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嘉兴唐兰庵（兰），锡山唐蔚师门下同学也。又曾受业于金甸丞，为沈寐叟再传弟子。诗功极深，同门中除王瑗仲（蘧常）外，无人能及。瑗仲尝举其佳句云：“黄昏乘落日，布作满城霞。”真能状难写之景，可匹刘宾客之句。《蟹簖》句云：“唤起龙王看星戏”，雄怪语得未曾有。“楼台戴月参差壮，鼓角严城断续哀。”出句兴象华妙，对句未称。全首工者，《哭夏祥生》云：“忆旧增寥落，含忧竟丧生。三年惜睽隔，一为叹伶仃。痛哭何由达？裁诗且强成。昨闻同辈说，白发早堪惊。”一起苍凉沈著，盘折而下，无一平笔，真瑗仲之劲敌也。《奇瑗仲》诗起句云：“毕竟王郎胜一筹，即今天壤更难求。”结云：“黔中郑莫曾相望，到老吾侪未许休。”曾作《圣贤英雄异同论》，应《甲寅周刊》之征，段芝老见之，大激赏，寿以四百金。金脱手豪游，数日而尽。己而敝车羸马，泊如也。其落拓自喜如此。

一○二、兰庵数年前旅食平津，常与海藏诸老倡和，颇诵法陶韦。己巳冬，自津回南，在沪为匪人误绑，诗稿亦同时遭劫。君旋自匪窟中逃出，不久诗稿亦合浦珠还，真不幸中之大幸也。五古如《息公见示长句，叹诗人画家俱失古法，因用五言次其韵，仅及于诗》云：“学诗古有法，昧久问谁惜？作者千万人，匆遽如过客。损之未为少，存之宁有益？厥病不畲，孰有劳而获？用心偶未至，觌面天渊隔。何况出昏，曾未辨黑白。习道兼习诗，养心聊一滴。胸次偶往来，古意非其迹。因公知所勉，取术良在择。”于诗家利病，数语道出，“迹”韵十字，诗家第一义。《陪苏堪侗伯立之诸公观荷，归赴西湖别墅茗茶》云：“雨后荷色酣，亭亭出青盖。妍影波中见，好风偶然会。游鳞欲来引，忽失应怨艾。蜻蜒纷水面，暂集翅如旆。朝开傍夕敛，意若恶昏昧。数办倦欲落，翘然裸青蒂。战垂蕊焦黄，莲房始长大。群蜂正乱飞，数客来篱外。微哉化物工，殆此千万汰。至色洁众伦，淡芳散空霭。溪穿远树丛，境亦绝尘。郑丈尝有言，诗患俗情害。一为清净思，梦想终无奈。煮茗坐林下，衣裾留<香奄><香曷>。”寄兴遥深，神貌俱淡，“微哉”四句尤精炼。七律《与息庵游陶园次来诗韵》云：“谁筑林亭傍水陂？明灯歌响出疏篱。似嫌衣薄凉生座，微觉宵深露满枝。野鸟畏喧迷旧宿，游人惊影过前池。静观廊月今犹昔，清切惭无一句诗。”能作北宋人语。

一○三、清代诗风，浙派为盛，浙派尤以秀水为宗，开其先朱竹姹。沈寐叟称竹姹诗能结唐宋分驰之轨。（其门人王瑗仲为余言。）盖竹姹学术淹博，并时无匹，发而为诗，响切光坚，华实并茂。七律雄厚处，上掩明七子。晚年忽师山谷，悉力以趋枯寂。自赵秋谷诋其贪争，耳食者乃从而吠声，近人姚大荣始驳之曰：“赵秋谷《谈龙录》论诗，颇议竹姹贪多，《四库提要》韪之。夷考其实，殊不尽然。将谓使事多则隐僻滋累耶？此自博洽者长技，不足以为竹姹病。竹宅文擅名雅洁，惟诗亦然。意以率辞，辞必副意，殊少浮艳涂饰之习。将谓篇什多则榛苦未剪耶？全集存诗一千七百余首，（内如《闲情》三十首仅存八首，《论昼》二十六首仅存十二首之类，具见剪裁。）益以裔孙墨林暨冯登府所辑集外稿，约四百首，仅存二千一百有奇。稽其编年，自十七岁始，至八十一岁止。六十五年间，得诗仅此，不可谓多。（陆放翁自云：“六十年间万首诗。”迨后又添四千余首。竹宅规之，仅得其四分之一。）将谓长篇多则阅者易倦耶？综核全诗，无论古、近体，五十韵以上尚不多得，百韵尤属希见。全集具在，可覆检也。然则秋谷所谓贪多者，殆专斥《风怀二百韵》言，举一以概其全，秋谷所评，未为公允。”姚氏此论至当。顷见陈丈石遗《题竹宅图五言五十八韵》，亦尊竹宅为一代诗人之冠，此诗为石老近年精心结撰之作，爰录入诗话：“胜清数学人，终首朱锡鬯。经史既淹通，诗文复跌宕。阮亭与齐名，七言铿高唱。放笔为杂文，短钉出醯酱。亭林茂华实，似可颜行抗。诗歌少兴趣，学杜得皮相。桐城暨阳湖，骈散各趋向。毕生专一技，兼营恐相妨。姬传亦选诗，妥帖乏悲壮。此外考据家，多间兼直谅。注疏迈汉唐，宋元薄通畅。词章非所务，时或病冗长。伯渊与轩，容甫共微尚。治经文具体，骈俪特个傥。最后巢经巢，朴学空依傍。诗篇追韩孟，音节促引吭。惜不出其乡，传作阻叠嶂。所以小长芦，一代绝辈行。此图写曹霸，临水竹千桁。潞河尚飘泊，归思奇怏怏。曝书终著书，饮水老无恙。嗟予幼治诗，棹歌辄神<辶王>。绝代金风亭，雅志不自量。马卿慕相如，陶潜希元亮。十年举六经，颇识无尽藏。十七为骈文，馈贫索供张。廿二治许书，形义辨诸状。因知音韵学，千古受欺诳。卅五刊《考工》，算率图样。《周官》并《戴记》，纤悉逮醴醯。《尚书》今古文，平议敢孟浪。经余乃治史，本末纪最当。书局晚随身，方志修实创。百卷志艺文，解题备相贶。《旧闻经义考》，持较未敢让。其他千百卷，甘蹈讠令痴谤。孝标与敬通，身世更堪况。江湖老载酒，千首付浩荡。井梧寒蜡炬，堆案几摒挡。功名似马周，日者桥边访。何须羞绛灌，淮阴屈将将。晚年亡共悼，亦复子同丧。《萧闲》三百韵，约略《风怀》伉。曲冉阝比笛渔，垂老失禄养。故乡有小园，楼阁几手创。遍植碧琅，好山列屏幛。试较南北宅，稍觉逊清旷。来聿来堂，小种亦张王。独有己刊书，可载几车辆。此事意差强，窃比当非妄。早岁曾倚声，湖海托惆怅。壮年弃之去，偷减法久忘。欲和《百字令》，出笔恐太放。狂言殿纸尾，雷塘遥相望。吾友王息存，藏此书画舫。沈朱各题词，此道讠羽宗匠。零落尽山丘，易主定忄良忄良。亡弓子既得，春雪好绣。”

一○四、金亚匏（和）《秋蟪吟馆诗钞》初不为人所知，至梁任公序其集，始力张之，至谓有清一代，未睹其偶。此论一出，而金诗乃声价十倍。胡适之《论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亦和梁之说。石遗老人亦极称之，以与郑子尹并举。传者谓亚匏子某多金，任某银行行长，以千金寿任公，丐其一序。钱能通神，而任公遂极嘘弗夸张之能技以揄扬之矣。新建胡步曾（先肃）及吾友汉川徐澄宇（英），皆曾作专文贬之，其论又失之过苛。吾谓亚匏诗颇能密致，所欠者沈郁耳。持西江派门户之见以衡量亚匏诗，必无当也。惟见道未深，语太犀利，此自才人通病，亦不必为亚匏讳也。集中名作，如《兰陵女儿行》、《烈女行纪黄婉梨事》等，俱奇作，太长不录。其《围城纪事六咏》中《说鬼》一首，揶揄西人，极诙诡之趣，然固胡步曾所讥为中朝士大夫夜郎自大之铁证，识者所齿冷者也。诗云：“三大臣盟江上回，侍从亲见西鬼来。（江南俗称夷曰鬼子）白者寒瘦如蛤灰，黑者丑恶如栗煤。发卷批耳髭绕腮，羊睛ㄦㄦ秋深苔。言语不通惟笑ㄉ，高冠编篾笠异台。坛衣称身无剪裁，漆鞋绿滑琉璃杯，短刀雪色银皑皑，袖中炮火花铜胎。镜五尺窥八垓，寸管作字镂纤埃。口衔菰叶祖不炱，长壶蚪酒鹅黄酷。听者不觉心颜开。有塔高矗南山隈，鬼官日日游相陪。父老奔走携童孩，随行饱瞰欢若雷，居然人鬼无疑猜。亦有贱驵真奴才，何楼伪货欺痴呆。竟买小舟树短桅，船轮要看火焰推。晚归向客夸多财，双凤弯环钱百枚。（夷市物所用洋钱，皆多铸双凤，与向来流入中国者异。”）

一○五、自姚姬传喜为山谷诗，而曾求阙祖其说，遂开清末西江一派。曾诗早年五古学《选》体，七古学韩，旁及苏黄；近体学杜，参以义山、遗山。自谓短于七律。同、光以后，自课五古，专读陶潜、谢二家；七古专读韩愈、苏轼两家；五律专读杜，七律专读黄；七绝专读陆游。然于山谷尤有深契，诗字多宗之。石遗老人论诗绝句所谓“湘乡文字总涪翁”也。曾《题彭旭诗集后》有云：“大雅沦正音，筝琶实繁响。杜韩去千年，摇落我安放？涪叟差可人，风骚通。造意追无垠，琢辞办倔强。伸文揉作缩，直气摧为枉。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响。汝复扬其波，拓兹疆宇广。”同治六年与李眉生书云：“诗中有一种闲适之境，专从胸襟着工夫。读之但觉天机与百物相弄悦，天宇奇宽，日月奇闲，如陶渊明之五古，杜工部之五律，陆放翁之七绝，往往得闲中之真乐。白香山之闲适古调，东坡过岭后之五古，亦能将胸中坦荡之怀，曲曲传出。”又是年三月《家训》云：“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闲适之趣，诗则韦、孟、白傅，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易其乐也。”惜其自为诗未能臻此恬淡之境，大多壮观有余，凝炼不足。此其于诗之造诣，所以尚不逮其文也。

一○六、王渔洋论诗标“神韵”，张广雅易以“神味”，余谓皆不如曾求阙“机神”之说也。曾日记云：“余昔年钞古文，分气势、识度、情韵、趣味为四属。拟再钞古、近体诗，亦分为四属，而别增一‘机神’之属。机者无心遇之，偶然触之。姚惜抱谓文王周公系《易》彖辞、爻辞，其所象亦偶触于其机。假令易一日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余尝叹为知言。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如卜筮之有繇辞，如《左传》诸史之有童谣，如佛书之有偈语，其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古人有所托风，如阮嗣宗之类。或故作佛语，以乱其辞。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龙标之逸，昌黎之奇，及元、白、张、王之乐府，亦往往有神到、机到之语。即宋世名家之诗，亦皆人巧极而天功错，径路绝而风云通。盖必可与言机，可与言神，而后极诗之能事”云云。此论可谓发前人所未发。

一○七、老杜而后，得其传者为昌黎、玉溪。昌黎得阳刚之美，玉溪得阴柔之美。山谷外近昌黎而内实玉溪。湘乡颇窥此秘。《李义山诗集》云：“渺绵出声响，奥缓生光莹。太息涪翁去，无人会此情。”今日做宋人一派，以钩格磔为山谷者，皆浅尝者也。惟陈散原为能参山谷三昧，其《题豫章四贤像扌本》第三绝云：“驰坐虫语窗，私我涪翁诗。刻造化手，初不用意为。”又《为濮青士观察丈题山谷老人尺牍卷子》云：“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冥搜贯万象，往往天机备。世儒苫涩硬，了却省初意。粗迹ㄎ毛皮，后生渺津逮。”所论足与曾说相发。

一○八、近代为宋者，散原、海藏为二大宗。其名辈稍后者，陈仁先外，当以夏丈庵为巨擘。仁先兼揽唐宋之长，而夏丈则专学宛陵，意想迥不犹人。方诸谏果，味美在回。其诗《近代诗钞》所选已多，兹录其未选者二首，皆景界新异，町畦独辟者也。《黄浦园坐对月》云：“地车一西翻，举境黑如墨。案头亲灯火，老眼渐亏蚀。幸有月返照，人间知夜色。得水意更朗，遂步浦江侧。川湄夹闹市，仍苦势相逼。巨舰横中流，众槎复旁塞。凭栏贪江光，仅睹波路仄。我心如太清，何物滓胸臆？近持多言戒，惟对月可默。但认月魄中，始是清凉国。凡物皆不生，方免外见贼。”“川湄”六语，写黄浦园景色逼肖，不可移他处，是真宛陵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看。《自虹桥路驰车西新泾遂登疗养院楼》云：“烈日炙地肤，凝膏变熔液。飙车历郊涂，纷错飞轮迹。虹桥何坦修，冲轸新泾驿。绵绵通一线，上荫海槐碧。往古表邮，官堠双复只。诵诗悯东周，夷貊在肘腋。谁与隐金椎？西路非吾获。凭高一下视，暮景忽焉迫。参差筝雁行，弧光渐悬夕。”马路柏油为烈日所炙，往往融化，此诗首二语道人所未道。

一○九、邱沧海（逢）甲诗句云：“遗偈争谈黄蘖禅，荒唐说饼更青田。”黄公度亦有句云：“流离苦语传黄蘖，盗窃迷香幻白莲。”二诗皆能以流俗不经之语，点染入诗，便成雅音。余家有钞本《黄蘖惮师语录》，其偈语下有姜采跋云：“崇祯中，师官行人。时有中人于东华门拾得黄袱，中有纸，题曰：‘天启七崇祯十七，还有福王一。’奏上，以为妖言，示阁臣而焚之。时师谓采曰：此沮渠投书之祥也。采漫应之。今岁谒师于山中，偶语及此，问师用何术推测。师曰：亦不外乎数而已。采曰：师之术亦黄公石斋之易术也。师曰：黄得其精，我得其粗耳。他日弟子中有以胡运问者，乃作此以示之。”云云。余按黄蘖禅师，即明熊开元。崇祯时，曾以谏言廷杖。唐王亡，削发为僧。世之谈黄蘖禅者，多不知其人，余故详著之。偈语系预言胡清一代国运者，历历皆验。其末首有句云：“继统偏安三十六。”谈者谓德宗死，宣统入继，三年而逊位。三年者，三十六月也。然“偏安”二字无着。今宣统果僭号于长春矣，偏安二字果验。

一一○、梁任公极称沧海诗“黄人尚昧合群理，诗界差存自主权”一联，惜未见全诗。去岁潘丈兰史录示其全首，乃题兰史《独立图》者也。亟录之于此：“举国睡中呼不起，先生高处画能传。黄人尚昧合群理，诗界差存自主权。胸有千秋哀古月，眼空九点哭齐烟。与君同此苍茫意，隔海相望更恫然。”兰史今作古矣，为之感喟不置。

一一一、邱沧海者，又字仲关，号仙根，一号蛰庵，又自号南武山人。原籍广东蕉岭人，迁台湾。光绪甲午、乙未间，割台事亟，沧海建议自主，台民争赞之。乃议建民主国，开议院，制蓝地黄虎国旗，议戴台抚唐景崧为总统。四月，中日和议成，卒割台湾。台民乃决自主，上台湾民主国总统印于景崧，沧海副之，起兵抗日人。及景崧兵败遁，沧海犹率民团抗日，卒不敌，乃举家内渡，居嘉应。时与黄公度相倡和。盖与之笙磬同音也。倡办新学于南洋群岛及粤闽一带，一以培植尚武精神为志。辛亥事起，多所匡扶，为粤代表至宁，议定时局，旋即病殁。沧海为人，伟岸有奇气。余友嘉兴王铭远（迈常）与之深交，藏有其造像一帧，双手各擎一铁弹，气宇迥异常人。所著有《岭云海日楼诗》，沈雄顿挫，悲壮苍凉，感怀旧事，伤心时变，激昂不平之气，真切流露，似陆剑南，似元遗山。梁任公称为天下健者，兰史丈称其长篇如长枪大剑，武库森严，七律一种，开满劲弓，吹裂铁笛，真义军旧将之诗。

一一二、沧海生平作诗至数万首，惟乙未以后诗仅存。其《秋兴》、《秋怀》诗，寓侗傥之气于细腻之中，其风格盖在黄公度之上。《近代诗钞》中未选其诗，《饮冰室诗话》亦仅录数章，非其至者。摘录若干，以备一代之诗乘。《春愁》云：“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有感赠义军旧书记》云：“拜将登坛卓义旗，五洲睽目属雄师。当时力保危台意，只有军前壮士知。”“宰相有权能割地，公民无力可回天。啼鹃唤起东都梦，沈郁风云已五年。”“凤凰台上望乡关。地老天荒故将闲。自写鄂王词在壁，从头整顿好河山。”“谁能只手斩长鲸？不愧英雄传裹名。撑起东南天半壁，人间还有郑延平。”《秋怀八首用覃孝方韵》云：“万古兴亡闪电过，百年人事几蹉跎？海枯石烂英雄尽，木落江空涕泪多。入萝人间无白日，洗愁天上有黄河。茫茫四野穹庐底，来唱阴山《敕勒歌》。”“蓬山沦没阻东归，看惯年年海水飞。剩有壶公教地缩，更无苌叔与天违。{林}竽落日神猿哭，苜蓿秋风虏马肥。今日秦庭非复昔，休将九顿拜《无衣》。”“王母云旗缥缈间，冥冥龙去枉髯攀。海中仙蚌流珠泪，天上寒鸦怨玉颜。往事已沦开宝史，故官曾唱纥干山。剧怜未殉西陵葬，定策归来国老闲。”“满目洪流治已迟，谁教天展九年期。元黄大化无今古，风雨神山有合离。四海毕销蛟蜃气，九天同拜虎龙姿。书生自作华胥梦，千载何妨此一时。”“休讹舜死与尧囚，寰海居然更九州。日月不随天左转，江河还向海西流。蛟螭国土黄金界，雕鹗旌旗白帝秋。画革旁行新史笔，未妨荒外纪飞头。”秋城吹角夕阳斜，浪迹频年寄海涯。拔后枯麓心未死，劫中残局着全差。无聊身世文为戏，有例神州裔乱华。不信东篱仍故节，岛夷章绂玷黄花。”“东海求仙撰怪文，西园谐价策高勋。眼中鸡骛方争食，意外蛟龙未得云。左纛岂夸蛮大长，短衣休叱故将军。秦王梦里钧天奏，此曲人间本不闻。”“浮云落木共飘萧，动地商音起素飚。雷雨神龙双剑化，关河戎马一身遥。黄天讹立多新说，赤道回流有热潮。穷海高秋无限感，雄心依旧借时销。”《秋怀》云：“万里风云愿竟酬，军前歌舞作中秋。黄金铸阙开藩部，碧玉通江建节楼。十道分封诸将爵，五湖归老美人舟。年来此语成萧瑟，匹马西风莽浪游。”“昆仑山势走中华，赴海南如落万鸦。缩地有人工幻术，通天何处觅灵槎？沉鸟口空衔石，酣梦人心久散沙。弹指光阴秋又老，长绳难系夕阳斜。”“中原王气黯东迁，叹凤嗟麟意惘然。人物终成一丘貉，文章更噪六朝蝉。绕篱晚菊寒谁采？补屋秋萝冷自牵。销尽美人迟暮感，素书一卷独编年。”“斜阳围听说场词，我亦曾驱十万师。破碎河山开国史，飘零风雨出军诗。海中故部沈苍兕，云里残旌失素霓。岁自周天天自醉，红墙银汉隔秋思。”“山南山北枉张罗，云路冥冥鸟去多。四海论交几投契？千秋自命未蹉跎。中原麟凤陈陶叹，大漠牛羊斛律歌。老我秋风无一事，十年雄剑不曾磨。”“名驹未悔困鞯鞯鞍，鸷鸟何曾惜羽翰。人到穷愁思著述，天留豪杰济艰难。衣冠文武浮云变，雷雨蛟龙大海宽。不信平生飞动意，但将文字救饥寒。”“明明如月拨愁开，欲取黄金更筑台。朱鸟莫将歌当哭，红羊休信劫留灰。著书覃子原仙骨，顾曲周郎有将才。收拾雄心且行乐，五云多处觅蓬莱。”按此诗原系步韵和覃孝方，并送其赴东瀛。“酒迫桓温走老兵，诗看秦系破长城。英雄失路群儿笑，独客逢秋百感生。沧海桑沈栽后影，钧天乐断梦时声。尉佗台上西风急，来写登高送远情”。《秋兴次张六士韵》云：“芒踢云开大汉年，眼看楚蹶复赢颠。收兵先下三秦地，奉使遥通百粤天。照尽古人珠海月，飘残霸气玉山烟。英雄早剩前朝史，怀古悲秋意恫然。”“黄河东下走龙门，难起中原古帝魂。天上斗牛沉剑气，人间鸾凤扫巢痕。狄泉故壤双鹅出，瓯脱穷边万马屯。不信开元天实事，但留诗史浣花村。”“万里西风海欲波，荒荒白日奈愁何。美人临颁浑脱舞，壮士阴山《敕勒歌》。故国千年啼蜀魄，蛮荒九死负黎涡。梦中还作钧天奏，蒙瞍蓬蓬自鼓鼍。”“坐看桑从海上栽，群鸥见惯不相猜。生毛有地供秦笑，呵壁无天慰郢哀。两帝中央谋混沌，三山左股割蓬莱。故乡游钓今何处？空忆渔人让曲隈。”“荒村独树老夫家，九月东篱菊未花。金石自应求上药，河山原不阻飞车。御寒岂合裘仍典，谋醉何妨酒偶赊。未解长安西笑乐，薜萝门外是天涯。”“衣冠文武眼中新，晏坐空山笑此身。割地奇功酬铁券，周天残焰转金轮。《后庭玉树》仍歌舞，前席苍生付鬼神。细柳新蒲非复昔，更无人哭曲江滨。”“辽东华表鹤西飞，但作神仙愿己违。故国河山残照尽，秋风城郭旧人稀。四郊戎马边声急，七叶金貂世谱微。休向哀鸿谈往事，江湖满地稻粱肥。”“五岭南来势纠纷，百年边事漫重论。月中潮汐争消长，天外风雷骇见闻。上国地埋龙虎气，中原人杂犬羊群。山飞海立今何世？闲就安期话白云。”《乙未偶题》云：“化碧三年血有痕，当年哀感满乾坤。鹑维剪后天方醉，无路排云叫九阍。”“此局全轮莫认真，东南风急海扬尘。世间倘有虬髯客，未必扶余属别人。”“残山剩水冷斜晖，独向西风泪满衣。皂帽藜成底事，全家辽海管宁归。”“人间成败论英雄，野史荒唐恐未公。古柳斜阳围坐听，一时谈笑付盲翁。”皆念念不忘台湾，沈郁悲凉，如闻渐离之笳，如闻越石之笳。昔英吉利诗人摆伦，匹马从军，为世艳称，《哀希腊》诗流传万国。若仓海者，其流亚欤？

一一三、丁卯五月初三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之昆明湖。其死因传说纷纭，竟成疑案。沉渊后，海内文士哀挽之作至夥，而陈寅恪一长古尤工，盖诗史也。诗云：“汉家之呃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领编修。校仇鞮译凭助？海宁大隐潜郎署。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沈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君宪惟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返家。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回望觚梭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自天。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扌，海日尚书互倡酬。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同舜水依江户。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忽间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优待珠盘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神武门前御河水，思把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北宋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雇符天意。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风谊平生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按“曾赋连昌旧苑诗”句，谓王曾赋《颐和园词》。南皮太保为张之洞，艺风为缪荃荪，为严复。“宋元戏曲”句，谓王早年曾著《宋元戏曲史》。“江东博古矜先觉”句，谓罗振玉治甲骨文字，启其先路也。伯沙博士法国人。海日尚书为沈曾植，王辛亥后时与唱和，其诗载《观堂集林》。绩溪胡为胡适。“清华学院多英杰”四句，盖指梁启超。梁氏与王同主清华研究院讲席，皮里阳秋，明眼人一目了然。然寅恪后来自为注，多违心之言，与全诗情感及隶事相反，不可信也。全诗如白头宫女，细说开元，虽遣词未尽凝炼，不足为病也。

一一四、企棠舅氏诗，由遗山、东坡以窥杜。平生专作七律，古诗仅百之一也。随佑莱姨丈在琼崖、广州时，所作最富。壬子以后诗，多不自收拾，所存无几矣。舅诗不作艰深语，初看几似打油，然句极老硬，绝不浮滑。《得乡书》云：“廿年迂僻守柴荆，今日居然海外行。廉静且师孟公绰，才华难语玉溪生。鹪鹩巢树毋多许，驽马逢场偶一鸣。寄语乡关休念我，天南正值福星明。”《感事》云：“时局日离奇，天生才亦异。不识一丁人，能兴万世利。开矿洪荒山，垦盐斥卤地。专利三十年，温饱见经济。”“《和宝师咏龙眼》云：“海南龙眼并驰名，唤作荔奴评太轻。落落高林随地见，垂垂圆实傍秋生。及时风味同瓜果，论到家厨压笋樱。倘法真人燕津法，养生正欲住琼城。”《和宝师咏佛手蕉》云：“琼岛菁英数不穷，蕉名佛手与谁同？清心想是慈悲处，化热都归掌握中。此夕尝新盘贮翠，前生证果灯瑶红。炎方天锡非常品，销夏何须醉碧筒。”《重阳后三日飓风》云：“两雨复风风，洪涛吼半空。纸窗飞蛱蝶，庭树斗虬龙。闻见奚奴惯。声威飓母雄。此时江海客，坐卧叹惊鸿。”《风灾感赋》云：“琼台非旱亦非水，迭岁为灾此飓风。屋破村氓鹿走险，樯倾海客鸟惊弓。终朝变易山川色，善后更番土木功。大吏忧民何日了？天南又落万哀鸿。”《秋阳》云：“雨息风狂日放光，日中依旧葛衣裳。莓苔更上一层绿，木叶初无半点黄。直欲四时过长夏，浑忘九月已重阳。迎凉将祝天阴晦，又怕连朝飓母狂。”《和鞠翁思亲韵》云：“粤水吴山别路迢，思亲一样旅魂销。琼台夜雨浪浪响，梦里如闻福港潮。”《和宝师韵》云：“两袖清风莫笑贫，海天大好奇吟身。月明五夜何来暑，花发四时都是春。客舍久居似桑梓，异乡风味亦鲈莼。人生何处非行乐？不羡人呼怀葛民。”《和奇仓公诗韵》云：“游琼游记虽未镌，归来当与君谈天。梅花树下可浮白，月明楼上休草《玄》。自我一别七千里，已更二君三易年。龙宫诡怪贮胸臆，一语惊破青林烟。”此首殊奇伟可喜。《和石哥元夕感怀二绝》云：“良宵款洽忆高曾，先世风流洵足称。兄弟三人相对饮，金樽清酒绛纱灯。”“埙篪万里一诗筒，此夕元宵境不同。他日云初再追忆，南楼明月北窗风。”以上皆在琼州作。《羊城口占》云：“无冰七洲岛，不夜五羊城。大地何穷尽，微躯太瘦生。赏心嫌道远，病眼怯灯明。廿载乡关梦，幽窗一短檠。”《书怀》云：“我本林栖者，饥驱到粤东。畏人鱼鸟性，涉世马牛风。岁月诗囊里，江山雾眼中。循途与守辙，天地一牢笼。”《和石哥感事韵》云：“世变倾全局，皤臣唱大刀。蜩螗惊海沸，猿鹤喜山高。道济长城坏，鲁连东海逃。新民仗并翦，画策任英髦。”《和石哥西风韵》云：“忧深思自远，天地况秋声。霰集悲时局，岩枯见物情。未能千日醉，姑俟一阳生。岁暮闭门卧，高人眼正明。”《寄莲哥诗四首叠去腊诗韵》云：“去腊梅花一纸书，赋诗四首慰闲居。那知白日如流驶，又是青阳逼岁除。世俗纷更殊未已，家乡丰歉果何如？高年不与时追逐，好乐黄农处里闾。”“天涯作客几经春？感极陶潜日月辰。黄菊有怀重九节，青衫无恙一陈人。不修边幅非狂态，懒作家书亦性真。近日案头置庄老，颇思齐物讲同尘。”“黍谷阳回物望多，杂花生树乱莺梭。纵安徐犀论文榻，犹有冯弹铗歌。寄语惠连行素位，慎毋江令赋春波。青坛自是吾家物，何必貂裘夜走坡。”“万里家山一破扉。登楼遥见白云飞。轮蹄此日终无补，糠当年也自肥。莫道车中鱼已活，却输梁上燕知归。心头一念常难去，阿买于今望挈携。”《和仲弟隈字韵》云：“春雨日坐茶瓯隈，止渴不须还望梅。新绿时抚小院树，软红怕走长桥雷。秋蛇春蚓写池草，酒仙词客同岑苔。东郊年少正盘马。笑我驽骀驱不来。”以上在羊城时作，气体较前为进。《代人题岳大汉书下酒图》云：“一办心香班孟坚，先生豪饮不知年。太羹元酒葫芦本，海错山珍食货篇。菊盏风流劬学日，兰台滋味醉乡天。治生莫作陶朱看，十载醇醪手一编。”“当年小草缔丝萝，太息乔松已逝波。图展春风觇杖履，碑题中岳感山阿。老成凋谢典型在，末学支离糟粕多。自问西京粗涉猎，东床终究愧东坡。”此为壬子后作。

一一五、海上诗友谢玉岑、王瑗仲、朱大可、顾佛影、钱小山、陈器伯、庄吕尘、徐澄宇、陈秀元夫妇，年来结吟社于海上，曰“鸡鸣”。既而以其名不雅，易之曰“变风”。大可、佛影兴会最浓，余与瑗仲每逢社集，不常到也。大可名奇，一字莲宅，嘉兴人，有《耽寂宦诗》。初不相识，于报端见余诗署名《梦苕庵主》者，大惊叹，夸示于我友谢玉岑。玉岑笑曰：是老友钱某也。乃举余与瑗仲合刊之《江南二仲诗》赠之。君著诗话，极称余《夜起观白莲》之作，以为不让海藏。又称其九一八以后之诗，可比黄公度。癸酉春，在沪西郁君葆青枞溪草堂雅集，始与君相识。君豪于饮，诗学海藏，一清见骨。石遗老人《近代诗钞》曾选及之，惜不多，今录其《题毛公鼎拓本》七古一首，君平生得意之作，而石遗所未选也。诗云：“武王克商封同姓，鲁卫毛聃史称盛。毛公子孙修厥政，王锡以鼎铭作证。其辞若曰父<厂音>听，配我有周膺大命。于文武里不廷，庸集乃命唯先正。以下云云读难罄，诘屈聱牙同一病。作铭者谁疑姬圣，不然史佚擅词令。惟毛建国德不竞，鼎亦沦落销光映。欧赵末录阮吴剩，《两》（吴云）《奇觚》（刘心源）失考证。氵更阳（端陶斋）嗜古发至性，珠玉无足鼎有胫。忽然得之比照乘，斋之宝某某赠。摩挲自朝常至暝，欢喜赞叹如弗胜。散盘位置或季孟，睥睨石鼓真妾媵。孙翁（仲容）学术非钉，为作笺注侔服郑。但憾昌黎醉不醒，不遣长歌逞豪横。蜀道之行良蹭蹬，头璧俱碎鼎独剩。弃置墙角如短檠，光芒万丈时一迸。贾胡夜夜望斗柄，知有瑰宝落陷阱。囊金入市屡窥讠，谋诸晖台孰能儆？杨侯年老气愈劲，独执鼎耳苦谏诤。从来胜天恃人定，神灵呵护事难凭。我从拓本睹光莹，惟有再拜不敢请。成周法物气象，绝异楚钟与秦镜。忽持此卷劝题咏，才薄如我宁能称。二陈（散原、苍虬）句法盘空硬，敢操瓦釜侪笙磬。”此诗极为海藏所激赏。

一一六、顾佛影名宪融，南汇人，主大同大学国文讲席。初但知其能诗，不知其工。顷读其新刻《大漠诗人集》六卷，则诗笔轻灵松秀，大似锁子菩萨，柔欲无骨。七古体格未纯，七绝多而且工。如《西湖杂诗》云：“醋鱼风味美云云，辜负春纤一箸分。我已逃禅君莫笑，只餐烟露不茹荤。”《西兴》云：“水ヶ花外暝烟升，小市人家欲上灯。愁煞扁舟卧居士，卷篷低烛过西兴。”陈丈子言评曰：得渔洋三昧。《篇豆》云：“篇豆垂篱嫩未黄，筠篮得供新尝。范妈知我舌头淡，多放油盐酱与糖。”《舟中口占赠舟人炳千》云：“一眼犹明一眼盲，摇船老子耐风霜。我家三代都摇过，来去卅年周浦塘。”朱大可云：此两首皆近伏敔堂。《赤山埠夜归》云：“赤山埠外上归船，倦鹭眠鸥各悄然。可有坠欢烟水里，湖灯红似十年前？”朱大可云：风神潇洒，似不食人间烟火者。五古《东天目途中口占》云：“有泉出山腹，激石声嘶嘶。一禽立石上，侧目如有思。三人雨中来，张伞坐岸陂。三者共一境，其中各有私。泉欲得渊壑，鸟殆怀其雌。旅人苦长途，急求饼疗饥。无论生非生，有质情已随。此理叵思议，持之欲问谁？叩诸造物者，但指日月驰。”海藏云：渥洼天马，迥异凡姿。大可云：此诗能将向来作古体者之架子语、习套语、浮泛语、杂凑语，一扫而空。专从泉、鸟、人三者不同物而同情一点作去，语语写实，而又语语翻新，诗人之能事至此。七律如《虎跑》云：“湖上烦喧渐可抛，又寻净域到山坳。明妆一座空鸳侣，佳茗三生忆虎跑。何以为情吟旧雨，有如此水话深交。白云古树年年在，留待先生自结巢。”海藏云：腹联淡而弥深。《咏篱》四首云：“郁金堂上苦思君，身是潇湘薄命云。绝世聪明欺燕子，迷人颜色妒斜曛。留三分梦教重做，隔一层香待细薰。立近空廊还侧耳，堕钗声息记曾闻。”“江干旧梦枉缠绵，生就飘零只自怜。一样关心同绣幄，半生留恋是茶烟。荡花风起疑无地，罥鬓人来怆隔年。珠箔银屏原不羡，萧斋惟爱翠筠妍。”“仙人楼阁最玲珑，面面阑干挂断虹。醉裹曾窥花绰约，病中常听玉丁冬。但教通月情犹淡，直待围春梦太浓。一树寒梅羞已老，敢移疏影上雕拢。”“辛苦当风一桁衣，不容宁贴不容飞。镂冰为骨知奚益？穿泪成珠愿总违。小苑莺花看渐老，红楼声息听全非。人生常是朦胧误，何况黄昏近四围。”大可云：四诗工绝，若仿梅河豚、祁鱼虾之例，宜称“顾帘子”矣。闻野鹤云：辛苦二句，真此题绝唱。余谓四诗固佳，然格调未高古，爱之而不愿效也。

一一七、复辟之役，昙花一现。湘乡曾重伯（广钓）有《纥干山歌》纪之，以美人香草之词，寓隐文谲喻之义，盖诗史也。歌曰：“纥干山头冻杀雀，生处何如此间乐？冰井银五月秋，肯向华严觅楼阁。南看已定波汹涌，北望徒惊雪艮。何事金楼一斛珠，偏献君王万年药？别殿仙人号丽华，连天姓氏出兵家。天教艳极还招妒，地为恩殊每自夸。十二玉书逢内召，三年犀甲拥如花。新妆竞羡宫衣好，深抱谁知春带赊？水殿阿姨随水佩，云廊彩伴逐云车。笙歌未彻霓裳月，浮白犹喧九酝霞。争知事势朝来异，河婺星娥满元会。红粉初披雉扇开，紫袍已捧鸾舆至。瑶电俄通四大洲，签名最近重瞳字。耆旧中原见朔风，园陵东郡还佳气。喜极鸱夷酒作肠，悲来驼狄铅为泪。矮鬟长禅绿云，倾城争学盘蛇髻。飞施依然舞两螭，邮筒仍是镌双鲤。老子西行去不回，山人南海闻风起。寺主鸳鸯且等闲，侍郎碧落先除拟。一经两海旧封疆，八座三貂议宪章。广召散仙登秘殿，还将十资宠华阳。顷刻桃花求圣解，逡巡枣果觅灵香。只言天上光阴好，流浪人间抵十霜。谁知天上马蟾速，要比人间钟漏促。逡巡造酒酒难香，顷刻开花花不馥。几处黑旗举未成，几家丹灶烧初熟？海上星羁献荔龙，陇头雪隔衔芝鹿。南国当熊旧绿娥，鲛销未到珍珠幅。西殿阿婆老令萱，雁飞尚滞关山曲。记得春风燕子楼，一群娇鸟河阳谷。素女为师态万方，红纟肖结约□三覆。自矜白日可回中，自信黄河可西出。日不能中水不西，青琴绛树斗腰肢。街贾相争因五可，尹邢互妒为偷窥。明明如月言犹在，暮暮为云梦更迷。羽书迫处颦双翠，粉镜抛时杀一围。朱雀桁头星火急，翔鸾阁上纸鸢飞。浊泾姊妹参商恶，清渭君臣去住悲。还君昨夜香罗带，着妾来时黑蝶衣。珠帘甲帐成焦炬，永巷长门泪如雨。宝扇迎归驭气车，罗帷拥入清虚府。只隔宫墙一道红，凄凉便断仙凡路。隐隐犹闻长乐钟，依依正对昭阳树。烟岫浓边指泰陵，平芜尽处明杜。独立自怜倾国人，凭阑钿共余香语。寥廓何心逐海鸥，衷情无计瞒婴武。罗绮从风任作灰，钗钿经乱抛如土。屡散万金何足惜，长垂双玉难为主？绣枕斜欹到晓曛，银坐照今非古。恨海经过仔细思，情天影事从头数。锦帕封题密密藏，花笺细字层层贮。海月苍凉照蜃楼，春星华艳排鸾柱。安息氍毹没翠翘，扶南媚子安钗股。优婆色鸡曲项笳，答腊都昙细腰鼓。多谢摩登孔雀裙，蒲桃劝酒胭脂舞。舞经泪眼损横波，酒入愁肠蹙眉妩。此错原非铸六州，重来未必无三户。精卫虽填尚渌波，重华不见空瑶圃。当时不杀任蛮奴，至今枉恨韩擒虎。黛谢红零觅赏音，人间只有嵇延祖。”按“别殿仙人号丽华”谓张勋，“山人南海”谓康有为，“燕子楼”言徐州会议，“河阳谷”指彰德会议也。

一一八、袁随园集中记马僧事，奇诡可喜。鄞县佘文学华禅（梅）证以屠生所说，纪以古诗，极工，为三百年中有数之杰作。姚梅伯制《椎埋篇》和之，远不逮佘氏原作。佘氏集未见，此诗附载于姚梅伯《大梅山馆集》中，爰录入诗话，以与世共赏之。诗云：“大漠风荒荒，日落尘头黄。黄尘高玉门，行客心旁徨。客行何旁徨？橐有千金装。千金橐马头，两客同扶将。饮雪不愁饥，卧冰不愁僵。但愿程复程，安稳还故乡。道逢两异僧，铁杖肩肥囊。隐隐在马后，杳忽在前行。两僧一实尼，陌路相鸳鸯。问之遽遭叱，对之神沮丧。（叶）舌结不敢答，凛凛趋路傍。白日匿西影，投店知何方？两僧同店妻，同院东西厢。夜半来叩门，叩门知为僧。僧言吾乏金，将使尔金偿。客乃长跪求，金在凭主张。僧且不杀人，僧且叩其详。尔自何方来，橐有千金强？告自西边归，惠承将军筐。将军年与岳，聘我随边营。朝逾俄浓河，暮走森博城。告捷贻千金，令我还县乡。僧间客所言，举首忽自。错愕不可解，谁审凶与祥？荒鸡鸣喔喔，客复行登程。人疲马力乏，卒复遇强横。人头络马项，黄金著两裆。双辔高如龙，鞯勒生辉光。两骑连镳来，伟体何昂藏。见客解鞍下，拉马拴白杨。抽刀磨霍霍，睨客千金强。两僧忽复来，两贼逝马亡。不辨何因缘，行行趋前程。暮又同店栖，同院东西厢。夜半来叩门，叩门知为僧。叩门果为僧，见之逾惊惶。两客长跪求，金在凭主张。僧且不杀人，僧且道其详。杀尔在须臾，向者马上郎。谁实保尔金，使尔身不亡？我今为雨贺，前路当无殃。不辨何因缘，救我微命生。奉金愿为报，请留姓名芳。为言两桀贼，坐马同。屈我惮杖铁，勒彼马项强。顾使贼胆摧，遽迫投穷荒。我岂为区区，我亦尔同乡。往昔为盗诬，亡命奔殊方。殊方为头陀，头陀杀人强。结交椎埋儿，窃马择其良。窃马便爱马，但恨无龙骧。劫财赡资斧，安念梓与桑。后逢塞上尼，校艺艺相当。遂与结绸缪，陌路相鸳鸯。行止无定踪，去来无定方。妖星耀西北，大军征卜藏。上将亦有马，有马马之良。有马马之良，良马真笼骧。环营万貔貅，危耸蒺藜墙。我如飞鸟堕，赤手提丝缰。将军来饲马，秉烛烂生光。问之遽遭叱，对之神沮丧。问我为刺客，抑来窃骊龙。我言窃马来，公马真龙骧，将军饲马毕，呼我同入营。入营命我侍，鼎俎陈腥芗。出釜蒸蒸羊，倒瓮pp浆。呼我为健儿，命我同倾觞。将军饮云醉，鼻息雷振床。我亦帐下眠，谁审凶与祥？诘朝传将令，易我戎服装。点我为将校，西征随戎行，冰山高嵬嵬，日月无晶芒。雪海千顷寒，戈壁摩穹苍。我为向道官，连月携糇粮。一夕辕门开，万骑驰奔腾。呼我入内营，主帅当中央。将军侍帅左，密谕相丁宁。黄金千百镒，明珠光莹莹。汝其资斯往，谕令番王降。（叶）番王乃老妪，两鬓皤如霜。毳幕红灯悬，镞周其旁。拉复雷骇，下隶瓯脱王。汝去莫误入，汝去须周防。我竟逾壁投，从妪陈篚筐。一一传帅令，速速催主张。番妪惊且疑，犹豫言待商。我即挥利刃，刀断三重障。欲战即速战，欲降即速降。大军严阵待，何复容商量？番妪向我跪，愿言诘朝降。雪花盘万鸦，笳鼓声苍凉。旌旆耀阴山，星海流血汤。立断番王头，号召传蛮荒。番夷慑心服，大功反掌成。版舆揽西土，骏烈开鸿疆。露布奏捷还，赏赐百千强。问我何所欲？策勋当为郎。我为不羁马，桀骛难服箱。安能恋刍豆，束我冠与裳？脱我将弁衣，还我头陀装。鸿雁辞林巢，蓬叶随风扬。陌路与尔逢，知尔来边城。尔亦将军客，况复为同乡。何忍使尔危，视尔他乡亡。言毕出门去，挥手辞茫茫。四野酸风嘶，北斗低不昂。水行无鳄蛟，陆行无豺狼。愿此皇路亨，万里归平康。”自来学古乐府《孔雀东南飞》及《木兰辞》者，多落窠臼。此独遗貌而取其神，且一韵到底，无一弱笔，尤为不易。谈新文学者，每谓旧体诗不宜叙事，读此章其亦可幡然悟矣。

一一九、德国海京伯大马戏，为世界马戏之王。癸酉秋来上海演技，凡数阅月。远省人士多有来观者，券资收入，达百万金，令人咋舌。其班中雄狮、猛虎、巨象十数，俱能作戏。马能跳舞，海狗能弹批霞那。其余高领之技，曼衍之观，不可殚述。余欲以长歌写之而未就。余友杨[c043]恙成短七古一章，效长吉体，甚工。诗云：“穹庐明灯烂万星，彩竿横立红蜻蜒。荼靡一架春伶俜，梁栖玉燕松穿艇。鸣鞭电裂虎为狗，雄狮雷吼虱在口。马立登床应节舞，海狗擅雅龙王府。有蹄不踏历山土，象不知耕执旗鼓。非仁所囿德所几，率舞效顺皆权威。”一结有深意。[c043]恙诗由樊榭入，浸氵㸒宋人，参以玉溪。陈散原、陈仁先诸老均称许之。散原谓其诗境似清风吹空月舒波，时有警异处，独出凡响。仁先谓其怀抱与人殊，故多独到之处，如入名山，时逢异境。余雅重其五古七绝，兹略举其一斑。五古如《避兵桃红桥祖茔书此寄愤》云：“国势成溃疽，迎春仗兵气。东家割鸡豚，西家供衣被。杯酒未及欢，排闼恣横肆。触怒无邱山，戌衣有余势。宅南老坟屋。漆黑差可避。松栝号阴风，山鬼泣床次。息灯学猬缩，苇响讶精魅。蒙头卧觳觫，隆隆撼宵寐。江东贤父老，卷土弥滋愧。求成血Г颡，城讴未可拟。战败功在民，膏血沃千里。”《溃兵》云：“兵聚若搏沙，兵败等河决。虎兕既出柙，洪流塞堤穴。昨朝尹山战，交绥失监束。余勇骄小民，杀人烧野屋。行滕喜坚厚，狼顾乱心曲。恶浪高过山，公渡宁愁覆。乱次攀行舟，殷红指可掬。”阴惨郁怒，颇似散原集中《由沪返金陵散原别墅杂诗》诸作。《拂水岩杂诗》之一云：“饥吃青精饭，渴饮功德水。沃洲虽有山，曾城犹专美。层岩耀彩瀑，烟霞浸骨髓。剑门列夏云，严阵斗壁垒。愿此将堕石，一一秘魔鬼。”《剑门石》云：“少壮游名山，颇忽剑门石。及今细玩之，咋愕欲倒却。洪荒昔激荡，剥咋冰纹砉。瓜熟蒂垂落，齑粉丧魂魄。力士俯趋走，女娲失谋划。坐卧不肯去，十日尚遑迫。何来杨子鹤，携归缩方尺。（近兄杨西亭《剑门图》。”）其二云：“剑门若鬼关，石气寒咄咄。石发披乱麻，石肤锈青黑。山神故狡狯，凿空罩广额。惊柱藐此躬，匍匐掩襟虱。阖闾尽雄卤，挥斥剑当折。森森悚毛骨，日暮夜叉出。”刻划奇险，所谓字字履危石而下者。其余佳句如“四野青茫茫，非夜亦非昼。远树立人影，宅舍冰玉。沈冥夜山睡，月直悟更漏。曰归尚未忍，湖面金蛇走。”雅近樊榭。

一二○、七绝如《王府基咏张吴王及潘驸马》四首之一云：“齐云劫火惜诚王，乐府群珠碎更伤。七个美人鱼贯死，受降城里有潘郎。”殊不减玉溪“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之作。《逍遥游》云：“更番堂额续《南华》，长见睢阳<多句>客茶。井上绠痕深几寸，春风吹老碧桃花。”《北郭秋咏》云：“负郭祠堂坐晚晴，山民归担带秋声。莫辞村白醺醺醉，夜饭花灯送进城。”“顶山栗见桂花开，席帽纱衫出郭来。黄雀脑肥松伞嫩，晚归吟过小山台。”写虞乡秋事，令人神往。《季今啬丈写赠南屏小景，为老衲留真，前闻塔圮讯，曾驰书致惜，故贻此为慰》云：“颓然醉倒验微尘，宝箧泥封直万缗。隔水美人希正觉，人天遥隔几由旬？”“残砖抛落圣湖秋，萧瑟瀛翁怕出游。一片斜阳无着处，寒鸦声襄赋《甘州。》”声情激越。《仿梅瞿山小帧》云：“不题生事类殷玩，柴米油盐总未关。涉世怕无干净土，秋灯自写好河山。”《时雨既降，野有农歌，园居恬静杂成》之一云：“病花得雨千金药，冷客看云一味闲。直待芭蕉声稍歇，明朝著我两山间。”萧闲淡远，入宋人高境。

一二一、谭仲修《复堂诗》古体格高，不作宋以后语。近体不废明青邱、北地声情骨，高亮华美。于清人则宋荔裳为近，所欠者真味耳。兹取其清婉者数篇。《望月忆女》云：“生汝过三岁，从无百里分。月如娇女面，人倚秀州云。索果耶频唤，敲门笑已闻。今宵依母膝，不见母欢欣。”情至之文，杜老“香雾云鬟”一什后，有数杰作。《小云栖》云：“隔竹暝烟迷，林寒无鸟啼。梅花香不断，微雨到招提。门外鉴湖水，亭山相向低。萧然远公社，随意问幽妻。”一气呵成，深得唐贤三味，惜不令渔洋老人见之。七绝最多佳构，盖复堂工词，尤工小令，一唱三叹，余音绕梁，移以入诗，自是当行出色。《高邮》云：“兰桨盈盈动水滨，栖鸦点点度湖ぞ。便从衰草微云里，想见风流淮海人。”“秦邮驿前夕照沉，露筋祠下天阴阴。明铛翠羽无消息，一片珠湖是此心。”《沪渎杂诗》云：“沪渎风烟入望遥，春申浦口送归潮。楼头一夜溟蒙雨，付与荒寒似六朝。”“怀抱何时得好开，模黏蜃气出楼台。剧怜清浅蓬莱水，曾照麻姑鬓影来。”《厦门留别》云：“上风涛不可期，人间霜雪欲何之？朱丝微物能悲喜，弹向天涯是别离。”《绝句》云：“老女愁蛾只自怜，舞衣何处斗婵娟？归来阿母如相问，广袖长眉异昔年。”“点点林鸦拂曙琴，楚天凉雨夹江深。从渠《水调》无人听，弹尽平生一片心。”《题陈蓝洲画》云：“萧疏留与卷帘看，深夜无人月满栏。今日秦淮如此树，风光好处是荒寒。”《顾子明寒林独立图》云：“寂寞淮流尚氏秦，寒林负手独吟身。无多黄叶古今水，如此青山醒醉人。”《晚霞》云：“江上年年爱晚霞，霞边三五野人家。春情已罢秋心老，客路依然负菊花。”《姥山》云：“中流袖拂姥山青，叶下依稀似洞庭。湖水湖烟迷处所，《九歌》无意问湘灵。”《官舍》云：“不眠漏点作秋声，露下空阶月四更。何似微香参柏子？沉沉山寺欲天明。”《柬万间民》云：“昨宵黄鹤楼头月，冷浸空江欲曙时。我奇愁心二千里，苍烟丛裹觅君诗。”可谓极声情之绵邈矣。

一二二、阅嘉兴张玉珊（珂鸣）《寒松阁诗》，诗如其词，清洁淡秀，一空俗障，惜乏深思。录其五古纪游之作四首，方之清境云飞，使人意远。《游理安寺憩松颠阁》云：“蹴霞上层峦，屈曲缘萝磴。径转得名蓝，亻桀阁敞虚。万象入周眄，群籁息清听，茶臼石廊鸣，鹤梦闲房醒。历境不在高，要由立根定。郁郁青松姿，岂与孤花竞。天风响寥，上界笙箫应。何当携素琴，来和花间磬？”《虎跑泉》云：“法乳天神监，驯虎佛力大。空山琴筑声，涧底流泉过。飞雪下瑶岑，澄碧无沙果。皎如明月光，绿净不可唾。辨味判淄渑，觑脉出岩罅。诗肠涤更清，茶梦浓还破。鉴影俯空潭，芳颜惜尘ネ。何如学无生，洗眼看云卧？”《韬光》云：“万篁密相抱，拾级梯孤青。晴云荡空翠，袭我衣裾馨。径曲屡回顾，或昧初来程。何况登高望，但觉烟冥冥。陡绝得平旷，飞阁悬珑玲。纵目尽沧海，举手扪寒星。瑶坦羽衣冷，丹鼎苔花生。茫茫古人迹，俯仰俱涕零。微闻玉笙语，仿佛仙之灵。何时跨鹤去，一叩元关扃？”《焦山》云：“金山如达官，庄严耀金碧。焦山如定僧，栖真耽幽僻。大江日夜流，一喧复一寂。静躁性不同，各自适其适。层崖叠千盘，孤峰耸百尺。浓阴罥林篁，繁柯森松柏。岚翠扑空来，上有疏烟积。山麓环梵宫，怒涛冲石壁。水榭微波间，秋意生芦荻。画笔纵横留，仙境尘凡隔。我无济胜具，未蜡阮孚屐。名山枕上过，篷窗卧吹笛。”颇规模姚梅伯，清秀不乏，灵顿逊。

一二三、余尝推袁爽秋、沈乙庵诗为晚清浙中二杰，皆能以汉魏、晋、宋为根柢，而化以北宋之面目者。乙庵辛亥以后所作，尤多沈郁。忠节则清微之致、诙诡之趣为多，长篇亦颇矜才使气，如《地震》一首，亦奇作矣。余最喜其短篇，萧远简淡，有天际真人之想。周自庵叙其集，称“虚处得事外致，而无枝游曼衍之谈；实处含元气，入无间，而无晦涩艰深之病。壬申以前之作，遣词闳丽，而趣犹显入；丁丑、戊寅后诗，则脱去模拟之迹，动与古会，渐入简淡，而指殊深矣。”沈乙庵《叙》称“观其比物连类，餐洁茹芳，骚人蝉蜕之心也。回视收思，乐不忘本，《小雅》‘明发’之懿也。”洵属知言。今录其短篇之清癯幽峭者多首。《晓发》云：“漠漠一江云，风吹如擘絮。渐闻篙石喧，稍辨青林曙。推篷回望白云飞，须臾复度前山去。”《春行湖堤上》云：“春行湖堤上，堤上积芳草。宛转双翠虹，却向孤山抱。”“濯濯前夜雨，丝丝今日风。垂杨弄薄雾，著衣何蒙蒙。”《曲池》云：“折苇枯荷久卷声，绿玻璃涸曲池平。忽逢春水生时节，浴鹭飞俱有情。”《观江涛作》云：“昼则万窍皆号，夜则万窍皆寂。惟尔万顷云涛，终古雷轰箭激。”《邻寺》云：“奇情不在山，好景不在水。此寺独于尘塔中，办作萧然出尘理。梦回月淡树阴移，微钟忽度青松枝。苍茫危坐不肯曙，兔角焦芽何所思”《细雨》云：“小窗明灭梦痕轻，江柳江花未放晴。细雨如烟初叶嫩，客中浑忘过清明。”《夜起》云：“竹间残雨犹滴沥，竹下湿萤黏一点。萧然夜起无一事，河汉欹斜波潋潋。槐中万蚁战方酣，井底四蛇眠未慊。清露г衣还入扉，晓风欲起城雅。”《卧闻吹笛》云：“长笛一声出烟雾，穿我藓阶青竹丛。浑疑夜肪洎浮玉，倚枕江涛浩渺中。”《庭鸟下》云：“醉吟陇种依蛮府，疲隐萧条强冠。偶见空庭一鸟下，忽思倚枕听风滩。”《题徐亚陶环翠轩赏菊图》云：“玉川屋破只三间，那有层轩积翠环。不放一尘侵竹几，自偎花影写青山。”（以上《渐西村人集》）《春风》云：“春风十日未寻芳，乞得闲曹作病坊。时有鹊衔花一片，空庭飞堕野梅香。”《西轩睡起偶成》云：“无心危坐学《黄庭》，门外烟樯接远汀。睡起西园春已去，却看飞絮度风棂。”《省夜》云：“秋林夜黑鹊惊枝，残灯荧然蝙蝠语。摊书兀兀人籁寂，飞虫打窗似风雨。”《善果寺》云：“道人心明向日静，坐觉万籁频伽音。苍然闭门竹色净，漠漠一片苔花深。”《直房小憩》云：“拳窝窄窄锉生烟，渐近窗光欲曙天。却似扁舟宿深苇，晓来风定一鸥眠。”《大雨后》云：“小园连雨似陂塘，蛙吹侵宵两部忙。天气陡如秋作冷，一枝红蓼浸沧浪。”《留别小沤巢》云：“晓来满院柳绵飞，种树成阴今几围？别汝净名方丈去，卷帘飞絮送春归。”（以上《安般箱集》）《再泊杨村》云：“日暮依稀子规鸟，绿杨阴里尽情啼。定然梦到桐君麓，密竹疏篱渐水西。”《问春何处去》云：“酒醒问春何处去，落絮飞花代春语。无数窗前众绿生，栋花风里声声雨。”《见林兰花寓意》云：“林兰吹气不胜寒，玉指当时促坐弹。二十七年流水去，暗香残蕊隔帘看。”（以上《于湖小集》）小诗皆别具风格，张文襄所谓“双井半山君一手”者，此类之作也。

一二四、诗人喜自负，不足怪，然未有如李莼客（慈铭）之大言不惭者。《越缦堂日记》中自评其《送李爽阶之天台令》诗云：“不难于奇思隽语，而难于音节自然，直起直落，不烦绳削。作诗到此地步，良非偶然，惜不令吾家太白见之。东坡、遗山，政恐未曾见及。东坡有其趣而乏遒警，遗山有其骨而乏风华，季迪有其神而乏沈实，空同有其力而乏顿宕，大复有其韵而乏开张，伽陵有其格而乏浓至。此事自有公道，吾不敢多让。”又：“作书致砚樵，极言作诗甘苦。以砚樵题予诗，谓初学温李，继规沈宋，予平生实未尝读此四家诗也。予二十年前，已薄视氵㸒靡丽制。惟谓此事当以魄力气体，补其性情，幽远清微，传其哀乐。又必本之以经籍，密之以律法，不名一家，不专一代。疵其浮缛，二陆、三潘，亦所弃也。赏其情悟，梅村、樊榭，亦所取也。至于感愤切挚之作，登临闲适之篇，集中所存，自谓虽苏、李复生，陶、谢可作，不能过也。砚樵之评，实深思之而不可解。以诗而论，世无仲尼，不当在弟子之列，而谓学温岐，规沈、宋乎？”又：“前日香涛言，近日称诗家，楚南王壬秋之幽奥，与予之明秀，一时殆无伦比。然明秀二字，足尽余诗乎？盖余近与诸君倡和之作，皆仅取达意，不求高深，而香涛又未尝见予集，故有是言也。”云云，连篇累牍，自为夸讠羽，真欲令人喷饭。

一二五、莼客《白华绛跗阁》诗，功力既不深，终编亦无出人处。其意其格其句其字，咸家常茶饭，香涛评以“明秀”二字最当。陈石遗《诗话》称沈乙庵先生深服莼客，窃所未解。

一二六、平心而论，莼客写景，时有深秀之句。五古佳语如“山翠扑寺来，亭光适为接。”“晚来钟鼓歇，雨作春山空。经帘截岚翠，入户犹蒙蒙。寂坐赴僧定，鹤梦常惺忪。窗烛忽微，已过松下风。竹树渐滴沥，清音递疏丛。不可极，下与湖气通。”“静看厨烟生，东风荡成绿。危梯拔地起，绝壁及天缩。积铁吐奇紫，兀气故不薄。”“移舟就深绿，竹写定中影。一磬袅诗心，摇摇暮松顶。”“夕阴明荒苔，上有古人迹。病叶未脱树，疏风自来栉。”“屿花破暝烟，庭草歇春雨。晚风忽窥帘，疏灯淡人语。”“十里束山翠，村烟相卷舒。红树列层岸，斜阳不能疏。”“清梦忽然碎，溪喧满孤枕。推篷绿打头，乱堕松竹影。湿雾吹蒙蒙，山意犹未醒。细路春泥明，密箐曙烟隐。”“僧廊起暮钟，出门声自远。十里极清听，松梵不相乱。”“群山走连衔，回顾落其距。中流愕然立，盘郁有余怒。奇峰不到地，成此一卷古。”“人影乱低苇，马蹄涩晴莎。修堤界夕阳，连桥汇微波。凉翠无远近，隐隐闻渔歌。颓霞卷高柳，惊风掠圆荷。”“入门松翠明，花光忽相乱。薄烟媚鲜素，微阴衬深绚。”“一磐绕廊去，众响共清槭。龛灯纳山影，暝翠去檐尺。经帷间茶香，静与花气隔。竹树交广庭，山月为刻画。”“群鬟互湿翠，临溪各为沐。钓竿带烟萝，茶臼答风竹。卷帘交清晖，书帙映人绿。”“丽瞩远逾曜，湿翠近渐微。”“寒云凝不归，夕照淡逾白。”“远山夕，余映开秋光。城郭互亏蔽，万态摄紫苍。平野气渐敛，薄云导微凉。”“岚影堕空砌，落叶相参差。”“时见飞泉光，倒泻松竹影。”“峰势陡欲落，飞翠忽复连。”“天风摇殿铃，时间暗泉续。俯视罗群峰，千鬟刷新沐。倒卷成波涛，百里泻一绿。”“茶香出深磬，云断天风长。”“天风吹山桃，红堕下方雾。脚下万绿腾，不见来时路。”“舟石故相让，水流与为折。”“藤萝络夕阳，下饮古潭绿。”“危桥控丛绿，坏塔撑孤晴。”“晚荷红未歇，娟娟出深芦。清游良不易，眷此秋阴初。”“欣此微阴娱，远风扇新绿。”“鹊语檐间亲，蛛丝花际乱。初月生槐间，流光满几案。”“恍惚山中居，松辉落琴荐。幽思无取盈，即景此焉眷。”“庭树叶尽落，上承月与霜。银烛与相映，内外通清光。”风格在厉樊榭、吴谷人之间，何云陶、谢不能过？

一二七、越缦律体，风骨未遒，时有佳句可摘。五言如“风因秋唱远，山为暮云低。”“晚霞红在水，村树远于云。”“占夕蛙争响，归林鸟别群。”“远火闻人语，归云杂鸟过。”“山压孤村暝，城掀浊浪秋。”“怪鹃寒警月，惊鼠夜绿松。”“月低山更出，风定夜俱沉。树冠鸱巢暗，花栖鬼火深。”“林霏结高岸，桥影兀孤亭。”“泉声邻夕磬，雨色上茶烟。”“桥小人声聚，原空马影长。”“牛车凉浸水，秧担绿随人。”“茶火绿僧舍，山花红墓门。”“山形团以屋，村瀑乱于烟。”“草长知蝶态，水满得蛙声。”“鸟去孤烟定，风来众绿忙。”“砚水添新滴，炉灰养宿香。”“微风交苇影，晚色上花心。”“山痕分薄电，树色转明河。”“蝉多知近寺，塔迥不依城。”七言如“林尖岚翠随风落，竹外钟声与水邻。”“云通烟壑重门折，水占楼台一面明。僧宿树尖分鸟地，鹿穿竹罅导泉声。”“秋深石气随花发，境窄天光借竹明。一径云香锄药路，半房山色诵经声。”“细草色从人去绿，小桃花为燕来红。”“花间楼阁归帆影，柳岸人家放鸭声。”“鹭窥湿网循渔艇，燕共春旗落酒亭，”“笕路时通云里涧，钟声多在水边村。”“屋里山光随烛转，池阴雪色受花深。”“一枕粥香闻院鼓，半窗松影落邻钟。”“花光夹岸开渔市，山影随波漾酒船。”“日落渔村看水去，雨中僧寺乞花还。”“松迎峰势排空立，云逐钟声过岭忙。”“落叶与人争野渡，斜阳随雁下江城。”“霜痕近水秋归树，山色连云夜出城。”“黄橙香浅初登市，红树秋深渐近城。”“梦分远水随鸥去，客避东风在雁先。”“湿阴带雪都归水，寒意偎云不满城。”“过雁荒村冲细雨，戍旗孤郭映寒流。”“吴树远随沧海没，越山晴放白云开。”“疏杨马首荒村近，落日鸦声过客稀。”“禽语林深知有店，马头尘起远疑山。”“乱云穿壁全遮屋，翠藓封阶欲上堂。”“沿堤花气通人语，隔岸松风引酒香。”“新雨翠浮松里径，夕阳红补竹间楼。”“孤塔回风偏压地，远山街翠欲依楼。”“人从新绿来穿树，马带斜阳又出城。”皆可入摘句图。久读少陵、义山、山谷、后山律体，便觉此种气体之轻。

一二八、桂省山水甲天下，而地处隐僻，历来未闻有伟大之诗人。至清季始有朱伯韩，王定甫，卓然名家。最后陈守玄崛起北流，以学者而兼工诗，所著《待焚诗稿初集》、《变风变雅楼续集》先后刊行。陈丈石遗谓其诗绝不规唐仿宋，纵笔所至，语必惊人。又谓其诗如开矿，愈开辟愈深；如电学，愈发明愈精。朱古微谓其腾天潜渊，不可方物，为诗界中独开异境。张孟劬谓其独往独来，真气横溢，三百年中极似汤海秋，而学力胜之。叶遐庵谓其骏快超逸，与子建、太白同源，兼多前人未辟之境。皆极推许。其桂林道中纪游诸篇，尤为全集中精粹。如《夜泊螳钓滩》句云：“滩急水如哭，天昏地欲无。舟行如升天，欲进愁无途。舟子呼失气，如挽千钧车。但见石张牙，对我鸣呜呜。进寸忽退尺，与石还龃龉。”《暮渡松林夜宿潜龙滩》句云：“山气积成天，天重忽坠地。凝作狂蛟龙，深渊肆游戏。耸鳞怪石浮，嘘气巨浪沸。暮从峡尾来，仓皇睹神异。乘舟如乘龙，一喜还一悸。”《夜泊留公塘大雨》句云：“桂江如甘蔗，到根境愈甘。我游方及半，看山已成憨。簇簇似春笋，香气静中参。”《空明阁》句云：“借问此何山，云是碧莲峰。登临一凭眺，如见两龙从。潍江如龙母，蜿蜒何从容。群山特飞舞，夭矫如龙公。我来拾石级，恍然如攀龙。桂林如龙国，此地实龙宫。”《游风洞》句云：“诸山地之鳞，兹岩地之鼻。我卧地鼻中，如闻地吐气。”《别桂林诸山》句云：“美人无丑颜，桂林无恶山。伏波与独秀，两目何妖娴。诸山固自好，传神二者间。见我独娟娟，盈盈两眉弯。”皆雄伟奇秀，戛戛独造。石遗丈所谓才力恣肆，在清代甚似宋芷湾、谭叔裕者，殆指此类之作。七古如《陨星》云：“大风吹星欲堕地，幻作白龙空中戏。万人举首争看龙，乱世何来太平瑞？星河明星何团团，恒河沙数明灯攒。我愿星星皆堕地，一人一星万河山。秦皇汉武随所安，世界永无战争，尘寰扰扰成仙寰。星乎星乎胡为闪闪霄汉间？”奇横无匹。《鬻书叹》云：“老翁鬻书如鬻子，临辞紧抱哭不止。书亦还如子别爷，临风飒飒嘶声起。翁宁饿死不尔沽，可怜八口饥妻孥。万方多难百事废，鬻文不得且鬻书。”比拟尤匪夷所思，郑子尹《武陵烧书叹》一诗后有数之佳作。五律如《忆诸儿》云：“几年长作客，永夜忆诸儿。未必识爷在，时应牵母啼。诗歌频竞唱，梨栗也争持。想我他年返，还来持我髭。”《送振心南归》云：“有泪不敢落，待君到乃流。别余黄浦上，期子白苹秋。惨淡余兵气，蹉跎足旅愁。应将数夜梦，伴子在孤舟。”俱真挚。七律多大气磅礴，不屑争对偶之工。如《送冯振心归句漏》句云：“欲张九万三千翼，遂作东西南北人。”《归舟作》句云：“月缺何妨千载洁，天高容得万山侵。”《十四日晨八时过吴淞》句云：“石火光中宁有我？蜗牛角外竟无乡。”《成墨子闲诂补正》句云：“谁怜‘非战’说千回，又见空前战祸开。‘兼爱’有心同上帝，不黔无计弭秦灰。”俱石破天惊之作。先生平日论诗，着眼大处，不屑于一字一句间求之。集中论诗之作甚多，如《论诗示族孙起予》云：“拚命追古人，期不与古同。是为真能古，厥古乃无穷。”又云：“真积力既久，高文自浑融。李杜有累句，不害万古雄。垦岂有恶石，不害天下崇。片池置假山，始争淡浓功。”又《论诗示诸生》云：“读破千万卷，吟成数字诗。胸中有大冶，自铸生铁词。我尚不学我，况肯古人师。既羞似古人，亦恐人似之。险路肆驰骤，易处生艰危。意不新不立，词不异不为。僻俗典莫用，使事贵离题。离能使之合，合者使之离。宁可使人憎，不可人人嬉。持此道作人，不作俗滑儿。持此理作诗，可免俗滑讥。能不滑不俗，乃大古大奇。”明乎此而后许读先生诗。

一二九、咏物诗之高者，别有一种思致，不可言传，必心领神会始得。吾友王君瑗仲（蘧常）《明两庐诗咏白荷》云：“明翠羽映雕疏，月上萍梢香满舒。一世万花应下拜，十年双眼只怜渠。不群终恐人同少，绝色原难地上居。门下野风吹不断，白云天际渺愁予。”《荷花生日》云：“一湖露结万花魂，如醉波光照梦痕。花蕊花须应化佛，胡天胡帝总何恩？谁怜瘦影泥中老，自放孤香物外存。我欲相随完一世，沦涟十里养灵根。”高瞻远瞩，以视鲁望“无情有限”之作，真有大小之别。刘裴村（光第）《介白堂诗白莲》句云：“残月自和烟际堕，此花方称水中开。”亦复清绝，尚逊王作。

一三○、乙丑春始与瑗仲订交于锡山，商榷文字，益我者良多。是夏在家，有作必奇君，往返书札颇频。有一书批导利病，精极不刊，且可以药世之学西江派诗者。书云：“尊作伉爽有奇气，渐脱清味。如能于豪放中求深沈，空灵中求密致，则更加人一等。古人未有不从密致中作功夫也。自此之后，尤须精研训诂，细窥物理，求字字锤炼，句句沈著，无字响，无捐义。如此方能亘古长新，觉有一种光气，常动荡于字里行间，不可捉摸，不可遏抑。不袭古人声音笑貌，而自有声音笑貌，可与古人颉顽。弟于近代诗人，常不敢亲近，恐为一时习气所囿，便难摆脱。即海藏、散原，观之犹有戒心也。生平颇嗤姚□□诸公，学陈几如剧家之双簧，不敢失一板眼。不失板眼时，固惟妙惟肖，一失时便不成腔调。盖自己无立足点，处处靠人，遂落此圈套”云云。此一段议论，非真有得者不能道。所谓清味，指干、嘉人格调而言。

一三一、瑗仲诗于少陵、昌黎、昌谷、义山、东坡诸家，用力极深。而落笔则陈言务去，自铸雄词，冥搜万象，摆荡乾坤。近来致力考据，无意于此，大似孙渊如中年以后。然天葩奇芬，不自遏抑，即今所诣，已足观矣。

一三二、瑗仲诗无首不工，五律佳句如“风饿饕帆腹，云浓断塔身。”“溪静鱼忘水，春和风谄花。”“懒云随意卧，野鸟自成家。”“心从行旅小，眼到客灯明。”“长烟写真意，春水养诗魂。”“小雨偶留梦，微疴时养饥。”“榴红烧树出，风软护花飞。”“风留烟作字，云造雨成胎。”“愁轻起幽思，魂静定孤钟。”“园树喧肥叶，墙蜂煦病红。”“天凉能引梦，屋老易生风。”“人静鸟窥户，雨骄屋作航。庭花随意大，檐溜放情狂。”“残城轰市响，古屋网秋烟。树病强吞日，湖狂欲侮天。”“渐识心归淡，稍能诗向圆。”“夕阳制花影，水气逗秋阴。”皆造语生新，拔奇古人之外者。

一三三、七律自老杜以后，义山、东坡、山谷、遗山，变态已尽。时贤散原，从山谷入，而不为山谷门户所限，固是健者。然恨其音调多哑，时人大抵犯此病。瑗仲则不特造意炼句别开天地，且其声调，高下疾徐，皆合律吕，吟而绎之，如闻箫韶。此虽学力，亦关天分。兹举似其最工者数首：《六月十五夜梦游西湖得雨气一联足成》云：“又向西湖纵马蹄，临安花草总凄迷。无多春色牵江色，几处莺啼又燕啼。雨气欲浮山脚动，日光苦熨浪头齐。东风吹老垂杨影，几树能添梦里题？”《戊午游杭出候潮门登小阜得百岭一联近足成类列于此》云：“候潮门外看潮来，引剑高歌亦壮哉！百岭截江回地力，万涛奔海放天才。浑疑身欲凌风去，忽漫心从反照开。云树两行秋一发，随风和雨作空哀。”《昨梦极奇一首奇绪久》云：“梅边一别换春姿，寤宿无端百感滋。永夜朔风飘短梦，寒灯断焰缲愁丝。相看岁尽三千里，剩有肠回十二时。多少往来眼前事，笑啼只许梦中知。”《岁暮归车过东栅》云：“北风吹尽浪花肥，湖海沉沉岁事非。万户立烟春欲动，一灯飘梦客初归。无边日月摧蓬鬓，如此江山著布衣。入眼乡关赢一笑，满林烟月望中飞。”《南来》云：“南来十日总成怜，一卧沧江百病牵。头重众情归脑后，梦回万象立灯前。出生入死原还旧，地老云荒有几全？满院尚余花烂熳，不随风去向人妍。”《相望》云：“花须柳眼画微晴，笛里相望岁几更？万里梦魂通一息，十年湖海照双清。银波滟滟春无定，玉漏沉沉夜有情。寂寂不闻灵鹊语，冷看星月到天明。”《雨后夜发斜桥》云：“歌呗雾似尘，万重夜色压纶巾。支离病骨灯中瘦，苍莽天容雨后新。寒气结成魂一片，月光细铸树千身。胸前几许槎牙意，吐向西风化笑颦。”《七月某日彻夜大风，晨起雾重，城郭庐舍失所在感赋》云：“秋来处处断人肠，又听西风下八荒。一夜乱云扶海立，万山痴雾挟天狂。几疑地到洪荒化，渐觉心从浑沌忘。冥冥长空余病日，犹能伴我看玄黄。”《七夕夜坐》云：“历历肝肠照酒尊，人间歌管几家存？腾霄灯火摇残夜，绕屋更声曳断魂。书味茶甘容我在，风尖月冷向谁温？自怜心似空中絮，际海盘天觅旧根。”《扬州道中》云：“卧吹箫管到维扬，月渐分明水渐长。山过大江俱跋扈，春来北地亦苍凉。隐然敌国谁相济，偶尔逢场亦不祥。我早忘情成局外，年年只惯看玄黄。”《养愚》云：“日寻诗酒养全愚，放意人天觅故吾。已渐忘形到尔汝，偶然有梦亦唐虞。繁霜豪雪原成物，冷蕊孤花足可娱。望望夕阳三万里，一时收拾上颜朱。”《病起》云：“强起支离一据梧，树头山鸟怪相呼。客中日月长如岁，病后肝肠苦似荼。阅世渐知情冷暖，入山终觉计踟蹰。归鸦两两没烟去，十亩斜阳一影孤。”《堕地》云：“无端堕地百忧谋，风雨纵横看九州。傲骨三年成百折，狂奴双泪亦千秋。眼前日月从头去，身外文章与命雠。十二万春曾一瞥，要携春草入扁舟。”《家国》云：“家国低徊两鬓摧，无端蜡泪看成堆。有兄有弟身千里，此日此时肠几回？出处岂容惊世俗，笑讥已惯任疑猜。只今惟有龙山月，尚为幽人一往来。”或沈雄，或跌宕，或绵丽，或超悟，炉火纯青，叹观止矣。

一三四、贿选一役，为民国史上之玷。瑗仲有三诗刺之，题为《快哉楼遇雨，与张镜人读报，拈元韵十字，督为诗成三章》。诗云：“偶放长谣撼九阍，忽看雨气裂苍痕。狂雷碾地黄尘斗，大浪摇天白日翻。湖外云随鼋作主，眼中楼借我为魂。平生惯尽江湖恶，合眼风涛又一温。”“纳纳头颅百感屯，万方多难此招魂。长天落日江涛壮，病柳疏花涕泪新。（新韵，镜人误举，后屡易不当。镜人曰：存之，唐宋人多有。）孤鸟欲回还上下，乱云无定作晴昏。愁心更在斜阳外，独倚东风洗酒痕。”“北望长安总断魂，湖山点点没啼痕。莺花满眼今何日？风雨高楼暂汝尊。已尽虫天小生死，好完心地旧乾坤。山青水白分明在，容得清狂几辈存。”镜人曰：“谈言微中，婉而多风。王仲宣之《登楼赋》邪？或曰：直祢正平之挝鼓耳。刘表而知仲宣，不至有江表降幡之立；曹操而知正平，不必有三马同槽之梦也。是诗也，诗史也。然则吾不得而名之矣”。

一三五、瑗仲诗：“斜阳没水两相搏，峰影脱云孤欲飞。”“狂蒸暑气熟明月，冷煦东风干暮云。”人意中所有，一入此笔，便成奇景。

一三六、瑗仲七绝，能如宋人之造意炼句，而以唐人之风调出之。录数首以供尝脔者。《放樊者》云：“人自无言月自斜，碧阑干外即天涯。垂垂一树相思子，隔着银河自放花。”《百年》云：“百年世事端相定，又见风丝买绿苔。我已将心化顽石，让他春色眼前来。”《晚立》云：“隔河时报两三砧，敲断秋来雨后吟。屋角斜阳红不尽，还留一线照诗心。”《再题春江渔咏图》云：“儒冠渔服万山前，春水颠狂欲撼天。网得诗心不经意，无端暝入夕阳边。”《从此》云：“春光寂寂我将病，眉眼盈盈梦几经？从此江山明月里，不愁风露只愁醒。”《题汪蔚卿丈孤山探梅小ψ》云：“三看宫梅发野红，久荒归梦马蹄中。不知扇底孤山月，能照乡心几处同？”《慈护丈以寐师绝笔属题》云：“昔年书法传巛艮，置我三王《爨》间。满地残阳看绝笔，落花如雪泪如环。”“几点墨痕印梦痕，蟠天际海总难温。精光应与月无尽，常照念家山里魂。”《深夜间杜鹃意不能已成此谣》云：“中夜声声苦劝归，不如归去总难归。深知杜宇殷勤意，人未能归梦且归。”《思归》云：“无端苦忆立斜晖，满眼青山花正飞。南望白云多少泪，有风吹不上亲衣。”《年来》云：“年来衫鬓两飘萧，又见天涯发柳条。一夜阑干明月襄，闲愁如海梦如潮。”《未眠》云：“万籁无声人未眠，一灯如豆混茫前。此心忽觉随风化，坐我羲皇以上天。”《夜立》云：“乡魂断续不成招，十万闲愁借酒浇。满地鸣蛙人独立，碧天如海一灯骄。”《双十节大世界观提灯》云：“此是人生第几回？忆曾随梦到蓬莱。银河西畔麻姑宴，手摘春星照我来。”后数章染指定庵，有迹可寻。

一三七、丙寅秋，卧病梁溪，唐师蔚芝以范肯堂（当世）《伯子诗集》见赠。枕上读之，精神为一振。伯子穷儒老瘦，涕泪中皆天地民物，发为歌诗，力能扛鼎。震荡翕辟，沈郁悲壮，能合东坡之雄放与山谷之遒健为一手。吴中诗人，江弢叔后，未见其匹。

一三八、肯堂五古，横亘万里，扪之起棱。录其极工者长短各二首，皆《近代诗钞》所未选。《上吴先生》云：“挠挠龙虎争，万年域此海。空文在空中，知有几何在？孔圣已囊括，诸公复君宰。所得非孔疆，一君各千载。后来开创稀，臣多吏更猥。空中还自生，萧散无人采。吾见殊烂然，生人目无彩。生人徒日茫，其实亦崔磊。班马点窜之，一一堪鼎鼐。精霾吁草间，ㄙ昧独何罪？万行耳此名，前知则已怠。那况洪墟机，两仪坐相待。一朝风火微，色曜尽衰改。山川本无能，诸神日就馁。真麟犷不回，蛟龙变亻疑亻台。满地狐鼠鸣，仁者闻之悔。嗟嗟夫子心，虚明复悌恺。方且博我文，矜狂策其骀。宁肯九仞山，苍然不复累？大哉欲无言，百倍我ㄉ怠。小子升堂来，万事弃如蓓。念此非世资，操刀试求岂。胜固无所残，败亦不为醢。何况夫子豪，迁雄举而迨。九天星辰敷，九州万花蕾。罄翮未可翱，婵声不成来。安得和琴声，一对南风<岂风>？”《狼山观海》云：“狼山若金山，丹碧迎飞盖。孤高又不同，非我必自大。乱后繁华字，今此亦为最。亭亭大观台，江海之所会。少小习于斯，手口俱能绘。惟独闺中人，长年郁尘塔。徒有千秋心，无由得知外。一日登于天，酣然泪滂霈。微生天地间，离群复何赖？此意深难言，我亦愁无奈。焉知后五年，君已如蝉蜕。登高痛哭之，风浪自硼磕。离魂不可招，酌水吾何酹？留影丹青间，斌亦何害。”《徐椒岑先生寿诗》云：“雷霆震山岳，不能惊浮沤。临深莫不惧，湛鳞独不忧。融风拂膏壤，草木青红稠。楼台递歌吹，惜晚又惊秋。崇高若政彻，极纵复何求？一言不死药，堕泪东海头。流光卷入去，大智莫能。切身有多寡，苦乐斯不侔。豪门金玉海，日暮恐见收。园佣贩水卖，弛担东西游。以兹悟生理，万金买无愁。含灵媚天则，冥漠亦不羞。曷况一身外，仍有几希留。觥觥徐夫子，达识高其俦。行藏入迂叟，亦复通王侯。有文之万世，不与民为雠。家贫任子债，老至无身谋。亲朋惜情话，忽聚天一陬。城根菊花酒，上寿争桊鞲。贱子亦何语，但用平生投。公毋再拒我，谓子奚湛浮？忧瑞太无际，生人当自由。古之适性者，龟鹤寓蜉蝣。六十化理遂，四十疑团休。但悲吾道细，无地良悠悠。”《次韵王义门景沂见赠之作》云：“江湖是何风？漂流满蓬梗。岂无回澜才，使汝不得逞。寒星夜相照，余曜自耿耿。残阳入九地，曾无系天绠。路逢伤心人，欲语辄悲哽。洒泣念所私，往复共酩酊。王生尔何来？华灯照癯影。淮南有草庐，曷不遂幽屏？烈烈好丈夫，饥来失刚鲠。四民皆疮痍，国成定谁秉？海隅多大风，午夜寒入颈。好会宁弗珍，死丧在俄顷。造物畀我能，犀通木有瘿。真当学老渔，生计一グ。”

一三九、肯堂七古，气骨峻テ，直欲负山岳而趋，晚清学宋诸家，皆不能及。其起调之工者，如“有文支柱山与川，恍人有脊屋有椽。我立此语非徒然，眼下现有三千年。”如“诅汝三年不去口，相逢那不五六斗？”如“昔我提心常在口，山有泰山天北斗。非我大言惊愚顽，也自朝山拜斗还。”如“雷公半夜张馋口，攫我当门二酒斗。轰然一醉天河翻，驱走风云更不还。我往从之点滴尽，只令陷我污泥间。”如“江海既会声喧う，双流竟地生民灾。狼山如闼当江开，能喝海若惊涛回。”如“李白韩愈浪得名，子瞻山谷皆平平。不然崎历落如我者，安得置之世上鸿毛轻？”皆奇横无匹。其转接处，往往突兀峥嵘，不堕恒蹊。如“玉阶仙露三千年，一树琼华长婀娜。中有彩鸾非帝骖，朱户沈沈下青琐。”如“范子何为书十上？屠龙有技无人赏。”如“狼山一塔公见无？寒家即在山城隅。”如“山中之人气如虎，帝旁魁梧多好女。忄空憧一世真有余，万岁千秋不爱渠。千秋万岁渺茫事，问渠政亦不汝须。”皆奇峰耸天，倏忽转变。结语如“四海疮今若何？九重云物皆如梦。不能暖灶取一欢，醉死樽前气犹洞。”如“嗟吾不自惜其诗，割鸡焉用牛刀为？正苦天人堕尘溷，再三珍重话临歧。”如“明朝便叱玉皇退，何能一帝专诸天”等，皆悲痛沈郁。此非真通古人消息者，不易办也。

一四○、肯堂己亥后诗，感德宗幽囚而作者，多沈郁悲愤，驱迈苍凉之气，贯虹食昴之词，直欲抗韩杜而攀《离骚》。

一四一、肯堂《答蹇博用山谷送范庆州韵》句云：“语汝瑰文猛如虎，伏而不出如处女。浩如积水千倍余，千一之放流成渠。天仙化人妙肌理，堕马啼妆百不须。”数语暗度金针，良工心苦。

一四二、肯堂七律，硬语盘空，全得力于山谷。《留别新绿轩》云：“篮舆侧放山门下，我作山人尽一餐。芳树如闻啼鸟怨，残英犹恋去年看。百年香火崇碑在，四海烟涛一剑寒。莫复殷勤为后约，还山古有万千难。”《赠顾涤香》云：“三十为诗顾工部，登坛才气并诸昆。太行南下青归袖，淮水东流绿到门。爱日林亭长萱草，好风裾佩结兰荪。人间此会真希有，珍重瑶篇异候论。”《送周彦升之山东戎幕》云：“君有远行二千里，山累海舶总艰难。何曾帷幄须奇策，使汝坛袭犯苦寒。羞鸟户虫生计在，伏龙雏凤岁时宽。诸公相见钤辕下，莫作山中处士看。”《过泰山下》云：“生长海门狎江水，腹中泰岱亦峥嵘。空余揽辔雄心在，复此当前黛色横。蜒婉痴龙怀宝睡，蹒跚病马踏莎行。嗟余即逝天高处，开阖云雷傥未惊。”《大桥墓下》云：“草草征夫往月归，今来墓下一г衣。百年土穴何须共，三载秋坟且汝违。树木有生自长，草根无泪不能肥。泱泱河水东城暮，伫与何人守落晖？”《守风至六七日之久，夜不复成寐，百虑交至。起眺书怀》云：“宵来梦觉更相因，数数肝肠变苦辛。旅病江湖抛弱弟，岁寒门户累衰亲。朝昏兀兀成何事？生死茫茫只负人。欲把愁心敞空阔，开门稠叠雪花新。”《举足一首》云：“举足能归归不得，恼人天气复晨昏。日光昼软来穿产，风力宵沉自打门。家弄近知黄叶好，婿乡空忆短篱存。不如海冻江河涸，雪地冰天得自温。”《次韵恪土并怀至父先生》云：“世事又随春草换，隔年还是腐儒心。为周有此迢迢梦，不禹何须寸寸阴。倚壁半檠孤照在，当门一雨九河深。正令晓入平津阁，只向青天耐苦吟。”《果然》云：“一纸相看事果然，朝娱旰哭到穷年。游丝忽落三千丈，锦瑟真成五十弦。老寡可怜垂涕晚，大僚应记受恩偏。愚生自把春王笔，载自尧天入舜天。”《香涛尚书将移镇湖广，而余从之。乞近馆再呈二诗》云：“诏以尚书还治楚，细民垂泣欲攀辕。帝将雨泽无分土，臣惧风波有闭门。近海倘移杯水活，极天终让一山尊。韩书三上吾能耻，华发凄其不可言。”“文章自昔争微尚，颜色于今试一看。那便惊心到誉毁，可堪合眼露饥寒。龙非碌碌诸公好，鹤有飞飞八海宽。正苦低回惜同命，断无长铗向君弹。”《况儿以伯严叔节皆在沪，请速就医，夜出江口，占示内子》云：“一病艰危岁再迁，尚能携手到江边。帆樯出没沧桑地，星斗迷离上下天。岂有神方通绝域，但教死友值生年。明朝涕笑申江浦，应使陈姚有俊篇。”时贤学山谷，但得其清瘦之致，肯堂独得其莽苍之态，嗣响颇乏其人。

一四三、肯堂诗法，李刚己得其传，虽未出蓝，已能具体。刚己光绪甲午进士，官大同知县。初为莲池书院高材生，为吴挚甫及肯堂所激赏。其古诗辞气驱迈，雄怪惊人。五言如《哭外舅朱公》云：“天风扬海波，大地随飘荡。浮世茫无根，顷刻迷归向。客此今四年，三归哭死丧。哀哉一不归，妇翁遽黄壤。翁本淳朴人，童年违父养。读书百无获，孤寡茕相傍。外接乡里欢，内营甘旨饷。往往饥肠鸣，宏葛震闾巷。晚节境颇丰，爱子复夭枉。零落惟一身，忧勤逾万状。报施乃如斯，神理诚惝。贱子狂且愚，幼腾百口谤。萝蔓附蓬麻，安能逾寻丈。孰知《巴》与《里》，谬蒙锺期赏。听彼瓦缶鸣，隐若金石响。拭眼望云霄，铩羽悲草莽，敝帚索千金，期我亦云亢。十年战艺文，三度沦显鞅。自惭长平北，独信孟明将。癸巳小报捷，病眸忽一放。日出阴霾豁，天地重开朗。（公素有目疾，闻刚己乡捷欠喜，双眸遽明。）去年捷南宫，见我喜且怅。自嗟蒲柳衰，恐后风云壮。我诗戏谓翁，前路谁能量？终及陈平侯，莫疑王适诳。但恐江海姿，不安鲁门飨。呜呼几何时，生死如反掌。万语皆虚空，一穷仍昔曩。翻思平生恩，泪落不能仰。矧无五尺童，岁时扫陵圹。薄俗何万端，衰门谁一障？百年不敢知，身在吾何让。愁绝他日归，独谒蒿里葬。”吴辟疆评曰：神似杜公。后半ㄈ诡环奇，悲愤沈郁，兼而有之。七古如《辟疆见和再依前韵答之》云：“中夜落笔群灵趋，海风吹下蓬莱书。茫洋德水含五采，望气知有千年珠。吾学枯瘠不自腴，牛铎哄市真粲如。却忆中兴贤太傅，一杯遥奠莫愁湖。”吴评曰：神到之作，兴会淋漓。《送姚笃生之桐城》云：“鱼蠹口丝守故纸，世间视我螟蛉似。迎门一笑故人来，灯火繁如木犀子。雪虐风饕海路寒，前年战血成冰山。中有悲魂乡里旧，为我收入风骚间。（故人于丁夫，前年威海战殁。”）吴评曰：后半气变神变，与杜诗屈赋，相通矣。《辟疆以诗送别，即次原韵答之》云：“湘乡太傅轲雄俦，笔力横挽三千秋。吾师继之道益大，如开沧海朝群流。罗蛛网玉不知数，我瓦砾耳犹相收。束发受书今十载，足疲路远无时休。扶摇羊角未能上，飞抢还作榆枋游。天寒岁晚林木死，风烟惨淡交龙虬。凄绝曾张旧游处，白日一跌归冥幽。孤寒八百沦草莽，大帙三万开穷愁。孰料纷燕雀际，鸾章凤质惊双眸。吐气刚如断马剑，论文高似元龙楼。诸公谁司荐达事？萍藻可以为神馐。昨来苦语更牵挽，归期已决焉能留。事变真难巧历算，出处或作山灵羞。侯王将相亦人耳，空有余贲如山邱？”吴评曰：此等诗高踞千仞，自杜公外，不复作第二人想。《苦雨遣闷，用杜工部秋雨叹原韵》云：“秋花烂烂满庭宇，霪风肆虐失芳鲜。愁条悴蔓纷拄地，苔藓得意铺连钱。众水交汇汾流急，长风蹙浪如山立。便恐崖崩天柱拆，千年石湫蛟龙泣。”次首云：“揲蓍问蔡徒纷纷，惜无长彗扫浮云。坐看平地变川泽，嘉谷稂莠谁能分？天日暗淡氛霾黑，饥鸟绕树啼不息。两翅湿垂黄鹄病，嗟汝愤何由直？”三首云：“九雨一晴何足数，蚓窍蜗涎满墙堵。富者悬釜燃湿薪，贫无儋石泪如雨。天公号令风云寒，鞭电笞霆欲住难。遮莫弹残河岳气，后无涓滴救枯乾。”吴评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入之杜集不能辨。按：数诗自精警，吴评亦稍溢。

一四四、刚己七律，气势俊逸，酷肖其师，不愧霸才，稍失之粗。杰句如“月下孤萤聊自照，笼边百鸟任群飞。”“古今亦是人相续，血肉谁能石不磨？”“千薪压首成斑白，五鬼催诗入老苍。”“倒地江河争利涉，漫天箕斗妒雄才。”“管乐生今亦犹我，宣光求治岂无才？”“王本好竽公不艺，女能倾国士无媒。”“那知木腐虫犹蠹，直到堂焚燕不忧。”“胸际逶迤九云梦，世间流落一毫芒。”皆郁怒奇横，生气远出。《读范先生遗诗》云：“荆棘荒坟岁几周？高文不死寸衷留。暮年别有伤心事，穷老原非吾道羞。乱柝敲风山郭夜，惊霜杀叶讼庭秋。骑鲸一去无消息，南望吴天涕泗流。”此可谓急管哀音，满纸皆霜气矣。

一四五、海盐王叔鹰（宾基）亦肯堂门下士，《堇庐遗稿》导源萧《选》，г及唐宋诸大家，而以瘦劲出之，削肤存液，然深秀。五古最工者为《吊陈氏古墓》，序长不录，诗云：“西风城上寒，荒寺井迳僻。颓阳下秋草，石椁何屹屹？阴洞窈然深，闭骨敛魂魄。腾沙晦平皋，断碣隐修樾。父老为予言，陈氏此居宅。回景思高台，风露惨榛棘。邱陇负场圃，登眺心于邑。昨梦白发翁，鹤骨珊珊立。素手把婵娟，道是平山客。宛蛮十五女，低首垂双髻。掩袂声低扬，邀共流霞席。红烛夜飞觞，哀思联珠集。岂是平生魂，零落荒邱碧。旷望百年间，玩弄一瞬息。世事赴莽苍，怆然五情慑。悠悠青春心，目送西流日。归来独无语，僧人笑迎揖。”范肯堂评曰：感喟湛至，气格亦高矣。七古《石城大水歌赠黄砥臣孝廉》一首，险韵奇句，欲摩昌黎之垒，太长不录。

一四六、肯堂子彦殊（罕）诗，倔强瑰异，龙种固不同凡马也。断句如“孤岑拔地迎朝旭，二水交流涌梵宫。”“峰影插空危可怖，星光坠地悄无声。”“春草忽成平地绿，名山犹是古来青。”“春暖无痕莺自语，诗魂长祝ㄆ为家。”“抽毫忽觉身如茧，倚枕翻疑梦有隅。”并戛戛独造。《病后试步归餐》句云：“出门日在庭，归来月当户。俯仰有清辉，跬步已今古。来者不可即，去者邈何处。万物往不返，孰云身可住？”《题陈道人临渊图》句云：“世路有停栖，兹渊无方隅。潭潭息众流，浩浩齐隆。圣哲不我欺，心远境自殊。升沉不到念，一世均坦途。”说理颇圆满。《判月辞（自注：刺时兼自嘲也》云：我心不在月，既纵复擒之。问尔何能为，高高挂我楣？月既不识我，彻骨寒ざざ。有时迅过头，或亦微微随。一宵误相值，隐约如偷窥。自云古时月，不惯低人眉。为汉为唐耶？居之乃不疑。时去尔独留，诡谲安能施？曷不观大方，万曜竦而奇。光明如尔者，正复多如荠。尔体本无光，孰为尔盈亏？尔面常不完，固知尔中疲。世界久且宽，尔月如疮痍。附地得舞旋，媚日添容姿。尔始一无有，反傲他人篱。月始见摈时，微怒稍吐辞。徘徊复徘徊，朗然不我疑。低头拜且祝，君是我党师。古人实误我，用我为娱嬉。我乃不自量，感激成肝睥。君言抗且直，使我心胆夷。万物迥且孤，相见在系维。一朝忽破裂，大患谁能治？煌煌非尔乡，亦复明如兹。孰不假他荣，而能空自持？太阳亦微物，上绕层层规。周旋与尔等，外有灵星麾。如是又无量，乃至扶桑池。池中亦有我，笑傲无拘縻。诗人悉能见，万古恒如斯。宇宙亦空设，同隶诗人词。诗人许已久，何独致我疑。劝君勿苛言，恐为明星嗤。万一惭且坠，山河立成糜。君地当鼎沸，蜗角胡堪支？不如任我游，寄君琴书帷。君诗清有神，新理重重推。我亦历万国，奇意长相提。去去莫复陈，我今任尔为。将以韶我徒，留尔清白时。”惨辉妙旨，成嵯峨仿诡之观。神血湛湛，殆欲分液郊愈。乃翁《月蚀辞》，未能踞其上也。

一四七、范伯子诗：“古人所宝文章境，岂与小夫争俄顷。对面相看泰华低，发声一奏雷霆静。”我友王瑗仲诗：“黄农虞夏归蛊然，吾欲立柱昆仑巅。独挟遗书三百篇，长驱圣道开西边。”诗人不可无此胸襟，非大言炎炎也。

一四八、读高百足（心夔）《陶堂志微录》。百足江西人，不作西江派诗。五古多得力于大谢，七古多学杜，而皆不袭其貌。造语生创，有时亦病钩棘。其中写景之作最工，《游匡庐山》诗七首，亦奇作矣。《清虚洞》云：“半岩已穹青，绝迹承鸟道。翕张一元阙，敌面悚神造。浮浮晴松气，活翠吹满抱。裂壁沈中阴，孤花静旁袅。佚灵牖冥宇，丹署契天巧。石霞映余致，文著心窈窕。靓深万古穴，笑盼阏方晓。著闭无通扃，处晦曦至宝。精能辟刚岳，奥寤达人表。景界寒莓，征途思悄悄。”《天池》云：“晚饭池上寺，罢磬柏下堂。离门众象没，廪封天四墙。堑冰其气溟，盛雾夏犹霜。<黑咸>突洞无抵，倏忽升轮光。初缀露纟延飞，稍随松盖张。翻倾百冶液，耀射星榆乡。阴礁然海火，荣河恢景阳。山精岁出纳，宝此神明仓。佛徒诧圣灯，崎作坛场。荧台自渊曜，萧邱寒不炀。须臾扫怪变，素壁摩虚梁。”《栖贤谷》云：“搴萝绝壁，历乱踏云根。濡人仓篦色，润似春雨痕。鲜碧静修修，哀间伏地喧。奇心撰葱峭，叠阁冷风盘。龙蛇饮清化，据谷俨洼尊。谷中语，草风鹿相群。大道不御物，表物道以存。华日耀东峰，岩霏蓄余昏。遣镌隐飞蜿，可睨不可扪。”《谷帘泉》云：“丽楼匿神峰，古黛缦天障。然开阳奥，水步盘鹘上。锢阴芦灰始，囊土遗巨防。纤葛寒蒙青，雪沫四飞扬。盈孚万宝迸，渫利两渠壮。交陋{差车}奔霆，百控争一放。去波赴虚无，来湍激凄亮。落落钧敖鸣，竹肉敛余唱。不揽县深势，宁规灌输量。重湫证宏秘，东驾期雁荡。”《五老峰》云：“起世服命卑，力征限虞麓。遗彼鸟兽门，千千失羁束。纾袖括东汇，楚越群衔幅。枝山垂瓜蔓，倭堕云共绿。晡时临高秋，上下清若沐。鸿飞半湖尽，海月吐其腹。三坦湿蒸岚，冷结采缩。化城进无泊，块苏难再目。鸾虎靳共骖，还家馊香玉。”《黄崖》云：“谲龙息影生，夭乔萦水脉。一壑滂千曲，浅之万余尺。急辚十道车，声此怒淙赫。荛童指岩背，旷有丹师宅。梁起绳度空，心堕风棚石。凝荐轻履，引藤眩飘帻。险过寒光平，屋树通皓白。截立坐无阶，垂足当户席。鲛绡摄潭底，纟卒纟祭曳天脊。仰头逝仙群，铃佩吟雾。朗悟源上源，鸯浆梦今夕。”《金竹坪》云：“连峰距剑棘，及颠失诸。烈风非时集，芥垢不足г。岩岩无垠天，侧映谷<谷含>。石竹皱铁画，和煦绝津渐。桀哉双斗它，涌奋噩我阽。纵横僵权踣，蜷霓纟亘红蓝。并生一气中，猛噬沸相歼。荒陋苦异性，六珍锺贪琳。坤德既臧疾，察渊智者惭。愿续九牧贡，铸作明堂监。”数诗凿险缒幽，直合谢客、明远为一手。

一四九、陶堂诗写景之工者，如《东湖月伤亡友范七》句云：“娟娟云际月，浅映湖上树。城西戍火微，面水一萤度。峭风吹萝带，飞翻桂华露。香定四无声，碧影溃烟去。”《孤山》句云：“堤草菀秋绿，云涟无故姿。步迎风际香，遥辨临波枝。偶然似出世，指就青霞栖。鹤梦不到境，薜萝吟兴微。”《冷泉亭》句云：“阴壑上千磴，疏雨生空烟。樵担鸟外归，稚子树下餐。钟鱼四山响，不离翠微间。”《舟行石钟山下》句云：“石钟压环洲，气结荆吴天。危林划青霭，荒白沙渚圆。”《经郡西南望庐山》句云：“江光落寒秀，囱慢影纵横翠沓天壁半，西展诸峰平。日车侧升降，充谷冰葩生。元扃葆冬燠，自然殊世荣。”《黄石港暮思》句云：“片帆拂镜潭，山雪苦明画。烟浦飞轻缟，松叶疏更碧。”《渡天门决湖》句云：“沿漾无穷曲，轻舟缘岸移。寒芳绿未绝，风叶弄明漪。”《樊城登陆早发》句云：“落帆襄水亭，辨晓郢门树。清雾澜上散，冷月烟中冱。”《保定道上犹见赵郡群山不绝》句云：“闭车梦灵寿，情满三晋山。阴霞蓄逸峰，明雾扫阳峦。浅深蔚体态，离合移方圜。朝华错彩翠，夕秀亭中天。”《同人于昆明湖上作》句云：“峰峰含夕妍，岸岸吐曙鲜。鲜妍化奇绘，幛壁皆自然。春霏遁遥树，白藻生重川。环宫滟轻渌，圭塔表幽峦。氵翁白云外溜，泫碧篁上烟。光华备智览，显晦从心迁。”《春日游京西山寺》四首句云：“蕙风暖吾春，游心宕清日。骏友多胜想，蟠气亦勇出。来要路蹊，扣彼岩下室。鸣湍恣奔迈，声激中有郁。云石性不戕，环护泰古骨。”又句云：“飞盖杏花林，林花笑行子。霞雪光参差，出入香腹里。青e孕绛气，幢幢间户起。斗上结二仪，琳碧泼云趾。半体横苍白，虚洞插根柢。诡哉释衍力，震惊无生始。”又云：“僧巢间山渌，高下草木凉。佛汗疑雨至，栝柏屯阴仓。拔地非一根，负志各干霜。百丈老平仲，磊落捭天阊。独云帝者征，恍勿难尔详。北斗绢上枝，珠纬贯四傍。惕息欲下拜，离立三旁徨。夜泉回竹畦，杂簌省虚堂。可与湔世智，亦足令心伤。”又句云：“戒坛九瘿松，桀立无寸媚。一松搴一叶，摇簸百枝翠。信美失常度，同林变贞脆。”《陶然亭集诗》句云：“宇静天四营，岩绮光万变。仰招翔风举，卑浴澄川练。鳞羽鉴虚清，蒲蓼锦凌乱。飞衢际屯云，宅土周震电。阴阳一开阖，和泽融乖间。参差群籁会，幂历仓霭散。丛薄淡扰滋，沦漪影相泮。华被旧涯，微霞炯新甸。”《峡山寺寄郭中丞》句云：“浈峡十余寺，出没千云松。松覆峡中水，水织云间峰。峰峰立┺森森束，帆帆侧翼鸟趋谷。春舟箭过今溯回，腾碧亲人迟胜速。”《雪后望衡山不见》句云：“氤氲自山泽，下上一冰霰。夫容七十二，何处回飞雁？此中玉立人，陵虚玩流转。”《焦山》句云：“江淮灌京口，盛气掩南戒。群山屏绝岸，一屿当其会。未须负殊秀，特立久乃贵。造化得无意？置此洪涛内。春空溢风霆，日出巨鳌背。端然耸神观，物怪百敛退。树石根青冥，县景失窥际。岂知幽灵窟，直管天地隘。”《妙相庵坐雨同张征君黎知州》句云：“遥山青半笠，练素横如带。池水波清秋，空香驻云桂。”《灌园》句云：“藤轮巧钩络，下覆碧玉海。聪明剩蔽通，屏案过吹霭。靓人匿水坞，缕风柔素ぇ。午香潮我心，清气时一汇。”《题李使君东震溪堂》句云：“下堂玩止水，水涣亦无止。石槛乘夕清，荧嫌寤朝喜。荐月淡翘鹭，浮蓝翳纤芰。群动与波息，不淆谁得滓。活态镜初烟，蒸阳气炊累。草木滋鲜华，霞日为之洒。”研炼淡秀，并时除邓弥之（辅纶）《白香亭诗》外，罕其俪矣。

一五○、晚清诗人，多宗两宋。其不为风气转移，以八代为宗尚者，当推邓弥之、高陶堂为二杰。此外若王壬秋，虽名掩一时，然摹仿之意多，自得之趣少。刘裴村则不专法八代，时出入于唐宋。沈乙庵、袁爽秋则以晋宋树其骨，而傅以北宋之面目。独邓高二家，能啵ㄗ八代之菁腴，神貌俱合。其戛然自辟町畦处，又不背于古。邓以渊懿高秀胜，高以收摄艰苦胜，而高尤多独造。李眉生序其诗，称“一字未惬，或至十易。及其辞与意适，天然奥美，熔炼之极，造于幽微。其工力之深重，并世诗人，殆未能或之先”云云，实非过誉。要其佳处，仍在文从字顺中。二家尚有一相同之点，则于陶公俱有深契也。弥之有《和陶诗》一卷，萧闲冲淡，神味自合于古。百足至以“陶”号其堂。《陶堂志微录自序》中，自称“尤好渊明，溯焉而上，游焉而下，不耻其不似也”云云，可见其意。二家诗篇什俱不多，而首首精绝，以视世之楦酿篇牍、浮词累尺者，真有虽多奚为之叹。邓弥之、高陶堂二家，其病在终编只是此副面目，无多大变化，故成就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