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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篇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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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曰:军之形也。我动彼应,两敌相察,情也。

【题解】

《孙子》用“形”这一概念(范畴)名篇,全篇主要是讲战争的胜败是由客观物质条件为基础而决定,并讲如何善于利用这些条件。形,简单地说就是有形的物质。《孙子》不把这种客观物质力量看成死的、静止的、孤立的。他在篇末用“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这样形象思维来指明要把物质力量集中,并决开这积水,让它从八百丈陡溪上倾泻而下,这种迅猛的运动速度乘积水的重量以加强其冲击的能量。把物质看成运动中的物质,这在古代军事理论家中可算是难能可贵的。

(二十一)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1(曹操曰:自修理,以待敌之虚懈也。)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2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1〕。3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4不可胜者,守也;(曹操曰:敌有备故也。)可胜者,攻也〔2〕。5(曹操曰:藏形也。)守则不足,(曹操曰:敌攻己,乃可胜。)攻则有余〔3〕。6(曹操曰: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4〕。(曹操曰:因山川丘陵之固者,藏于九地之下;因天时之变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7

【校勘】

〔1〕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武经》本于“之”字下有“必”字,竹简于“敌”字下无“之”字,今从《武经》本增“必”字,留“之”字。

〔2〕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十家本、《武经》本于两“胜”字下有“者”字,竹简无此两“者”字。有两“者”字含有“不可胜”和“可胜”两种事物和措施之意,所以应有“者”字。

〔3〕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十家本、《武经》本皆作“守则不足,攻则有余”。竹简作“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未从之。

〔4〕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十家本、《武经》本作“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而竹简甲、乙本均作“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动九……”。无“善攻者”三字,疑竹简抄漏。因善守者不可能“动于九天之上”。故未从之。

【注释】

1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从来善于指导战争的人,总是先消灭自己的弱点,使敌人无隙可寻,不会被敌胜我,以此来等待敌人发生错误,暴露弱点,使我有机会战胜敌人。

2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消灭自己的弱点,使敌不能胜我,这权操在我们自己手里,敌人犯不犯错误,什么时候暴露弱点使我可战胜敌人,这事属于敌人。

3 [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指我先主动地自己消灭弱点,为不可胜,亦即立于不败之地。 [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指不能使敌人一定犯错误暴露弱点而为我所战胜。

4 [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胜可知”,指能否胜利是可以预见到的。“而不可为”,是说缺乏客观条件,则不能凭主观愿望使敌人为我所胜,所以说是不可为。

5 [不可胜者,守也]:这里“不可胜者”指上文“先为不可胜”;“守也”讲这是属于防御方面(兵力集中、警戒森严都属这方面)的事情。 [可胜者,攻也]:“可胜者”,指敌已暴露弱点,我可以胜敌。“攻也”,这是属于进攻方面的事情(指正确判断敌之弱点,作战部署适当,选用部队正确等等)。 上述解释再三检查并无错误,而被指名批为“下句则未切”(《新笺》)。不知“不切”在哪里?应如何才切?《新笺》作者笔扫历来注家:“随文衍义,不察本旨”,当然“未切”之注必不在外。如果有人也用“随文衍义,不察本旨”这两句话来回敬《新笺》作者。不知《新笺》作者有无自知之明?能否自我反省?抑或能否在战争实践中来检验谁是真理?!

6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所以采取防御,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采取进攻,是因为兵力有余。曹注也认为:“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新笺》作者断定:“守则有余,攻则不足。”这乃孙子原文。这真是“不察本旨”了,《新笺》作者何不作一切合战争实践的说明?!

7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九,泛指多数。不是具体的规定。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有两种含义:其一,九地之下,言极其深密地隐藏自己的力量。九天之上,言极其高明地发挥自己的威力。如梅尧臣注:“九地,言深不可知;九天,言高不可测。”其二,九地,言善于利用各种地形以为坚固防守;九天,言善于利用天时天候主动地选择进攻时间。如曹注:“因山川丘陵之固者,藏于九地之下;因天时之变者,动于九天之上。”先后两说都讲得通。为了不失原意,所以译文把这两种意思都包括在内。

【译文】

(二十一)孙子说:从前会打仗的人,先要造成不会被敌战胜的条件,来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机会。不会被敌战胜,这权力操在我军自己手中。可不可能战胜敌人,却在于敌人〔是否犯错误暴露了弱点〕。所以会打仗的人,能够做到不会被战胜,而不能使敌人一定出现被我战胜的情况。所以说,胜利可以预见到,而不能凭主观愿望去强求。使敌不能胜我,这是属于防守方面的事;使我可以胜敌,这是属于进攻方面的事。采取防守,是由于兵力不足(我方暂处劣势);采取进攻,是由于兵力有余(我方兵力已拥有优势)。善于防守的人,深深隐蔽自己兵力于各种地形之下;善于进攻的人,高度发挥自己力量,动作于各种天候之中。所以能保存自己而取得完全消灭敌人的胜利。

(二十二)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1(曹操曰:当见未萌。)故举秋毫不为多力,(曹操曰:争锋也。)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2(曹操曰:易见闻也。)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3(曹操曰:原微易胜,攻其可胜,不攻其不可胜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4(曹操曰:敌兵形未成,胜之无赫赫之功也。)故其战胜不忒〔1〕。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5(曹操曰:察敌必可败,不差忒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6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7(曹操曰:有谋与无虑也。)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8(曹操曰:善用兵者,先自修治,为不可胜之道;保法度,不失敌之败乱也。)

【校勘】

〔1〕故其战胜不忒:竹简作“故其胜不贷”。“贷”与“忒”通。

【注释】

1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见胜,指看到人家打了胜仗,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大家都知道的,这不过是一般人的见识。“非善之善者也”,直译就是不算得好中之好的,或说算不得什么高明(这里“善之善”似指交战外的第三者)。 [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战胜,即打了胜仗。天下,指普天之下,即现在所说的全世界各国。此句意为:打了胜仗,天下曰善,各国都称赞说打得好,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高明。

2 [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故”在这里是承接词,连接下面三种举例:一、拿得起秋天极其轻的一根毫毛,算不得大力。二、看得到日、月那种人人都看得见的东西算不得眼睛明亮。三、听得见雷响那样人人都听得到的巨响,算不得聪耳。孙子用这几句明显的比方来形容打了胜仗,天下叫好,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孙子》这一段的用意,是从反面说明要在仗未打起就能预料到谁胜谁败,仗已打了,要能察觉到是怎样运用计谋而打胜的,那样才算高明的见解。

3 [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古来所谓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是在容易胜利的条件下战胜敌人。

4 [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这段话是说:古来真正善于指导战争的人,在战略部署早已布置好使敌人必败的部署。所以打起来很容易就取得胜利,没有什么巧计多谋、勇猛战功传出来。

5 [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不忒(tè特),指没有差错。意思是说:善于指挥战争的人,他的战略措施,作战部署十分周密,保障一定能胜利,这是战胜已经处于失败境地的敌人。

6 [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意即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放过使敌失败的机会。《孙子》认为这才算得“善战者”。

7 [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胜兵,胜利的军队。先胜而后求战,即先充分准备了胜利的条件,然后求战。败兵,失败的军队。先战而后求胜,是缺乏胜利的条件,先冒险同敌方交战,而企图侥幸的胜利。

8 [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修道,即修明政治。保法,即严守法制。能为胜败之政,即能掌握胜败的决定权。

【译文】

(二十二)预见到胜利,不超过一般人的见识,算不得最高明;打了胜仗普天下都说打得好,这也算不得了不起的高明。这就像举得起秋天的毫毛(极言其轻)算不得大力,看得见日月算不得眼明,听得见雷霆算不得耳聪一样。古来所说的善于打仗的人,都是在容易取胜的条件下战胜敌人的。所以善于打仗的人打了胜仗,并没有智谋的名声,也没有勇猛的武功。所以他取得胜利,不会有差错。其所以不会有差错,是因为他的战略措施先造成必胜的条件,战胜已处于失败地位的敌人。善于打仗的人,总是使自己处于不败的地位,而不放过使敌人失败的机会。因此胜利的军队先有了胜利的把握,才寻找敌人交战;失败的军队往往是先冒险同敌人交战,企图在作战中去求侥幸的胜利。善于领导战争的人,修明政治,确保法制,所以能掌握胜败的决定权。

【试笺】

《孙子》提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是在军事上有普遍的规律性的名言。他认为“胜可知,而不可为”,在本篇着重讲战争的胜败首先决定于物质条件,所以只讲到可知而不可为,即战争的胜负是可以从双方有形的客观条件对比中预料到的,但不能超越客观条件企求胜利。这反映古代朴素唯物论的战争观,而在后文“虚实篇”第四十三段,则又讲“胜可为也”(详后)。这样把由“不可为”到“可为”,由“可知”到“可为”之间的相互关系分割开了,在理论上或逻辑上看总不免是个缺陷,但在古代则是难能可贵的。他指出:“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根据兵力众寡强弱决定进攻或退守,是非常重要的原则,是唯物论的战争观。他又提出“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也是千古名言。

(二十三)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曹操曰:胜败之政,用兵之法,当以此五事称量,知敌之情。)地生度,(曹操曰:因地形势而度之。)度生量,量生数,(曹操曰:知其远近广狭,知其人数也。)数生称,(曹操曰:称量敌孰愈也。)称生胜。1(曹操曰:称量之数,知其胜负所在。)

【注释】

1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度,计算长短的丈尺叫度,这里度字是指国土的大小,不是指战地,杜牧注也认为是讲“国土大小”。量,计算物产体积多少的升、斗等叫量,这里指物产(主要指粮秣)收获之丰歉。数,数目的多少,这里指户口、人口的多少,即可能征召和供养的兵力数量上之多寡。称,就是“衡”,衡量轻重的斤两叫衡。这里是指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含义似较衡广而深些,指上述“度”、“量”和“数”所构成的两方面力量对比的轻重,孙子把它叫做“称”。双方国土有大小,在国土大小基础上,物产就有多有少,户口人口也有多有少。胜,即胜利。这里指的是胜利的物质基础。 [地生度]:敌对双方各有各的国土,双方国土有大有小,于是发生“度”的不同。 [度生量]:在双方国土“度”的大小不同的基础上,就产生双方物产有贫有富的“量”的不同。 [量生数]:双方物产“量”的不同,就产生双方可能召集征召和供养兵员“数”的多寡。 [数生称]:讲的是国土的大小,物产的富贫,兵员的多寡,就构成敌我双方力量对比有轻有重的“称”了。 [称生胜]:而这些物质力量对比的轻重不同,就成为胜败的物质基础。这是《孙子》朴素唯物战争观的又一表现。

【译文】

(二十三)军事上有五个范畴:一是“度”,二是“量”,三是“数”,四是“称”,五是“胜”。〔敌对双方都有土地〕有了土地就产生〔土地面积大小不同的〕“度”的问题;〔双方土地面积大小的〕“度”的不同,就产生〔物产资源多少的〕“量”的问题;〔双方物产资源多少的〕“量”的不同,就产生〔能动员和供给兵卒众寡的〕“数”的问题;〔双方人力众寡的〕“数”的不同,就产生〔军事力量轻重对比的〕“称”了;〔双方力量轻重的〕“称”的不同,就产生胜败。

【试笺】

《孙子》在这里所说的“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这是古代战争胜败的根本物质基础,是明显唯物论战争观,讲得简单明了。其实国土大的不一定物产丰,物产丰的应召的兵员不一定多,也不一定强;敌我力量对比称胜的,如果指挥错了也会失败,这是古代唯物论的朴素性。《孙子》主张:开明的政治,能令民与上同意,这里多少反映鼓励农奴或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把战争的胜利建立在修明政治、发展封建经济、充实国家财力和物力的客观基础上,这代表新兴地主阶级较没落奴隶主略为开明的思想。

(二十四)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1(曹操曰:轻不能举重也。)

【注释】

1 [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胜兵,指胜利的战争或胜利的军队。镒,古代二十四两为一镒。铢,二十四分之一两为一铢。镒比铢重(24×24)五百七十六倍。这里是形容敌对双方力量对比极其悬殊,一方比另一方重五百七十六倍,用这样绝对优势的力量去进攻敌人,就像用“镒”称“铢”那样轻而易举。反之,另一方力量只有对方五百七十六分之一,用这样绝对劣势的力量去同敌人作战,就像用“铢”称“镒”那样无能为力。因为绝对优势和绝对劣势在战争初期一般说来是很少有的,所以这段话也可以解释为:胜利的战争出现于力量对比好像用“镒”称“铢”那样的绝对优势上,失败的战争发生在力量对比好像用“铢”称“镒”那样的绝对劣势中。

【译文】

(二十四)胜利的军队,在力量对比上,就像用“镒”称“铢”那样占绝对优势〔自然轻而易举,必胜无疑〕;失败的军队,在力量对比上,就像用“铢”称“镒”那样,处于绝对劣势〔自然无能为力,必败无疑〕。

(二十五)胜者〔1〕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1(曹操曰:八尺曰仞。决水千仞,其高势疾也。)

【校勘】

〔1〕胜者:竹简作:“称胜者”,意为力量雄厚的一方。“胜者”则是指胜利的一方。其实质是一样的,故未改。

【注释】

1 [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仞,周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仞(一说七尺为一仞)。“决积水于千仞之溪”,是说把水堵积在成千丈的水溪上流。水的重量已大得可知,又从而决开积水,使之迅猛奔泻而下,这样大水的重量乘上奔流而下的运动速度,就更加大了在奔流运动中溪水冲击的力量。《孙子》不但重视积水这一物质力量,而且要加上决水于千仞之溪的运动速度,使物质在迅猛的运动中更有冲力。《孙子》把这样的运动的物质,叫做“形”。这是《孙子》把“形”这一范畴用“决积水于千仞之溪”一句这样易懂的形象的语言提示出来。

【译文】

(二十五)胜利者指挥军队作战,就像决开在八百丈高处的溪中积水那样,这是重大的物质在迅猛运动中加强了力量(冲力)的表现呀!

【试笺】

本篇《孙子》提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指出“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都是杰出的战略命题。最后把战争胜利的基础(或来源)归根于国土之广大、物产之丰富、兵员之众多、敌我力量对比上的绝对优势,最后指出“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孙子》意在用兵不但应集中优势力量,并要使它在迅猛奔流运动中加强其冲击力量,这就是《孙子》所说的“形”。这是古代唯物论辩证法的军事思想的萌芽,虽是朴素的,却是卓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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