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伯做这部书,取材于我的通信很多,所以早先就嘱我做一篇序。我一直没有功夫做。到现在,这部书快要出版了,使我不得不在极冗忙的生活中抽出一点功夫来把它做了。
我原来想,凡是一种风气必有它的来源:自从有了《红楼梦》之后,“模仿”“批评”和“考证”的东西如此的多,自然由于读者的注意,但为什么做出的东西总是浮浅的模仿,尖刻的批评,和附会的考证?这种思想的来源是在何处?我要解释这三类东西的来源,很想借了这一篇序文,说明浮浅的模仿出于《尚书》之学,尖刻的批评出于《春秋》之学,附会的考证出于《诗经》之学。它们已有了二千年的历史,天天在那里挥发它们的毒质,所以这种思想会得深入于国民心理,凡有一部大著作出来,大家就会在无意之中用了差不多的思想,做成这三类东西,粘附在它的上面。《红楼梦》的本身不过传播了一百六十余年,而红学的成立却已有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之中,他们已经闹得不成样子,险些儿把它的真面目涂得看不出了。我很愿意在这篇序文上把从前人思想的锢蔽和学问的锢蔽畅说一回,好使大家因了打破旧红学而连及其余同类的东西。但这个意思的内容太复杂了,不是一序所能容,也不是忙中抽闲所能做,所以写了一点就没有续下。等将来有空的时候,再作为专篇的论文罢。
关于《红楼梦》作者的历史,续作者的历史,本子的历史,旧红学的错误,适之先生在《红楼梦考证》上说得很详了。关于《红楼梦》的风格,作者的态度,续作者的态度,续作者的依据,……平伯这部书上也说得很详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一部书的历史。
一九二一年三月下旬,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初稿作成。但曹雪芹的事迹和他的家庭状况依然知道的很少。那时候,北京国立学校正是为着索薪罢课,使我有功夫常到京师图书馆里,做考查的事。果然,曹寅的著述找到了,曹家的世系也找到了。平伯向来欢喜读《红楼梦》,这时又正在北京,所以常到我的寓里,探询我们找到的材料,就把这些材料做谈话的材料。我同居的潘介泉先生是熟读《红楼梦》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晓得的地方,问了他,他总可以回答出来。我南旋的前几天,平伯、介泉和我到华乐园去看戏。我们到了园中,只管翻着《楝亭诗集》,杂讲《红楼梦》,几乎不曾看戏。坐在我们前面的人觉得讨厌了,屡屡回转头来,对我们瞧上几眼。介泉看见了,劝我们道:“不要讲了,还是看戏罢!” 。
适之先生的初稿里,因为程伟元序上说,“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疑心后四十回的目录或者是原来有的。平伯对于这一点,自始就表示他的反对主张;那时的证据,是:既有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目,就不应当再有“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的回目。我回南之后,平伯即来信道:
我日来翻阅《红楼梦》,愈看愈觉后四十回不但本文是续补,即回目亦断非固有。前所谈论,固是一证;又如末了所谓“重沐天恩”等等,决非作者原意所在。况且雪芹书既未全,决无文字未具而四十回之目已条分缕析如此……
我想,《红楼》作者所要说的,无非始于荣华,终于憔悴,感慨身世,追缅古欢,绮梦既阑,穷愁毕世。宝玉如是,雪芹亦如是。出家一节,中举一节,咸非本旨矣……(四月廿七日)
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后来这些主张渐渐的推论出来,就成了这一部书的骨干。
从此以后,我们一星期必作一长信;适之先生和我也是常常通信。我对于《红楼梦》原来是不熟的,但处在适之先生和平伯的中间,就给他们逼上了这一条路。我一向希望的辩论学问的乐趣,到这时居然实现。我们三人的信件交错来往,各人见到了什么就互相传语,在几天内大家都知道了。适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发见;但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鹗的续书。平伯来信,屡屡对于高鹗不得曹雪芹原意之处痛加攻击;我因为受了阎若(醵换王旁)辨《古文尚书》的暗示,专想寻出高鹗续作的根据,看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如何的联络。我的结论是:高氏续作之先,曾经对于本文用过一番功夫,因误会而弄错固是不免,但他绝不敢自出主张,把曹雪芹意思变换。平伯对于这点,很反对我,说我是高鹗的辩护士。他论到后来,说:
弟不敢菲薄兰墅,却认定他与曹雪芹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于续《红楼梦》。
(六月十八日)
这是他进一步的观察,从作者的性格上剖析出来,眼光已超出于文字异同之上了。后来又说:
我向来对于兰墅深致不满,对于他假传圣旨这一点尤不满意;现在却不然了。那些社会上的糊涂虫,非拿原书孤本这类鬼话吓他们一下不可,不然,他们正发了团圆迷,高君所补不够他们的一骂呢!(八月八日)
这是他更进一步的观察,不但看出高鹗的个人,并且看出高鹗的环境了。他有了这一种的见解,所以他推论曹高二家的地位可说是极正确的。
一个暑假里,我们把通信论《红楼梦》作为正式的功课,兴致高极了。平伯信中的话很可以见出这时的情状,他说:
弟感病累日,顷已略(廖换疒旁);惟烦忧不解,故尚淹滞枕褥间;每厌吾身之赘,嗟(诧换口旁)弥日,不能自已。来信到时,已殆正午,弟犹昏昏然偃卧。发函雒诵,如对良友,快何如之!推衾而起,索笔作答,病殆已霍然矣。吾兄此信真药石也,岂必杜老佳句方愈疟哉!(六月十八日)
又说:
京事一切沉闷(新华门军警打伤教职员),更无可道者;不如剧谈《红楼》为消夏神方,因每一执笔必奕奕如有神助也。日来与兄来往函件甚多,但除此以外竟鲜道及余事者,亦趣事也。(同上)
有了这样的兴致,所以不到四个月,我们的信稿已经装钉了好几本。
末了,平伯又提议一个大计画,他想和我合办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月刊,内容分论文、通信、遗著丛刊、版本校勘记等;论文与通信又分两类:(1)把历史的方法做考证的,(2)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的。他愿意把许多《红楼梦》的本子聚集拢来校勘,以为校勘的结果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新见解。假使我和他都是空闲着,这个月刊一定可以在前年秋间出版了,校勘的事到今也可有不少的成绩了。但一开了学,各有各的职务,不但月刊和校勘的事没有做,连通信也渐渐的疏了下来。
去年二月,蔡孑民先生发表他对于《红楼梦考证》的答辩。最奇怪的是,这个答辩竟引不起红学的重兴,反而影响到平伯身上,使得他立刻回复以前的兴致,作成这本书。当时平伯看见了这篇,就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篇回驳的文字。同时他又寄我一信,告我一点大概;并希望我和他合做《红楼梦》的辨证,就把当时的通信整理成为一部书,使得社会上对于《红楼梦》可以有正当的了解和想象。我三月中南旋,平伯就于四月中从杭州来看我。我因为自己太忙,而他在去国之前尚有些空闲,劝他独立将这事担任了。他答应我回去后立刻起草;果然他再到苏州时,已经做成一半了。
夏初平伯到美国去,在上海候船,我去送他,那时他的全稿已完成了,交与我,嘱我代觅钞写的人,并切嘱我代他校勘。不幸我的祖母去世,悲痛之中,不复能顾及这些事情;虽是请人钞录,直等到近年底时方始钞好,我一点也没有校过。这时平伯又因病回国了,我就把全稿寄回北京,请他自校。现在出版有期,从此,我们前年的工作就得到一个着落,平伯辨证《红楼梦》的志愿已经达到一部份了。平伯将来如有闲暇,《红楼梦》上可以着手的工作正多,集本校勘实在是最重要的一桩。从将来看现在,这一部书只算得他发表《红楼梦》研究的开头咧!
平伯在自序上说这书是我和他二人合做的,这话使我十分抱愧。我自知除了通信之外,没有一点地方帮过他。他嘱我作文,我没有功夫;他托我校稿子,我又没有功夫。甚至于嘱我做序,从去年四月说起,一直到了今年三月,才因为将要出版而不得不做;尚且给繁杂的职务逼住了,只得极草率地做成,不能把他的重要意思钩提出来。我对他真是抱歉到极步了!
我祝颂这部书的出版,能够随着《红楼梦》的势力而传播得广远!我更祝颂由这部书而发生出来的影响,能够依了我的三个愿望:
第一,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做了《红楼梦考证》之后,不过一年,就有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这并不是从前人特别糊涂,我们特别聪颖,只是研究的方法改过来了。从前人的研究方法,不注重于实际的材料而注重于猜度力的敏锐,所以他们专欢喜用冥想去求解释。猜度力的敏锐固然是好事体,但没有实际的材料供它的运用,也徒然成了神经过敏的病症;病症一天深似一天,眼睛里只看见(忄童)(忄童)往来的幻象,反自以为实际的事物,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这种研究的不能算做研究,正如海市蜃楼的不能算做建筑一样。所以红学的成立虽然有了很久的历史,究竟支持不起理性上的攻击。我们处处把实际的材料做前导,虽是知道的事实很不完备,但这些事实总是极确实的,别人打不掉的。我希望大家看着这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知道从前人做学问,所谓方法实不成为方法,所以根基不坚,为之百年而不足者,毁之一旦而有余。现在既有正确的科学方法可以应用了,比了古人真不知便宜了多少;我们正应当善保这一点便宜,赶紧把旧方法丢了,用新方法去驾驭实际的材料,使得嘘气结成的仙山楼阁换做了砖石砌成的奇伟建筑。
第二,《红楼梦》是极普及的小说,但大家以为看小说是消闲的,所谓学问,必然另有一种严肃的态度,和小说是无关的。这样看小说,很容易养成一种玩世的态度。他们不知道学问原没有限界,只要会做,无所往而不是学问;况且一个人若是肯定人生的,必然随处把学问的态度应用到行事上,所以这一点态度是不可少的。这部书出版之后,希望大家为了好读《红楼梦》而连带读它;为了连带读它而能感受到一点学问气息,知道小说中作者的品性,文字的异同,版本的先后,都是可以仔细研究的东西。无形之中,养成了他们的历史观念和科学方法。他们若是因为对于《红楼梦》有了正当的了解,引伸出来,对于别种小说以至别种书,以至别种事物,都有了这种态度了,于是一切“知其当然”的智识都要使它变成“知其所以然”的智识了,他们再不肯留下模糊的影象,做出盲从的行为:这是何等可喜的事!
第三,平伯这部书,大部份是根据于前年四月至八月的我们通信。若是那时我们只有口谈,不写长信,虽亦可以快意一时,究不容易整理出一个完备的系统来。平伯的了解高鹗续书的地位,差不多都出于我们的驳辩;若是我们只管互相附和,不立自己的主张,也不会逼得对方层层剥进。我们没有意气之私,为了学问,有一点疑惑的地方就毫不放过,非辩出一个大家信服的道理来总不放手,这是何等地快乐!辨论的结果,胜的人固是可喜,就是败的人也可以明白自己的误解,更得一个真确的智识,也何等地安慰啊!所以我希望大家做学问,也像我们一般的信札往来,尽管讨论下去。越是辨得凶,越有可信的道理出来。我们的工作只有四个月,成绩自然不多;但四个月已经有了这些成绩,若能继续研究至四年乃至四十年,试问可以有多少?这一点微意,希望读者采纳。我们自己晓得走的路很短,倘有人结了伴侣,就我们走到的地方再走过去,可以发见的新境界必然很多。发见了新境界,必然要推倒许多旧假定,我们时常可以听到诤言,自然是十分快幸;然而岂但是我们的快幸呢!
顾颉刚 一九二三,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