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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遗民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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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序

台湾斗绝海外,居人敦尚气节,有郑延平遗风。甲午一役沦为异域,东海之蹈、西山之节,所在有人;以余所知,王君友竹其一也。清襟高躅,与古为徒。仲蔚之室,四壁徒立;管宁之床,十年不移。铲迹荒谷,托长镵以哀咏;抗心古哲,娱覆瓿之玄文。所著有「如此江山楼诗存」、「四香楼余力草」,统名曰「沧海遗民剩稿」。今岁由雷君曜年丈寄示,属为序言。开函欣然,展卷罄折。诗共百余首,大都穷愁发愤所作、遭历不平之鸣。么弦孤曳,如皷雷威之琴、变征之音;恍和燕台之筑,其志怨、其声哀以促。君殆古之伤心人欤?

嗟乎!伊川被发,酷甚沦胥;杞人忧天,乃逢倚杵。沧海岂木石能填?遗黎深桑梓之恸!甲午之事,复奚言哉!始则尸臣选■〈而上大下〉,远惭甘寝之谋;继以大藩畀人,复昧挈瓶之智。遂使黔献沦为左衽,膏坏弃如敝屣;幅员日削,内政滋棼,而国步遂以不振矣。今则朝市已改、横流方剧。九州岛赤县,并为猿鹤之场;三辅黄图,尽属豺狼之窟。求君丹穴,孰是其人?举酒新亭,难忘啜泣!黍离之感、薇蕨之悲,固不独君之台湾已也!千里投契,后先同为遗民;百折此心,我辈毋忘息壤!抱孤怀以谁语,有同病之相怜。宜吾读君斯集,而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序既成,以聚珍板印行。庶几传之后世,如读杜清碧之谷音;藏之名山,亦可备郑所南之心史。

甲子(民国十三年)仲冬,吴兴刘承干。

吴序

余向与新竹郑君毓丞友善。毓丞寓省垣,数过余;谈次时及海外人物。毓丞君言同乡王子友竹先生,今之隐君子也;且盛言其能诗。余心识之,而以未得一睹巨制为憾。

今岁夏间,友竹裒其所作寄余寓斋。余受而读之,其清词丽句时露行间,极似唐人风格,回非俗手所能为之;钦佩久之。固念士君子处衰乱之世,其牢笼抑郁之意无所发舒,因托于歌咏以自见,如变雅之作、骚人之旨皆是。三代以下,陶靖节外,如郑所南、谢皋羽之流,均有集行世。友竹负经济才,值沧桑之变,杜门不出,而其忧时愤俗之意,要不能一日去怀;读其诗而哀其遇、悲其志,固亦有识者之所同也。

友竹书来,言方在病中,欲得序以存其诗。余不能诗,何足以存友竹之诗;而身世之感彼此共之,斯固不能嘿然已也。谨书数语归之。友竹其善自调护以养天年,傥神明不衰,意兴尚在,当可更得数十篇以续此集之后;余老矣!犹将乘暇取而读之,幸甚。

辛酉(民国十年)腊月,愚弟吴曾祺谨序。

施序

夫生原如寄,谁非印爪之鸿;志在不祧,几见留皮之豹!文字祗供覆瓿,姓名何苦灾梨。然而敝帚千金,焦琴百劫。灵台自镜,求诸面目本来;古锦为囊,呕出心肝乃已。此吾老友寄生所以汲汲顾影、兀兀穷年,敬礼待定于子桓、太冲问序于元晏也。

寄生,新竹孕秀、扶桑■〈先攵〉声。当惨绿之少年,信蜚黄之俊物;论者谓半山嫡乳、辋水诗孙,不难点破壁之睛、骋绝尘之步、艳生花之梦、巍拾芥之科。又况玉海通人、梅溪才子,以乌衣望、为鲲鸟雄,一往无前,亦固其所。而乃榜头厄我、篱下依人,康了频频、嗟来惘惘!原子思贫而兼病,盖次公醒亦能狂。以故双涕牛衣,半生马磨;黑头已雪,白眼如冰。正则离骚,欲问天而无路;仲连孤愤,将蹈海其何辞!犹幸诗卷光阴、田家风味:陶潜三径,有义熙不纪之年;杜甫八哀,尽天宝以还之作。

仆也,霜毛告迫,石腹待归。天地蘧庐,何处足容吾膝;朋侪席研,有时相印以心!知僧达固自不凡,念阿戎可与共话。当此神州沉陆、瘴海扬腥,窃恐赤蜯之珠闇投于屠侩,元菟之玉贱没于榛菅;则虽平子工愁、文通善恨,举世既不闻说项,何人以此事推袁耶!嗟夫!如此江山,权作小楼之主;遗民沧海,老于大布之衣。如仆者,亦犹夔之怜蚿、卭之负蟨已耳。吟髭屡断,深惭一字之师;生面别开,各抱千秋之想!敢为弁首,藉以引喤。

辛酉(民国十年)中春朔日,六十七叟施士洁序于鼓浪洞天寄庐。

邱序(原题「赠王君友竹序」)

嗟乎!吾盖观于古今来才学人之以诗闻者,其平日之才学固皆有余于诗之外者乎!夫以诗之门径烦纡、堂奥深博,虽则毕吾世之才学,穷神尽气,心摹手追,以究六义之章,始尚恐其未必有当;而猥以余事视之耶?然则,即诗名以尽一生、即诗境以游终日,寝之、馈之、寤之、寐之,此外遂无事业,此蒋心余所谓『呼作词人,心骨痛之』者。吾知凡为诗人者,盖皆其所不安者也;以其所不安而竟盘旋磬折,一若有甚不得已而后以诗闻焉。此吾所谓其才、其学,当有余于诗之外者也。若吾门王生友竹者,殆其选已。

友竹名松,号寄生;为台湾之新竹厅人。其先自吾闽之泉州来,系出泉州刺史继隆先生(广武王潮公孙)。自其生也,在中国割台之前二十余年;奇气虎虎、狂志嘐嘐。读书以经世为务,穷究博览于古今安危、治乱之变;独不喜为帖括家言。暇则登涉山林,赋诗饮酒自乐而已。乡里父老,稔其内行孝友淳实,皆以才学人称之;共白当事,列入保案,奖以职衔荣典。而友竹独意有弗屑,力辞者屡矣;或醉以觥,逼使言志,则嚣嚣然曰:『吾诚有恶于今之官僚派者,故借山水、诗酒而逃之;乃忽因虚誉而猎冠服,是自欺吾志也。无志者,不可以为人;自欺者,不足以立身。世苟有安吾身而伸吾志者,吾其从之游乎』!或闻其言,遂以狂生目之;而生固自谓我非狂生也。迨前清光绪甲申(十年)岁,法、越事起,法舰骤扰台湾,袭取澎湖踞之;草草议款,幸得退还。时乃告其乡人曰:『吾辈无以目前之苟安而嬉也!台湾孤悬海中,材木、磺山久闻于外;譬之积薪可以召火、慢藏可以诲盗。乃观之今之君子,多昧曲突徙薪之义;其小人,尚为梁燕堂雀之嬉;隐忧所伏,正未易弭。十年之后,人其念哉』!及甲午(光绪二十年)中东之战,「马关和约」果以要割全台,争之不胜;众咸服其先见。于时风烟俶扰,民间竞立名号谋拒日本。乃携眷避地,趣返泉州祖籍;中途遇盗,倾其所有。不得已,于事平后嗣再东渡,托一廛焉。平居抱志自重,吏民敬之。城郭村落,藉其言而得免锋镝之患者伙颐。己则青鞋、布袜,蔬食啸歌;虽日与贵官往还,未尝私有干请。故四方外来之士苟及新竹,无不知有诗人王松之名者。

嗟乎!世有如友竹之人,而可谓其才、其学能无余于诗之外耶?比年以来,友竹则竟编其所作「诗集」、「诗话」四种,将以梓行。是友竹亦愿以诗闻矣;其诸有所不安者欤?抑有所甚不得已而后出此者欤?殆亦未可知。然屈其才学以为诗,则诗之层累曲折,将必深味之而日甘;能并其日力以为诗,则诗之浅深得失,又必切喻之而日化。友竹乎!其以诗为寝馈寤寐者乎!仲尼曰:『求仁而得仁』;友竹亦惟日求之诗,斯则得之矣。

又题友德诗册

献身遽使许骚坛,终屈吟怀一世殚!师友相资为学易,乱离之际立言难!愁来厄我疑天醉,梦觉将心与汝安。且快生前亲写定,懒从季绪问褒弹。

闽海菽园邱炜蕿拜题。

郑序

风骚之士,每借诗酒以自豪;遗佚之民,亦假诗酒以自晦。其耽诗酒则同,其所以用诗酒则异;志之所存,不可得而强也。吾友王君友竹,耽诗酒而善用诗酒者也。二十年前之友竹,则用诗酒以自豪;二十年后之友竹,复用诗酒以自晦。自豪,见友竹之才华;自晦,见友竹之品节。余于是窃有感焉。

忆余弱冠时,设帐于东村别墅。友竹暇辄造访,问其年,长余二岁耳已;能以诗鸣,又豪于饮,见之者不谓之诗中摩诘、即谓之酒中东皋。邑之人有欲纳交于友竹者,争以诗酒罗致;既至辄醉,兴酣落笔,珠玉随风、云烟满纸矣。脱不适意,虽款招不赴也。一日,见余案头有咏牡丹诗,其结句云:『天然绝妙嫣红色,不把胭脂污本真』;击节称赏,谓不脱诗人本色。余谓此二语犹着色相,不以其言为然;而不知友竹盖借他人之诗,以为自己写照也!余时方肆力于帖括之学,于风雅一途,属门外汉;视友竹之一斗百篇,凌沧洲而摇五岳者,其气象迥乎不侔。赋性懧愚,又复为虚名所误,转不如友竹之落落矫矫,得为缑山鹤、华顶云也。罡风猝起,海水横飞;千里婆娑洋,遂成一不可思议世界。余避地温陵,息影于桐阴者二十载;落月屋梁,与友竹梦中时复相见。后得读「台阳诗话」,天涯芳草,幸见寻于王孙;千里神交,益令人感恩知己。秋风热血,安得不喷向故人耶?辛酉(民国十年)夏五,余省坟东渡,主家擎甫述榖堂,得与友竹促膝谈心者四阅月。越明年,香谷先生出殡,余往执绋,暮雨疏灯,得续谈未罄之积愫。时余年未五十,而已霜其鬓、花其眼、陨萚其齿牙;视友竹亦苍然暮气,非复曩时之水木清华。两人顾影自怜,谓此生能得几回相见?河梁携手,黯焉魂销;真有后顾茫茫、百端交集之感矣。

结习未除,因缘复续。数年来南北争锋,影响于学界者不■〈甚少〉;余得乘学校停办之隙,挈眷东渡,暂作寓公于岛国。梧松风鹤,偶寄行踪;间或托诗酒以自遣。暇时,友竹出所著「如此江山楼诗存」相示;谓『交情之厚,无逾我两人;请及余未死,为识数语于简端,以作垂老之蜡泪』。余读其诗,并阅邱、连二君所作序,类能道其要着;人云亦云,未免贻讥拾慧,余于此又将何言?继念余与友竹为三十余年挚交,嘿而息焉,既有所不安;率然言之,又有所不可。况友竹之学问文章与夫生平之隐德,其啧啧可言者更仆难数;固不特是集之脍炙人口也。即以是集而论,其兴高采烈、华若春荣者,即前二十年自豪之友竹也;其思远忧深、凄如秋日者,即后二十年自晦之友竹也。友竹之不污本真,是集不啻为之写照矣!读是集者,呼友竹为风骚之士也可,呼友竹为遗佚之民亦可。

庚申(民国九年)冬、仲至前五日,愚弟郑家珍拜序。

陈序

甚矣!虚誉揄扬、信口诋諆之不足系作者轻重也。虽以荐绅大老文章、巨公齿牙之力颞颥片时,而销声匿迹,勃焉忽焉。故韩文公推孟郊谓『自秦汉以下,屈指有数;天假之鸣,有唐一人』;乃其论定也,郊寒与岛瘦并俪。欧阳公推舜钦,比之黄河清、岐凤鸣,三千年一见;乃在当时,即与宛陵一集浮沉。甚矣!揄扬之不足恃如此。至覆瓿扬雄、投圊李贺,当日之抑之、摧之者,至矣、尽矣;而及今扬文与班史并名、鬼仙与谪仙并着,诋諆之不足恤又如此。此毁誉之无患于作者也;患作者有可毁、无可誉之实也。

社友王君,新着诗集三卷。繄时台湾丧乱之后,大老、巨公无有存者;或力求韬晦,无有知者。「如此江山楼序」,下逮于余。余谓荐绅者流,词不雅驯,蝇营狗苟,及身之名与草木腐,不能自传,能传作者乎?得附名于作者之集,是干青云而得显也,亦不足以序作者之诗也;而余又乌足以序作者乎哉!余与作者谈诗之正变可矣。变风之诗曰:『升彼墟矣,以望楚矣』;又曰:『式微式微,胡不归』!是有慨于泥中也,裒如充耳;是示人以处危乱之道也。变雅之诗曰:『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又曰:『邦靡有定,士民其瘵』。是有慨于罪罟也;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是有憾于日蹙国百里之流也。王君遭时丧乱,航海去来,其感慨于心者,殆如变风、变雅之诗人;其于时俗毁誉、人世浮名,殆如云烟过眼之不足留于心乎!时无韩、欧,其不足为作者推挽矣;推挽如韩、欧,其不足为作者凭矣。故其诗之所造,浅者见浅、深者见深;三卷俱在,听人自会可也,不必赘也。然『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不能不为作者言也。其诣在乡先辈□□□之上也,充其所造,又不止于是也。其曰「如此江山楼」者,若曰:如此江山,付之庸奴而不能守也;付之□族而不能□也。惜乎!如此江山也,然有作者之楼,则江山不寂寞矣。虚誉之词,又乌足以为作者重乎!

戊戌(光绪二十四年)桂秋下澣,鹿江楚渔子陈淮谨序。

又敬题大集五律一则

雅爱王新竹,诗宗已饱参。句惊前辈读,我拜下风甘。才气凌瓯北,词源出剑南。后来瓣香者,呼佛铸金堪。

戊戌(光绪二十四年)重阳,陈槐庭贡俚。

自序

乙未岁,割台议成,挈眷内渡;洋面遇盗,行李一空。念得生还,虽贫无恨;况失者,偿之义也。同舟侣笑之。迨舟泊海坛,主吾宗贻煃上舍昆季家;遇杨兴隆游戎父子(厦门人),相识于风尘之外,加以推解之恩,才归晋江蚶江故里。舍舟陆行,纵观故国名山、前贤遗迹。干戈劫外,世事沧桑,抑郁无聊时托于诗歌以自娱;流离困顿,岂笔墨所能尽哉!

乱定后,因省丘墓,由厦渡台。所幸青山无恙,又喜四香楼故居巍然犹存,天之厚我者多矣。斯楼旧名,盖守汤若士先生四香戒也。旧额既失,因更名为如此江山楼;托剑南句以寄慨焉。呜呼!今再啸卧于此间,岂仅「举目河山」之感已哉!诗友酒徒,风流云散;音书断绝,情何以堪!现所往来者,唯二、三亲旧耳。城郭已非,干世之念遂绝;无日不饮,饮必醉,醉必有作;故虽家日贫、境日穷,篇帙日富。计自渡台至今凡八阅月,手着「内渡日记」一卷、「余生记闻」一卷,编「草草草堂随笔」三卷;后因远害,毁失参半。近不下楼恒匝月,左图右史,藉遣忧愁。倦辄就枕,生平经过名山、别来旧雨,虽寐不忘;而梦中见闻之新、游历之奇,醒每为咄咄怪事者累日。今晓早起,自删焚余之稿,编成一卷,署曰「如此江山楼焚余稿」。爰书近况于首,以告同病。

丙申(光绪二十二年)同天节,沧海遗民自识。

题词

捧读友竹兄近着喜题,即希哂正。

浊世翩翩抱独清,生成挺拔信锺灵。无书不作枕中秘,有句堪为座右铭;慷慨何殊吴鲁肃,佯狂疑是晋刘伶。逆知世乱需才亟,空谷旁求眼正青。

文章标格两风流,怎禁声名满九州岛!高士原非才百里,完人况有业千秋;簪缨难易林泉乐,著作真堪梨枣留。不是吾宗频击节,已闻异国散金求。

丁酉(光绪二十三年)人日,族弟瑶京国垣并书。

如此江山楼诗存

新竹王松寄生

山中访友

来路沿流水,开门见好山。花间携手语,酒后出诗删;为约三椽筑,同消一味闲。敢嫌供给少,满袖白云还。

请缨

请缨无路痛何如!且读人间有用书。莫笑朝端多肉食,求才从不到茅庐。

感兴

和议知非策,瀛东弃可伤!坠天忧不细,筹海患难防!兵燹殃千里,亲朋散四方。故乡归未得,泪眼阅沧桑。

避乱喜晤吴水田广文、李子学少尉

蒿目时艰欲问天,朝廷忧国更无贤!不图吾辈谈灯下,遍唤儿曹拜榻前。陵谷变迁伤此日,门庭衰落感中年!须知去住关名节,莫让他人早着鞭!

海上望台湾

如此江山坐付人,陋他肉食善谋身;乘桴何用频回首,懒学长沙论「过秦」。

喜抵锦江故里(俗呼蚶江)

东南半壁战尘昏,虎口余生一息存。何用携家方外去,避人此地即桃源(泉州古缙绅避世地,故名晋江)。

烽烟已远梦还惊,渡海归心对月明;遍历江山诗暂老,新知面目见犹生。

感兴

兵火无宁日,沧桑事百端;一身牛马走,大地虎狼蟠(土匪蜂起);路梗音书断,途穷去住难!数茎华发在,周粟不妨餐。

登城东楼

登陴望阙叹拳空,时事浮云大海东。遶郭溪声秋雨后,满楼山色夕阳中。移家人困搬姜鼠,守土民愚负蝂虫。一片热肠双冷眼,愁来只合问苍穹!

村居偶得

此境清心目,重来路恐迷。水明平野阔,云压众山低;鹅鸭浮蒲渚,牛羊卧柳堤。村居风俗古,疑是武陵溪!

避乱

不求闻达祗山林,荒尽田园又废吟;避俗恨无千日酒,著书枉用一生心;百年文物悲涂地,几姓江山兆采金!畏域愁城朝夕困,那禁霜雪鬓边侵!

穷愁

萍踪自昔寄瀛东,一旦流离世业空。痛饮怕知今日事,狂吟暂觉近来工。折磨志比三烧玉,阅历身如百炼铜。欲赋沧桑难下笔,穷愁敢拟杜陵翁!

写怀

独立苍茫诵「楚辞」,无才经世愧须眉!干戈不死贫犹幸,锋镝余生窜可悲。邻里痛思全盛日,国家忍见就衰时!而今勉守松楸地,豺虎丛中和杜诗(墓陷贼中)。

遣兴

东南半壁绝通津,那有桃源可避秦!厌世几如都散傼,忧时曾作太平民!干戈劫外清修验,石火光中往迹陈。极目山形犹拱北,且收忠骨满江滨。

偶成

如此江山伴索居,济时心力尽删除。避人计拙惊弓鸟,恋旧情深失水鱼!偷活吟身窜荆棘,谋生溷迹托樵渔。但惭无肉酬黄耳,几度烦传却聘书。

寄郑伯玙、李舜臣两孝廉

欲说当时事,诸公岂愿闻!西园梅弄月(潜园赏梅;园在城西),北郭酒论文(谓北部园诗社);峰势鸡冠耸(指峰),溪形燕尾分(隙溪)。故乡今剩我,何以慰离群!

寄怀陈子潜广文(朝龙)

更从何处寄诗筒?浪蕊浮花到眼空。入梦几回寻旧雨,相思一夜起秋风。看云携屐灵泉寺,醉月飞觞带草堂(甲午冬,大会北郭园)。回首不堪长太息,愿君高唱「大江东」!

书感

谁能既倒挽狂澜,杀运沉沉泪暗弹!不合时宜知己少,生逢世乱作人难!亲朋离散音书断,妻子骄痴去住难。几向青天搔首问,何年种竹报平安?

自题「内渡日记」

闷极聊涂抹,行间半泪痕。避兵归故国,遇贼滞孤村!转得名山胜,难忘好友恩!朅来思痛定,把卷倍销魂。

寄怀郑香谷主政(如兰)

闻说康成在,干戈苦未休。离情分一水,别恨满孤舟。入梦怜衰老,阂心定去留。思君今夕泪,随梦向东流。

和郑毓臣广文(云鹏)元韵

近来米似长安贵,此去事如蜀道难!四顾茫茫千感集,一身碌碌百忧执。春风回首肠空断,夜月伤心泪不干。毕竟新诗咏何事,邮传只许细君看。

醉吟(并引)

余少而孤苦,长遭乱离;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偶览昔人兴感之由,若一合契,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不得不饮酒消忧,高歌示志。忘怀得失,委心去留;每学陶公,自谓是羲皇上人。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因作醉吟,索和同志。

狂夫有心病,非酒莫能医。恰喜酒肯赊,时时一中之;醉中言喃喃,往事杂新词。亲旧笑避席,妻子苦相规:谓此是狂药,乐此欲何为?且非摄生道,兼讪富贵迟!我方入醉乡,适此大兵追;奋舌与之战,贤于用偏师。富贵不识字,岂如贫有诗;长寿无气节,不若夭为宜!醉吟有深意,此外听天施。

乙未生日感作

我今三十乃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孤愤惜无青史分,不才闲过黑头时。太平得寿方为福,离乱全生祗赏诗。此日岂惟毛义感,涓埃未报负男儿!

偶感

学书学剑廿余年,不意疮痍满眼前!报国岂宜论在位,当途更少力回天。隐忧恰为梁瓯缺,守节应如赵璧全!从此痴聋无一事,免教洗耳累清泉。

遣闷

深宵长太息,似作不平鸣。晓泪花争落,春愁草怒生;时君劳北顾,上相辱东行!剩有村儒在,相逢话太平。

回首

历历先朝事屡迁,燕京回首泪潸然!国家幸有中兴主,社稷忧无不世贤!半夜闻鸡愁起舞,长途老马怯加鞭。书生愧乏匡时策,林下偷闲总任天。

乱后游潜园

醉过西州更怆神,潜园无复昔时春。忍看石笋镌为柱,况说梅花斫作薪;临水高楼余瓦砾,藏山绝业化灰尘!伤心来去堂前燕,悲语如寻旧主人。

淡江泛舟

一叶扁舟万念删,无风波处享清闲。钓竿虚插蓬窗外,醉读「黄庭」倦看山。

吊郑延平

功名一事岂由天,忠孝如何不两全!毛发数茎完节义,英雄千里辟山川;此邦得比田横岛,割地犹劳王浚船!今日泉台应失笑,渭阳异域竟开边。

村居即事

林下埋头倦送迎,偶闻时事也堪惊;朝多安石更新法,世少汾阳复旧京!恋岫云无争出意,在山泉有不平鸣。何须更羡功名贵,「诗话」新编两卷成。

述怀

我本田间一老农,怕提旧事话康雍!何乡可葬烟霞骨,有酒难浇块垒胸。忧患转疑因识字,笑啼不敢若为容!倘非桑梓真堪恋,一叶扁舟去绝踪。

书愤

生逢割地亦徒忧,烽火连天尚不休。家有两姑难作妇,国无一士觅封侯!安危于我何轻重,得失劳人问去留。大局不禁长太息,华夷从此是春秋。

家居答友

栖迟难舍旧家乡,耻学时流为口忙。笔墨犬儿痴肖我(丙戌生,今十一),裁缝虎女喜随娘(余夫妇同丙寅,女亦庚寅)。闭门种菜云同懒,隙地栽花梦亦香。不是相怜为同病,岂轻许到辋川庄!

宿山寺偶题

寒恋重衾睡起迟,梦中啼笑似儿时。天心颠倒愁无益,人事萧条酒莫辞!自别王城惟种菜,偶来佛寺为寻诗。如今休听长安事,除却云山总不思。

归途杂诗

穷栖鸟恋旧巢林,匹马经过动悴吟;千里故山青满目,万堆新骨白伤心!

江山惯作犒师牛,遂致舆图尽海头。惟有指峰无恙在,青青不改使人愁。

到处听人笑圣清,惟知养士懒论兵!自从明月西沉海,夜夜痴心梦倒行。

靖海将军更好生,只须传檄不穷兵。至今鹿耳洋洋水,犹似当时咏政声。

天意应怜大海东,陈涛事异恰情同。愧无杜老哀时句,泪洒吟笺似血红。

书感

几许匡时志已灰,中朝偏少出群才!亲朋远别犀望月,儿女无知鸭听雷。一去王嫱难复返,三呼宗泽有遗哀!可怜春燕巢林木,桃李如今半废材!

丙申除夕

痴呆不卖穷难送,如愿于今更懒求;赊券奈无台避债,祭诗聊借酒浇愁。那堪时事频焦额,已卜余生莫出头。归去自佳留不恶,岂宜怨李与恩牛!

偶成

对此茫茫有所思,胡尘满目放翁悲。他时故友编遗稿,为补「示儿」一首诗。

纵笔

万迭青山一鸟吟,三竿红日百花深;左图右史邀中酒,明月清风伴抚琴。

喜吃烟

吃烟恰值禁烟期,身外浮云醉不知。倘得心肠无是物,岂愁面目异当时。藉他戒酒狂言寡,伴我看书引睡迟。若使昔年有莺粟,吴王未必爱西施!

寄怀郑养斋茂才(以庠)

醉余忽到郑公乡,不见当年旧酒狂;我爱君诗清似水,吟来但觉口生香。

生逢离乱不胜悲,辛苦移家志可知;从此重洋严界限,梦中犹恐见无期!

乱后游北郭园奉赠主人

避乱归来万念轻,不堪寂寞且闲行!园林重到如前世,宾主相逢喜再生。到眼已无当日物,伤心难遣此时情!六经浩劫悲投溷,空为尼山抱不平!

送叶寿亭广文(际昌)回原籍

送别寻常已可悲,况逢世乱倍凄其!但惭今日回无力,休说他年会有期!鸟亦笑人行不得,花如恋主放遍迟。羌胡杂处关无阻,此事当年已逆知。

赠家瑶京弟

人文两足慰相思,一刻迟过数度催。万事输君缘有母,半生爱我只因诗。才华恰是荒年谷,倾倒真如向日葵。深愿来生作兄弟,老天可许再追随?

酬家箴盘(石鹏)见赠元韵

交情久隔暮天云,不意寒宗更有君!觅句独能参上乘,著书犹幸未全焚。匡时恨不逢黄石,避世何嫌卧白云!从此与君坚雅约,闲中对酒论诗文。

如此江山易怆神,干戈劫外寄闲身。尘中难得三生契,壁上看来一局新;深愧无才难报国,偷吟有句半伤春。飞觞笑为林泉贺,着个书生作主人(新居迭溪隐处)。

村居书兴

乍采篱东菊,俄看岭上梅;哀时身暂弱,愁夜眼长开。泉石闲无事,功名愧不才!

雨云易翻覆,只合学敲推。

感怀

满朝泄泄昧先机,误事都归一合肥!天更弃人如敝屣,谁知谋国久宵衣!可怜剜肉医疮拙,其奈甘心听指挥!细读圣明哀痛诏,始知和议未全非。

山居适兴

颠狂原不合时宜,自别王城乐莫支。妻拙堪为山水伴,书多差喜见闻奇。曲江对镜怜形影,彭泽编诗纪岁时。热血一腔何处洒?且将耕读教豚儿。

春日郊行即事

夜雨红墙杏,春风绿涧萍。看花惊节序,听鸟卜阴晴。犬喜随人出,妇勤背子耕。愧余无一事,日日看山行。

闲游晚归口占

行行将入郭,树下暂停鞭。远岫藏春雨,平田起暮烟。无求安我拙,所到有人缘。莫笑游赀尽,看囊尚一钱。

游五指峰下

水尽山穷处,聊停下泽车。峰高人如豆,树远鹭疑花;怪石临崖虎,垂藤饮涧蛇。兹游太奇绝,不禁向人夸。

过张山人

经乱良朋少,寻君一慰情。后游同隔世,兹会若前生!鸡犬怜遭劫,妻孥述避兵。天心如悔祸,犹及看春耕。

冬夜书感

好梦惊回月满庭,朔风凛冽一灯青;至今夜半涛声起,犹作当年战皷听。

过隙雅庄感作

消忧聊备看山钱,不到溪村未一年。访旧惊闻人半鬼,避兵忍见宅为田!入云远岫春生雨,积水方塘晚吐烟。恰恐浮生真似梦,将归莫笑更流连!

感愤

初传烽火照辽阳,忽见干戈满故乡!志士虚捐年力壮,诸公深负国恩瀼!浮沉身世空搔首,锦绣江山枉断肠。却笑汉家缘底事,黄金独不赎王嫱?

村居偶成

忆昔髫龄乐岁时,俄惊两鬓已成丝!花间偃息看新报,月下推敲理旧诗;一世念惟家国重,半生愚任道途欺。年来领略林泉趣,万事除非醉不辞。

赠白石新太郎

夫子东瀛秀,相逢一笑中。投囊诗压白,把盏烛摇红;情重联今雨,交真有古风。南游阴德厚,年久更思公。

山中访友感作示同游

■〈艹〈束刂〉〉桐叶底红鹦鹉,菡■〈苕,日代口〉花间白鹭鸶;莫太分明休混沌,与君说破不须疑!

独酌偶成

收拾千秋业,卧游五岳图。书空呼负负,痴坐说无无;交懒妻为友,事烦子作奴。满庭花劝饮,莫惜典衣沽!

闲居书怀

消闲频觅句,无客懒开觞。愁逐春风起,眠随夜雨长。摘花熏小种,点易炷沉香。多谢公卿意,功名事久忘!

春日闲居

肥遁兼全宠辱身,香炉茶椀足怡神。不才愿作池中物,得意羞看世上人!杜老奇愁吟苦竹,放翁异梦靖边尘。举头怕见青青柳,抱膝长吟又一春!

冬日留题迭溪隐处

乱后回来逸趣违,人民犹是事全非!消忧勉践登临约,如此江山欲忘归!

古今兴废总堪哀,水送山迎眼一开;更约明年樱笋会,杖藜携酒访君来。

春日山居

门前又见柳青青,手选花枝称胆瓶。寂寞山栖终不厌,凄凉时事岂堪听!余生只可耽诗酒,纵死何须乞志铭!惟有思亲心尚在,为资冥福写「金经」。

三五七言

春风轻,春雨晴;红杏开还落,黄莺打更鸣。朝朝江上穿双眼,夜夜空房度五更!

和瑶京弟「有感」元韵

毵毵杨柳绿阴成,镇日流莺不住鸣。壮士有谁歌出塞!孤臣犹自梦朝京。功名多是前生定,富贵何须抵死争!把臂与君偕隐去,群仙料亦下山迎。

北郭烟雨

雨奇晴好稼盈郊,北郭先生此结茅;小米丹青摩诘句,诗情画意费推敲。

郑公乡里好书巢,烟雨蒙蒙一气包;窗外芭蕉帘外柳,青灯有味伴推敲。

山居遣兴

不求名利寸心安,且把诗篇割爱删。案有奇书消白昼,门无俗客只青山。身为清节衣冠后(开闽祖云:『不作闭门天子』),自爱风流水石间。半世生涯浑是醉,一凭鱼鸟笑痴顽。

代柬谢当道

天生性癖本粗豪,左手持杯右手螯。往事悠悠肠欲断,壮心耿耿首空搔!谁知贱子趋时懒,不是山人索价高。耻学横行累儿女,明公漫笑许由逃!

感述

沧海遗民在,真难定去留!四时愁里过,万事死前休。风月嗟肠断,山川对泪流!醉乡堪匿影,莫作杞人忧!

南游绝句(八首存一)

东坡居士「凤翔八观」诗叙云:『昔司马太史登会稽、探禹穴,不远千里;而李供奉亦以七泽之观,至荆州。二子盖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见其遗迹,故其勤如此』。台阳为婆娑洋世界,山水之奇,士大夫至者咸啧啧焉。余生长是邦,升平之世,惜未能穷一览!迩时亦以寡母老病故,未敢识游趣。今干戈初息、痍疮未复,何亟欲访珠潭而问竹溪?其意岂别有会耶!不过消胸中块垒耳。因作四截示子弟,兼以留别。时戊戌花朝。

鸡黍家家饯酒徒,情深怕我入迷途;须知狂客南游意,祗采奇诗不采珠。

排闷

老天何日息风尘,家国愁人泪满巾。寒瘦如诗因久病,流亡满眼不妨贫。年来破产惟偿债,春至无衣尚宴宾。那管山头猿鹤笑,醉吟暂乐梦中身。

中朝将相惯和戎,劫火无端到海东!懒看人情翻羡瞽,怕闻时事不妨聋。酒逢世异偏难醉,诗到途穷转不工!但愿一编常在手,时清敢说老无功!

进退自惭百不能,姓名磊落畏人称。壮心已与灰俱冷,好友翻输几可凭。意气横空常看剑,忧愁听雨独挑灯。从今不作红尘梦,聊作山中有发僧。

尼山且欲九彝居,况我承先旧有庐。归国能无苏武节,望乡羞答李陵书!不堪困苦同笼鹤,亦厌奔波似磨驴。我信苍天应有眼,城门火岂及池鱼!

海疆何日报平安?绝好金瓯更不完!河朔已非唐土地,蛮乡尚有汉衣冠。传抄奏草惊心读,岂料沧桑袖手看!时节一杯难强进,背人独自泪阑干!

疆场日蹙想何堪!上下偏安痛剑南。世事已如唐不振,时文犹作晋清谈。心伤麦秀生原苦,眼见瓜分死岂甘!官尚爱钱兵惜命,遗民闻着也深惭!

春日闲居

过却春光懒出门,岂因富贵放金樽!事贪了彻从头问,书怕遗忘信手翻。冷暖人情当自立,崎岖世道不堪言!平生家国惭无补,心迹知谁肯见原!

书感

年华三十外,可笑百无成。阅世多奇事,恋乡亦至情;涸波鱼自散,枯骨犬还争!万念删除久,缘何醒五更?

感述

九州岛真铸错,万姓尚呼冤。多事难忘世,无才怕受恩。家贫将彻骨,国病愿除根。今日匡时策,休听白面言!

杂感

传说中原事,群雄约叩关。人犹谋仕宦,谁肯念痌瘝!家国愁如海,朝廷债似山!泪盈襟袖湿,不是酒痕斑!

杂感

互市纷纷海禁开,于今时局更堪哀!书中每有同心事,朝右偏无济世才!遣闷烹茶烧落叶,消闲看竹破新苔。近来眠食多忘却,不独人间百念灰。

今是昨非悔已迟,穷途甘受少年欺。事经过后方知错,诗未删前不觉疵。居士四休常自适,季仁三愿任人嗤!朝朝睡到黄粱熟,懒看儿童乐岁时。

客中偶成

朝向吴头行,暮投楚尾宿;不见故乡人,家山月相逐。

送郑毓臣广文之厦门次梁子嘉大令韵

东海观潮缆乍收,乘桴又作鹭江游。纵难苏、李同回汉,共信夷、齐不事周!诗酒未能闲一日,姓名已自定千秋。故乡风月无人管,早赋归欤莫滞留!

扫墓感作

云山相出没,天气半晴阴。馔献生前嗜,山防日后侵!杖头钱是纸,囊腹句成金。恐惹亡亲恼,坟边不敢吟!

题画

数点横天唳暮云,江南江北感离群。看来字缺银钩断,咄咄书空怕见君(断雁)!

孤村流水夕阳西,接饭鸦雏屋角啼。恨未雄飞酬反哺,上林何日一枝栖(新鸦)?

骨瘦毛焦力不支,未逢伯乐懒骄嘶。怜他伏枥心千里,也似英雄失意时(病马)!

桃林舐犊怕鞭春,回首斜阳叹苦辛。半世泥犁心力尽,岂知问喘更无人(老牛)!

高楼晚眺

登楼吟望久,栏朽叹无依!天地来秋色,河山吊夕晖。樵歌空谷答,牧笛小村归。不尽悲愁意,令人仰釆薇。

步瑶京族弟「书感」元韵

登高宋玉独悲秋,世事徒烦作杞忧!自昔安危频北望,于今治乱付东流!问天屈子难埋恨,斫地王郎且寄愁。争奈姓名收不得,近来无计避公侯!

登台北城楼感题

干戈况复阻归舟,满地哀鸿更倦游。今日英雄齐洒泪,岂惟王粲独登楼!

即事

览奥探幽兴不违,每逢佳境乐忘归。披襟小憩榕根上,指点儿童去路非。

天气微暄雨乍晴,出门聊为看山行。呼僮填尽崎岖路,免得游人叹不平。

古意

潮去送郎去,潮归郎不归。何如潮有信,朝去暮归矶?

悼亡室陈孺人

满天风雨夜萧萧,愁坐空床叹寂寥。一卷离骚三致意,幽魂渺渺莫能招!

啧啧贤声遍里闾,果然论定盖棺余。最伤心处妆台畔,无复添香伴读书。

生前每恐白头吟,一病方知结发心。半载累卿眠食废,更从何处答情深!

愿结同心到白头,岂知故剑更难求!可怜碧海青天夜,独卧空房对女牛。

中路分离事岂知,那堪举案忆齐眉!伤心月落乌啼夜,正是鳏鱼梦醒时。

放言五首

元、白皆有放言长句,体兼比、兴,寄托遥深。偶仿体裁,用香山韵以续其意;聊解磕睡,别写闲情。谓为鸣春鸟可,谓为应声虫亦无不可。

覆蕉寻鹿醒还梦,杯酒幻蛇有若无。蜗角战争空负力,犀心灵透不医愚。云程展处鹏抟翼,月影圆时蚌孕珠。百岁光阴如过客,青丝白发镜中殊。

愁如潮落落还长,人被墨磨磨不休。鸡惮为牺先断尾,鱼因贪饵误吞钩。春花总比秋花好,失马翻贻得马忧。莫便临崖空撒手,得收缰处早回头!

事兆机先已决疑,何须休咎揲灵蓍!但教台上自隗始,何必芦中与子期!心有心心心印处,月看月月月圆时。和光混俗原非易,不患人知患己知。

问天屈子离骚赋,斫地王郎托醉歌。东国圣师西国佛,南山鸟避北山罗。云深易觅还魂草,风劲难兴止水波!受辱不须逃胯下,无双品自引萧何。

贫富何须论范、石,功名毕竟负韩、彭!秋风唧唧虫鸣籁,春日欣欣木向荣!漫笑橐驼传柳子,空教蝴蝶悟庄生!憨痴都是修来福,不了缘锺不了情。

题洪逸雅茂才(以南)墨兰

一瓣心香属所南,遗民心事更何堪!泪痕墨渖潇湘雨,风叶露根花两三。

女贞木新乐府

呜呼!王道闺门始,古来贞孝肃人纪。君不见,前明朱家一女子,终身不嫁垂青史(一解)。朱家有女名妙华,自恨不能反哺如雏鸦;年笄齿绮容朝霞,母曰: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二解)。女曰:不然,吾全吾天。笑指庭中女贞木,鲁女琴操吾能读;割肌截发誓终养,长奉晨昏代兄长(三解)。新竹之山何幽幽,新竹之水何油油!郑家有女名慧修,呜呼!妙华誓矣谁与俦(四解)?通德者门、北郭者园,长斋绣佛,福我椿萱(五解)!闽南千里,雪峰仰止;生抱佛根悟佛理。以谪降生、以园寂死,拈花一别笑而已(六解)。昙花剎那,奈椿萱何!上有重闱,魂兮安归?此去骖鸾伴王母,身在西天名不朽(七解)。

郑香谷主政(如兰)挽词

考终富寿复何悲?枨触生平有挽词。今世酬恩偏觉负,来生识面莫教迟!五千道德仙心古,八百孤寒客泪垂。老我底须愁永诀,九京聚首不多时!

百年门第乡贤后,邹鲁流风在海滨。松菊南朝称逸士,沧桑东岛剩孤臣。园中水木清晖满,簿上金兰臭味真。我恸梓乡人物谢,不徒交谊一沾巾。

指囷赠麦寻常事,卜式输边惠在民。旱潦田园完赋早,春秋祠墓鞠躬亲。平原肝胆谁知我,洛社须眉已古人!不待盖棺方论定,一生言行合书绅。

过从晨夕廿余年,城郭人民几变迁!种德如公宜上寿,埋愁似我愿长眠!及身早定千秋业,入梦难图一面缘!通德门中无恶客,好将此语慰黄泉。

抚今追昔感何如?劫后偷生十载余!不速欣逢花雪月,相思怕见画诗书。琴弦寂寞悲中散,砚席凄凉怅左虚!自顾鲰生庸福薄,归来弹铗已无鱼!

得闲便入郑公乡,交到形骸彼此忘。伤逝已枯双热泪,述哀难状九回肠。一樽谁为浇诗块,万感无端扰酒狂。老圃剧怜香晚节,女贞枝上月如霜(谓公女孙慧修女士守贞不字,事亲以终)。

偏远堂联带草堂,书声依旧水西东。遗文检点犹前日,轶事流传总古风。一饭未忘家国事,百年早悟电沤空!仙龛海上同归去,金母停鸾待木公(德配陈夫人先逝)。

鹤亡琴碎恨悠悠,肠断山阳一笛秋!吟社逢人劳说项,穷途知己愧依刘。兕觥人罢跻堂祝,鸠杖谁陪绕郭游?今日西州门外路,山丘华屋不胜愁!

五十初度

忽忽韶光五十春,不才容易负君亲!幼舆性癖耽丘壑,长吉诗篇托鬼神。闻见两朝惭逸士,沧桑百劫感孤臣!一年一度伤心甚,回首当时母难辰!

争名图利总成空,学佛求仙亦不工。老我山林知是福,看人钟鼎愧无功!写忧每藉文三上,遣兴惟凭酒一中。今日不禁身世感,头衔自署信天翁。

介子而今愿隐绵,貉丘何必辨愚贤!种瓜种豆空身后,呼马呼牛任目前。水月本来无我相,风尘到处有人缘。静中勘破循环理,坠溷飘茵听自然。

海滨邹鲁布衣尊,出处依然古道存。拚以心肝■〈酉守〉戚友,肯将口腹累儿孙?老来不觉羞看镜,达者何妨效皷盆!一事难忘东道谊,百花丛里劝芳樽。

历尽穷冬两鬓霜,醉看东海几生桑!英雄更有难收局,歌舞终无不散场!白发祗余贫病在,朱门每为古今伤!知非伯玉吾真愧,成就高阳一酒狂。

四香楼少作附存

晋水王松友竹

枕上作

不寐怀前事,无才处草茅。恕凭奴婢慢,愚惹友朋嘲。道味闲中得,情怀病里抛。诗成难妥帖,伏枕且推敲。

桃园阻雨

常恐归期缓,何堪阻去程。雨随风骤至,云与月争行。壁上孤灯淡,空中万马鸣。故乡心滴碎,窗外破蕉声。

岁暮书怀

门户中衰觉命悭,逆来顺受亦安然。琴因养性非关趣,诗为娱情不在传。斑管转工修野史(时在志局釆访),锦囊并贮看山钱。可怜无限缠绵意,岁月蹉跎又一年!

书兴

容易秋风感不禁,最无定局是晴阴。愧非大海回澜手,犹有闲云出岫心。闻事每惊当世混,读书且喜住山深。寰中碌碌谁知己,抱膝聊为梁父吟。

除夕书怀

酒脯今宵列绮筵,祭诗醉灶不遑眠。亲朋索写宜春帖,儿女争求压岁钱。痛饮每贻邻里笑,浪吟偏惹姓名传。回头顿觉前非悟,明日吾生又一年!

暮春书感

九十韶光转眼过,一编补读慰蹉跎。心虚似竹狂言少,事乱如麻幻梦多。爱客也知输北海,耽吟敢道学东坡!凭栏偶听伤春曲,那不教人唤奈何!

家云汀编修(式文)见访不遇留题楹联有云『处士譍门唯使鹤』却寄

故人邀我看山行,客到蓬门鹤替迎;偶被白云留小住,非关有意避公卿。

留题剑潭寺

自笑烟霞癖,春秋客异乡。随身双蜡屐,呈佛一奚囊。临水山如笑,栖云石亦香。不愁归日缓,正值菊花觞。

东山草堂题壁

高卧东山下,言釆山中芝。终南有佳处,奚必仕宦为!营营投快捷方式,徒为达者嗤。所思道阻长,釆釆欲赠谁?

消夏词

南向轩窗一一开,修篁左右水潆洄;招凉不用频挥扇,自有熏风入座来。

秋日偶成

漫天风雨撼枫林,百感茫茫搅寸心。对镜悲同笼鹤瘦,擘笺聊和砌虫吟。陶公心醉黄花酒,杜老悲添白帝砧!一抹残阳芦渚外,不胜时事叹浮沉!

书兴

不在逢时术未精,久将富贵比云轻。惭无事业争千古,且托渔樵过一生;妻子也为身外物,炎凉最薄世间情!著书自遣无聊趣,何必人寰有姓名!

书感

薄产如才减,衰亲更病缠。医心书作药,餬口砚为田。块垒填胸次,疮痍满目前!弟兄今半逝,清夜泪潸然!

村居书怀

敢道栖迟为寿萱,自甘身老郭西村。修篁趁水环茅屋,怪石如山俯菜园。着句不剿先辈说,温书如对故人言。地偏尽日无车马,高卧何须昼闭门。

遣怀

自从读礼废吟诗,岂为穷愁下笔迟?书好总难胜酒力,妻贤终不及亲慈!秋风落木空肠断,夜雨孤灯每泪垂。输与林乌能反哺,报恩无日有余悲。

晚过四湖庄

群山缥缈意闲闲,风景依稀俗累删。荷笠野翁驱犊返,携筐村女采茶还;断云过岭吠黄犬,落日照波飞白鹇。争奈未曾离别惯,归心急处水潺潺。

偶得四首

涧底有老松,郁郁态不舒。解我腰带量,梁栋才有余。当今哲匠稀,毋乃此生虚!正恐逢顽樵,釆薪妄翦除!

日日宴酒肉,厚道似任黎。床头金忽尽,转眼已云泥。更使暗中箭,按剑难防堤。

酒肉可饲犬,卓识让山妻!

平治傥无分,修齐亦陶然。釆药学长生,未必真升天!吾志无营欲,日结诗酒缘。即使旦夕死,才鬼胜顽仙。

人生贵适意,富贵良悠悠。万事有天在,何必苦营求!但恐光阴速,虚度到白头!浊醪真妙物,一醉失忧愁。

山居适兴

不求闻达不修仙,纵酒高歌亦偶然。一笑身闲无个事,白云深处枕书眠。

闲中写兴

闲中多雅趣,日涉小溪滨。骨为吟诗瘦,家因买酒贫。性情山水近,踪迹鸟鱼亲。枉费天生我,无才作逸民!

家居遣兴

思亲悲有梦,报国愧无文!负郭田三亩,临溪屋一分。水清鱼可数,树密鸟犹闻。争似家僮逸,开帘放白云。

感怀

产破逋犹负,时穷病亦奇。筹家心力瘁,思母梦魂悲。不醉愁难遣,无诗俗莫医。世缘何日卸,辟谷采灵芝。

游潜园吊林雪村(占梅)方伯

一代义声震四方,独从台榭望余光。有情梧树祗留影(园有碧栖堂,方伯弹琴处也),无主梅花空自香(园植梅花最多,有二十六宜梅花书屋)。供养文人怀此老,收藏图史望贤郎。不堪竟读「南征咏」(「南征八咏」,乃方伯平戴逆时之作;载在「潜园琴余草」),林下泉声咽夕阳(园有林下桥)。

遣愁

欲遣愁魔去,吟毫信手拈。衣因沽酒典,债为买书添。云献岫当户,月推花入帘:赏心皆乐事,幽僻亦何嫌!

家居漫兴

性本难谐俗,何须气不平。悲欢如梦境,诗酒破愁城。课子书重熟,持家法尚生。

山妻容养拙,甘为折葵烹。

书感

从来怀古意,须借浊醪浇。辱学淮阴忍,贱凭韦陟骄。凌云空有志,醉月最无聊。也作英雄语,身闲髀肉消。

感作

暮云惨淡正愁侬,有酒难浇块垒胸:迂拙深时招世谤,是非多处结交慵。

和吴水田广文(逢清)「春日书怀」韵

十日晴无一日阴,今年青帝爱人深。看花不离杯中物,谀墓羞藏箧底金。经世有才长落拓,感年无病也呻吟!何时得遂澄清志,独立苍茫耗壮心?

有感

门户中衰暗自伤,调停骨肉费思量;医家每苦无良药,免俗殊难出妙方。世事十年双泪眼,人情一日九回肠!编篱插棘殷勤护,为爱黄花晚节香。

过北郭园赠郑香谷主政(如兰)

重来北郭吟诗社,已过东篱釆菊期;冠盖丛中容野服,果然好客郑当时!

遣怀

岁月书无着,穷愁泪暗弹。一身轮疾病,八口耐饥寒;我本谋生拙,天教到死闲。如何尘世上,难得是平安?

草堂小集偶作

酬应忘迎送,原知礼数虚。家贫偏结客,屋小喜藏书。壮岁因诗瘦,忧时借酒除。自惭居士俗,冠盖集茅庐。

哭林若村观察(汝梅)

哭君不独在私情,顿失枌乡一老成!棺未盖时还望活,梦当酣处尚疑生。病因忧国筹防海,人念倾家助守城。犹忆追陪公宴罢,西窗话雨到天明。

林跋

余年十六,侍先君于台湾之淡水。淡水为新开埠,荒寒清寂。余开户即对观音山,海上帆来,风中片白,楚楚然山光海色,掩映窗户,余亦少悟画理;去今匆匆五十四年。台湾既割让,视淡水当日游迹,犹同隔世。

去年,及门江生次鹰以新竹王子寄生先生诗草见示;且以书寓余,推奖逾分。读其近体,骨力清健,仿佛陈简斋;然往往流出悲音,则伤其故乡之属他人也。呜呼!清室之不振,且丧其二百余年创造之皇基;当日百战所有之藩属,今已一一无存,矧在台湾一隅耶?友竹悲台湾,余则兼悲清室;脱不落彼二、三乳臭之近支,胡使余今日有黍离之悲!计十年以来,九谒德宗景皇帝之陵,至伏雪中痛哭亦不知寒;其不死于陵下者,先帝之灵佑此恋恩之措大耳。此事使友竹闻之,其必以余为同调,且将以诗勖余也。余诗可六卷,多伤时之作,不欲付刊;友竹诗,则和婉中寓悲梗,「小雅」之遗也。诗数不多,然多可传者。为序弁首,则吾岂敢;此文用为跋尾可也。

辛酉(民国十年)正月,愚弟林纾识。时年七十。

连跋

此吾故人王子友竹之诗也。吾撰「台湾诗乘」,函索见示;且言老病颓唐,惧将就木,愿余一语,以诏后昆。嗟乎!友竹尚未甚老也,而其言若悲;使友竹少时而能立功名以炫耀当世,岂能有此诗哉!即有此诗,又岂能期其可存哉!江山虽改,文采长留;友竹亦可以自豪,又何必戚戚耶?

癸亥(民国十二年)孟夏,台南连横跋于稻江。

题词

蓬台气象自岩岩,藏岫秋云郁不堪;独向头楼吹铁笛,一时才俊满东南。

布衣亦有宋遗民,修到梅花始见心;惟大英雄能本色,百年天地此孤吟!

水月主人书于值庐。

题词(原题「奉读沧海遗民剩稿题后」)

绵绵此恨了无期,如此江山如此诗!我亦心伤难卒读,公原天假以鸣悲。任从东海生桑日,似听西台击竹时!碧可千年双泪血,斯民岂但到今遗!

乙丑(民国十四年)午月,温陵志超王冠群。

王处士友竹先生五旬寿序

我台三百年间,以文学鸣海上者,代不数睹。桑海之际,士之不得志于时者,始竞为诗歌,以写其抑郁不平之气。于是而南有南社、中有栎社、北有瀛社,各集徒侣,肆为吟咏。而横亦奔走其间,得与诸君子相晋接;最后,乃获交新竹王君友竹先生。

先生,古之嵚崎人也。其为人也,冲而澹、狂而简;其为诗也,渊而穆、宏而肆;其论诗也,放而微、广而约;其出而与世接也,纵怀自任、适可而止,不以利害中于中而贫富易其节。盖士之所处虽不同,而乐天任性,无往而不自得也。先生少孤,处境困;节母吴太孺人教之严,学乃日殖。弱冠,入北郭园吟社与乡先达相唱和,崭然露头角;顾不屑为帖括家言。或劝赴试,不应;醉以酒,迫使言,始轩眉而语曰:『公等以吾为不乐仕宦乎?吾自顾菲才,无益于世。顾世人一服儒巾,反厌厌欲死,公等将使我为木偶乎』?又进而言曰:『今世界交通,竞为艺术,海疆有事,则台湾必先被兵;公等幸毋以士自囿』!方是时,太平日久,文恬武嬉;士之出入庠序者,争以八比博高第。闻斯言者,莫不笑之。顾未几,而法人猝犯台,基隆、澎湖次第沦没;草草议款而罢。先生又语乡人曰:『公等毋以息兵而自憙也!台湾孤悬海上,富殖久闻于外;利之所在,人所必争。苟不早图自卫,必贻后悔』!及甲午(光绪二十年)之战,而台湾竟割让矣。当是时,戎马倥偬,苍头特起;先生知事不可为,恝然远去。将避地泉州,途遇盗,倾其资。嗣再东渡,居故庐以奉先人之丘墓。陈孺人者,先生之德配也;淑婉知大义,相依于患难困苦之间,志不稍挫。未几而逝,先生哭之恸,誓不再娶,以酬其义。先生既屡遭世变,益隐居不出。所居曰「如此江山楼」者,藏书万卷,坐卧其中,愈肆力为诗。取从前所作而删之,曰「焚余集」。又以其余力撰「台阳诗话」上、下卷,刊诸世。凡所采摭,多一代名作;而论诗、论人,不为溪刻之语,其裨益于台湾文献者不少!前辈郑香谷先生爱其品学,延入北郭园;四方来游之士,苟及新竹无不知有诗人王先生者。嗟乎!如先生者,岂甘以诗人自老耶!使出其少年豪爽之气,稍稍与世推移,岂不足以建一功、立一业,为乡族交游光宠;而贫困以约之、患难以阨之、疾病以苦之,使之不得不以诗酒自娱,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盖其所拂者人、所全者天也!

始辛亥之春,横过新竹,主北郭园;与先生相见,握手道生平,纵论古今文史及当代人物,历两昼夜不倦。临行语曰:『我台开辟以来,得古文真传者,唯子;他日志墓之文,亦唯子!』越四年,横归自大陆;先生以书来曰:『吾碌碌无所表长,今年且五十,儿辈谋上寿;愿得子一言,以为光』!嗟乎!以横不文,何足以寿先生;顾念先生结交多豪杰,乃不求之名公巨卿,而独眷眷于南鄙之一士,是知横可与言诗矣。国风不作,大雅沦亡!士之稍涉唐、宋人语者,辄翘然以诗自豪;其甚者,且窃诗人之名以自熹,亦多见其不自量耳。先生之诗虽不多,而信为必传之作;是先生之寿,且将与金石而并久,岂但争得失于一朝一夕间哉!

先生今年才五十;人生百岁,仅及其半。愿努力加餐,含蓄而张皇之,以为吾台文界之光;则横尤愿执管以从其后。

乡愚弟连横顿首拜撰。

友竹居士五十寿诗

曲学以阿世,儒者所不齿;至今丞相弘,千载笑牧豕。友竹抱遗经,埋首蟫丛底。咄哉家贫赤,胸次富图史。僧孺笔可耕,髯仙字可煮;纵谈隘五州,览古洞廿纪。长揖通德门,布衣傲珠履;鲲鹿竞维新,华士聊尔尔;审音聋雅郑,辨色瞶朱紫。赖此一诗痴,风骚存正始。弹指小沧桑,年今半百矣!索和自寿诗,重瀛犹尺咫。君我信同病,读之悲且喜。我闻孟东野,工诗穷欲死;然而白香山,境老诗愈美。为白固可娱,为孟亦不耻;将寿补蹉跎,或者有是理。竹城旧诗薮,才隽拍肩起。开筵擘麟脯,登坛执牛耳;高唱鹤南飞,腰笛烦李委。惜我滞鹭屿,故关渺千里!屋梁望颜色,渴念何时止!朔风起天末,吟筒付双鲤;以诗寿诗人,人远诗则迩。苦忆嵇阮交,转眼成黄绮;伫君杖乡日,跻堂共称兕。落落耆英会,盈盈衣带水;引领幔亭樽,馋涎滴满纸。

耐公寄祝。乙卯(民国四年)仲冬十又一日,鼓浪洞天客次。

邱菽园笔记一则

友人示余「即事」二首:『览奥探幽兴不违,每逢佳境乐忘归;披襟小憩榕根上,指点儿童去路非』。『天气微暄雨乍晴,出门聊为看山行。呼童填尽崎岖路,免得行人叹不平』。问似程、朱诗否?余笑颔之。因询悉为新竹王友竹(松)之作;并言友竹颇有祖遗,能结客、好吟咏。自全台归日后,家始中落。咸劝出庐应日聘,不答;杜门避客,号「沧每遗民」以见志,亦可悲也。偶得菽园诗,则大喜;手自钞录,日夕念「海澄邱某」不去口。余闻之,甚愧其意。

他日,王咏裳自厦以书抵我云:『友竹,即其族昆。少孤,事母克孝。甲午,内艰服阕,手订「四香楼余力草」;丙申返台,用陆渭南诗意,改题「如此江山楼」,复订留删草。不工古体,近诗则独见性情;如家居漫兴云:「性本难谐俗,何须气不平;悲欢如梦境,诗酒破愁城。课子书重熟,持家法尚生。山妻容养拙,甘为折葵烹」。山中访友云:「来路沿流水,开门见远山;花间携手语,酒后出诗删。为约三椽筑,同消一味闲。敢嫌供给少,满袖白云还」。杂感云:「休说中原事,群雄约叩关。人犹谋仕宦,谁肯念痌瘝!家国愁如海,朝廷债似山。泪盈襟袖湿,不是酒痕斑」。登城东楼云:「发陴望阙叹拳空,时事浮云大海东。绕郭溪声秋雨后,满楼山色夕阳中。移家人困偷油鼠,守土民愚负蝂虫。一片热肠双冷眼,搔头只合问苍穹」!赠家瑶京弟(国垣)云:「人文两足慰相思,一日迟过数度催。万事输君缘有母,半生爱我只因诗,才华恰是荒年榖,倾倒真如向日葵。深愿来生作兄弟,老天可许再追随」?皆集中上驷。暇当嘱其退缮全稿,邮质先生耳』(以上载邱菽园先生所著「五百石洞天挥尘」中)。

题沧海遗民「台阳诗话」邱逢甲(仙根)

如此江山竟付人,干戈留得苦吟身。乱云残岛开诗境,落日荒原泣鬼磷!埋碧可怜黄帝裔,杀青谁作素王臣!请将风雅传忠义,班管重归故国春。

酬台湾王隐君友竹见赠长句林纾(琴南)

长安寄食一衰翁,敢拟臣家处士公!片纸忽然来海外,情波无际出诗中。悲君所遇如韩偓,知我何修得孔融!等是遗黎尚奚语,祗余醉泪洒金铜!

遗民王友竹君生圹表

吁!此吾老友王君友竹之生圹也。行人过者,请驻足一谛视此题辞!

友竹成此,在生年五十而后。自以贞疾难瘳,豫谋及之;亦其生平处事,智虑周浃、始终条理之一端。不期乃与昔传赵岐、司空图诸贤相闇合;而其遭世为更屯、居心为更隐也。

邱菽园知友竹三十年,重以手函催属,爰振笔为之辞曰:夫可埋者形质,不可埋者心光。友竹少日,厌程文、能诗酒、好侠游,当其声华鼎盛,夫亦岂仅以名士自安;诚欲藉是一抒蕴奇,得以济世。迨至事与愿违,极沧海桑田之变。既因赋归来而阨于胠箧,复欲骋域外而厄于游赀;行固非有所干求,居亦有所不敢见。在他人目为壮岁有为之时,正友竹琴书养晦之日。俄而廿年,世境急转直下,禹域沸螗,秦坑荡魄。其事、其情,均非友竹之所愿闻,而又不能膜处于无闻。由有知而有期,由有期而无妄;心血熬煎,暮气已及,顾影汲汲,诚不知此身之涕泪为何从也!嗟乎友竹!逝者如斯,不以死悲;夫世固有更悲于死者矣。然安知庸庸无识之人,不以子之志行崟奇,谓非摧折猖披,穷无复之而乃用是以自怡耶?然又安知千百年后人过者中,竟无一、二好奇之士感子之悲亦从而悲之,因而因果牵缠,证死生之知己耶?夫亦可以无悲也矣。

友竹讳松,又字寄生,号沧海遗民。祖籍闽南晋江,为唐广武王潮公之裔。自其大父以儒术授徒,迁居台岛,遂为台之新竹人。甲、乙革易,友竹恒郁郁不自聊其生。余文前成,友竹幸犹及见之。复越若干岁,友竹乃以某甲子某月日寿终;距生于同治丙寅十一月十六日,享寿几十有几岁。

遗着「诗集」、「诗话」,夙已行世;当代文人林琴南、吴翊庭诸先生赠作序跋,均许为必传。其未刻稿尚有若干种,存于家。

子诗光、诗祖,孙礼清、礼祺、礼麟;女淑,适张式榖。子孙遵循治命,遂成葬于是圹中;地名香山愚湖云。

闽海邱菽园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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