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好像是中国人的特嗜,无论南北大小省份都有茶馆,三教九流人人都爱喝茶,除了苏浙皖粤的茶馆以卖点心为主、卖茶为辅,另说另讲之外,谈到纯卖茶的茶馆,恐怕以北平、四川两地的茶馆最为多彩多姿啦!
北平大小的清茶馆,大街小巷都有,各有各的主道。这路茶馆天不亮就挑开灶火,烧上开水了。第一拨是寅末卯初遛早儿的,以年纪来说,大概都是花甲左右,腰杆挺直、步履轻健的老人;他们把腰腿遛开了,就直奔茶馆。这种老主顾自备茶壶、茶叶,毛巾、牙刷都存在柜上,一进门伙计先打洗脸水,等盥漱已毕,茶也闷得差不多啦,一边喝着茶,一边找熟客聊聊天,茶过三巡,让酽茶涮的肚子觉着有点发空啦,这才信步回家吃早点去。这算茶馆最基本茶客。
第二拨是遛鸟儿的,要天蒙蒙亮才出门。像红蓝靛颏、白翎,比较娇嫩一点会哨的鸟,既怕夜雾太重,又怕晨雾太浓,总要耗到晨光熹微,才敢换笼架慢慢往外溜达。勤快的人,早把笼子清洗干净,铜活擦得锃亮,换上食水,一进茶馆往罩栅底下一挂,各归各类,您就听它们一套跟一套歌唱比赛吧!如果您的鸟有脏口,那就别不识相跟人家清口鸟放在一块,赶紧挂得远一点,别让它把别人的鸟教坏了。从前有一个拉房纤儿的,是抗肩儿(抗肩儿是北平特有的行业,他们用一块宽木板给人搬运掸瓶、帽镜、玻璃摆设等不经磕碰的物件,或新娘嫁妆等)的出身,后来改行,脖梗子磨来蹭去长了两个大肉包,很像骆驼的驼峰,所以大家都叫他傻骆驼。他改做拉房纤儿生意后很得法,所以也假充斯文,喂鸟、养鸟、闻鼻烟、揉核桃,摆起谱儿来。因为他出身不高,满嘴匪话总也改不了,他的鸟儿受他耳濡目染,嘴还能干净得了吗?所以他把鸟笼往茶馆架子上一挂,不想惹事的人,只有纷纷摘下鸟笼子,赶紧远远避开。平素爱走香、会耍中幡的宝三,一向也是一点亏不吃的粗鲁汉子,有一天也拎了个鸟笼子到茶馆来喝茶,两雄相遇,双方鸟儿哨来哨去的结果,都露出脏口;彼此互指对方鸟儿把自己鸟儿带坏,越说越拧,动起手来。傻骆驼虽然有把子蛮力,如何是宝三真正练家子的对手?三招两式,一个德克勒(摔跤的招式),就把傻骆驼撂在地上,而且动弹不得。幸亏当时侦缉队队长马毓林打此经过,他跟双方都有个认识,才化解了这场龙争虎斗的纠纷。遛鸟儿的茶客能引来不少同好,也颇受茶馆欢迎。
第三拨就是一般耍手艺的,名为来喝早茶,实际是等工作,譬如厨师、棚匠。某人应下一宗大生意,可是人手不足,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固定聚会的茶馆,只要到茶馆一招呼,问题迎刃而解。北平有句土话“到口子上找跑大棚子准没错”,就是到指定茶馆找这班手艺人。
另外一种是说媒拉纤、买卖房地产写字过契、好管闲事说合官司一类人等。虽然一来一大帮多下茶钱,多给小费,可是一耗一整天,有时候说岔了,翻桌子、踹凳子、飞茶壶、掷茶碗,虽然事后照赔,可就把生意耽误了,所以茶馆并不十分欢迎这路客人。
有些茶馆,为了招揽茶客,聘请一档子说评书先生来拴住茶座。在北平开茶馆的跟说评书的先生都有个不错,十之八九,是磕过头的把兄弟,否则岁尾年头好日子口您还请不动那些一流好手呢!说评书分大书、小书两种,大书有《列国》、《三国》、《东汉》、《西汉》、《岳传》、《明英烈》等类历史书,小书有《水浒》、《聊斋》、《济公传》、《彭公案》、《施公案》、《三侠剑》、《善恶图》、《绿牡丹》、《五女七贞》、《永庆升平》、《七侠五义》等。当年连阔如在天汇轩说《东汉》,王杰魁在永盛馆说《七侠五义》,白天带灯晚给茶馆挣的钱真不下于一个小戏园子呢!带说评书的茶馆,上午茶座散了,伙计得连忙收拾,打扫干净,下午三点开书,晚饭之前收书,带灯晚的,要到十一点才散场呢。有一位说《聊斋》名家,专好说灯晚,夜场收书,胆小书客真有一人不敢回家,要搭伴同行,您就可以想到他说书的火候是如何活灵活现了。
春秋佳日在软红十丈的都市住久了,就想到郊区野外透透新鲜空气,尤其北平城里乡间风土人情一切景观完全两样,出外城过了关庙不远,就有野茶馆儿了。两三间不起眼的灰棚儿,前面搭了个芦席棚,棚底下砌了三两排台儿,上面抹上青灰就是茶桌,再砌几个矮墩就算凳子。这种野茶馆儿的茶壶、茶碗,虽然五光十色、缺嘴少盖,可是茶具都是用开水烫过,准保卫生。这种生意以春秋平平,夏天最好;时序交冬,一飘雪花就关门大吉了。
西直门外万牲园东墙,有一片荷塘,当年慈禧皇太后由此处上船游幸颐和园,特别盖了一座船坞,种植桃柳。桥影长虹,风景倒也不俗。看青的老高,在船坞边上,搭了一间寓棚,砌了一个土灶,买几领芦席,铺在柳荫密处,就卖起茶来。芰荷覆水,吐馥留香,野禽沙鸟,翔泳悠然,似乎比南京的白鹭洲还多几分野意。所以,每年夏季总会招来不少茶客,席地品茗,仰天啸傲。可有一宗,就怕来场阵雨,茶客无处避雨只好一拥而散;本来可以赚个十吊八吊的买卖,天公不作美,卖了一天力气,等于白玩。这家雨来散茶馆,老北平去过的很多,现在偶然谈起来,还有人念念不忘这种盎然野趣呢!至于什刹海的茶棚、陶然亭的卢家茶馆、金鱼池的小丁、积水潭的玉渊泉,各有各个味道,一时也说之不尽。
四川人个个都能说善道,据说都是在茶馆摆龙门阵摆出来的。农业社会时代,既少消闲地方,又乏交谊场所,特别是年龄较大、腿脚不太利落的人,重庆山城,上坎下坡,备感吃力,只有到附近的茶馆喝喝茶,打发打发岁月了。同时山城僻壤,法律力量尚不能普及,国人又有屈死不打官司的旧观念,于是茶馆乃成了调解仲裁的处所,吃吃讲茶,彼此一迁就,就能把困难纠纷摆平。
西南各省的茶馆十之八九是袍哥们开的,他们除了卖茶之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传递帮里消息,接待救助帮友工作。帮里兄弟伙,落座泡茶之后,只要把茶壶、茶碗的盖摆出个帮里暗号姿势,立刻就有帮中人前来盘底,如果入港,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以战时首都的重庆来说,市中心最热闹地段,几乎没有什么茶馆,可是一到郊区,这种纯吃茶的茶馆,就鳞次栉比,多如繁星啦。这些茶馆,差不多都是下江人,也就是四川同胞所指“脚底下人”开的。房子虽然蓬牖茅椽,倒也开敞通风,还有藤编竹扎可供打盹儿的躺椅。抗战期间,大家流亡在外,万一晚间找不到地方寻休,跟老板打个商量,再泡一个茶,也就可以在躺椅上蜷卧一宿,破晓再走了。
重庆和西南各地的茶馆,很少有准备香片、龙井、瓜片一类茶叶的,他们泡茶以沱茶为主。沱茶是把茶叶制成文旦大小一个一个的,掰下一块泡起来,因为压得确实,要用滚热开水,闷得透透的,才能出味。喝惯了龙井、香片的人,初喝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是细细品尝,甘而厚重,别有馨逸。有若干人喝沱茶上瘾,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普洱茶是云南特产,爱喝普洱茶的人也不少,不过茶资比沱茶要稍微高一点。有的茶客进门来,既不要沱茶,更不要普洱,告诉幺师,“来一碗玻璃”。所谓玻璃敢情就是一杯白开水,不知道茶客是刮皮呀还是没有茶癖,这一点我倒不能不佩服幺师的雅量。要玻璃是不花钱的,而幺师仍旧春风满面,毫无不豫之色,实在太难得了。
摆龙门阵是四川哥子们的特长。所谓龙门阵势摆得广大高深,越摆越远,扯到后来离题太远,简直不知所云,大家一笑而罢,才算一等一高手。藏园老人傅增湘的老弟傅增滢说,四川人摆龙门阵,说者要有纵横一万里、上下五千年的襟怀;听者要有虚怀若谷的精神,百听不厌的耐心,才算龙门阵中高手。简直把人挖苦透啦。
在茶馆儿里听人家得意之处,总有人说出“安得儿逸”,起初实在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们说这句话时,舌头一卷,俏皮轻松,有一股子特别腔调,说不出的韵味。久而久之才体会出这句话,即上海人所谓“惬意得来”,是不谋而合的意思。龙门阵摆天皇皇地荒荒,词穷意尽。听者说:“明天还要起早赶场,你哥子莫涮坛子吧!”再不然来句:“你老哥板凳郎个?”大家也就一笑而散了。这句四川腔,包括了开玩笑、寻开心、吹牛、拍马、瞎扯、胡说种种意念在内,实在是句攸德咸宜的俏皮话,真亏他们如何想出来的。
初来台湾时,延平北路当时叫太平町一带,还有纯吃茶的老人茶馆,喝喝老人茶来消磨岁月。近来虽然老人茶大行其道,百块台币一壶,已非一般老人所能负担,偶或在小街陋巷可能还能找到一两家旧式老人茶馆;至于新兴的茶道茶艺馆虽然越开越多,可是去古益远。茶馆!茶馆!喝茶的风气想蓬勃,真正茶馆的味道愈淡薄,不久的将来恐怕茶馆两字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