以兴起其意,而后措诸辞,属为句,敷之而成章。”(《原诗》一)所以触兴是作诗之本。“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所以胸襟也是作诗之本。二者都是作诗之本,然而有在物在我之分。虽有在物在我之分,然而中间有物焉以联系其间,说得抽象些是“气”,说得具体些是“辞”。
这是横山诗论的一个简单的轮廓。下文再就这轮廓上细细地钩勒。
何以横山不主张摹仿呢?因为他知道变。何以他知道变呢?因为他知道不变之质。他知道了不变之质所以谓诗无定法,而无须模拟,而不能不变。他说:
自开辟以来,天地之大,古今之变,万汇之赜,日星河岳,赋物象形,兵刑礼乐,饮食男女,于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余得以三语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然则诗文一道岂有定法哉?先揆乎其理,揆之于理而不谬则理得;次征诸事,征之于事而不悖则事得;终絜诸情,絜之于情而可通则情得。三者得而不可易,则自然之法立。故法者当乎理,确乎事,酌乎情,为三者之平准而无所自为法也。(《原诗》一)
这即是从诗之本,所谓理事情三者而言的。“三者得而不可易,则自然之法立”,所谓平平仄仄,所谓起承转合,以及一切字法句法章法云云,都是所谓死法。执此以论法,而胶着不变,则诗也不成为我的诗,不成为时代的诗。只有着眼在活法,所谓自然之法,而后作者可加以匠心变化,于是也便无所谓法。所以他说:“三者得则胸中通达无阻,出而敷为辞,则夫子所云辞达。达者通也,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之谓,而必泥乎法,则反有所不通矣。辞且不通,法更于何有乎?”(《原诗》一)
他再有一妙喻,说明自然之文之自然之法:
天地之大文,风云雨雷是也。风云雨雷变化不测,不可端倪,天地之至神也,即至文也。试以一端论,泰山之云,起于肤寸,不崇朝而偏天下。吾尝居泰山之下者半载,熟悉云之情状,或起于肤寸,弥沦六合;或诸峰竞出,升顶即灭。或连阴数月,或食时即散,或黑如漆,或白如雪,或大如鹏翼,或乱如散鬊,或块然垂天后无继者,或联绵纤微相续不绝。又忽而黑云兴,土人以法占之曰将雨,竟不雨;又晴云出,法占者曰将晴,乃竟雨。云之态以万计,无一同也;以至云之色相,云之性情,无一同也;云或有时归,或有时竟一去不归,或有时全归,或有时半归,无一同也。此天地自然之文,至工也。若以法绳天地之文,则泰山之将出云也,必先聚云族而谋之曰,吾将出云,而为天地之文矣,先之以某云,继之以某云,以某云为起,以某云为伏,以某云为照应、为波澜,以某云为逆入,以某云为空翻,以某云为开,以某云为阖,以某云为掉尾,如是以出之,如是以归之,一一使无爽,而天地之文成焉,无乃天地之劳于有泰山,泰山且劳于有是云,而出云且无日矣。苏轼有言“我文如万斛源泉,随地而出”,亦可与此相发明也。(《原诗》一)
所以得其本,则变化生心,无所往而不宜;不得其本,则死于法,而欲蕲望诗之成就,且无日矣。
理、事、情三者,无所往而不在,所以他以为诗不仅是抒情。理有可言之理,有不可名言之理;事有可述之事,有不可施见之事。“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原诗》二)这才尽诗人之能事。所以实写可言之理,可述之事,与可达之情,这犹是理事情之浅底。必须能写“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迳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原诗》二)。他在这方面说明得很妙:如举杜诗“碧瓦初塞外”句为例,以为于理于事都不可通,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则觉此五字之情景,恍若天造地设。又如“月傍九霄多”句,一“多”字也尽括此夜宫殿当前之景象。他如“晨钟云外湿”、“高城秋自落”诸句皆然。这些例,他从理、事、情三方面说明之,所以见为“本”,他人从诗眼各方面说明之,所以见为“法”。这其间,相差不过几微之间,然而一则在字面上用工夫,以为此字用得巧,用得活;一则在触兴上着眼,以为所以用此字,并不在巧与活上着眼,是其事如是,其理不能不如是,其辞也不能不如是。这是一个分别。所以在字面上用工夫者,可以生吞活剥,可以为模拟;而在触兴上注意者,可以为自然之法,可以生变化。这也可说是很大的分别,然而相差只在几微之间。
以上是就诗之本,所谓理、事、情三者而言的。现在再说诗人之本。诗人之本,他分为才、胆、识、力四者。他以为一般人所以喜欢讲法、讲格、讲律,即因为缺少此四者。他说:“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而且谓古人可罔,世人可欺,称格称律,推求字句,动以法度紧严,扳驳铢两,内既无具,援一古人为门户,借以压倒众口,究之何尝见古人之真面目,而辨其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之相因哉。”(《原诗》一)所以他就诗之本言,法非所先;就诗人之本言,依旧是法非所先。
他对这四者的关系,再分别其先后的次第。他以为识居乎才之先,“人惟中藏无识,则理、事、情错陈于前,而浑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见《原诗》二)。这样,先已不能得诗之本了。由是而作诗论诗,全无是处。“既不能知古来作者之意,并不自知其何所兴感触发而为诗;偶或亦闻古今诗家之诗,所谓体裁格力声调兴会等语,不过影响于耳,含糊于心,附会于口,而眼光从无着处,腕力从无措处。”(见《原诗》二)由是而因愚生妄,因妄生骄,因骄而愚且益甚,离诗且益远。所以他要“不但不随世人脚跟,并亦不随古人脚跟”。到此地步,“我之著作与古人同,所谓其揆之一;即有与古人异,乃补古人之所未足,亦可言古人补我之所未足,而后我与古人交为知己”。到此地步,“我之命意发言,一一皆从识见中流布”。(均见《原诗》二)
“识明则胆张”,这是第二步。进到胆张,则横说竖说,左宜右有,动合自然。到此地步,何有于法!心无古人,故不怕不合于古人;目无今人,故也不怕受指摘于今人。惟无胆者笔墨畏缩不能自由,“强者则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非我则不能得其法也;弱者亦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今之闻人某某传其法如是,而我亦如是也。”于是这只成为文坛登龙术之法,而不成为作诗之法。
胆既诎矣,才何由伸!所以他以为“惟胆能生才”。因此,他更驳斥所谓敛才就法之论。他只以理、事、情三者为准,而无所谓法。才而不从理、事、情三者得者,不得谓之才。“于人之所不能知而惟我有才能知之;于人之所不能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纵其心思之氤氲磅礴,上下纵横,凡六合以内外,皆不得而囿之,以是措而为文辞,而至理存焉,万事准焉,深情托焉,是之谓有才。”因为他能掉臂游行于法之中而自合于法。所以他以为:“文章家止有以才御法而驱使之,决无就法而为法之所役,而犹欲诩其才者也。”于是他只言心思,而不言法。他以为“规矩者,即心思之肆应各当之所为也”。心思与法,初无二致。“言心思,则主乎内以言才;言法,则主乎外以言才。主乎内,心思无处不可通,吐而为辞,无物不可通也。夫孰得而范围其心,又孰得而范围其言乎?主乎外,则囿于物,而反有所不得于我心,心思不灵,而才销铄矣。”(均见《原诗》二)心思与法,其相差也只在几微之间。
最后,才讲到“力”。力所以载才,“惟力大而才能坚”。有力者神旺气足,有境必能造,有造必能成,所以说“立言者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力有大小,斯家有巨细。“古今之才一一较其所就,视其力之大小远近,如分寸铢两之悉称焉。”(《原诗》二)所以贵自奋其力,而不可依傍想像他人之家以为我之家。于是可知一般模拟剽窃者其病根所在,即在不肯自奋其力以成家。所以又说:“力大者大变,力小者小变。”(《原诗》一)
这是四者先后之序。至就其性质言,则识为体,而才为用,故才识尤较占重要。以才为中心言,则“内得之于识而出之而为才,惟胆以张其才,惟力以克荷之。得全者其才见全,得半者其才见半”。以识为中心言,则“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而惑世,为害甚烈。若在骚坛,均为风雅之罪人。惟有识则能知所从、知所奋、知所决,而后才与胆力,皆确然有以自信,举世非之,举世誉之,而不为其所摇,安有随人之是非以为是非者哉”(《原诗》二)。
以上又是就诗人之本而言,所以他以为作诗又以胸襟为基。他解释《虞书》“诗言志”之语,以为“志”即释氏所谓“种子”。有是志,而以才、识、胆、力四者充之,则其“仰观俯察遇物触景之会,勃然而兴,旁见侧出,才气心思溢于笔墨之外”(见《原诗》三)。此与上文云云,正是同一意思。
至于诗之本与诗人之本中间的联系,则是气。气之具体成形者,即为辞。
何谓气?他说:
曰理、曰事、曰情三语,大而乾坤以之定位,日月以之运行,以至一草一木一飞一走,三者缺一则不成物。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然具是三者,又有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曰气。事理情之所为用,气为之用也。譬之一木一草,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夭乔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苟无气以行之,能若是乎?又如合抱之木,百尺干霄,纤叶微柯以万计,同时而发,无有丝毫异同,是气之为也;苟断其根,则气尽而立萎,此时理事情,俱无从施矣。吾故曰三者借气而行者也。得是三者,而气鼓行于其间,絪缊磅礴,随其自然所至即为法,此天地万象之至文也。岂先有法以驭是气者哉!不然,天地之生万物,舍其自然流行之气,一切以法绳之,夭乔飞走,纷纷于形体之万殊,不敢过于法,不敢不及于法,将不胜其劳,乾坤亦几乎息矣。(《原诗》一)
这个气字说得太抽象了。他虽加以解释,但似乎仍不容易明白。他说三者藉气而行,而气即鼓行于其间,则似乎由诗的内容——理事情,进而窥到诗人之才胆识力了。天地间形形色色,声音状貌,举不能越于理、事、情三者之外,而又有待于才胆识力之为之发宣昭著。所以说理、事、情三者藉气以行:易词言之,即等于说理、事、情三者“无一不如此心以出之”。因此,我以为他所谓气,也可以说是才、胆、识、力四者之总名,至少可说是胆与力二者之总名。一切理,一切事,一切情,都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这是所谓自然之法。
现在,再将上文所述列为表式如下:
第四目 论诗境
明白上文所讲的演变与不变二方面,然后知道他所论的诗境,同时重在陈熟与生新二种。演变与不变,是他读昔人诗所悟得的结论;陈熟与生新,是他从这结论中所定的理想的诗境。他于明代七子诗风,病其陈熟;而于公安、竟陵诗风,又病其生新。陈熟之因,即因其学五古必汉魏,学七古及诸体必盛唐。其病在不知诗的演变,而悬一成之规以绳诗。生新之因,又因其抹倒一切体裁声调气象格律诸说,独辟蹊径,而入于琐屑滑稽险怪荆棘之境。其病又在不知诗自有不变之质,而故趋新奇。所以他说:“陈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济,于陈中见新,生中见熟,方全其美。若主于一,而彼此交讥,则二俱有过。”(《原诗》三)
此问题,依旧牵涉到上文所述的法的问题。他说:“法有死法,有活法。若以死法论,今誉一人之美,当问之曰,若固眉在眼上乎,鼻口居中乎?若固手操作而足循履乎?夫妍媸万态,而此数者必不渝,此死法也。彼美之绝世独立,不在是也。……然则彼美之绝世独立,果有法乎?不过即耳目口鼻之常而神明之,而神明之法果可言乎?”(《原诗》一)这个比喻,很近于裴度《答李翱书》所说之喻。七子所论仅得死法,竟陵所变,则成为裴度所说的“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了。二者皆非,只有即耳目口鼻之常而神明之,才是活法。活法,则可以变,而且于演变之中仍有不变之质。化朽腐为神奇,所以能陈中见新;变而不离其宗,所以又能生中见熟。这才是他理想的诗境。
所以他说:“陈熟、生新,二者于义为对待。对待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生熟、新旧二义以凡事物参之,器用以商周为宝,是旧胜新;美人以新知为佳,是新胜旧。肉食,以熟为美者也;果食,以生为美者也。反是则两恶。推之诗独不然乎?舒写胸襟,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叹寻味不穷,忘其为熟,转益见新,无适而不可也。若五内空如,毫无寄托,以剿袭浮辞为熟,搜寻险怪为生,均为风雅所摈。论文亦有顺逆二义,并可与此参观发明矣。”(《原诗》三)
李德裕说:“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这两句是名言,但很少见人对这两句加以阐发。今以叶氏之言证之,则所谓陈熟生新,即可于此得到解释。日月尽管光景常新,而日月之本质未变,所以能生中见熟。今天对着日月,虽觉其别有会心,带有新奇的感觉,然而似曾相识,对于日月初不是陌生的事物。正因日月之本质未变,而光景常新,所以又能陈中见新。一生尽对着日月,而一生绝没有对日月生厌的时期。
天下之理事情犹是也。然而昔人有昔人的看法,今人有今人的看法;昔人有昔人的讲法,今人又有今人的讲法。所谓“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正须在这方面着眼。
这是叶氏所谓诗境。叶氏《南疑诗集序》谓“绚烂、平淡初非二事,真绚烂则必平淡,至平淡则必绚烂”(《已畦文集》八),亦可与上义相参。
第五目 论诗质
明白上文所讲的所谓本,然后知道他的论诗重在诗质。体格、声调,论诗者所称为总持门者也,他以为更有质在。苍老、波澜,评诗者所称为造诣境者也,他以为也有质在。
他说:“体是其制,格是其形也。将造是器,得般、倕运斤,公输挥削,器成而尚形合制,无毫发遗憾,体格则至美矣,乃按其质,则枯木朽株也,可以为美乎?”(《原诗》三)所以论体格不能离开质。至于声调,固然需要“声则商宫叶韵,调则高下得宜”,但是他再说:“请以今时俗乐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声调,先研精于平仄阴阳,其吐音也,分唇鼻齿腭开闭撮抵诸法,而曼以笙箫,岩以鼙鼓,节以头腰截板,所争在渺忽之间,其于声调,可谓至矣。然必须其人之发于喉吐于口之音以为之质,然后其声绕梁,其调遏云,乃为美也。使其发于喉者哑然,出于口者飒然,高之则如蝉,抑之则如蚓,吞吐如振车之铎,收纳如鸣窌之牛,而按其律吕,则于平仄阴阳唇鼻齿腭开闭撮抵诸法,毫无一爽,曲终而无几微愧色,其声调是也,而声调之所丽焉以为传者,则非也,则徒恃声调以为美,可乎?”(同上)所以论声调也不能离开质。体格与声调只是作诗之法,并不是作诗之本。所以他以为体格声调云云,只能相诗之皮,非所以相诗之骨。
其次,他再讲到苍老与波澜。他以为:“苍老必因乎其质,非凡物可以苍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后可言苍老,松柏之为物,不必尽干霄百尺,即寻丈楹槛间,其鳞鬣夭矫,具有凌云磐石之姿,此苍老所由然也。苟无松柏之劲质,而百卉凡材,彼苍老何所凭借以见乎?必不然矣。”(《原诗》三)他以为波澜也必因乎其质。“必水之质空虚明净,坎止流行,而后波澜生焉,方美观耳。若镻莱之潴,溷厕之沟渎,遇风而动,其波澜亦犹是也,但扬其秽,曾是云美乎?然则波澜非能自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为之地,而后波澜为美也。”(《原诗》三)
于是,他再总结上文而加以论断:
彼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为规则,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诗之性情,诗之才调,诗之胸怀,诗之见解,以为其质。如赋形之有骨焉,而以诸法傅而出之,犹素之受绘,有所受之地,而后可一一增加焉。故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不可谓为文也,有待于质焉,则不得不谓之文也;不可谓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则不得不谓之皮相也。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于体格、声调、苍老、波澜诸名,也并不反对。不过他所见到的是更进一步,看出还有诗人的性情才调胸怀见解以为之质,这是他异于前后七子的地方。
由诗境言,陈熟生新,不能外于理、事、情三者,所以不主张搜寻险怪以为生。由诗质言,体格、声调、苍老、波澜又不能外于才、力、胆、识四者,所以要质具骨立,然后见美。这依旧是他双管齐下,而同时又是一以贯之的论诗主张。
这样,所以他对六朝文评家如锺嵘、刘勰都议其不能持论。他所取的,只有两句话。锺嵘说:“迩来作者竞须新事,牵挛补衲蠹文已甚。”这是有合于他的诗境之说的。刘勰说:“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这又是有合于他诗质之说的。除此二语之外,他便以为两人亦无所能为论了。
第三节 沈德潜(宋大樽、咸熙、潘德舆附)
第一目 温柔敦厚与格调
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人,事见《清史稿》三百十一卷。其论诗之著,有《说诗晬语》二卷。
归愚论诗宗旨,全本横山叶氏。他的《说诗晬语》虽不如《原诗》之有系统,也不如《原诗》之多精微,但以他的诗学传授之广,故影响反较叶氏为大。
昔人之述归愚诗论者,或举其温柔敦厚,或称其重在格调,实则仅得其一端,归愚诗论,本是兼此二义的。
横山诗论于诗人之本与诗之本二者并举,所以不偏主温柔敦厚,也不限于格调。沈氏所言,虽也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说诗晬语》上),虽也说“凡习于声歌之道者,鲜有不和平其心者也”(《晬语》下),似乎也重在胸襟,重在此心之神明,然而他于这方面的话说得不很多。他本于叶氏诗人之本之说,而看到诗教之温柔敦厚。他又本于叶氏诗之本之说,而看到诗品之应重格调。这是他本于叶氏而又稍异于叶氏的地方。
《说诗晬语》第一节就说:
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汉以来,乐府代兴,六代继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声律日工,托兴渐失,徒视为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衎之具,而诗教远矣。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自悟其见之小也。今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卷上)
这是他的开宗明义第一章。由格言,可不必越三唐之格;由志言,更须仰溯风雅,然后为正。所以三唐之格是由“诗之本”以规定的正格;而温柔敦厚的诗教,乃是由“诗人之本”以规定的正格。
由温柔敦厚言,所以重在比兴,重在蕴蓄,重在反复唱叹,重在婉陈,重在主文谲谏;勿过甚,勿过露,勿过失实。《说诗晬语》中评诗之语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话。由格调言,所以须论法、须学古,讲诗格、讲诗体,勿求新异、勿近戏弄。《说诗晬语》中论诗之语又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话。
他既讲格调,又讲温柔敦厚,故不致如格调神韵说之空廓,同时也不致如专主性灵者之浮滑与俚俗。他说:“若胸无感触,漫尔抒词,纵办风华,枵然无有。”(《晬语》上)可知他论诗未尝不重在性情。然而他又以重在格调与温柔敦厚之故,故以为:“君子立言,故自有则。”又以为:“张文昌、王仲初乐府专以口齿利便胜人,雅非贵品。”(均《晬语》上)据是,又可知他对于性灵说之不满了。他书中曾称引毛稚黄语“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可无作也”,而以为“昏昏长夜得此豁然”。毛稚黄之《诗辨坻》,本是偏于格调说的;沈归愚之引为同调,自是当然的事。《说诗晬语》中有许多类似的话,大致都是对袁子才发的。
第二目 温柔敦厚与神韵
此后,衍归愚论诗宗旨者,有宋大樽父子,有潘德舆。
宋大樽,字左彝,一字茗香,仁和人,事见《清史稿》四百九十卷。所著有《学古集》,集中有《茗香诗论》一卷。其子咸熙,字德恢,号小茗,嘉庆丁卯举人,官桐乡教谕。著《思茗堂集》,别有《耐冷谈》十六卷,续谈三卷,皆论诗之作。
茗香父子不以诗名而均官教职,故论诗都不免带些头巾气。他虽同意于王渔洋神韵之说,而主张修正之。他以为神韵之说,只见到作诗之终,未能推原到作诗之始。渔洋所言,是既作诗之说;茗香所论,是未作诗之说。必始始而终终,而诗之义始备。
然则他所谓始是什么?他说:“知始则知本,漱六艺之芳润非本也;约六经之旨乃本也。”以六经之旨为诗之本,固然是非不谬于圣人,然而却是比较极端的言论。不仅如此,他再进一步推究杨子云非圣哲之书不好,可谓能约六经之旨了;何以又有《剧秦美新》之作?于是他以为“本之中又有本焉”。这个本中之本,便转到躬行实践上面。所以说:“性以从欲为欢,六经以抑引为主。”是则所谓约六经之旨者,更须能践六经之言。于是他认为齐、梁、陈、隋之格所以愈降愈下者,也即因为气节沦亡、廉耻道丧的关系。
这样,所以他诗论所阐发者,只是“三百之蕴”。他说:
诗之缘起,见于毛公说诗及紫阳夫子《诗序》。知诗之何为而作,与上之所以为教,则知不徒在作诗,亦不可徒作诗。且盍诵诗乎?即以辞章论,古无逾于三百者。以人论,《二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作《雅》、《颂》者,往往圣人之徒。人之足重,无逾于此者。曾经圣裁,删本之善,无逾于此者。章句训诂皆大儒注释之,精详无逾于此者。童而习之,习熟亦无逾于此者。
他真是十足的诗教拥护论者。他只认诗之能益人即在教训,所以曲写闺怨不是诗品,发牢骚、遣怨愤,也不合诗品,其子小茗《耐冷谈》中的话,也不外这些宗旨。
除了这一些他所谓“始始”者外,其余一些论调大抵不外神韵之说,而说得更为迷离恍惚。如云:
诗之铸炼云何?曰善读书,纵游山水,周知天下之故而养心气其本乎?感变云何?曰,有可以言言者,有可以不言言者。其可以不言言者,亦有不能言者也;其可以言言者,则又不必言者也。
什么是可以言言者?什么是可以不言言者?他不曾说明,我们也无法知道。“可以不言言者,亦有不能言者也。”那么,当然不必说了!“其可以言言者,则又不必言者也。”那么,不必说,还是一个不必说。说了这许多话,等于没有说,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了。
他再说:
不伫兴而就,皆迹也,轨仪可范、思识可该者也。有前此后此不能工,适工于俄顷者,此俄顷亦非敢必觊也,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
这也是上了神韵说的当。他只知说得迷离恍惚,始能入微,实则他论感兴之弊,正在过于微妙。盖所谓感兴,只应如叶燮《原诗》所言:“原夫作诗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触以兴起其意,而复措诸辞,属为句,敷之而成章。当其有所触而兴起也,其意、其辞、其句,劈空而起,皆自无而有,随在取之于心,出而为情、为景、为事,人未尝言之,而自我始言之,故言者与闻其言者,诚可悦而永也。”这样说才没有流弊。“其意、其辞、其句,劈空而起”,似乎即茗香之所谓“工于俄顷”。但是他再说:“此俄顷亦非敢必觊也,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则不尽然。有了胸襟以为之基,则人家所感受不到的,诗人能够感受;有了诗家的能事以为之用,则人家所宣达不出者,诗人能够宣达。《原诗》中有几节解杜诗之处,即是说明如何使“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的方法。他正说明了他的所以然。王渔洋的话,昔人已经觉得有些英雄欺人之处,乃不谓茗香继之,更变本而加厉也。
第三目 言志无邪与质实
宋氏以后更有潘德舆。潘氏字彦辅,山阳人,所著有《养一斋诗话》。事见《清史稿》四百九十一卷。
潘氏之诗论,纯为袁子才性灵说之反动,故与以前诸人之论旨虽近,而动机与作用则不同。《养一斋诗话》开端便说:
“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于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卷一)
这是他的论诗宗旨,同时也是品诗标准。他再说明之云:“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即因自得与不为人,是人之雅俗之所由分,同时也即诗之雅俗之所由分。这一些话,叶燮于《友人诗集序》中也是这样主张。他说:“世无人而不诗,无诗而不以鸣见,然其中有自鸣之诗,有鸣于人者之诗之异。”(《已畦文集》八)这即是潘氏自得之说之所自出。潘氏又云:“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讨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卷一)是则他的论诗宗旨,可以与圣学相通,却并不是好作头巾语,故意以圣学论诗。
于是,他再说明如何学三百篇之诗。他说: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意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
这样学三百篇,原不能谓为头巾气。他再举出汉唐人诗之至高之作均得风人之旨,均与三百篇之神理意境暗合,故其论诗宗唐,而同时又兼主诗教。
曰“直抒己见”,曰“纯任天机”,其论诗似与性灵说为近;然而他所谓性情,不是嘲风雪、弄花草,或叹老嗟穷、或荒淫狎媟的性情。他说:
吾所谓性情者,于三百篇取一言,曰柔惠且直而已。此不畏强御,不侮鳏寡之本原也。老杜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直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柔惠也。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直也;“不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两公此类诗句,开卷即是,得古人之性情矣。舍此而言性情,诗之螟螣也。(卷十)
照这样讲,他的主张,当然不会与袁子才相合。他所谓柔惠,是恻隐之心之所发;他所谓直,又是是非之心之所发。廓而充之,为仁为义,可以为圣人,又岂仅为诗人。故必这样讲性情,于是诗有关系寄托可言,而同时也能言有尽而意无穷,以合于温柔敦厚之旨。
曰“纯任天机”,曰“言有尽而意无穷”,其论诗又似与神韵说为近。然而他又标举“质实”二字,以药神韵之弊。他说:
吾学诗数十年,近始悟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吾取虞道园之诗者以其质也;取顾亭林之诗者以其实也。亭林作诗不如道园之富,然字字皆实,此修辞立诚之旨也。(卷三)
南宋以语录议论为诗,故质实而多俚词;汉魏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余味。分辨不精,概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同上)
照这样讲,当然又不是王渔洋神韵之说所能晐了。必这样讲余味,于是诗亦有关系寄托可言。以性情为诗故是直抒己见;以时事为诗故有关系寄托。这样,自能质实而有余味。
所以他的质实之说,仍与言志无邪之说相合。他说:
凡悦人者未有不欺人者也。末世诗人求悦人而不耻,每欺人而不顾,若事事以质实为的,则人事治矣。若人人之诗以质实为的,则人心治而人事亦渐可治矣。诗所以厚风俗者此也。隋李谔曰:“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桉盈箱,尽是风云之状。”文笔日烦,其政日乱,此皆不质实之过。质则不悦人,实则不欺人,以此二字衡之,而天下诗集之可焚者亦众矣。(卷三)
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自得与不为人,则其诗也当然不悦人不欺人了。他的论诗,有时论人品严于论诗品者以此。
他轻视袁枚的《随园诗话》,即因为重诗教之故;他驳斥翁方纲的《石洲诗话》,又因为宗主唐音之故。他真是当时格调说之完成者。他于宋人诗话,自言“严羽之外,只服张戒《岁寒堂诗话》为中的”(卷一),也即因严羽能破宋诗局面,而张戒重在言志的关系。一取其宗唐,一取其诗教,所以由二者之沟通言,清代之格调说不妨以潘德舆为中心。
第四章 性灵说
第一节 性灵说之前驱
第一目 黄宗羲
在随园以前,其论诗足为性灵说之先声者,约有三方面:其一,受时代的刺激,以诗为抒写性情之具者,如黄宗羲之论诗是;其二,由神韵说之反动不欲以空灵欺人者,如赵执信之论诗是;其三,由七子格调说之反动而仍衍公安之余绪者,如尤侗之论诗是。
由诗论言,黄梨洲比顾亭林为透澈。亭林所言,不过论诗之旨与诗之用而已;他虽能探诗之本,但未能蠲除功利的见解。所以甚至说:“诗不必人人皆作。”——“尧命历而无歌,文王演《易》而不作诗,不闻后世之人议其劣于舜与周公也。”(《日知录》二十一)这固然是有为而发,特意欲矫正明人习气,然终觉超出了诗论范围之外。
梨洲所论,则一方面本儒家之见地,一方面阐诗道之精蕴,独能免于道学家与诗人之习气。他所下诗的定义,谓:“诗也者,联属天地万物而畅吾之精神意志者也。”(《文定四集》一,《陆鉁俟诗序》)易以现代用语,即是运用一切客观的事物,而畅达吾主观之性情。客观的是宾,主观的是主,客观的是下药的引子,主观的才是药。所以他又说:“夫诗者哀乐之器也。”(《文定四集》一,《谢莘野诗序》)无论是哀是乐,总之,是精神意志之表现。所以他又说:“为诗者,亦惟自畅其歌哭。”(《文约》四,《天岳禅师诗集序》)其《寒村诗稿序》中有一节说得最为透澈:
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古人不能尽其变化,学者无从窥其隅辙。此处受病,则注目抽心,无所绝港。而徒声响字脚之假借,曰此为风雅正宗,曰此为一知半解,非愚则妄矣。(《文定》后一)
所以统观黄氏论诗各文,澈头澈尾只是咬定一个情字。
不过“诗以道性情”这一句话,谁不知之,谁不能言之,陈言滥套何用再述,但是梨洲论诗虽亦主情,却有几层较人家鞭辟入里之处。
其一,他以为性情必须是真挚的性情,并不是浅薄的性情。必须真挚的性情,才能诗中有我在。所以他以为:“才力工夫,皆性情所出。”(《陆鉁俟诗序》)此意即与其《景州诗集序》所言相发明。他说:“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常人未尝不有月露风云花鸟之咏,非其性情,极雕缋而不能亲也。”(《文案》一)我们试想:何以非其性情,虽极雕缋而不能亲?这即因没有真挚的性情,则虽欲“联属天地万物,以畅吾之精神意志”,而不可得。他在《黄孚先诗序》中亦曾阐说其义云:“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不但忠臣之事其君,孝子之事其亲,思妇劳人结不可解;即风云月露,草木虫鱼,无一非真意之流通。故无溢言曼辞以入章句,无谄笑柔色以资应酧。‘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今人亦何情之有!情随事转,事因世变,干啼湿哭,总为肤受,即其父母兄弟,亦若败梗飞絮,适相遭于江湖之上。‘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然而习心幻结,俄顷销亡。其发于心著于声者,未可便谓之情也。由此论之,今人之诗,非不出于性情也,以无性情之可出也。”(《文案》一)这是何等沉痛的论调。
其二,他以为性情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必须使此一时之性情合于万古之性情,而后诗才有永久的价值。他在《马雪航诗序》中说:
诗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来,诗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吾人诵法孔子,苟其言诗,亦必当以孔子之性情为性情,如徒逐逐于怨女逐臣,逮其天机之自露,则一偏一曲,其为性情亦末矣。故言诗者不可以不知性。(《文约》四)
他本是说诗以道性情,而忽然一转,撇开情而言性。这在儒家的见地原不妨如此;但是他说来,却不是迂腐的理学家的见解。盖情之所以能引起人的同情、促起人的注意,即因其有普遍的性质与永久的性质之故。所以梨洲不言情而言性,也不过重在普遍的与永久的情而已。其《董巽子墓志铭》云:“古之诗也,以之从政,天下之器也;今之诗也,自鸣不平,一身之事也。”(《文约》二)所谓天下之器,即说明情有普遍的性质;所谓万古之性情,即说明情有永久的性质。诗中所表现之情,应当重在这方面,所以说“言诗者不可以不知性”。
这是成诗的一个条件。
但是仅仅“个性”,仅仅“吾之精神意志”犹不足以成诗;必也联属天地万物,而后始足以畅吾之精神意志,而后始足以发而为诗。所谓吾之精神意志,是他论诗的性情说;所谓天地万物,是他论诗的环境说。《诗历题辞》中说:“夫诗之道甚广,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皆所藏纳。”必藏纳性情,更藏纳环境,而后始成为诗。所以性情与环境,必相合而成诗,性情常有待于环境的启迪,环境常足以触发性情的流露。他在《汪扶晨诗序》中发挥兴、观、群、怨之说(《文定四集》一),即着重在环境的方面。至其《陈苇庵年伯诗序》中所说:
盖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人之性情,其甘苦辛酸之变未尽,则世智所限,易容埋没;即所遇之时同,而其间有尽不尽者,不尽者终不能与尽者较其贞脆。(《续文案撰杖集》)
则更说明环境是何等的重要!环境的历练,正所以激发其真性情。所以他主张性情的表现,亦宜与其环境相称;说得温柔敦厚一些,未尝不是真情。说得激昂慷慨一些,亦更是真情之流露。总之,宜与他所谓天下之时一人之时相合。因时之治乱,而诗分正变则可;因诗分正变,而别其优劣则不可。这是他诗的环境说之主张。所以说:
彼以为温柔敦厚之诗教,必委蛇颓墮,有怀而不吐,将相趋于厌厌无气而后已。若是则四时之发敛寒暑,必发敛乃为温柔敦厚,寒暑则非矣;人之喜怒哀乐,必喜乐乃为温柔敦厚,怒哀则非矣。其人之为诗者,亦必闲散放荡,岩居川观,无所事事而后可;亦必茗碗薰垆,法书名画,位置雅洁,入其室者萧然如睹云林海岳之风而后可。然吾观夫子所删,非无《考槃》、《邱中》之什厝乎其间,而讽之令人低徊而不忍去者,必于变风变雅归焉。盖其疾恶思古,指事陈情,不异薰风之南来,履冰之中骨,怒则掣电流虹,哀则凄楚蕴结,激扬以抵和平,方可谓之温柔敦厚也。(《文定四集》一,《万贞一诗序》)
此种主张,固由于他所遭际的环境之关系。身受到家国沦亡之痛,则一种黍离麦秀之感,自然本其满腔悲壮怨抑之气,发为凄楚蕴结之音。所以尤使他低徊流连的是一种亡国之诗。此意于《万履安诗序》(《文约》四)中说得最明畅。这是他以为诗道中间所以藏纳天下之治乱的缘故,这是他以为所以称为诗史——史亡而后诗作的缘故。
他在《朱人远墓志铭》中说:“夫人生天地之间,天道之显晦,人事之治否,世变之镻隆,物理之盛衰,吾与之推荡磨励于其中,必有不得其平者。故昌黎言‘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诗之原本也。”所以上述两端——个性说与环境说,是他诗的本原论。
此种见解,犹与申涵光诸人之尚风教相似,但是他因探诗之本,又欲穷诗之变,所以不欲摹古,不欲追逐风气,而其言遂与性灵说为近。其《金介山诗序》云:
古人不言诗而有诗,今人多言诗而无诗。其故何也?其所求之者非也。上者求之于景,其次求之于古,又其次求之于好尚。以花鸟为骨,烟月为精神,诗思得之灞桥驴背,此求之于景者也。赠别必欲如苏、李,酬答必欲如元、白,游山必欲如谢,饮酒必欲如陶,忧悲必欲如杜,闲适必欲如李,此求之于古者也。世以开元、大历之格绳作者,则迎之而为浮响;世以公安、竟陵为解脱,则迎之而为率易为浑沦,此求之于一时之好尚者也。夫以己之性情,顾使之耳目口鼻皆非我有,徒为殉物之具,宁复有诗乎?(《南雷文约》四)
由于诗以代变,一代有一代之面目,所以虽求合格而不宜模拟,虽不妨求之于古,而不宜为古所役。由于诗以人异,一家有一家之风格,所以又不宜随人马首,甘作牛后。不必拘于家数,不必限以时代,更不必局于一隅一辙,要仍归于流露一己之真性情。这仍是黄氏论文的主张。
第二目 赵执信(吴乔附)
赵执信,字伸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益都人,所著有《谈龙录》、《声调谱》诸书,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秋谷本为王渔洋甥婿,后以故互相诟厉,致成雠隙,故其《谈龙录》颇排渔洋。秋谷自言“得常熟冯定远先生遗书心爱慕之”(《谈龙录序》),盖以定远论诗,力排严羽,宗旨与渔洋不同,故最为秋谷所心折,甚至具朝服下拜,自称私淑门人,可见其倾倒之诚了。定远生年虽早渔洋二十年,然时代相接,也未尝不可说是反对神韵说的第一人。
冯班以后,则有吴乔,乔一名殳,字修龄,太仓人,或云崑山人。所著有《围炉诗话》、《西崑发微》诸书。秋谷《谈龙录》中之所称许,除冯说外,当推吴氏《围炉诗话》了。秋谷自言“三客吴门,遍求之不可得”,可知他于此书也是引为同调的。吴氏《围炉诗话自序》称“严沧浪学识浅狭,而言论似乎玄妙最易惑人”,并称“定远于古诗唐体妙有神解,著书一卷,以斥严氏之谬”。所以他可说是反对神韵说的第二人。
至于赵秋谷则是反对神韵说的第三人。不过他们虽力排严羽,却仍不取宋诗。吴氏甚至说:“严绝宋元明,而取法乎唐,亦足自立矣。”(《答万季埜诗问》)盖他们所取于唐者,不限盛唐,而兼取中、晚,所以非惟不近格调一路,反而近于性灵一路。《围炉诗话》中说:
学盛唐诗乃天经地义,安得有过!过在不求其意与法而仿效皮毛;苟如是以学中唐,亦人奴也。余谓盛唐诗厚,厚则学之者恐入于重浊,又为二李所坏,落笔先似二李。中唐诗清,清则学之者易近于新颖,故谓人当于此入门也。(卷四)
这样,他们所学的是古人用心之路,所以会有入处。他们看到:“唐人诗意不必在题中,如右丞《息夫人怨》云:‘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使无稗说载其为宁王饼师妻作,后人何从知之!”(《围炉诗话》一)因此,他们知道这种方法,即是昔人比兴的方法。“比兴是虚句活句,赋是实句。有比兴,则实句变为活句;无比兴,则虚句变成死句。”(同上)“文章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雅颂多赋,是实做;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以灵妙。”(同上)所以他们即以比兴求唐诗之意,即以比兴为唐诗之法。吴氏说:
文之辞达,诗之辞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辞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辞婉。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噉之则饱也;诗之措辞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尽变米形,饮之则醉也。(《围炉诗话》一)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托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醖酿而成之者也。所以读其诗者,亦如饮酒之后,忧者以乐,庄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同上)
由这样说,所以觉得明诗之病即在无意而无法。不但明诗如此,即王渔洋之贪求好句,也不免落此病,所以有“清秀李于鳞”之称。他再说:
唐诗有意而托比兴以杂出之,其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诗亦有意,唯赋而少比兴,其辞径以直,如人而赤体。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直是木偶被文绣耳。此病二高萌之,弘、嘉大盛。识者只斥其措词之不伦,而不言其无意之为病。是以弘、嘉习气,至今流注人心,隐伏不觉。习气如乳母衣,纵经灰涤,终有乳气。人之惟求好句,而不求诗意之所在者,即弘、嘉习气也。若诗句中无“中原”、“吾党”、“凤凰城”、“鳷鹊观”,即以为脱去弘嘉恶道,不亦易乎?(《围炉诗话》一)
这即隐讥王渔洋的作风。渔洋作风,尽管欲避免弘、嘉恶道,然而习气依然,终难洗涤,即因病在无意。我们看到以前杨万里之论诗,宗主晚唐,而欲由晚唐,以上窥国风,吴氏此论,正是此种意义的解释。他们这样重在有法,——欲托于比兴,所以冯班与吴乔都有取于义山之诗;他们又这样重在有意,——欲以道性情,所以赵秋谷本以推阐,遂逗露了性灵之说。《谈龙录》云:
崑山吴修龄(乔)论诗甚精。……见其与友人书一篇中有云:诗之中须有人在。余服膺以为名言。夫必使后世因其诗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论其世,是又与于礼义之大者也。若言与心违,而又与其时与其地不相蒙也,将安所得知之而论之!
诗以言志。……今则不然。诗特传舍,而字句过客也,虽使前贤复起,乌测其志之所在。
唐贤诗学类有师承,非如后世第凭意见,窃尝求其深切著明者,莫如陆鲁望之叙张祐处士也。曰:“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轻薄之流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读乐府录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讲讽怨谲,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观此,可以知唐人之所尚,其本领亦略可窥矣。不此之循,而蔽于严羽呓语,何哉?
这些话,即是后来袁枚《随园诗话》之所本,《随园诗话》中亦引陆鲁望语(见卷一)可知其主张之相同。而袁氏评渔洋诗称:“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卷三)则更与秋谷是同一见地。所不同者,秋谷仍本于诗教的见地,重温柔敦厚,重发乎情,止乎礼义,以为“诗之为道也,非徒以风流相尚而已”。此则与随园作风有些分别的地方。
第三目 尤侗
尤侗字同人,更字展成,号悔庵,晚号艮斋,又号西堂老人,长洲人,所著有《西堂杂俎》、《艮斋杂记》、《鹤栖堂文集》等,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西堂为文,时多新警之思,清世祖见其游戏文,叹为真才子,圣祖又称为老名士,西堂常以此自负。他为人放荡,本不以正统自居,所以他的诗文,也入性灵一路。他说:
诗之至者在乎道性情,性情所至,风格立焉,华采见焉,声调出焉。无性情而矜风格,是鸷集翰苑也;无性情而炫华采,是雉窜文囿也;无性情而夸声调,亦鸦噪词坛而已。(《西堂杂俎三集》三,《曹德培诗序》)
其论文论词也同此见解。一切诗文既重在抒发性情,当然不主模拟了。他在《吴虞升诗序》中说:“有人于此,面目我也,手足我也,一旦憎其貌之不工,欲使眉似尧,瞳似舜,乳似文王,项似皋陶,肩似子产,古则古矣,于我何有哉!今人拟古,何以异此!”(《杂俎二集》三)他于《牧靡集序》中又说:“勿问其似何代之诗也,自成其本朝之诗而已;勿问其似何人之诗也,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同上)这虽是一般持性灵说者所常见的论调,而他似乎说得更坚决一些。
然则他是不是便是公安的继承者呢?则又不然。他曾说过:“若夫今之诗人矜才调者守历下、瑯琊为金科,凿性灵者尊公安、竟陵为玉尺,……两者交病而已。”(《杂俎一集》二,《蒋虎臣诗序》)是则他固不欲偏于一端,以使两者交病。他是以真意为主,而使声华格律为我用而不为我累。他说:
如以诗论,苟无真意,则声华伤于雕琢,格律涉于叫嚣,其病拥肿。若舍其声华格律,而一惟真意是求,则枵然山泽之癯而已,两者交失。(《杂俎三集》四,《月将堂近草序》)
他可谓是公安的修正者,而不是继承者。他的集所以称为杂俎,也是这个意思。他在《西堂杂俎二集自序》中分说“杂”、“俎”二字之义。他先引《易经》“物相杂故曰文”之语,以为文不厌杂。“江淹之序杂诗曰:‘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夫楚汉魏晋时地不同若此,而淹乃合而儗之,其名杂也当矣。诗既有之,文亦宜然。”所以他的集不妨各体全备、各格全备。可是既杂之后,则重在组。他说:“杂之取于组者,乐府有五杂俎词,沈约之《五杂俎·冈头草》、王融之《五杂俎·庆云发》是也。组之取于杂者,《考工》具矣。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其名杂俎者,犹相如之赋合组云尔。”这一节话说得很妙。由组合的普通意义言,只是结集,即把各种体异格异题材异的文合而为集而已。由组合的另一种意义言,则是融化昔人各种格不相同的著作而组合为一。所以杂乃在人,组则在己。他不妨“自唐宋以下时一似焉”,然而正不必局于唐宋的某一家。尽管杂似昔人,仍不碍其为我,因为杂而组之者仍是我。那么,他不妨杂取古人的声华格律,仍有自己的真意。
为要杂取古人的声华格律以存自己的真意,所以不妨运用自己的才情,随处点染,发为聪明的笔调。为要有自己的真意,所以随其个性之自然发展,不欲局于道学思想的范围之中。其《五九枝谭》中说:
杜陵身遭离乱,而赠妇诗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昌黎欲烧佛骨者,而诗云“艳姬踏筵舞,清眸射剑戟”。渊明寂寞东篱,有《闲情》一赋;和靖妻梅子鹤,有《吴山青》一词。范文正之刚正,而词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欧阳文忠之劲直,而词云“水晶双枕傍有坠钗横”。故知情之所钟,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为君援笔赋梅花,不害广平心似铁。今道学先生才说着情,便欲努目,不知几时打破这个性字。汤若士云,人讲性,吾讲情,然性情一也,有性无情,是气非性;有情无性,是欲非情。人孰无情,无情者鸟兽耳、木石耳。奈何执鸟兽木石而呼为道学先生哉!(《杂俎》一集八)
此种意见,最与袁子才相同。大抵主性灵说者,也即是思想的解放者。当时金圣叹(人瑞)《与家伯长文昌书》云:“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儒者则又以生平烂熟之万卷,因而与之裁之成章,润之成文者也。”(周亮工《尺牍新钞》五)这也是所谓才子派的论调。
第二节 袁枚
第一目 与当时诗坛之关系
袁氏诗论除《随园诗话》外,散见于《小仓山房诗文集》中。其主张颇为一般人所误解。误解的原因,我想约有几种:(一)由于他的为人,放诞风流,与旧礼教不相容,于是轻视其诗,于是抹煞其诗论。章实斋便可算是这方面的代表。不仅如此,即在与随园齐名的赵瓯北,犹且有不满的论调。不过章实斋说得严正一些,而瓯北则以游戏笔墨出之,多少带些幽默风味而已。(二)由于他的为诗淫哇纤佻,与正统派不相容,于是称其诗为野狐禅,而诗论遂也连带遭殃了。王兰泉等又可说是这方面的代表。沈归愚所以与之往复辩难者,也在这一点。(三)由于他的诗话收取太滥,不加别择。梁章钜《退庵随笔序》卷二十亦称其:“所录非达官即闺媛,大意在标榜风流,颇无足观。”此也是招实斋攻击的一点。因此论诗之语,亦不复为人所注意。(四)由于他的为学。随园虽喜博览,也谈考据,然不免芜杂,不免浮浅。孙志祖《读书脞录》中订正其诗话谬误之处,便有好几条。在清代考据学风正盛之时,此类书籍,当然不易为人所推重。
有了上述的几种原因,所以随园诗论,在当时虽曾披靡一时的诗坛,然而到身后非惟继起无人,即求不背师说者已不可多得了;非惟不背师说,即求不至入室操戈者也不可多得了。吴嵩梁《石溪舫诗话》中称:“攻之者大半即其门生故旧。”恽敬《孙九成墓志铭》称:“天下士人名子才弟子,大者规上第冒贐仕,下者亦可奔走形势,为囊橐酒食声色之资。及子才捐馆舍,遂反唇睽目,深诋曲毁以立门户。”(《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四)此中关系,我以为决不是很简单的势利问题。假使他的学说不致为人误解,未必会有此现象。虽则这也脱不了一些势利的关系。
我尝以为一个人的诗论,与其诗的作风,固然有关系,然也不必一定有太密切的关系。《沧浪诗话》之论诗,其所见到的,未必即是《沧浪吟卷》中所做到的。因此,我们看《小仓山房诗集》中的诗,他所做到的,未必全是《随园诗话》中所论到的。一般人不满意于他诗的淫哇纤佻,遂以为性灵说只是为此种作风之护符而已。以这种关系去看性灵说,于是也减低了性灵说的价值。随园之门生故旧,生前则用以标榜,身后则反唇相讥,恐怕全从这种误解上来的。
然则何不在他生前就早立门户呢?那又有所不能。恽敬在《孙九成墓志铭》中说过:“子才以巧丽宏诞之词动天下,贵游及豪富少年,乐其无检,靡然从之。其时老师宿儒与为往复,而才辨悬绝,皆为所摧败不能出气且数十年。”这话是很确实的。他有绝大的天才,利用这天才,所以他有“言伪而辨,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本领。横说竖说,反正全是他的理由。老师宿儒犹且为所摧败不能出气,一般少年,尤其所谓聪明的少年,还不投其门下为小喽啰吗?待至“规上第冒贐仕”,地位确定,一方面没有随园的才气,一方面又恐为正统派所指摘,于是向之趋附随园者,转以攻击随园指斥随园为能事。“声气盛衰至于如此,亦可叹也!”恽敬的感喟也不是徒然的。胡适之先生的《章实斋年谱》,即称章实斋的攻击随园,也在随园死的那年。不敢攻之于生前,而大放厥辞于死后,这种态度固然不足取,然而一方面却正可反证出随园在生前虽则遭到一般人的嫉视,而不能不承认他有自己辨护他自己的本领。
我们须知随园的天分既高,其所持论也确能成立系统。论其诗的作风,诚不免有纤佻之弊,卖弄一些小智小慧,有使诗走上魔道的危险,至于由其诗论而言,则四面八方处处顾到,却是无懈可击。所以我说随园的诗论埋没在他的诗话中间,而被误会于其诗的作风。
所以我们对于他的诗论,应当注意两点:(一)为什么在其身后遭到后人的攻击、诋誐?这即是我们上文所论述的。除了这点,我们更应注意(二)为什么在他生前却又遭到时人的拥护,不见论难,而只见他的摧败论敌?“笔阵横扫千人军”,在当时,整个的诗坛上似乎只见他的理论;其他作风、其他主张,都成为他的败鳞残甲。这更是值得注意的一点。
近人每谓他的诗论是格调派、神韵派和考证诗的反动(顾远芗《随园诗话的研究》页七十),实则随园对于神韵说还相当的推崇。而且王渔洋的时代较早,神韵一派在当时已成强弩之末,只有沈归愚所创导的格调派,却正在幸运时期。假使说他对于当时诗坛的反抗,那么无宁指格调一派为较为近理。格调派很有些像明代的前、后七子,有褒衣大袑气象,立论不可谓不正,而所得却在肤廓形貌之间。随园则又有些公安、竟陵的派头,好与正统派反抗。然而沈归愚的论诗主张,既搀以温柔敦厚的成分;袁随园的诗论主张,也不全是公安的话头。所以公安、竟陵之诗论,犹易为人所诟病,而随园之诗论,虽建筑在性灵上面,却是千门万户,无所不备。假使仅就诗论而言,随园的主张却是无可非难的。
随园的诗论,除了对格调派表示反抗外,其次便是对于浙派的反抗。格调派执了当时诗坛的牛耳,浙派则执了随园本乡诗坛的牛耳。此二种诗风,恐怕给与随园的不快之感为最深一些。他说:“七子击鼓鸣钲,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诗话》四)他说:“明七子貌袭盛唐,而若辈(浙派)乃皮傅残宋,弃鱼菽而噉豨苓,尤无谓也。”(《文集》十一,《万柘坡诗集跋》)受了这种刺激,所以他要标举性灵二字以为当时诗流的针砭。
这些都是指诗人之诗。又当时诗坛,实在再有一派是学者之诗。清代学者既以淹博自矜,那么作诗当然要填书塞典,一字一句自注来历了。这些诗,也是随园所反对的。一言性灵,这些诗全在打倒之列。他在诗坛,既四面八方的树敌,当然也须建立四平八稳的诗论,才足以应付他的诗敌。
所以随园诗论由好的方面说,是面面顾到成为一种比较完善的纯粹诗人的诗论。由坏的方面说,则正因如此关系,所以有时善取人长,也不免有取他人之说为己有的地方。
第二目 性灵与神韵
我于民国十六年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以为沧浪论诗拈出神字,渔洋论诗更拈出韵字。论神,如画中之神品;论神韵,则如画中之逸品。神品难到,故前、后七子,只成肤廓之音;而逸品之入妙者自然也入神境,故渔洋之诗,风神独绝,又能自成一格。因此,论到超尘绝俗之韵致自有个性存在,所以能肖其为人;因此再说到性灵之说,即从神韵说转变而来。
这话,说得不很详尽,或者犹易引起误解。我以为神韵说中所以能流露个性,即在神韵境界多出于情与景的融浃。王船山的诗论,即因指出这一点,所以虽未标举神韵之目,实已含有神韵之义。因此,在神韵诗中虽不易见其个人强烈的感情,却易见其个人的风度。神韵说与性灵说同样重在个性、重在有我,不过程度不同:神韵说说得抽象一些,性灵说说得具体一些而已。
在这一点上,随园与渔洋是并不反对的。其《再答李少鹤尺牍》云:“足下论诗讲体格二字固佳,仆意神韵二字尤为要紧。体格是后天空架子,可仿而能;神韵是先天真性情,不可强而至。”这即是神韵说所以必须有我的原因。讲格调可以离性情,讲神韵却不能离性情。所以他的《续诗品》论神悟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著文字。”神韵诗之妙,正在“但见性情,不著文字”,使无性情可见,则神韵也流为空格调耳。不过神韵诗之见其性情,是在情景融浃之中,所以说来不着迹象,不呆相,不滞相。须于鸟啼花落之中皆与神通,然后才见诗人之能事,所以我说神韵说之于性情,不过朦胧一些而已,不过是间接关系而已。原不是与性灵有冲突的地方。渔洋之失正在拈出神韵二字,所以落了王、孟格调。王船山便比他聪明只讲情景融浃之妙,却不肯建立门庭。随园诗说中于这一方面恐怕未加注意,否则他对于船山诗说,一定可有相当的发挥。
我们明白了上文所述,然后知道随园对于渔洋的批评,所谓“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云云(《论诗》),所谓“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诗文必弱,诋之者诗文必粗”云云(《诗话》二),以及“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云云(《诗话》四),原来都有考究的。这些话若由性灵说的立场而言,不能不说是极公允的评论。
第三目 怎样建立他的性灵说
先一言在旧礼教观念下一般人对于随园的批评。
我们不能不承认,袁子才是性情中人。赵瓯北说:“有百金之赠辄登诗话揄扬。”(《两般秋雨盦随笔》一,《赵翼戏控袁简斋词》)这在随园也并不讳言的。人家虽诋为“斯文走狗”,然而他于生平受恩知己念念不忘,这即是其性情厚处。(见《批本随园诗话》页六十九,又李元度先正事略中所述袁简斋事,亦屡言其孝友天性,接人待物忠厚诚恳之处。)又章实斋说:“诬枉风骚误后生,猖狂相率赋闲情。春风花树多蝴蝶,都是随园蛊变成。”(题《随园诗话》十二首之一)这在随园也自承认的。他并不自讳其短,所以他不欲删去集中被一般人所认为轻薄的华言风语(见《答朱石君尚书》),这也是他性情真处。前一点是他的为人,与诗论无关;后一点是他的为诗,正是他诗论的出发点。
冯钝吟与袁随园的诗论,实在都是为艳体诗找到根据。钝吟无艳行,不致像袁枚这样被洪亮吉称为通天神狐,故其论诗以温柔敦厚为旨。以温柔敦厚为旨,则美人香草别有寄托,所以不妨为艳体。随园则不然。“占人间之艳福,游海内之名山”,“引诱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门生”,这都是赵瓯北戏控文中所定的罪案。为这种关系,受到赵瓯北游戏态度的骂,受到章实斋严肃态度的骂,生前受到骂,死后还挨着骂。然而随园却并不介意。他要“暴生平得失于天下,然后天下明明然可指而按,而后以存其真”(见《小仓山房尺牍》三,《答宗惠輏孝廉》)。“掩不善以著其善”,“先已居心不净”,(见《答朱石君尚书》)所以他不必讲什么寄托,不必讲什么温柔敦厚。他即是在这方面建立他的性灵说。
然而,假使他仅仅在这方面建立他的性灵说,似乎犹觉得无谓。我们须知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是一个思想解放的人。他做古文不归附桐城派,他讲考据不附和吴派或皖派,因此,他做诗更不喜欢集于沈归愚的旗帜之下。他处处在表现自己,他有他自己一贯的思想。因此,他不讲理学、不讲佛学以及不信任何阴阳术数。他在《答朱石君尺牍》中说得好:“枚今年八十一岁,夕死有余,朝闻不足,家数已成,试称于众曰,袁某文士,行路之人或不以为非;倘称于众曰,袁某理学,行路之人,必掩口而笑。”(《小仓山房尺牍九》)他要成他自己的家数,所以不为传统思想所束缚,所以不随时风众势为转移。于是,随园在众人的心目中,便几乎成为叛徒了。
“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这是杨用修(慎)的话,而随园却最称赞这两句。(见《诗话》二)本于这种见解以论诗,所以他重在“着我”。“竟似古人,何处着我?”这是他《续诗品》中的话,即可算是随园的中心思想。盖他处处重在自我表现,所以要着我以存其真。“举生平得失于天下”,所以他不自讳其跅弛之处。“惟其无所愧于心,是以无所择于口。”(见《答朱石君尚书》)所以一方面不是假道学,而一方面也不是奖励轻薄。人家看他是礼教的叛徒,他却有他自我的人生观。易言之,也即可说是真理学。由这一点看来,所以他的性灵说,还并不是专为艳体诗辩护。照他这一套思想理论推衍下去,当然不废艳体。但是须注意,却不是奖励艳体。随园是一个极通达的人,我们研究随园的思想,假使拘泥着看,假使偏执着看,也不会得随园之真的。所以冯钝吟的诗论我们可以说他为艳体诗找到了根据,袁随园的诗论虽也近似,而其实不然。
他是在这种思想上面建立了他的性灵说。
何以说他是个极通达的人呢?他有两句很幽默的话,他在七十三岁的时候,以腹疾不愈,作歌自挽,在那时,他曾有《答钱竹初书》,解释所以自挽之故。他说:“闲居无俚,不善饮,不工博弈,结习未忘,作诗自挽,邀人共挽,借游戏篇章聊以自娱,不自知其达,亦不自知其不达也。”(《尺牍》七)“不自知其达,亦不自知其不达”,正是他的通达之处。他绝对不肯执着一端的。勉强作达,这便是不达了。正因他不肯执着一端,所以我上文说他,四面八方树立诗敌,而却能四平八稳建立诗论。我们看他的为人、看他的思想、看他的学问,都应着眼在这一点。
所以他这样主张“真”,却是真而不率,却是尚才情而不废学问。他曾历举当时诗坛的流弊,而“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者,也是他所谓三弊之一。(见《诗话补遗》三)盖随园论学,本不赞成陆、王良知之说。其《书大学补传后》云:“孟子所谓良知者,即言人性善之绪余耳。扩充四端,正有无穷学力,非教人终身诵之,肫然如新生之犊也。”(《小仓山房文集》三十)这便与李卓吾、袁中郎不同。他虽重在天才,但是他不废后天的学问经验。知道他这一点思想,然后知道他的性灵说,虽重在真,而并不废学。我总觉得偏执着一端以窥测随园,总如盲人扪象,难见其全。
第四目 性灵说的意义
于是,我们可以讲他性灵说的意义。近人顾远芗《随园诗说的研究》,曾有一章讨论过这问题。他以为:“前人所用的性灵的意义很不一致;有作情感解,有作灵悟解,有作智慧解,又作天趣解。”(页三五)这种解释,都与随园所谓“性灵”不全同。因此,他举随园《钱屿沙先生诗序》中“既离性情,又乏灵机”一语,以为是随园性灵说的意义。他说:
在人的内性包括感情和感觉。感情是由于刺激,感觉则属于理智。随园所说的性情,即是指感情和从感觉得来的独见,有人名之曰独在的领会。所以随园的话,就是说他们缺乏浓厚的感情和灵敏的感觉。简单地说,缺乏内性的灵感。
由此可见性灵诗说的性灵,是不能用前人的几种解释来解释。这里的性灵,是作内性的灵感讲。所谓内性的灵感,是内性的感情和感觉的综合。(页五一)
他以性灵为内性的感情和感觉的综合,也未尝不是。不过我的看法,仍即上文所说在他人可以偏执一端者,在他却融会贯通之以另成一种新说。所以可以说是诸种近于矛盾观念的综合。
假使说“性”近于实感,则“灵”便近于想像。而随园诗论也即是实感与想像的综合。《诗话》卷十云:“予最爱言情之作,读之如桓子野闻歌辄唤奈何。”这即是重在实感说的。他不肯和他友人的《扈从纪事诗》,即因为“目之所未瞻,身之所未到,勉强为之,有如茅檐曝背,高话金銮”(《尺牍》四,《答云坡大司寇》),所以想像也须从实感引起的。由想像言,则可以说“星月驱使,华岳奔驰”(《续诗品》,《用笔》);由实感言,则毕竟是“心为人籁,诚中形外”(《续诗品》,《斋心》)。所以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诗话》七)。
因此,假使说“性”是情的表现,则“灵”便是才的表现,而随园诗论也可说是情与才的综合。他说:“才者情之发,才盛则情深。……苟非閅雅之才,难语希声之妙。”(《外集二》,《李红亭诗序》)即是说情的表现有借于才。他批评“东坡诗有才而无情”(《诗话》七),是又说才的表现也有借于情。《诗话》九云:“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此所谓“天性”,固有才的成分,而似重在情。《诗话》十五云:“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此所谓天分,也有情的成分,而似重在才。至性出于天赋,灵机亦本天成,于是情与才可以相合了。
假使说“性”近于韵,则“灵”便近于趣,而随园诗论又可说是韵与趣的综合。他说:“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有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夫作闹,无名贵气,又何借乎?”(《诗话》三)“口齿不清”,由于无韵,生成俗骨,便强托风雅不来。“言之有味,听之可爱”,又由于有趣。谈笑风生,便是趣的表现。他批评“东坡诗多趣而少韵”(见《诗话》七),东坡虽不能谓为俗物以口齿不清相拟,然而他不足于东坡者,乃在其“近体少蕴酿烹炼之功,……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诗话》三),则是由于才掩其情,所以有此情形。不解风趣,固是不妙;太讲风趣,似乎觉得风光狼藉,也有些煞风景。
因此,由情与韵的表现则重在真;由才与趣的表现则重在活、重在新。《诗话》三引王阳明说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又引顾宁人说云:“足下诗文非不佳,奈下笔时胸中总有一杜一韩放不过去,此诗文所以不至也。”所以他论诗处处重在一“真”字。真是性分的事,然而仍不能不涉及笔性。“笔性灵,则写忠厚节义俱有生气;笔性笨,虽咏闺房儿女亦少风情。”(《诗话补》二)所以要重在活。《诗话补遗》卷五云:“一切诗文总须字立纸上,不可字卧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他所谓“立”,即是活的表现。《诗话》卷十五云:“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他所谓“木”,又即不灵之谓。不灵则近于死,所以引陆放翁诗云:“文章切忌参死句。”(《诗话》七)不参死句参活句,这便是灵分的事。活句如何参?在戛戛生新,在超隽能新。《诗话》四引姜白石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诗便不俗。所以他论作诗之法,常讲到进一步着想,常讲到从翻案着想。这样,自然新也自然活。惟活能创造新,也惟新能显出活。
看到他“真”与“活”和“新”的意义,然后知道他的性灵说,处处在这几点阐发。《诗话补遗》九引左兰城说云:“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又卷十云:“诗不能作甘言,便作辣语荒唐语,亦复可爱。”因为这是真,然而真中带着活气。《诗话》六谓:“诗情愈痴愈妙”,因举红兰主人《归途赠朱赞皇》句“此宵我有逢君梦,梦里逢君见我无”等为例,这也是真,然而真中有新意。《诗话补遗》十云:“左思之才,高于潘岳;谢朓之才,爽于灵运。何也?以其超隽能新故也。”这是新,然而新中有活气、有真意。《诗话》卷一云:“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筍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间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这即是他的性灵说。
第五目 修正的性灵说
如上文所述,仅仅可以说明性灵说的意义,然而尚不能窥见随园讨论之全。我们须知如上文所述,是杨万里、袁宏道诸人所同具的见解,随园似乎更进乎此。后来一辈人对于性灵诗的误解,对于性灵诗论的误解,全由于只见到这一点。
大概随园也就恐怕人家会有这种误解,所以他不赞成“矢口而道自夸真率”的诗(《诗话补遗》三)。所以他要分别淡之与枯,新之与纤,朴之与拙,健之与粗,华之与浮,清之与薄,厚重之与笨滞,纵横之与杂乱。(见《诗话》二及《续诗品·辨微》)我们须知随园论诗虽重天分,然而却不废工力;随园作诗虽尚自然,然而却不废雕琢。他正因要防范这种真而带率新而近纤的流弊,故其论诗,天分与学力,内容与形式,自然与雕琢,平淡与精深,学古与师心,举凡一切矛盾冲突的观点,总是双管齐下,不稍偏畸的。这样讲性灵诗,然后有性灵诗之长,而没有性灵诗的流弊。
性灵诗的流弊是什么?即是滑,即是浮,即是纤佻。纤佻之弊,由于卖弄一些小聪明,尽管小涉风趣,而总嫌其灵,总嫌其薄,读过数首以上便不免令人生厌了。欲医此病,端赖学力。有学力才能生变化,才能耐寻味。生变化则不觉其单调,耐寻味则不觉其浅薄。所以说:“万卷山积,一篇吟成,诗之与书,有情无情。钟鼓非乐,舍之何鸣!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曰‘不关学’,终非正声。”(《续诗品·博习》)随园于此,可谓极端注意。他以为初学者逞才而不知学,则纵有佳思不免浅露。所以说:“初学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费心;肯用典,方去读书。”(《诗话》六)到了晚年,学问成就,但是老手颓唐,所谓“老去诗篇浑漫与”,即杜老也不能免此。于是再为老年人说法。其《人老莫作诗》一首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往往精神衰,重复多繁词。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奚况于吾曹,行行当自勉。”(《小仓山房诗集》二十五)所以他的诗看似自然,实则都经锤炼而出的。《续诗品》中论精思云:“疾行善步,两不能全。暴长之物,其亡忽焉。文不加点,兴到语耳!孔明天才,思十反矣。惟思之精,屈曲超迈。人居屋中,我来天外。”
因此,由随园之诗言,或不免有浮滑纤佻之作;由随园之诗论言,实在并无主浮滑纤佻之旨。不仅如此,并且有力戒浮滑纤佻之意。谓予不信,再观下论。
他以为诗有先天、有后天。“诗文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先天也;诗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饰,后天也。”(《诗话补遗》六)作意用笔关于才,征文用典关于学,所以天分学力两不可废。于是再以射喻:“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万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与鹄相离不远,其下焉者则旁穿杂出,而无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诗话补遗》六)据此,他何尝偏重在天分方面!“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诗话补遗》六)提出一雅字为目标,所以他并不反对师古,也不反对用典,因为这是后天的事。《续诗品·安雅》云:“虽真不雅,庸奴叱咤。悖矣曾规,野哉孔骂。君子不然,芳花当齿;言必先王,左图右史。沈夸征栗,刘怯题糕。想见古人,射古为招。”论诗到此几疑随园持论自相矛盾了。“诗以真性情为标榜,势不得不搁置学问。”(语见朱东润《袁枚文学批评论述》)但是随园的诗论,却正要以学问济其性情。
诗既有先天后天之别,于是也有天籁人巧之分。《诗话》四云:“萧子显自称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搆。此即陆放翁所谓‘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搆思,闻人声则怒。陈后山作诗,家人为之逐去猫犬,婴儿都寄别家。此即少陵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废。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天籁人巧也难偏废,所以随园论诗也并不偏重在天籁方面。不仅如此,他正要以人巧济天籁。《诗话》一云:“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有才且不可恃,何况无才!才人胆大,犹且须加检点,何可高言天籁,而不重人巧!《诗话》五引叶书山语云:“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工求之。”这即是所谓以人巧济天籁的意思。
以学问济性情,以人巧济天籁,然后有篇有句方称名手。《诗话》五云:“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学力。”以学问济性情,以人巧济天籁,然后用的虽是名家的工夫,而到的却可以是大家的境地。《诗话》一云:“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这话很妙。必须如此,然后大家才气与名家工夫可以合而为一。《诗话》三云:“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我所谓他于矛盾观念中能得到调和者,便是如此。
现在,索性再讲一些关于诗之后天的事。
他不反对藻饰。《续诗品·振采》云:“明珠非白,精金非黄。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妆。匪沐何洁!非熏何香!西施蓬发,终竟不臧。若非华羽,曷别凤凰!”又《答孙俌之》云:“诗文之道总以出色为主,譬如眉目口耳,人人皆有,何以女美西施,男美宋朝哉?无他,出色故也。”(《尺牍》十)《诗话》七亦有此说,并引韩昌黎、皇甫持正之语,以伸色采贵华之说。他以为:“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然而我们假使根据这些言语便以为随园论诗重在藻饰,那便大误。《诗话》卷十二又引宋诗话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华侈,而求其适口者少矣。”以为此喻当录之座右,然则随园岂是肯在藻饰上用工夫。《诗话补遗》四云:“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吾,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可知词藻原应以性情为根本。
他不反对音节。他以为音韵风华都不可少(见《诗话》五)。“同一著述,文曰作,诗曰吟。”(见《诗话补遗》一)便可知诗之音节,不可不讲。因此,凡“但贪序事毫无音节者”不能谓为诗之正宗。“落笔不经意,动乃成韩、苏”,这正是他所引以为戒的。(见《诗话》二)不过他虽重音节,而对于“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也认为“木偶演戏”(见《诗话》五)。对于“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他也认为诗流之弊。(见《诗话补遗》三)那么,他又何尝专在音节上作考究!
他也不反对用典,他自谓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收(见《诗话》一),可知他不废獭祭的工夫。他以为“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诗话》六),可知他又何尝一定要废典不用。“不从糟粕,安得精英?”他对于初学,正以为“肯用典,方去读书”呢!然而他又以为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历,乃宋人之附会,二人妙处正在没来历。“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这是元微之称杜甫的话。“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这是韩愈铭樊宗师的话。二人之诗文何尝以来历自豪(见《诗话》三),其《仿元遗山论诗》云:“天涯有客太(《诗话》五“太”作“号”)詅痴,错(《诗话》作“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锺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小仓山房诗集》二十七)则又显然的以为“诗之传者都自性灵,不关堆垛”了(见《诗话》五)。“用一僻典,如请生客,如何选材,而可不择”(《续诗品·选材》),是则僻典不宜用了。“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诗话》一),是则即普通之典也不宜多用了。用典虽如陈设古玩,然而明窗净几,正有以绝无一物为佳者。那么,专想以用典逞能者,又适为随园之所笑了。
他也不反对学古。《诗话》五谓“古来门户虽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又谓“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由前一义言,是标新立格,全由学古得来;由后一义言,是各种风格,各种体制,都可研习,以猎取精华。然而才说学古,便又说学古之弊。“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着我?”(《续诗品·着我》)所以说:“人悦西施,不悦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学唐,是西施之影也。”(《诗话》五)这样,所以要得鱼忘筌,不要刻舟求剑(见《诗话》二);要与之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现形(见《诗话》六);要字字古有而言言古无(见《续诗品·着我》)。所以说:“人间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然则他的主张,还是以性灵为根本。
此外,他不主理语,而又以《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诸语,为何等古妙!(《诗话》三)谓考据家不可与论诗,然又谓太不知考据者,亦不可与论诗。(《诗话》十三)类此诸例,多不胜举。总之,他关于诗的后天诸事,是才立一义便破一义,才破一义复立一义的。为什么要如此?他即怕人家执着,即怕人家不达。扶得东来西又倒,为诗说教,他不得不有这番苦心。
我们须认清他所讲的许多诗的后天的事,仍是以性灵为根本。惟其以性灵为根本,所以不要在这些问题上充分讲究以别立一格。他盖以一般讲性灵者只重在先天的方面,而不注意后天的方面,所以颇有流弊。他便想矫正这些流弊,所以兼顾到诗之后天的事。由其不欲在这些问题上充分讲究以别立一格言,所以他才立一义便破一义、才破一义复立一义者,不为矛盾自陷。由其不欲只重在诗之先天的方面而兼顾到后天的方面言,所以他一方面讲性灵,而一方面讲音节风华等等,也不为自相矛盾。
所以我们称他为修正的性灵说。
一般性灵说所标榜者为自然,为浑成,为朴,为淡。随园所论,也是如此,不过他较人家为多用一番工夫。“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诗话》五)大巧之朴,朴而不拙;浓后之淡,淡而不枯。毫厘之差,失以千里。其分别在是,其所以欲辨别者也在是。《诗话》七引陆終语云:“凡人作诗一题到手,必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老僧常谈,不召自来。若作家必如谢绝泛交,尽行麾去,然后心精独运,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浑成精当,无斧凿痕,方称合作。”《诗话》八引《漫斋语录》云:“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总之,都是深入显出之义。“得之虽苦,出之须甘;出人意外者,仍须在人意中”(《诗话》六),这两句,真是至理名言。论及随园诗论,不可不注意及此。
惟然所以他要勇改。《续诗品》云:“千招不来,仓卒忽至,十年矜宠,一朝捐弃。人贵知足,惟学不然。人功不竭,天巧不传。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惟然,所以他于勇改之后,更要灭迹。《续诗品》又云:“织锦有迹,岂曰蕙娘。修月无痕,乃号吴刚。白傅改诗,不留一字。今读其诗,平平无异。意深词浅,思苦言甘。寥寥千年,此妙谁探!”
这即是所谓以学问济性情,以人巧济天籁的意思。《诗话》三云:“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必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榻黄庭,刚到恰好处。”不可不改者,指人巧言;不可多改者,指天籁言。从人巧再还到天籁,这是随园与一般主性灵说者不同的地方。
随园诗论,何以会如此呢?这有二因:其一,即我们以前屡屡提及的清代文学批评共同的风气。他们都想于调和融合之中以自成其一家之言。其二,我们更须知随园诗论与其诗之作风有关。舒铁云《瓶水斋诗话》有云:“袁简斋以诗、古文主东南坛坫,海内争颂其集,然耳食者居多。惟王仲瞿游随园门下,谓先生诗惟七律为可贵,余体皆非造极。余读《小仓山房集》一过,始叹仲瞿为知言。尝论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备,为一变;李义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为一变;至宋陆放翁专工此体,而集其成,为一变。凡三变而诸家之为是体者,不能出其范围矣。随园七律又能一变,虽智巧所寓,亦风会攸关也。”我觉得此论颇具卓识。论随园之诗与其诗论,都应看出这一点。随园正因长于七律,所以他论诗之谈,真能将此中甘苦和盘托出者,也即在七律方面。《诗话》五有一节便论到这问题: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馀,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这一节话很有关系。他所谓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即是他的性灵说。叶氏所谓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即是他的修改的性灵说。一般主性灵说者不一定长于律诗,所以可以搁置学问;而随园却欲于七律之中讲究性灵,则安得不顾到学问,安得不注重人巧!因此,其非自相矛盾明甚。
第五章 肌理说
第一节 翁方纲
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人,事见《清史列传》六十八卷。所著有《复初斋诗文集》及《石洲诗话》等,颇可见其论诗之主张。
覃溪论诗,拈出“肌理”二字,以救渔洋神韵之失。盖覃溪诗学虽出渔洋,但以欲矫神韵之弊,故不免故与渔洋立异。渔洋虽不废宋诗,却不宗宋诗中之江西派,而覃溪所得则于山谷为多;又渔洋虽不废学问,却不尚考据,而覃溪学问又以受清代考据学风的影响为多。因此,神韵之说偏于虚,而肌理之说偏于实。偏于实,所以凡论诗主学或论诗主宋的人,其论调每与覃溪为近。朱彝尊之论诗,谓“天下岂有舍学言诗之理”(《曝书亭集》三十九,《楝亭诗序》)。毛奇龄之论诗谓:“必穷经有年,而后能矢歌于一日,故夫风人者学士之为也。”(《毛西河合集》序十,《俞石眉诗序》)厉鹗之论诗谓:“故有读书而不能诗,未有能诗而不读书。……书,诗材也。……诗材富而意以为匠,神以为斤,则大篇短章,均擅其胜。”(《樊榭山房文集》三,《绿杉野屋集序》)这些话虽不曾标举肌理二字,实与肌理之说为近。所以昔人虽不曾拈出肌理二字,而肌理之说却不是昔人所未尝言。这正如覃溪之论神韵谓不始于渔洋是同样意思。他说:“诗以神韵为心得之秘,此义非自渔洋始言之也,是乃自古诗家之要眇处,古人不言而渔洋始明著之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下)我们对于覃溪肌理之说,也正可以套用他的话。
何以说覃溪诗学原出渔洋而又不同于渔洋?盖覃溪虽有意矫神韵之弊,却并不反对神韵之说。他于《新城县新刻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序》中说:“方纲束发学为诗,得闻先生绪论于吾邑黄詹事。”而于《小石帆亭著录序》中又说:“昔吾邑黄崐圃先生受学于渔洋,……方纲幼及先生之门,辄心慕之。”(均见《复初斋文集》三)所以覃溪之诗学渊源,直接出于黄叔琳,间接出于王士禛,当然对于神韵之说,不会取反对的态度。非惟不反对,抑且对于当时之讪薄渔洋者,反有所不满。因此肌理之说,只是对于渔洋神韵说之修正而已,只是对于误解神韵说者之纠正而已。
他以为一般误解神韵说者,每以空寂解神韵,又以空寂论渔洋之诗,是大不然。他于《渔洋先生精华录序》中说:“先生诗之精华,当于何处觅之?在当时,有谓先生祧唐祖宋者固非矣,其谓专主唐音者亦有所未尽也。谓先生师韦、柳者,是矣,顾何以选《三昧集》而不及韦、柳?又有谓其具体右丞,似矣;然又何以抄五言诗不及右丞?是皆未足以尽之也。”(《复初斋文集》三)那么,渔洋诗之精华非一端可尽了,何得便以神韵尽之!不仅如此,即神韵之说,也非一端可尽。他于《坳堂诗集序》中又说:“神韵者非风致情韵之谓也。今人不知,妄谓渔洋诗近于风致神韵,此大误也。神韵乃诗中自具之本然,自古作家皆有之,岂自渔洋始乎?……渔洋所以拈举神韵者,特为明朝李、何一辈之貌袭者言之,此特举其一端而非神韵之全旨也。”(《复初斋文集》三)是则在他看来,一般人之误解,初由于对渔洋诗之认识不清,于是对于渔洋之神韵说,也认识不清,因为都不足以尽之。
那么,什么是神韵之全旨呢?他又于《神韵论》阐说之云:
盛唐之杜甫,诗教之绳矩也,而未尝言及神韵;至司空图、严羽之徒乃标举其概,而今新城王氏畅之。非后人之所诣,能言前古所未言也。天地之精华,人之性情,经籍之膏腴,日久而不得不一宣泄之也。自新城王氏一倡神韵之说,学者辄目此为新城言诗之秘,而不知诗之所固有者,非自新城始言之也。且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神字即神韵也。杜云“熟精《文选》理”,韩云“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杜牧谓“李贺诗使加以理,奴仆命骚可矣”。此理字即神韵也。神韵者徹上徹下,无所不该: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墮入空寂之谓也。其谓雅人深致,指出‘穦谟定命,远犹辰告’二句以质之,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所云理字不必深求之谓也。然则神韵者是乃所以君形者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
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此其所以然,在善学者自领之,本不必讲也。(同上,《神韵论》下)
照这样讲神韵,真是徹上徹下无所不该了,然而此所谓神韵,与渔洋之所谓神韵已不尽相同,而与一般人之所谓神韵,更不相一致。所以说:“神韵者本极超诣之理,非可执迹求之,而渔洋犹未免于滞迹也。”(《坳堂诗集序》)所以说:“新城之专举空音镜象一边,特专以针灸李、何一辈之痴肥貌袭者言之,非神韵之全也。且其误谓理字不必深求其解,则彼新城一叟,实尚有未喻神韵之全者,而岂得以神韵属之新城也哉!”(《神韵论》上)那么,他的讲法,正所以修正渔洋之神韵说了。他又说:“昔渔洋先生每谓开元、天宝诸作,全在兴象超诣,然如王右丞之作,则句句皆真实出之者也。即王少伯《斋心》一诗,空洞极矣,而按之具有实地,如画家极空濛烟雨之致,而无一笔不可寻其根源,此诗之所以为诗也。……若所谓五城十二楼弹指即见者,则即之转远已矣。然渔洋先生虽以此自高,而独具中和之气不致太过,是以他家亦不能及。”(《复初斋文集》三,《重刻吴莲洋诗集序》)那么,他的讲法,不仅修正渔洋神韵之说,抑且对于误解神韵说与渔洋诗者也加以纠正了。
然则他所谓神韵,究是何种意义呢!他于《神韵论》中曾阐说之云: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中道而立者,言教者之机绪引跃不发,只在此道内,不能出道外一步,以援引学者助之使入也,只看汝能从我否耳。其能从者自能入来也。道是一个大圈,我只立在此大圈之内,看汝能入来与否耳。此即诗家神韵之说也。
这样讲,神韵是一种境界、一种造诣,所以可以无所不该,而同时也可于种种方面见神韵。这样讲,所以格调即神韵,肌理也即神韵,横看成岭侧成峰,真是随其人之自得而已。这样讲,所以他又说:“神韵者视其人能领会,非人人皆得以问津也。其不能悟及此者,奚为而必强之!其不知而强附空阒以为神韵,与其不知而妄驳神韵者,皆坐一不知之咎而已!”(《神韵论》下)
神韵之义明,于是可讲肌理。盖肌理者,即所以得神韵之法。由一般人之所谓神韵言,则肌理乃所以救神韵之弊;由翁氏之所谓神韵言,则肌理又是所以得神韵之法。
何以肌理之说是所以得神韵之法呢?盖由翁氏之所谓神韵言,既是一种境界、一种造诣,所以得之之法,可以求之于外,也可以求之于内。其仅仅求之于外者,成为明代的格调说;其求之于外而不即不离不求甚似者,成为渔洋之神韵说;而偏重在求之于内者,则成为翁氏之肌理说。格调说悬一最高境界最上造诣而欲奔赴之,故所得在肤廓之间。神韵说进乎此矣,只在所以致此境界或造诣之兴象上注意,故仍不免有空寂之病。肌理说则求之于内,所以不仅是得神韵之法,同时也足以救格调之弊。《神韵论》中云:
射者必入彀,而后能心手相忘也;筌蹄者,必得筌蹄而后筌蹄两忘也。诗必能切己切时切事一一具有实地,而后渐能几于化也。未有不有诸己,不充实诸己,而遽议神化者也。是故善教者必以规矩焉,必以彀率焉。神韵者以心声言之也。心声也者谁之心声哉?吾故曰先于肌理求之也。知于肌理求之,则刻刻惟规矩彀率之弗若是惧,又奚必其言神韵哉!
在此文中,他明明说神韵应先于肌理求之,所以肌理是比较切实的得神韵之法。不过此所谓法是规矩、是彀率,又与格调说之出于模拟者不同。他有《格调论》三篇,其《格调论》上云:
诗之坏于格调也,自明李、何辈误之也。李、何、王、李之徒泥于格调而伪体出焉,非格调之病也,泥格调者病之也。夫诗岂有不具格调者哉!《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故噍杀啴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是则格调云者,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也。(《复初斋文集》八)
他这样讲格调,也与明代李、何、李、王诸子不同。盖仍是以肌理说为中心而讲格调,所以以为诗没有不是格调,而格调不是一家所能概,一时一代所能专。他说:“古之为诗者,皆具格调,皆不讲格调,格调非可口讲而笔授也。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以目为格调者,宋之诗未有执唐诗为格调者,即至金元诗亦未有执唐宋为格调者,独至明李、何辈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焉,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同上)他本于此种见地以反对明人之格调说,所以他所谓格调,也与明人之说不相同。明人之格调说,只知汉魏六朝诗与盛唐诗之境诣,而强欲模拟之,所以效其体、师其迹、袭其貌,处处求之于外,遂觉其顽钝而不灵,泥滞而弗化。他再说:“化格调之见而后词必己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教人自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诗,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格调也。”(《格调论》下)那么,显然的他的所谓格调,不是明人之所谓格调了。
何以肌理之说又所以救神韵之弊呢?则以渔洋之所谓神韵,在他看来,简直即是格调。他在《石洲诗话》中有二节讲到此意。他说: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外亦更无留与后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只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卷四)
渔洋先生所谓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可也。(同上)
此论甚妙。渔洋之神韵说真是合丰致、神韵而为一。由丰致言,缥渺俱在空际,所以宜以肌理实之;此义留待下文论述。由格调言,则肌理说既所以救格调蹈袭之弊,当然亦足以救神韵蹈袭之弊。何况所谓丰致,有时也出于蹈袭模拟呢?丰致也出于蹈袭模拟,所以他肯定地说:“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格调论》上)他硬以神韵为格调,好似奇特,但是在他的理论上言之,原是讲得通的。此义,他曾于《徐昌谷诗论》中发之。他说:
善言诗格者,必以为昌谷深得于空同师资之力矣。然空同序其诗曰:“守而未化,蹊迳存焉。”是必空同之诗能化蹊迳者,而后议其未化也。今试取李、徐二家诗所学杜、李盛唐诸家分刌切比而弦歌之,其果孰能化欤?曰,均弗化也。均弗化则奚以未化讥之?然则李子之意盖自谓其能化也久矣。何则?少陵供奉之诗,纵横出没,不主故常,彼空同者未能知其故也,然亦未尝不自以为纵横出没,不主故常也。而顾视徐子之绍古为篇者,专近于执着摹拟矣。故毅然讥之曰,未化也。夫徐子舍其少作以就李之所学,李则学古,徐亦学古,等学古耳,顾使李子目以蹊迳未化,反不若其少作可以跌宕自憙者,此于徐子之心果甘若是乎?然吾揆诸徐子之心而知其实若是也。夫李虽与徐同师古调,而李之魄力豪迈,持其拔山扛鼎辟易万夫之气,欲举一世之雄才而掩蔽之,为徐子者,乃偶拈一格,具体古人,以少胜多,以静摄动,藉使同居蹈袭之名,而气体之超逸据其上矣。故曰,揆徐子之意如此也。(《复初斋文集》八,《徐昌谷诗论》一)
迪功诗七古不如五古,七律不如五律,七古七律又不如七绝,盖能用短不能用长也。夫势短字少则可以自掩其凿痕,故蹈袭者弗病也。(《徐昌谷诗论》二)
是则偏拈一格具体古人而善于用短者,虽自掩其凿痕,却仍是蹈袭模拟。气体虽较超逸,途径原是一辙。所以渔洋虽欲推尊高、徐诸家以自异于李、何、李、王诸子而不免仍墮于明人格调说者,正在于是。翁氏说:“新城以三昧标举盛唐诸家。盛唐诸家其体盛大,貌其似者固不能伤之,徒自敝而已矣。矫其说者一以澄夐淡远味之,亦不免墮于一偏也。”(《神韵论》中)又说:“夫空同、沧溟所谓格调,其去渔洋所谓神韵者奚以异乎?夫貌为激昂壮浪者,谓之袭取;貌为简淡高妙者,独不谓之袭取乎?”(《复初斋文集》三十四,《题渔洋先生戴笠像》)这便是翁氏所谓神韵即格调之义。
由这样说,所以他之所谓神韵、格调,都是本于肌理说之立场而言的。于是我们可以讲到他的肌理说。
翁氏肌理之说,与其《诗法论》一文,可以相互映发。《诗法论》云:
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原也。有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此法之穷形尽变也。杜云“法自儒家有”,此法之立本者也;又云“佳句法如何”,此法之尽变者也。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则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求诸古人也。夫惟法之尽变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筍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乃知其悉准诸绳墨规矩,悉校诸六律五声,而我不得丝毫以己意与焉。故曰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也。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应有者尽有之,应无者尽无之,夫然后可以谓之诗,夫然后可以谓之法矣。(《复初斋文集》八)
他论法,有正本探原之法,有穷形尽变之法,故论肌理亦有义理之理与文理条理之理二义。由义理之理言,所以药神韵之虚,因为这是正本探原之法;由文理条理之理言,又所以药格调之袭,因为这又是穷形尽变之法。翁氏固曾说过:“格调神韵皆无可着手也,予故不得不近而指之曰肌理。”(《复初斋文集》十五,《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是则肌理之说,正是他的着手之法。
由正本探原之法言,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求诸古人,故其论徐昌谷诗以为仍不免于蹈袭,即因学古不得其法——不得正本探原之法。他说:“夫徐子知少作之非,悟学古之是,此时若有真实学古之人,必将引而深之,由性情而合之学问,此事遂超轶古今矣。李子本具蹈袭之能事,以其能事,贶其良友,以如此清才而所造仅仅如此,为可惜也。”(《徐昌谷诗论》一)是则格调之说固不是正本探原之法,即神韵之说也不足以语此,故欲以肌理之实以救神韵之虚。这即是所谓“合之学问”的方法。其《神韵论》下云:
诗自宋、金、元接唐人之脉而稍变其音。此后接宋、元者全恃真才实学以济之,乃有明一代徒以貌袭格调为事,无一人具真才实学以副之者。至我国朝,文治之光乃全归于经术,是则造物精微之秘衷诸实际,于斯时发泄之。然当其发泄之初,必有人焉先出而为之伐毛洗髓,使斯文元气复还于冲淡渊粹之本然,而后徐徐以经术实之也。所以赖有渔洋首唱神韵以涤荡有明诸家之尘滓也。其援严仪卿所云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者,正为涤除明人尘滓之滞习言之;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语,亦是专为骛博滞迹者偶下砭药之词,而非谓诗可废学也。须知此正是为善学者言,非为不学者言也。司空表圣《诗品》亦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夫谓不着一字,正是函盖万有也。岂以空寂言耶?
他以不着一字正是函盖万有,那是以肌理为本的神韵说。他正受当时经术的影响,所以欲以真才实学济之。他甚至说:“考订诂训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复初斋文集》四,《蛾术篇序》)他甚至说:“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其实际。”(同上,《延晖阁集序》)他甚至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衷诸理而已。理者民之秉也,物之则也,事境之归也,声音律度之矩也。”(同上,《志言集序》)于是他毅然决然下一极肯定的论,以为:“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订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同上)所以我说:肌理之说,是受当时考证学风的影响。
然而我们上文说过,覃溪之学除受考据派影响外,又深受山谷的影响,所以我们更须一述山谷的诗法。覃溪之所得于山谷诗法者有二语,曰:“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这是他与天下贤哲讲诗论文宗旨之所在(见《复初斋文集》三,《渔洋先生精华录序》;又《文集》四,《贵溪毕生时文序》),所以也即是肌理说的中心。我们假使本于上述二义而分析言之,则所谓以质厚为本者,即是正本探原之法;所谓以古人为师者,又是穷形尽变之法。所以由正本探原之法言,虽受考证学风的影响,而也未尝不兼受宋诗的影响。《石洲诗话》之论宋诗云: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后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祐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上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考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正变,亦从可互按焉。(《诗话》四)
此论甚是。所以我说肌理之说,同时亦兼受宋诗的影响。
由穷形尽变之法言,即本于山谷“以古人为师”一语而转变之。为什么?因为他所谓师古,原不是模拟其形貌。他说:“凡所以求古者师其意也,师其意则其迹不必求肖之也。孔子于三百篇皆弦而歌之,以合于韶武之音,岂三百篇篇篇皆具韶武节奏乎?抑且勿远稽三百篇,即以唐音最盛之际,若杜若李,若右丞、高岑之属,有一效建安之作,有一效颜、谢之作者乎?宋诗盛于熙、丰之际,苏、黄集中有一效盛唐之作者乎?”(《格调论》中)是则师其意,而不必肖其迹,即是一方面求诸古人,而一方面仍不失为穷形尽变之法。因此,他再说:“古今不善学杜者,无若空同、沧溟;空同、沧溟貌皆似杜者也。古今善学杜者,无若义山、山谷;义山、山谷貌皆不似杜者也。”(《文集》三十四,《题渔洋先生戴笠像》)义山、山谷何以能不似杜而又学杜呢?即因他得穷形尽变之法。他说:“义山以移宫换羽为学杜,是真杜也;山谷以逆笔为学杜,是真杜也。”(《文集》十五,《同学一首送别吴谷人》)所谓移宫换羽,所谓逆笔,都即是穷形尽变之法,——“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筍乘承转换开合正变”之意义。山谷于诗,原是讲究诗法的;覃溪之有得于山谷者,也正在诗法上面。这样师古,尽可以尽古作之变,也可以成己作之变。然而此种讲法,与文人之论文并无差别了。
尤其相像的,他沟通此正本探原之法与穷形尽变之法二者之关系,乃即用古文家所称有物有序之语。翁氏有一篇《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谓:
若白沙、定山之为击壤派也,则直言理耳,非诗之言理也。故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此善言文理者也。理者,治玉也,字从玉,从里声,其在于人则肌理也,其在于乐则条理也。《易》曰“君子以言有物”,理之本也;又曰“言有序”,理之经也。天下未有舍理而言文者,……自王新城究论唐贤三昧之所以然,学者渐由是得诗之正脉,而未免歧视理与词为二途者,则不善学者之过也。而矫之者又直以理路为诗,遂蹈白沙、定山一派,致启诗人之訾謷,则又不足以发明六义之奥,而徒事于纷争疑惑,皆所谓泥者也。(《复初斋文集》十)
所以由穷形尽变之法言,虽受宋诗的影响,而也未尝不兼受考证学风的影响。
他于《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一文,谓:“萧氏之为选也,首原夫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所谓事出于沉思者,惟杜诗之真实足以当之,而或仅以藻缋目之,不亦诬乎?”那么,于文理、条理之理中原有义理之理。他又有一篇《韩诗雅丽理训诰说》谓:“理者综理也、经理也、条理也,尚书之文直陈其事,而诗以理之也。直陈其事者,非直言之所能理,故必雅丽而后能理之。雅,正也;丽,葩也。韩子又谓‘诗正而葩’者是也。”(《文集》十)那么于义理之理中,又自有文理、条理之理在。双方兼顾,而后肌理之义始全。
第二节 肌理说之馀波
第一目 方东树与文人之诗论
清代诗论之与当时学风最不相合者为性灵说,所以袁氏以后难有嗣响,即如张船山(问陶)、舒铁云(位)诸人,其论旨与作风差与袁氏为近,然终不能形成一时之风气。其与当时学风最相接近者为肌理说,所以翁氏以后之诗论,不必复拈肌理二字,却与翁氏论旨最相吻合。即如潘德舆之论诗主张,固与翁氏不同,然其标举质实二字,也不能说不受翁氏的影响。
翁氏诗论以受汉学影响,故与文人之诗论为近;又以受山谷影响,故又与宋诗派之诗论为近。此种关系,直至以后仍是如此。所以现在即以方东树代表文人之诗论,而以何绍基代表所谓“同光体”之诗论。
翁氏论诗拈出肌理二字,固可与当时学风相沟通,然而以金石考订为诗,毕竟不是诗学之正则。张际亮《刘孟涂诗稿书后》云:“自诗道之衰,南则袁子才,北则翁覃溪,咸自命风雅以收召后进;后进名能诗而不染其流弊者寡矣。”(《张亨甫全集》四)又《与徐廉峰太史书》云:“近日颇有知袁、赵之非者,然复扬竹君、心余、覃溪之馀波,则亦为狂澜而已。”(《张亨甫全集》三)这是很显明的与翁氏立异之处。所以翁氏之说,在事实上并未为一般人所信奉,而方东树诸人之诗论,也不是肌理说所能范围。然而我们仍称为肌理说之馀波者,即因此种诗论与翁氏肌理之说同样都受当时学风之影响而已。
方东树所著《昭昧詹言》即是论诗之著。他是桐城的古文学者,故书中亦常兼论及文,而又本论文的见解以论诗。桐城文论欲言之有物与有序,欲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之合一,原有集大成的倾向,故方氏论诗也有这种情形。
《昭昧詹言》卷一引李翱论文之语,谓“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于后代”,以为此即学诗正轨。又引朱子论文之语,谓“文章要有本领,此存乎识与道理有源头则自然着实”,以为诗亦如此。可知他认为学诗学文并无差别。不仅如此,他再以作诗与著书并论:他以为“凡著一书,必使无一理之不具,否则偏隘”,又以为“凡著一书,必有宗旨,否则浅陋无本”,而以为此二义也可通于作诗。那么,翁氏肌理之说,似乎真可施之于诗了。他又说:“无志可言强学他人说话,是谓言之无物;不解文法变化、精神措注之妙,是谓言之无文无序。”这是桐城文人论文的见解,翁氏举之,方氏亦举之,所以肌理之说,最与文人之诗论相融浃。
由以前诗人之诗论言,或主神韵,或矜格调,或尚性灵,虽也融会各家之说集诗论之大成,然以其是一家之言,而作风也不免偏于一格,所以不仅性灵有病,即言格调言神韵者,也一样有病。
他论诗虽重性情,然又与袁子才的作风不同。《詹言》开端便说:“诗之为学,性情而已!”开宗明义早把论诗宗旨和盘托出了。此外,又常提到诗欲自道己意,欲见自家面目,似其主张颇与随园相同。然而随园逞小聪明,而此则渊渊理窟;随园逗小机趣,而此则落落大方。必须情真意挚,可歌可泣,有真怀抱,有真胸襟,所谓有德有言,才为作者。因此,又不能满意于随园的作风。《詹言》卷一谓:“近人某某随口率意,荡灭典则,风行流传,使风雅之道,几于断绝。”又谓:“近世有一二庸妄巨子,未尝至合而辄矜求变;其所以为变,但糅以市井谐诨,优伶科白,童孺妇媪浅鄙凡近恶劣之言而济之以杂博饾饤故事,荡灭典则,欺诬后生。”可知他对于随园作风,又是如何深恶痛疾的了。
他论诗也兼取格调,然而又与沈归愚的作风不同。《詹言》卷一也说:“韩公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谢茂秦不许用唐以后事,皆恐狃于近而不振也。”此即格调之说。此种见解,姚惜抱诗论中也时常遇到。不过他们之于格调,又与明代前、后七子不同。他们欲于格调中露性情,所以“要冥心孤诣,信而好古,敏以求之,洗清面目与天下相见”(《詹言》一)。所以又说:“诗文者生气也,若满纸如翦彩雕刻无生气,乃应试馆阁体耳,于作家无分。”(同上)是则又与格调之说不能相容了。
不落于格调,不落于性灵,而同时复不落于神韵。他称阮亭才气局促,不能包罗,又称阮亭多用料语衬贴门面,又称阮亭用事,多出饾饤,与读书有得溢出为奇者迥不侔。(均见《詹言》一)是则对于阮亭之诗,也不能满意了。他以肌理药神韵之虚而复以格调与性灵互救其弊而补其偏。他是在此种关系上成为诗论之集大成者。
他何以能如此呢?即因主格调或神韵说者每有唐、宋之见,而他则不欲有此分别。又主性灵说者虽不分唐界宋,然又不免信心蔑古,而他则仍欲取法古昔,于古人胜境中卓然有以自立。他要在作风上贯通古今,使学古而自见面目;又要在作风上融洽唐、宋,使合度而臻于变化。所以由他的理论求之,在作风上不会如昔人之偏于一格。
而其关键所在,即在本论文的见解以论诗而已。本论文的见解以论诗,故其所取者在文法方面。方氏说:
读古人诗文,当须赏其笔势健拔雄快处,文法高古浑迈处,词气抑扬顿挫处,转换用力处,精神非常处,清真动人处,运掉简省笔力崭绝处,章法深妙不可测识处;又须赏其兴象逼真处,或疾雷怒涛,或凄风苦雨,或丽日春敷,或秋清皎洁,或玉佩琼琚,或萧惨寂寥,凡天地四时万物之情状,可悲可泣,一涉其笔,如见目前,而工拙高下又存乎其文法之妙。至于义理渊深处,则在乎其人之所学所志,所造所养矣。(《詹言》一)
方氏又说:“本领固最要而文法高妙别有能事。”(同上)可知他即以文法观念沟通有物与有序,沟通诗法与文法,而桐城文人与江西诗人之理论,也变得接近。本宋人之诗法观念以进窥唐诗,于是信心与学古的问题,唐诗与宋诗的关系,亦均以是而沟通。
方氏谓:“杜七律所以横绝诸家,只是沉著顿挫,恣肆变化,阳开阴合,不可方物。山谷之学专在此等处,所谓作用。”(《詹言》二十)是则唐诗本是有法可寻,而宋诗法度亦正学唐人之法。这样讲,当然不必区分唐、宋,而学古也不会徒袭其形貌。方氏又云:“山谷学杜韩,一字一步不敢滑,而于中又具参差章法变化之妙。”(《詹言》一)他于山谷诗法可谓尽抉其秘了。然而推尊山谷诗,亦不始于方氏,在方氏以前的桐城文人,如姚薑坞、姚惜抱二氏早有此论,方氏所言,亦仍是桐城文人的主张而已。
当时潘德舆亦主质实之说,只以诗格宗唐,故立论又与方氏不同。潘氏只是格调说之馀波,必如方氏所言,才是肌理说之馀波。
第二目 何绍基与同光体诗人
清季宋诗运动中有所谓“同光体”者,即指同治、光绪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的一派。宋诗运动之发轫,原不始于同光,但其形成一时风气,则以同光间为盛。
同光体之诗宗主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于开元取杜,于元和取韩,于元祐取黄而兼及于苏。这是同光间诗人所奉的圭臬。所以他们能打破分唐分宋的界限,而别成一种作风。
陈衍《石遗室诗话》谓:“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一钱箨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国,而何子贞编修、郑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门。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涤生相国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祐诸大家为职志,不规规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慤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也。”在此数语中已将同光体的真面目暴露无遗。清代诗学从道光以来诚是一大关捩。道光以后,直至清亡,一般为旧诗者大都笼罩于此种风气之下。即有一二杰出之士,颇想提倡诗界革命,然仍不免为时风众势所左右,以投于同光体的旗帜之下。
在此大风气之下,一般诗人之成就,仍不妨随其个性与学力之不同而异其作风。所以《石遗室诗话》已分之为两大派,以陈沆、魏源以至郑孝胥为清苍幽峭的一派,而以郑珍、莫友芝以至陈三立为生涩奥衍的一派。实则假使自其异者言之,则二派犹不足以尽之。自其同者言之,则派别尽多,自有其共同一致的倾向,即是所谓合学人诗人之诗而为一。所以可说是肌理说之馀波。
我们看清了这一点,然后知道在同光体的诗人中间,如其一生精力尽于诗学,则即使学古有得,而在作风方面或尚僻涩或主瑰奇,似亦能自树一帜,然而仍不足以为同光体的代表。何以故?因为他仍不免落于诗人之诗故。
大抵所谓同光体作风之形成,有二种关系:一是文学的关系,又一是时代的关系。由文学言,不外受桐城文派的影响。桐城文派欲有物、有序,欲义理、词章、考据之合一,故其所取者是文人之诗,而所谓诗法,亦即本其文法的观念。这是他们推尊杜、韩,推尊苏、黄的原因。同光体诗人受其影响,故其提倡宋诗,便与清初的宋诗运动不相一致。陈石遗虽谓诗宗杜、韩,由于程春海、祁春圃的提倡,实则在他们以前,方东树《昭昧詹言》中早已说过。方氏谓“观选诗造语奇巧,已极其至,但无大气脉变化;杜公以六经、《史》、《汉》作用行之,空前后作者古今一人而已。韩公家法亦如此,而文体为多,气格段落章法较杜为露圭角,然造语去陈言,独立千古。至于苏公全以豪宕疏古之气骋其笔势,亦为古今无二之境”(《詹言》八)。又谓“学黄必探源于杜、韩”(《詹言》十),又谓“东坡滑易之病,末流不可处,故今须以韩、黄药之”(《詹言》一)。是则同光体之论诗宗旨,方氏早已代为揭出了。不仅如此,方氏所言,又本于姚姬传。姚氏《五七言今体诗抄序目》称:“山谷刻意少陵,虽不能到,然其兀傲磊落之气,足与古今作俗诗者澡濯胸胃,导启性灵。”是则姚氏早已看到这一点。其后曾国藩学宗桐城,故论诗亦推尊山谷。其《题彭旭初诗集后》云:“大雅沦正音,筝琵实繁响。杜、韩去千年,摇落吾安放。涪翁差可人,风骚通肸蠁。造意追无垠,琢辞辨倔强。伸文揉作缩,直气摧为枉。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响。”(《曾文正公诗集》一)那么可知同光体的作风,与桐城文人实有连带的关系了。盖在随园一派性灵诗作风流行之后,欲救其弊,则提倡黄诗正是对症良药。何况此种作风与清代集大成的学风,又能忻合无间呢!
由时代言,则清自道、咸以后,海禁已开,国家多故,时局的变乱,民生的凋敝,处处流露着动荡不安的情绪,故其表现于诗者,也成为乱世之音。黔中诗人莫友芝与郑珍,尤足为其代表。姚永概《书郑子尹诗后》云:“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心肝脾。”同光体之诗虽不必全同此作风,然而言愁欲愁,由同光体之表现力量言,也确能造成此种风格。在此种诗格中,岂是空言神韵、高言格调所能赅!论诗到此,真觉一般谈神韵、谈格调者都无是处,即侈言性灵,也觉是满腔热情,与随园一流之矜弄聪明者,大不相侔。
于是,可以谈到何绍基之诗论。
何绍基字子贞,号猨叟,湖南道州人,事见《清史稿》四百九十一卷,有《东洲草堂集》。
何氏《东洲草堂文抄》卷五有《与汪菊士论诗》十九则,又《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十五则,均其论诗精湛之语,而提要钩玄,则在《使黔草自序》。他说:
诗文不成家不如其己也;然家之所以成,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规行矩步,儒言儒服,人其成乎?曰非也。孝弟谨信,出入有节,不慤于中,亦酬应而已矣!立诚不欺,虽世故周旋,何非笃行!至于刚柔阴阳禀赋各殊,或狂或狷,就吾性情,充以古籍,阅历事物,真我自立,绝去摹拟,大小偏正,不枉厥材,人可成矣。于是移其所以为人者发见于语言文字,不能移之斯至也,日去其与人共者,渐扩其己所独得者,又刊其词义之美而与吾之为人不相肖者,始则少移焉,继则半至焉,终则全赴焉,是则人与文一。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东洲草堂文抄》三)
这些话亦屡见于与冯鲁川、汪菊士二人论诗语中,可知是他论诗主旨之所在。实则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早已说过,“诗文与行已非有二事”,不过方氏于此,不曾详加阐说而已。
何氏谓:“学诗者无不知要有真性情,却不知真性情者非到做诗时方去打算也。平日明理养气,于孝弟忠信大节,从日用起居及外间应务,平平实实,自家体贴得真性情,时时培护,字字持守,不为外物摇夺,久之,则真性情方才固结到身心上,即一言语、一文字,这个真性情时刻流露出来。”(《与汪菊士论诗》)照这样讲性情,便与道学家之理论相沟通。论性情而与道学家之理论相沟通,自然不会落于随园一流之性灵说,而与温柔敦厚之诗教反而有些类似了。他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底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做诗。诗要有字外味,有声外韵,有题外意,又要扶持纲常,涵抱名理。非胸中有余地,腕下有余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蔼,体量胸中意思,全是恺悌慈祥,如何能有好诗做出来!”(《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是则温柔敦厚,正是真性情的流露处。以前袁子才与沈归愚之争论,如明了这一点,便觉其无谓了。所以他讲性情,不是口角婉媚轻率之语,不是目前琐屑猥俗之事。他《与汪菊士论诗》有一则谈得尤妙。他说:
是道理精神都从天地到人身上,此身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其身必病;此心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其心独无病乎?病其身则知之,病其心则不知,由私意物欲蒙蔽所致耳。今想不受其蒙蔽,除却明理,更无别说。虽然,亦有二说焉:读书阅事看到事物之所以然,与天地相通是一境;清明之气生于寂处,心光一片自然照徹通明,亦是一境。此二境者,相为表里。离此二境,非静非动时但提起此心,要它刻刻与天地通。尤要请问谈诗何为谈到这里,曰此正是谈诗。
我们必须明了他这一些话正是谈诗的理由,然后可知道他所谓性情是何等样的性情。本此种性情以写出的诗,才是义理与词章之合一。
但是此等性情将如何培养呢?他上文所说的读书即是一境。他说:“作诗文必须胸有积轴,气味始能深厚,然亦须读书看书时从性情上体会,从古今事理上打量。于书理有贯通处,则气味在胸,握笔时方能流露。盖看书能贯通,则散者聚、板者活、实者虚,自然能到腕下。如饾饤零星,以强记为工,而不思贯串,则性灵滞塞、事理迂隔,虽填砌满纸,更何从有气与味来。故诗文中不可无考据,却要从源头上悟会。有谓作诗文不当考据者,由不知读书之诀,因不知诗文之诀也。”(《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他再说:“六经之义,高大如天,方广如地,潜心玩索极意考究性道处固启发性灵,即器数文物那一件不从大本原出来!考据之学,往往于文笔有妨,因不从道理识见上用心,而徒务钩稽琐碎,索前人瘢垢;用心既隘且刻,则圣贤真意不出,自家灵心亦闭矣。”(《与汪菊士论诗》)那么,照这样讲,义理与词章之合一,即借考据为之媒介。论证到此,始可谓是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之合一。所谓合学人诗与诗人诗而为一,即是从此种理论上出发的。
因此,何氏论诗有与随园似相近而实异的地方。随园讲趣讲情致,何氏也未尝不讲到这些。不过他说:“诗贵有奇趣,却不是说怪话,正须得至理。理到至处发以仄径,乃成奇趣。诗贵有闲情,不是懒散,心会不可意传。又意境到那里,不肯使人不知,又不肯使人遽知,故有此闲情。”那么,同一讲趣味,而有厚薄深浅高下之可分了。同光体诗人最不喜随园诗,也即在这一点。
以上是就诗人言,即是如何先学为人,于是第二步再讲到如何移其所以为人者发见于语言文字。这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说:“心声心画无可矫为,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虽人已成就,不见得全能搬移到纸上。所以古来名人不是都会诗文字画。”(《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他又说:“作诗文自有多少法度,多少工夫,方能将真性情搬运到笔墨上;又性情是浑然之物,若到文与诗上头,便要有声情气韵,波澜推荡,方得真性情发见充满。”(《与汪菊士论诗》)那么,诗文自有能事,而所谓神韵、格调云者,也不是可以全置不讲。不过,他为顾到上文所讲的基本条件,即如何先学为人,故对于神韵格调之说,不能完全满意。他说:“晨起日出,庭中诸花不如影好。何以故,花不如花影之浑成无垠閂也。然究之,由小花无大气质耳。奇松古柏,干霄蔽日,真气真骨真形,岂待浑成于影哉!”(《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那么,如有先学为人的基本工夫,便不必沾沾于神韵之说了。他又说:“落笔要面面圆,字字圆。所谓圆者,非专讲格调也。一在理,一在气。理何以圆?文以载道,或大悖于理,或微碍于理,便于理不圆。……非平日平心积理,凡事到前铢两斟酌,下笔时又铢两斟酌,安得理无滞碍乎?气何以圆?用笔如铸,元精耿耿贯当中,直起直落可也,旁起旁落可也,千回万折可也,一戛即止亦可也。气贯其中则圆。”(《与汪菊士论诗》)那么,仍是积理养气之说,而亦不必拘拘于格调之说了。当时张际亮常与何氏论诗,亦主积理养气之说(见《张亨甫全集》三,《答姚石甫明府书》),可知既成一时风气,各人所见自会相同的。稍后如锺秀之《观我生斋诗话》,朱庭珍之《筱园诗话》,其所言也是积理养气之说。诗品与人品之合一,文论与诗论之合一,真是当时诗人共同的趋向。
他以积理养气救性灵之弊,而复以性灵救格调神韵之弊,所以诗品、人品可以合一。他说:
地盘最要打得大。如有一块大地,则室屋楼亭听其所为。若先止方丈地,则一亭已无可布置矣。苟且之见,动云学陶、韦,不知陶、韦胸中多少道理,人品多少高冷,而果能陶、韦乎?好高者动云两京,不知两京时所见所闻皆周秦,家世传衍皆周秦,其人并不必为诗也,一篇一句偶然传后,而吾乃以多篇多句者效之,与《法言》、《文中》僭拟圣经何异!即使真肖,亦优孟衣冠耳。做人要做今日当做之人,即做诗要做今日当做之诗。必须书卷议论,山水色相,聚之务多,贯之务通,恢之务广,炼之务重,卓之务特,宽作丈量,坚作筑畚,使此中无所不有,而以大气力包而举之。然未尝无短篇也,尺幅千里矣;未尝无淡旨也,清潭百丈矣。譬如一所大院,正房客屋幽亭曲榭,林鸟池鱼,茂草荒林,要无所不有,才好才好。(《与汪菊士论诗》)
论诗到此,亦真是无所不有。觉得渔洋、归愚、随园诸人虽立论能圆,而作风尚偏,不免依旧沾染明人习气。必如此无所不有,才见得是清代的学风。这即是所谓大地盘。
于是,他再举出用力之要,曰“不俗二字尽之矣”。他说:
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高松小草,并生一山,各与造物之气通。松不顾草,草不附松,自为生气,不相假借。泥涂草莽,纠纷拖沓,惉懘不别,腐期斯互。前哲戒俗之言多矣,莫善于涪翁之言曰,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欲学为人,学为诗文,举不外斯旨。(《使黔草自叙》)
做人要做到“道理所在随步换形,毫无沾滞”,便是不俗;要做到“素位而行,利害私见本不存于中,临大节时也止是素位而行如何可夺”,便是不俗。做诗文要做到“直起直落脱尽泥水”,便是不俗;要做到“不黏皮带肉则洁,不强加粉饰则健,不设心好名则朴,不横使才气则定,要起就起,要住就住,不依傍前人,不将就俗目”,才是不俗。所以不用彼此公共通融的话,不用听来看来而与我无涉的话,不必索佳句,也不必与人谈诗文。这也是素位而行,这也是独来独往。这样做,才是人与文一。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八有云:“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可知同光体诗人之立志,是如何力争上游的了。
第三目 常州派之词论
清代学风不仅影响到文论诗论,抑且影响到词论。清词自“常州派”后,阐意内言外之旨,别裁伪体,上接《风》、《骚》,于是风气一变,襟抱学问喷薄而出,词体始尊,而词格始正。实则关键所在,不外由才人之词与词人之词一变而为学人之词而已。此风既启,直至清末,为词者殆无不受其影响。此与当时同光体之诗,也有息息相通之微,所以即于论同光体诗后附论及之。谭献《复堂日记》卷二谓:“填词至嘉庆,俳谐之病已净。……周介存有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之论,然后体益尊、学益大,近世经师惠定宇、孔艮庭、段懋堂、焦理堂、宋于庭、张皋文、龚定庵多工小词,其理可悟。”这几句话,即说明清代词风转变的关键。
“常州派”始于张惠言。张氏《词选序》始标意内言外之旨,以为词盖诗之比兴,与变风之义、骚人之歌为近;故以深美闳约为宗,推崇正声,而不取放浪通脱之言。自此以后,始立门庭。周济《词辨》本其旨而推阐之,谓:“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这即是词坛中的肌理之说。至于入手之方,他以为:“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即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此种理论,仍是肌理之说。即其讲针镂、讲钩勒、讲片段、讲离合,也还是肌理说中注意的问题。
此后晚清词家沿袭其风,虽宗主不免稍有出入,而大体倾向宁晦无浅、宁涩无滑、宁生硬无甜熟,则相一致。举其较著者,则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即可为其代表。
《白雨斋词话》谓:“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卷一)他所谓沉郁之旨,即是张氏意内言外之说。不过意内言外,所以言其义,而沉郁云者,则所以定其格。他解释沉郁之义云: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卷一)
这是从词格以发挥词旨最切实、最平正的见解。盖诗词一理,所以意内言外之说,可以用于诗,也可以通于词。而词体篇幅不大,酣畅奔放,均非所宜,所以诗如五七言大篇即不尽沉郁,亦别有可观,而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他以为:“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卷一)正因沉郁是词所独具的风格,其后解放为曲,则嬉笑怒骂尽成文章,便不必以沉郁绳之了。
如何能使沉郁呢?其关键又在比兴。他论比兴之义云:
如王碧山咏萤咏蝉诸篇,低回深婉,托讽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谓精于比义。若兴则难言之矣!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缠绵,都归忠厚。(卷六)
是则以沉郁为词格,而比兴为词法,这即是“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之义。这样讲沉郁、讲比兴,当然也与同光体的诗人一样,最恶聪明纤巧之作。他说:“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第知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亦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犹望而厌之,若才子气则无不望而悦之矣。故得病最深。”(卷五)书中类此之语,多不胜举;其衡量昔人之词,亦以此为标准。清季词学之每变愈上,也可视为性灵说之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