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通甫诗存》中，以《三公篇》最为巨制，笔力坚苍，叙事简净。惟极赞裕谦，稍与史事不合。《故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靖节公谦》云：“裕公忠臣后，正气何堂堂！起家谢阀阅，致主由文章。东南大藩地，实领财赋疆。士女餍笙竽，沟洫流稻粮。昏昏宝珠域，仙仙歌舞场。感叹风俗颓，嫉邪森刚肠。意待五蠹除，坐使万民康。淳风未回斡，丑夷纷陆梁。舟山弃其甲，虎门嗟排墙。流涕拜表行，前驱心飞扬。昔我有先臣，战血漂大荒。主忧臣则死，投袂亲戎行。一呼百夫奋，再呼千帆张。流沫誓三军，天水久低昂。斥堠日谨严，间谍亦有方。捉鬼剥其皮，断筋续马缰。群鬼哭彻天，海水为沸汤。初攻昌国城，三帅同时戕。再战招宝山，军门气凋伤。公时秉鞭出，下马泮宫旁。丰碑摩日月，大字标流芳。水痛诚勇公，血泪终承眶。军门单马来，登城语仓皇。挥手谢军门，百口不得将。君与此贼生，我与此城亡。呜呼英灵姿，铁立色不僵。皇情久震悼，群议犹披猖。安得传此词，稽首陈太常？”“三帅”谓总兵王锡朋、郑国鸿、葛云飞也。军门谓余步云，兵败而逃，后正法。《赠太子太师大学士王文恪公鼎》云：“皇朝二百载，养士余几人？大哉蒲城公，只手回天钧。立朝重山岳，上殿惊星辰。当时中书笔，肺腑专经纶。虽无伴食嫌，终谢帏幄亲。赖其朴诚极，每叨恩遇频。岭海有弃甲，梁宋无安鳞。中原千里土，化为荆与榛。被命紫阁下，持节黄河津。道逢侯官公，荷来天垠。僦屋风雨夕，露立冰雪晨。司空三尺籍，水衡百万缗。铢两慎支札，尺寸筹茭薪。呜呼两贤绩，万古留河ぞ。公功未克敉，侯官出玉门。是时龙蛇斗，虹霓绕城。归朝奏事毕，廷对升紫宸。流涕守御床，圣意久逡巡。古来格天业，结念期精真。斋戒坐小阁，万言倏然伸。一请罪大帅，再请责枢臣。语多气激烈，反侧声酸吞。萧萧起草亭，耿耿灯火昏。一死岂沟渎，留感天听尊。天尊听斯卑，公死无儿孙。哀赠何足荣，所贵公论存。觥觥史酋节，精白无淄磷。我欲赋《大招》，雷电交天阍。剖心告百尔，此义难重陈。”末段叙尸谏事，可谓神血湛湛矣。《浙江巡抚刘公韵珂》云：“中丞齐鲁士，屹立气崭绝。卧病临安城，千里固积铁。重值甬东败，疆圉日杌杌。元帅天上来，骄盛贵莫匹。所将多禁卒，虎皮冒羊质。动止须关白，岂得无肘掣。义律固诡谲，璞鼎尤恍惚。乍浦逮余姚，千帆常撇捩。炮火洒空来，晴天黯飞血。义勇先倒戈，大将莽奔蹶。关隘不闭，公怒目眦裂。抽刀断江流，分寸不得越。气阻昌国涛，令肃钱塘月。大义责主帅，小心诘奸黠。闻范破胆寒，撼岳力阻折。以兹西湖波，晴光荡城阙。每恨贪功徒，上章苦论列。宸聪颇虚纳，物议坚莫夺。严谴两依违，公论未昭雪。伊昔侯官公，谪戌事仓卒。萧条行李来，握手两绝诀。解赠五百金，箱箧立空竭。金瓯正完固，宝剑岂折缺！反念玉关人，万里犯炎热。陨涕下黄河，到海声幽咽。去住两忠贤，梦魂永忉怛。”元帅谓扬威将军奕经。义律为英国领事，后召回，以璞鼎查为全权公使。三诗不愧大手笔，并时惟朱伯韩可以抗手。
三○二、陈秋肪（沆）《简学斋诗》，古淡幽，有味外味，在同时名家潘四农、程春海之上。《石遗室诗话》称其“字皆人人能识之字，句皆人人能造之句。及积字成句，积句成韵，积韵成章，遂无前人已言之意，已写之景；又皆后人欲言之意，欲写之景。当时嗣响，颇乏其人”云云，诚确论也。其诗言情写景说理，皆有独到。各体精美，五言尤高，多骨重神寒之作。淡远处从苦吟而出。“空山无人，沉思独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秋舫诗品庶足当之。
三○三、简学斋写景之作，可分幽秀与奇警二种。如“孤帆信风游，水阔山渐远。不知舟行急，但觉地势转。篙橹终日闲，吾亦兴不浅。却缘急柁声，惊吠岸旁大。”“屐行落叶深，门敲秋云响。不知何花开？奇馨悦静想。”“一松一精神，一石一造化。坐久佛无言，微闻鹤叹咤。何不入山深？人间少真暇。”“万树结一绿，苍然成此山。行入山际寺，树外疑无天。我心忽荡漾，照见三灵泉。”“灵泉秋在朝，寒溪秋在暮。寺门开夕阳，落叶闭斜路。却听流水声，寒色上衣屦。空山一钟声，曳杖吾亦去。”“出门视天宇，阒若户方扃。上下同一寂，真宰独未停。还归减烛坐，虚房罗众星。”“闲望西山云，御风独高出。安能化玉水，一洗尘中色？”“钟鸣万山裹，响落万山外。寻声入东林，静极冥诸籁。石泉左右流，曲与真源会。闲云不离寺，倚树作奇态。”“风摇修竹巅，清韵动高馆。开门忽无声，倾耳听已远。”“索幽情难歇，看山夜更好。”“晚饭带玉堂，灯前万峰绕。江光切虚空，众阴合筱。风随岭树定，星落蛮天小。”“大霜疑小雪，残月避高星。树影连村暗，鸡声带水听。”“寒僧烧落叶，古佛守残灯。”“山空生妙响，树古有仙心。”“野云多在树，春水不离村。”“秋心多在夜，坐理妙于眠。”“树如将晓色，虫有欲秋声。”“月明山带雾，烟定水谷星。”“塔影摇寒日，钟声堕白云。”“画图白现千山影，灯火青围半郭烟。”“疏窗纸薄风常聚，老树声多雨不知。”“三面山围僧榻静，一湖水抱佛楼圆。”“槐阴绿暗千村雨，麦浪青浮万陇烟。”清远静穆，高者兼有陶王韦柳之胜，次亦不失宋人。至如“朝见太行青，暮见太行碧。行人无时休，山意去不息。立马望中原，纵横见城邑。去雁无定声，垂云可怜色。战余草木荒，岁晚风沙直。”“虚空扪有棱，昼夜混无界。侧身酒家炉，四壁风破碎。势欲挟茅龙，上天始称快。”“山气开夕阳，河声转孤郭。”“杖底百峦山，一气青到海。”“人烟开夕照，草木带河声。”“水将孤柁急，霜逼众星高。”“一气浮三楚，重湖陷百蛮。”“浪摇天地白，山积占今青。”“东湖老龙抱云归，掉尾犹作跳珠白。”“舟行忽到星斗上，水底别有青天开。”“高歌古月不堕水，纸外隐有蛟龙听”等句，则苍凉雄奇，得老杜之神，能者固无所不敢也。
三○四、秋舫七古，才壮气逸，力追唐人。如《万寿寺七松歌》句云：“不雨何为怒涛吼？绿云横铺三千亩。生平入寺不拜佛，兹乃绝倒支离叟。二松在左二松右，三松当中相配偶。旁一大榆羞老丑，掉头意欲墙外走。灵根日月照不到，元气自贯天地后。我疑七松皆老龙，七龙上天成一松。不然何故非枝叶，一一变化鳞鬣同？”突兀奇警。《苗刀歌》句云：“此刀铸自苗人手，五月五日神饮酒。临水咒取黄蛟魂，毒雨炎风为父母。忆昨天兵下五溪，将军转战南荒低。野苗杀人如截泥，取头祭刀刀夜嘶。彼刀虽然一当十，不如我刀智胜力。事急争来马后降，微生忽向刀前毕。只今妖气犹射人，斑斑战血痕疑新。夜来触髅哭山雨，绕刀索魂吹碧磷。”“母”韵、“嘶”韵、“磷”韵，奇警异常。《苦寒行》句云：“太行西来僵不动，滹沱东流连底冻。大树飘零白雁魂，明珠破碎骊龙梦。寒威未讦尺寸逃，世间广厦嗟何用？”直是合老杜、昌谷为一手。《刘贞女行》，神肖昌黎，中有警句云：“穷冬僵卧，夜雪纷纷。母怜儿寒覆以魂。梦中抱母不见母，往往夜哭惊起村中人。”沉痛语前人所未有。至其《河南道士乐府》四章，则又椎心动魄，香山乐府之遗，不徒极才人之能事而已焉。
三○五、秋舫五古长篇如《兰阳渡》，得乐府神理，必传之作。
三○六、秋舫五古长篇，皆自肺腑中流出，真挚动人。如《送魏默深归湖南》句云：“登堂见我母，具道儿今肥。”《邳州道中守雪示弟大云》句云：“同行吾良乐，俱出亲何慰？”《中秋饮李双圃寓斋放歌》句云：“巴陵一样团月，照见堂前双白发。酒后如闻太息声，天涯游子归何日？”情真语不可多得。又如《出都》诗句云：”与君久相处，豁达如一心。以月置水中，不知谁浅深？”《送唐竟海归省》句云：“坐我明镜中，自然呈浮伪。能使妄者心，照之发深愧。”又云：“去后思更深，常惧为君弃。”《送魏默深归湖南》句云：“同生不同气，偶合终成离。送君旋闭户，积此悠悠思。”《奇答竟海》四首句云：“执业须执真，结交须结久。所惧德不修，内外成两负。知再见君时，还相许与否？”《十一月默深留长沙相聚旬余得诗五首》句云：“久客今还家，狎戴父母宠。积兹手足间，渐觉聪明壅。忽与良友亲，一敬疏百冗。”《入小龙山拜稼门师墓与均之》句云：“我昨闻汝病，如适在我身。踊跃来视汝，忽如冰得春。尊酒过夜半，语多屡沾巾。乍逢良慰借，言别转酸辛。”友道至此，令人可敬可爱。又如《项师竹张馥亭自麻城来访欣然有作》句云：“前夜江上风，舟来亦不易。”《小除日景州道中感赋》句云：“最好故乡居，难得少年日。”又云：“晚饭不肯饱，一争枣栗。长者将予杖，急则抱母膝。自倚诵书多，不受相挞扶。”皆有真意。律句“年荒惊俗改，岁暮见家穷。”“梦短心常觉，寒深气转清。”“水深人语应，乡近客心疑。”俱耐寻味。
三○七、秋舫诗见道语极多，而不堕腐气，盖学问在诗外，益以蕴酿之功，乃造此境，非寻常小家所能望其项背也。如《秋斋读书杂感》句云：“高斋谁所营？贻我以有余。客居虽云暂，谁谓非吾庐？”又云：“群物各杂生，不碍兰蕙长。秋雨绿一山，始见门户广。”又云：“利端即祸首，何以安群生？圣人体万物，无过口腹情。”又云：“多读吾未能，静对良亦悦。六经有微言，了了川上月。印波本常圆，投石乃成缺。”《灵泉寺》句云：“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冬夜》句云：“沉思与浮虑，异趣同营营。不有夜气息，何由知至精？”《奇答竟海》四首句云：“人海足车马，夜久声如织。静中感至听，今古去不息。”《十一月默深留长沙相聚旬余得诗五首》句云：“岁暮百物敛，纵心俱一收。检点终岁事，一身千悔尤。”又云：“一念静躁间，终古霄壤侔。”《由广州至南雄舟行杂诗》句云：“各有天地身，攀附宁非耻？”《放船》句云：“顺逆天何意，穷通我自疑。”《赁屋叹》句云：“世间寒士贫无屋，每逢风雨冻折足。今我赁屋有屋居，日受逼迫犹为福。”《立春》句云：“客当岁暮心俱促，天到寒深意已回。”《送默深归邵阳》句云：“名到无成方肯悔，学当欲进转多疑。”皆深于理境。
三○八、简学斋近体多法唐人。五律如《夜抵刘山人家》云：“行到月斜处，入门千竹林。故人此高卧，前日约相寻。雨过春如梦，山空夜有音。坐深无一语，何以答同心？”真得王孟神理，非渔洋、时帆之貌为王孟者可比。七律尤多神完气足之作，如《北行留别舍弟大云》云：“十年车马逐风尘，今日辞家又暮春。仗尔多才能养母，怜子此去尚依人。逢迎自愧无奇策，出处须知不辱身。长路艰难休在念，客中生计未嫌贫。”此诗初看似平淡无奇，细绎之章法甚密。“辞家”二字，领起三、四。“尚”字与“又”字呼应。第五句顶第四句。第六句“出处”二字，绾合三、四。第七句“长路艰难”顶“出”，“在念”顶“处”，融成一气，便不觉。一结漾开。全首脉络灵活，情真语挚，自是名作。《兰阳守风》云：“晓来天影变黄埃，天外惊风卷地来。隔岸似兼飞雨势，横流难倚济川才。蛟龙影里孤城动，鸿雁声中万鬼哀。身世苍茫双眼泪，沙头忍冻立徘徊。”贺耦庚评曰：四句可知用世之难。魏默深曰：五、六句沈著苍凉。《濮州道中》云：“父老车前说战场，可怜不是旧春光。桃花破屋开残雪，燕子空坟语夕阳。偶有人言惊鬼答，翻从寇尽见兵忙。流亡遍地须安集，莫使田园尽意荒。”吴兰雪曰：起、结用意俱佳，三、四句哀艳。默深曰：五、六句凄惋沉痛。《中元黄鹤楼待月》云：“醉后婆娑不用扶，登临恰与好风俱。暮天悄悄月将出，江影荒荒山乍无。静坐偶教千感息，高怀独倚一楼孤。谁家渔艇归来晚？惊起断鸿云际呼。”耦庚曰：三、四句空际传神。默深曰：写景入微，结逸。《扬州城楼》云：“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龚定庵曰：裂笛之作。兰雪曰：五、六句纪实语，非忧时者不能道出。默深曰：末二句真《杜》。《除日抵京》云：“四千余里舟车马，九十日程雨雪霜。（十月朔由武昌解舟。）短景仃常兼昼夜，长安到亦抵家乡。转无往岁追逋苦，奈此流年过客忙。儿女今宵知忆我，只应欢笑慰高堂。”默深云：格律俱高。《九里关》云：“九里关连三里城，关门高倚夕阳明。地形险更逢荒岁，人语轻犹带楚声。云里白飞双涧落，马头青拥万峰行。欣看陇上锄新麦，河北于今不用兵。”壮往舒发，似明七子之学唐，而有真气。
三○九、五绝一体，宋以后工者不多。秋舫《渡河遇相识寄家书》云：“尔到长沙去，平安奇两行。东风残夜月，逢我渡兰阳。”真得唐人之遗法矣。
三一○、程春海（恩泽）先生诗，奇字大句，力追昌黎、山谷，于逊清三百年中，最近石斋。其《忠孝女沈将军歌》云：“献贼杀人若草，长沙以南无完堡。避贼锋者走且僵，诸统制师皆女郎。守备独以孤军当，（孝女父沈至绪。）殄贼过半身乃戕。身戕其骨为贼得，孝女哭父泪尽血。刀如青霜马如雪，白甲白旗白褶，一队银龙翻虎穴。贼见孝女疑飞神，弓不暇弯矛不矜，但觉仆如木偶人。多罗棉手剑锋利，左右恣我意，帐中万贼俱伏地。忠臣骨在孝女肩，归来一恸云黯天。环陴士卒誓死守，忠臣尸与州城全。献贼不敢窥其藩，孝女志与州城坚。诏褒婵娟晋游府，十六芳龄帅貔虎。五岭以外闻其鼓。鼓声忽死麾不扬，天涯热血埋干将。夫亦战死为国殇。（孝女夫贾万策。）夫逐父去魂洋洋，妾感身世何苍凉！脱我绿沈之甲还君王，鸡斯徒跣奔故乡，青灯万卷声琅琅。杀贼手，说经口，宣文女徒环座右。花时不作儿女梦，梦见弯弧射天狗。沧桑一变无何有，只此能忠能孝能节奇女子，《女云台》上三不朽。况复文能传经武戡乱，俯尽天下雄才首。君不见明铛绣帔麻滩祠，异代犹作勤王思。呜呼孝女何其奇！”飞动排，起落自如，不愧子尹师资。
三一一、春海写景诗极隽妙，如《绿萝岩》云：“玉人晓临镜，绾作堕马髻。自顾一嫣然，光照姊与娣。名流醉欹帽，衣角飘风前。书味盎胸中，俯仰皆可怜。兹山胜以态，千古向人拜。不假草树色，浓秀发天黛。回飙叩其腹，其响若钟鼓。其腹疑有月，夜夜白如许。桃花日暮天，只愁化流烟。安得棹渔舟，守山长不眠？”《北沙河》石：“寒山碧于云，朵朵落平地。清流带沙渚，冰雪结其裔。马蹄波离风，人影镜面字。稍稍涉坡陀，悠悠缓征辔。忽见西归鸦，万墨湿空翠。枯柳抱村红，中有夕照醉。”《自山足登飞泉亭》云：“万树裹江水，江水影万树，一碧混天地，白界一沙路。帆积寺门隐，径转飞阁互。玉声琅琅然，秋瀑叠轻雾。僧言冻雨后，雷轰海倾注。欲吸人影去，行者屡回顾。樵答与梵语，多为泉所误。晴久自敛抑，蹇蹇出深锢。小亭坐岩窦，当夏亦寒冱。我欲穷其源，云滑不可赴。”《大雪望峄山湖》云：“清极一湖水，雪来改其色。四面白皑皑，但觉波影黑。平极一湖水，雪来使之高。琉璃突中心，不关风起涛。一绳南雁拍波急，惊起老鱼沙上立。片帆渺渺何处投？已裹烟云万重湿。”皆能独造竟境，章句亦奇创，子尹效之，更出蓝矣。
三一二、春海《赵北口》句云：“鱼声在水都成雨，帆影依天欲化云。”真绘声绘影之笔，见《瀛舟笔谈》，集不载。
三一三、山阳潘德舆（四农）之《养一斋诗》，根底盘深，嘉道间一作手。所著《诗话》，标举“质实”二字，以救渔洋、仓山两派之弊，洞见本源，可范来学。全集中五古最高，各体则才力有所未逮。录其数章于此。《同景蘧作》二首云：“群芳奋春阳，日夜有新得。出门见柳阴，招我闲伫立。余情共春流，高下散原隰。劳者促尘务，田夫多暇色。安得耦耕人，泄泄养心力？”“群生私其私，识趣不互奇。自笑我所怀，寂寞一野寺。寺门连园田，僧语谙农事。午饭鸡数声，归人逐牛至。村景入闲瞩，狭陋有余地。寄言溪上客，四体善安置。”《暮春》云：“万化续自然，吹律何新故。十年送春歌，群愁归一悟。蜂高不离花，鸟低部絮。是物胶春心，天公恝不顾。奇忍以为仁，阴阳甘怨恶。逐境煦煦然，么翘纷上诉。”《牡丹宴集》云：“燕子几时来？飞絮忽已满。看花至鼠姑，春色渐凄断。更防零落尽，亟命壶觞伴。爱极虑转生，物浓兴宜短。归去茅斋清，萝月下缓缓。”《刈藤》云：“种藤十余年，缪曲如蛇龙。开花满墙头，为我招好风。何苦痛斩刈，不使缘蒙龙。蒙龙良可喜，侵陵太无穷。一割当其罪，适以全乃功。掷锄坐清阴，俯仰恬心胸。幽居殊寡绩，持斯翊天工。”《鹊巢》云：“物理互相资，人心何不平？东园破鹊巢，鹄鹤来经营。巢成鹊不居，飘摇霜月明。鹆鹆讵多事，移居非力争。昨游芳田中，群乌喜飞鸣。见人无惧色，牛行乌亦行。土带新草，乌正仗牛耕。牛不居盛功，乌不感至情。飞走与巨细，造化原交并。人故贵于物，谁其通至诚？”《题画》云：“春夏接续间，山气似花发。画师亦何心，乃使淡入骨？应知穆穆中，万象竞荣茁。蕴兹贞后元，难与艳者说。”《南村即目》：“凉云傍溪宿，晚树就烟隐。诗心入飞鸟，不与斜阳尽。藜杖伴僧归，渐觉钟声近。”《与子履》云：“残雪不忍扫，为待空明月。雪月夜相亲，两美意疏豁。如何我所思，片云楚天阔。”《岁杪与勤子别途中却奇》云：“半生我一友，恨不同室住。小别颜不开，何况今远去。畏别忽已别，双泪伴一路。君文置我膝，欲读不能句。合眼即见君，飞身那可度。赠君以自爱，百年各调护。”《镇江至江宁山行杂述》云：“杂树编为篱，碎石堆为墙。朝行不离门，种菜依南塘。暮行不闭门，放牛眠东冈。”“人畏冬山肃，我爱冬山丽。老木妍新霜，浅红透深翠。润以淡水墨，遥山抹松际。”“两人挽一车，一车坐孤客。坐者贪曝背，挽者汗四滴。羡煞驴背僧，松风扬棕笠。”“江头不断山，山腰不断枫。衣裳染云碧，门巷铺霞红。居人淡然忘，我乃行画中。”《秋日舟往吴门途中感怀》云：“忄妻忄妻复忄妻忄妻，含悲出庭户。制泪怜老妻，回头痛长女。（七月十七日长女夭逝）今春宁北行，女归送尔父。临别语再三，愁予道间苦。今日予南征，无尔话缕。予仍一叶舟，尔剩一А上。阖家不忍说，相对色惨沮。柔肠痛欲断，乃更作羁旅。问女如有知，幽明共凄楚。”“娇儿甫十龄，哭姊郁肺肝。昼绕父母啼，夜寝那得安？季女质尤羸，涕泗长ォ澜。痛姊亦致疾，呕喊衔悲酸。余如惊弓禽，惕惕防摧残。医药连日夕，奔走形神殚。渐喜有起色，眠熟能加餐。割爱径出门，此心胡能宽？天属劳梦魂，未关行路难。”“吴门岂云远，计里只七百。况为旧游地，赏音多莫逆。及兹桂花敷，江山劝幽屐。讵如悲郁余，游兴减欢适。斜阳城南楼，登舟已恻恻。长川动晚烟，旅恨与无极。去冬亦独游，心空境无窄。今兹才中秋，毛发有寒色。中年哀乐多，摆落故无策。”《野意》云：“观古发长叹，养心以八表。登邱来远大，白云送归鸟。暝烟一色中，万态炯如娆。即目既有会，古人岂缥缈。归来还步檐，不识户庭小。”《晚坐迟通甫不至》云：“人静天降庭，星汉气盈眼。端坐待明月，万里海风远。之子众谣诼，老夫一缱绻。咫尺嗟迹违，夷犹夕忘饭。”《城外晚舟》云：“林虚秋气生，鼓足逃暑。菰蒲动微风，城郭入疏雨。却忆秣陵舟，闲看远帆去。”《题马鹤船老渔图》云：“一竿在天地，万物若潮汐。江湖十顷深，名姓有谁识？我不为老渔，发似老渔白。长风偶然起，吹我过赵北。泊然人海中，忘筌鱼可得。”《雨后看山》云：“远山霁后近，近山雨中远。兼迭回薄，朝岚郁不散。谷云藏日华，苍茫忽疑晚。但觉青，一气抱徐兖。葱龙万草木，佳境掩何限。讵识暗霭中，天地合苍浑。峰峦爱削露，所保毋乃浅？”《哭黄蔚雯》云：“归里哭邱生，寸心已分裂。斗闻君亦亡，肝肺真断绝。踉将至君门，一语万呜咽。君死不姑待，我行复牵掣。隔此数日间，不得生诀别。濒死日念我，舌卷尚频说。回思弱冠交，卅载如一瞥。坐君堂户间，似君话琐屑。开眼成梦幻，诸郎已衰。出门悲复悲，胸腹日瘀结。仰天复何言，死去悲乃辍。”《题陈秋谷西溪梦隐册子》云：“林翠似山合，芦白觉霜近。水际物自明，人外天无尽。梦醒短棹归，吾将就真隐。”皆真意盎然，造平淡之境。《寓感》五十首，乃出都南归纪行之作，与姚梅伯《南辕杂诗》一百八章，同工异曲。其他长篇，亦多佳构，不具录。
三一四、鲁通甫诗笔雄健，私淑四农，几欲出蓝。其杰篇巨著，感时纪事之作，苍凉雄直，可备一代诗史，前已话之，兹再录其《荒年谣》五首。《卖耕牛》云：“卖耕牛，耕牛鸣何哀？原头草尽不得食，牵牛镝躅屠门来。牛不能言但呜咽，屠人磨刀向牛说。有田可耕汝当活，农夫死尽汝命绝。旁观老子方幅巾，戒人食牛人怒嗔，不见前村人食人。”《拾遗骸》：“拾遗骸，遗骸满路旁。犬饕乌啄皮肉碎，血染草赤天雨霜。北风吹走僵尸僵，欲行不行丑且。今日残魂身上布，明日谁家衣上絮？行人见惯去不顾，髑髅生齿横当路。”《缚孤儿》云：“缚孤儿，孤儿缚急啼声悲。主人出门呵阿母，阿母垂涕Д。已经三日不得食，安用以子殉母为？不如弃儿去，或有人怜取。主人闻言泪如雨，家中亦有三龄女，前日弃去无处所。”《撤屋作薪》云：“撤屋作薪，雪霰纷纷。三间老屋昏无灯。朝撤暮撤屋尽破，灶下湿烟寒不温。大儿袒，小儿裸，余草布地与包裹。明日思量无一可，尚有门扉堪举火。”《小车辚辚》云：“小车辚辚，女吟男呻。竹头木屑载零星，呕呀啁哳行不停，破釜堕地灰痕青。路逢相识人，劝言不可行。南走五日道路断，县官驱人如驱蝇。同去十人九人死，黄河东流卷哭声。车辚辚，难为听。”惊心动魄，如读吴野人乐府。近体佳句如“归牛徐隐树，小雨久藏村。”“庙火悬孤嶂，江风卷乱星。”“春云如迟客，高柳渐依人。”“逆风过午骤，危岸入冬高。”“湖天寒变白，冬树水留青。”“深谈交涕泪，小饮敌风沙。”“山蝉知向暮，秋雨不随云。”“石榻连云湿，山松翼阁齐。”“露添堤柳重，风过佛灯低。”“拨泉初过屐，笼烛细看松。”壁画扪逾淡，山蔬跃渐浓。”“山如行客倦，树为望乡多。”“溪明沙数米，谷暗柳成城。”“虹霓缠白昼，人鬼杂孤城。”“闲愁将酒泛，好梦著香薰。”“路并丹阳直，山包白下圆。”“林深晴更滑，水近午犹清。”“柳暗人归郭，江鸣雨到船。”“蚁迁将雨地，虫扰欲风天。”“晚药侵灯煮，春诗带病删。”“远天福┩梦，小雨静山容。”“云泉泻山绿，风柳扫江沙。”“风烟盘战地，云水淡归人。”“楼船似马争趋海，钟阜如龙欲进城。”“九点烟迷三岛月，十洲风转六鳌身。”“三更梦里齐山泪，一棹灯前汉水声。”“天下奇观原绝域，古来春色自皂州。”“蛮府千峰闻坐啸，河源万马识归尘。”“金笳有泪秋乘障，铁骑无声夜度关。”“水禽入户自呼食，江草无名齐著花。”“千里江光涵作雨，一宫秋水变成霞。”“梨花辞树全成雪，杨柳当门似有人。”“白日未消奇女气，黄河犹见古人心。”“三辅河山龙脉远，九州尘土马蹄骄。”“云中帆影趋辽海，树里湖光绕郑州。”“座中佳士与秋远，湖上好山如画明。”诵法浣花，森然有可畏之色。沪上博古斋书店有莫吕阝亭批校《通甫诗钞》本，索值太昂，未购取，不知其月旦如何？
三一五、读姚梅伯《复庄诗问》，雕肝镂肾，戛戛生新，体格与二樵山人相似，而局度广于二樵。并时名家，俱有褒语。程春海曰：“处境愁郁，故旨合风骚；拓胸阔大，故辞无庸浅。李杜再世，定当把臂入林。”潘四农曰：“有鞭风叱霆之气，而用遏抑掩蔽之法，遂能刻画崖，虚空粉碎，生峭幽异，迥绝辈流。目前求砭俗追古者，非作者而谁？”陈云伯曰：“其博大昌明，如摩诘之王；其出神入化，如少陵之圣；其枯寂空灵，如阆仙之佛；其飘忽绵邈，如太白之仙；其幽艳崛奇，如昌谷之鬼。君才诚不可斗石量也。后有论者，当目为诗中之神。”推许如此，亦云至矣。
二一六、梅伯诗写景之作最工，其游普陀、游四明诸章，尤见惨淡经营。普陀有“海上仙山”之称，佛地仙踪，灵奇幽秀。以寻常诗笔状之，必不能工。天故蓄此异境，以待梅伯之宣泄也。其《由妙严路至普济寺》句云：“不履中极高，安知下方窘？置我太始间，神驹气为引。朝海群岫严，缠天万松紧。”又云：“寸心如兹山，独立谢依傍。钟梵出峡迟，星斗落檐亮。且抱青莲眠，莲浮大海上。”《息耒院》句云：“东风不受海烟气，吹动春岚作麝香。”《白莲庵》句云：“涧流夜细调岩语，苔气春酥腻石鬟。”《澄灵涧》句云：“炼心初夜月，洗耳再来禅。大海无真岸，空山有逝川。”《青玉涧》句云：“藻缝皆山影，动日光。”《青鼓磊》句云：“山势愁海沉，力挽气能健。”《喇吹嘴》句云：“俯吸落日气，仰吐初月华。容腹未及斛，作意偏<谷含><谷牙>。林阴石垂掌，与云相攫。揉之极粉碎，散如杨柳花。”《笑天狮子岭》句云：“孤雄不堂羁，莽莽冠诸岫。海氛东出关，远避不敢寇。”《炼丹峰下仙井》句云：“神渊不宅龙，积蓄万年雨。酝作醍醐香，与僧养清苦。”又云：“一淬冰镜光，山鬟静相妩。石罂悬到根，大星浴如炬。但照鸾凤游，不照蟪蛄语。”《月夜坐海印池》句云：“空池但有竹柏影，初月窥人海东岭。吾衣碧如远山，欲化云痕落千顷。远山如鬟如画屏，薄烟染为荷叶青。画屏一扇一鬟倚，春泉作佩风泠泠。梵呗不鸣塔钤语，孤鹤飞来月方午。定月不扰诸天眠，高鹤能令万象俯。”又云：“放歌溟渤五岳小，浴梦蓬莱万星曙。寸心静得香，瘦猿斜睇西玉梁。谁知空谷清钟夜，绝似人间暮雨凉。”《清凉洞》句云：“振风衣得露，坐石目随湍。”《紫竹林》句云：“凿空生绿霞，扑地有余。檀乐工画屏，潮音打成片。”《自飞沙岙至梵音洞》句云：“蛰龙破雾游，天断中硖。乱石青芙蓉，垂办皆倒插。上有流金砂，万丈布黄ふ。围砂千仞城，三面九里堞。一面当海唇，双礁锁为闸。大鱼竖长，逆风与潮狎。”《潮音洞》句云：“骇景动怖人，先令耳目死。巨犭孔天关蹲，不肯掉回尾。凿隙如两眸，其神注千里。披荐测下深，冻云削为底。”《法华洞》句云：“仰惊万仞势，一落当吾肩。古苔厚三尺，蹴之疑薄棉。腕底华云，尽作楼台悬。楼台百二门，面面皆有天。一天一世界，随界开白莲。此莲非佛种，亦非凡世妍。跨凤掇其英，触手成古烟。不知此身轻，已置莲叶颠。”造句奇辟，与牧斋游黄山诗相仿佛，而灵隽处或且过之。至游四明诸诗，荒幻奇秀，较游普陀诗尤胜，与刘裴村《峨眉》诗相伯仲矣。《鼋潭岭》句云：“昆潢垂天绡，魁斗为之握。山溪争乱流，此岭实钤束。中有元珠潭，孛星挂裙浴。鲎带影晚红，蚕眉展秋绿。倒吸地髓乾，吐之化青玉。玉软成云痕，泽使万花缛。石死愁骨枯，芝菌渐相肉。”《孤凄坑》句云：“坑中无舟行，坑上无人居。似从冰天涯，来陟阴山隅。老荻倾败灰，不复青根株。齿齿刀剑林，石紧泉流枯。薄日偶来照，惨淡易为徂。袅空霜一丝，天荒如夜初。”《下庵宝松庵》句云：“岩势方急奔，忽踏一履住。仰失头上鸿，已过溟渤去。”《杜岙徐氏庄》句云：“风来壑阴合，石立涧水分。”《蜈蚣潭》句云：“阴林不受风，冻雾结弥厚。黯ホ悬蛇胎，石剑怒横剖。吸贮蚯蚓浆，极力避清浏。岂我为夔虚，照之面蓝丑。”《自仙人岩至梓树坑》句云：“玉女搴水帘，睨我过云崤。瘦石随吟肩，撑空竞苍峭。”《自醒鸠岭逾石竹冈憩字岩下田家》句云：“奔泉下岭易，行人上岭难。一岭十八盘，一盘一回环。盘盘蚁旋磨，既去倏如还。滑壁无寸株，讦扪未许扳。”《杀羊岩》句云：“旷尽险重发，目眩心不持。杀羊名其岩，于义竟难知。殷红抛暗云，林果偶离枝。跳涧来碧猴，急攫无少迟。穷天寡悦象，生气蚀已亏。好毅不屠狼，残忍终奚为？初平百卷石，鞭血犹丝丝。要媚山鬼妆，泼草成胭脂。”《沈家庄夜大雨》句云：“置席云涛中，有如潮碇舟。弱梦不守魂，沉没谁能求？雷霆夹壁生，驱龙过吾头。木客骑老罴，环屋声啾啾。万林并残叶，力塞三潭喉。奔拢抵难过，夺峡穿西流。渐从吾枕根，倒拔千丈湫。”《八钺坪》句云：“凿阜开半蹊，斡岫拓微坦，泉气云密包，风力树牢绾。”《雪斗坑》句云：“山灵苦结塞，未得尺寸砥。忿郁难再甚，冁然始为喜。松篁气凭石，改状不遵理。参差灌与乔，因乱悬委。略致霏微风，蒙头泼凉水。使我驰骤心，束入冻云底。”《凫愁岭》句云：“危峰伸佛臂，坦掌高及天。既坦复笠耸，似秉重台莲。”《由梅树孔星夜趋鬼叫坑，三更抵化龙庄》句云：“始峻履栝梢，渐俯匐榛罅。黑风涧底盘，似有哭声过。又似人语声，郁在千仞下。高星摇惨芒，未肯到地射。鬼车飞过头，碧血上衿ネ。碎叶搀暗沙，辨无暇。沙缝千髑髅，累累触吾胯。落趾不蹈空，便喜步得藉。刮面气入冬，浃体汗流夏。”《自大岩坑逾崎岭出瓮峡》句云：“蜀关峨眉云，苍苍割一股。巨灵矜力强，移来掌心舞。下听蛟峡崩，瘦日压凄苦。疑突阴洞兵，惊魂摄鼙鼓。百梗通细流，水径极咀晤。地势知鲜完，天力亦艰补。拓臂两隘开，攒肝万矛聚。丛薄荒不修，元精触遭腐。”刻画山水，千气万力。七言如《柿岭写望》句云：“万萝倒拉石入溪，石势不肯一寸低。呀然上耸拄山住，翻拉萝叶作云衣。”又云：“积壁非石乃积铁，日光欲留气先氵灭。”又云：“四山白昼闻鼙钟，山将跨日天难空。日轮走遁万底，光明去照冰宫。”《自华桃横冒云下紫树陵》句云：“对峰覆云如白莲，侧峰云袅犹如烟。近峰云作一龙走，远峰已裹千重棉。断云路让峰出巅，峰与云势相摩研。空飙一荡四云合，四云一白峰皆天。”俱戛戛独造。《登千山绝顶俯眺二百八十峰浩然作歌》一起云：“三台无根五岳小，天姥儿孙头白早。神仙亦是萧寥驹，随代随时作尘扫。”后半云：“吁嗟乎！死生非为我身哀，亦非以此哀后来。块然顽石今未开，焉知中有金银台？焉知上古广成子，至今姣好犹童孩？不如撒手返尘世，尽吾所事全吾归，形神有灭名无灰。形神有灭名与灰，除此眼中海水覆作堂坳杯，与此二百八十一万三千余丈之峰一一皆崩ㄨ。”动摇五岳，呼吸帝座，两当轩后，再见斯才。
三一七、清道光辛壬间，英夷之难，奇耻大辱，为外夷凌迫我国之始。梅伯身丁其乱，出入干戈，备尝艰苦。空山拾橡，歌啸伤怀。其诗苍凉抑塞，逼近少陵。录其《北村妇》、《山阴兵》两首入诗话，一勺水可知大海味也。《北村妇》云：“妾夫充水兵，战死浃江口。愿妾怀中胎，生男续夫后。昨夜生一男，夫外妾有子。生男未一日，獐犭皇遍邻里。云贼来虏村，跣足偕逃奔。妾死寻夫魂，杀妾贼之恩。妾杀不足惜，妾死儿何存？折衾手襁儿，河上行迟回。一步一颠扑，蓬发面如灰。妾欲还娘家，娘家路悬悬。指拈双银，招手河ヂ船。刁民来夺衾，并夺妾儿去。眼看将妾儿，投弃乱流渡。”《山阴兵》云：“幂幂江雨凄，江湾少人过。亭柱多漏痕，一兵借草卧。覆领闻微呻，呼痛不呼饿。面目经火焦，血肉土搀ネ。自言垂尽心，碎作万米簸。忆昨临战时，弃马将先忄n。同队兵五人，三者遽残m。其一怜我伤，力疾冒烟驮。顷犹依我旁，煮药守砖锉。生逃罪当杀，恐遭黠者逻。遣其归报家，且免死同坐。但得尸还乡，速亡转堪贺。偃地枯木巢，惨有病鸱和。如听招魂词，哀作楚音些。”与工部“三吏”、“三别”，真挚飞动，如出一手。其他如《速速去五解》、《惊风行五章》、《京东津》、《杭州商》、《冒雨行》、《闻皋儿在城中阻夷军不得出》，《同弟向长春门冒刃入城，至寓馆觅得之》，《薄暮始乘间出城》、《城上乌》、《段塘火》、《太守门》、《兵巡街》、《官家儿》、《弃妾行》、《毁庙神》、《瘦马引》、《捉夫谣》、《后冒雨行》、《大帅客有述三总兵定海殉难事哀之以诗》、《镇海县李公殉节诗》、《暗屋啼怪鸱行》诸篇，并浸氵㸒古人，极海立云垂之变。表而出之，以告欲读道光一代诗史者。
三一八、曩读李莼客《越缦堂日记》，见其极口诋张亨甫（际亮）诗，颇疑未当。顷读《松寥山人集》一过，乃知越缦之言不谬。亨甫诗大抵粗浅率易，貌似青邱、北地。夫高李学唐，昔人已有不能变化之讥。亨甫更效之，尚何取哉？潘四农《与车甫书》云：“五言古近体，兴至命笔，与千百年大手合符。七言于足下特中驷，当其有得，亦锵震金石，凄感心神，常音避焉。今海内名流蔚起，参和天人，度长衡艺，将足下其殊尤乎？”《再与亨甫书》云：“足下七言亦极胜，揣其成就，比方古人，其今之裕之、季迪耶？数百年之两雄，足下将继之，其昔贤所谓非常之绝技，命世之异人也。”四农知诗者，奈何亦阿好如此？
三一九、道光一代，祁翁两文端秉国政，俱以实学为天下倡。《<谷曼><谷九>亭诗》，清真瘦硬，力追苏黄，陈石遗《近代诗钞》取以冠首。外曾祖翁文端公，亦擅吟事，有《知止斋诗集》十六卷，和平雅正，有垂绅正笏气象，大抵得力唐人处多。以较祁文端，祁则开同光风气之先，翁则结乾嘉流派之局。石遗选诗，断自咸丰，照例《知止斋》亦当入选，殆石遗未见其集耶？兹录其有力量者。《渡河》云：“步出北郭门，河声在天上。排空殷怒雷，倒立蹙骇浪。驱车上危堤，平挹矾山涨。下视村墟烟，出深圹。黄流西北来，岐华扼其吭。自从下底柱，千里始奔放。豫州土坟炉，地势更夷旷。日夜东南趋，一线赖堤防。峨峨黑冈口，众力资捍障。全城万户口，呼吸关得丧。我乘扁舟度，洛诵小海唱。乱流狎风涛，布帆告无恙。回视铁塔尖，突兀正相向。忧怀夫如何？下策思贾让。”延津道中云：“纡回沮洳尽，对面沙截や。长风吹不动，积此太始雪。得毋娲皇世，炼石遗玉屑？或恐羽渊神，息壤汉滨窃。连天无草木，厚地豁崖穴。想见古黄河，荡此融结。我行当季夏，亭午触炎热。仰瞻净纤云，俯视乱深辙。呀去类渴鲸，婺屑笑跛鳖。登陀四牡烦，下坂两引绝。遥指延津城，百雉影明氵灭。安得振羽翰，幽燕夕弭节？”《上滩》二首云：“高溪从南来，缘崖耸列岫。蜿蟠惊龙，蹲伏森猛兽。激束使水高。勇与石力斗。漫漫蹴晴波，汩汩决奔溜。横空雪练寒，孤削云根瘦。纸碓轮斜飞，鱼工碇微逗。噌铙鼓喧，幽咽笙竽奏。千回尚郁盘，一泻乃疾走。脱鞲鹰爪拳，中的箭锋透。珠玑百斛翻，绮觳万层皱。我行逆风涛，寸寸敦弓彀。篙师负舟趋，绝叫杖夹ㄕ。失手一刹那，呼吸安可扌求。危乎履戈矛，漂若犯甲胄。目眩亡其精，齿冷不敢漱。何当宅烟霞，永享乔松寿？”“我闻奇滟奇，苕尧在天上。吾爱赣江险，乘兴思一访。兹行固坦坦，奇险安足望？岂知上水船，宛似登天样。诘屈沿坡陀，突兀插屏障。盘涡忽雷鸣，挟石以风壮。击楫进如墙。作势忽相向。崩崖万牛挽，动地千人唱。河鱼鼓鬣飞，秋隼侧身让。转斗气无前，深入力而抗。忆我初来时，正值春波涨。瞬息百里间，指顾见清旷。及此理归桡，举足触骇浪。幸免颠跻虞，布帆告无恙。上下本一途，夷险乃殊状。涉险贵不惊，遵夷亦须防。始悟执偏隅，未足得圆相。持躬慎周旋，一笑吾其傥。”《登七曲山》云：“连山抱西南，十日行不尽。既苦陟降艰，复被阴雨窘。今朝登七曲，诘屈走蛇蚓。螺旋径婉蜒，蚁附石菌蠢。隆然起崇冈，突兀起高囷。呀然划深谷，窈窕俯虚牝。虬干蟠松椿，笼鳞错原畛。潼川从西来，一发向南引。群峰如连墙，四面列阑。阴阳迷向背，出没见秋隼。明霞天际横，五色灿芝菌。极望青，云物正遒紧。看山我已厌，何苦擢肝肾。欲访石盘陀，秋深理回轸。”《开先瀑布步东坡韵》云：“峨峨太古雪，浩浩阴风。天瓢翻北斗，惊起双飞龙。雷鞭裂山骨，雨脚摇晴空。余怒殊未己，力斗盘深。回飙忽掣断，银汉不敢东。天孙掷文绡，挂在琉璃宫。试呼谪仙人，或从长帽公。飞蹑三石梁，俯视青冥中。”俱极锤炼之力。《集贤院晓起》云：“寒月三更满，照我池上冰。清辉相激射，上下晶光凝。积雪冒曾岭，锋锷排がテ。严霜被原隰，不辨畦与塍。梦随宵柝断，人逐寒雅兴。殷雷会方轨，繁星灿华灯。列宿渐韬影，日出万象澄。长庚大如月，ㄦㄦ方东升。”清华之气，似玉局翁吐属。《雨霁发易州工次》二首之一云：“南经半壁店，插脚触泥婉。东上荆轲山，险滑不可过。晨钟湿犹，牛铎冷相和。危碍轮摧，急溜舂石破。琮金奏喧，偃蹇树僵卧。遥知昨夕阴，山外雨更大。遗蝗抱叶枯，涤荡良可贺。策杖拨深丛，草间无一个。”写雨余征途，光景逼肖。七古专仗笔气以为盛唐。起句如《秋夜泛舟石湖》云：“我骑白鼋浮沧溟，回飙倒挂垂虹亭。长桥驾空浪澎湃，花山两道长眉青。”《总宜山房晓起看雪》云：“晓色光明射窗纸，童子大叫先生起。空中谁洒水晶盐？一夜雪深三尺矣。”《东方朔故里》云：“蚩尤夜半冲天起，太白光芒射西峙。东方失却苍龙精，天遣岁星佐天子。”《张鹿樵阁读大镛种松调鹤图》云：“抚松恨不千尺高，放鹤恨不万里翱。松心鹤骨自逸，肯溷龌龊凡儿曹。”《登国寺塔放歌》云：“我来挂席浮黄河，南指汴城一刹那。云霾浪涌迷雉堞，半空塔影高嵯峨。”《郑烈女传》云：“子云死作莽大夫，子鱼生作魏司徒。{阿女}取容事二姓，负此七尺堂堂躯。”《西台吊谢皋羽》云：“阴飙倒卷桐江水，落日沉沉呼不起。狂挥如意发哀歌，竹石一齐敲碎矣。”《洪州古钟歌》云：“豫章高楼庋古钟，倒影俯瞰东湖东。蒲牢夜吼发幽响，迥异凡叩声舂容。江涛怒翻白月没，似写万古牢愁胸。”《双剑篇赠熊墨樵茂才兆麟，并示刘沧洲孝廉士瀛》云：“我携长剑游南州，遥瞻双龙躔斗牛。江声岳色荡胸臆，一洗眼界无凡俦。”《送陆莱臧同年我嵩出宰闽中》云：“登山不到第一峰，排云不上第一重。双凫飞入人海中，手持万朵青芙蓉。化为膏雨点点浓，寸长亦补大造功。”《简罗茗香上舍士琳》云：“我生两眼如蒙瞍，差幸窥天识北斗。三阶九列光灿陈，一一畴能辨谁某？”《题伍春岚观察元华听涛楼图卷子》云：“根矩旧宅海上洲，廿年前忆支筇游。苍髯白甲阅千载，百丈夭娇骖潜虬。九龙撄挟飞雨，天瓢倒泻翻灵湫。松声水声浑不辨，但听惊涛日夜东南流。”《荆轲山》云：“剑气纵横入石理，石根皆作锋棱起。土花凝碧飞血腥，壮士千秋心不死。”格调俱佳，微嫌千篇一律。《干将篇》起语云：“精金跃冶为干将，大冶咄咄呼不祥。铸成拂拭唾红艳，薛烛视之非良剑。良剑不贵徒屈伸，贵在生死能报人。”数韵劲气真贯，昌黎《利剑》诗之流亚也。
三二○、知止斋近体诗，五言多学杜，佳处乃似忠雅堂。七律咏古之作，绝似严海珊。五律如《扬子桥》云：“万树垂杨翳，双桥夹岸围。寒蛰抱叶语，江鸟学帆飞。天地增秋色，烟波失落晖。夜凉多水气，客子尚单衣。”《总宜山房看雪》云：“喜气迎三白，飞遍万家。松高当竹拜，山好被云遮。酒量因寒长，归途觉路赊。春盘时节近，还就看梅花。”《吾生》云：“愁与春俱到，吾生合早衰。病危真负孝，贫甚最伤慈。忍痛缘亲老，吞声恐妇知。回肠如转毂，双鬓已成丝。”《旧县夜发》云：“半夜冲寒发，荒村叫曙鸡。风回深谷冷，天入乱山低。明月闻鱼梵，清霜蹙马蹄。车铃摇梦醒，已过万峰西。”《雨度大散关》云：“秋雨陈仓道，西风大散关。一丸封陇蜀，两戒划河山。大壑龙蛇伏，清时虎豹闲。雷声听隐隐，知在翠微间。”佳句如《舟中即景》云：“风迟嫌路远，眠短觉宵长。”“天光临水动，秋色过江深。”《荜篥》云：“海气连潮上，沙声卷雁来。”《山馆》云：“白日不到地，青山还背人。”《哭音保》云：“病中吾未死，梦里汝犹生。”《宿破山寺》云：“泉声舂梦碎，佛火罩灯圆。”《丹阳夜行》云：“林光疑宿火，人影认残碑。”“欺雪月无色，打冰风作声。”《对月》云：“月临中土静，云傍大河阴。”《安肃大风》云：“无心云影乱，得意马蹄骄。”《舟中杂兴》云：“石斜横舵碍，风紧著篙难。”《渡沂水》云：“水活知鱼乐，鸥闲看客忙。”《暮雨抵黄牛堡》云：“飞梁穿厂滑，沓嶂卷风回。”《宁羌夜雨》云：“栈云连树动，崖溜入江圆。”《卢龙立春》云：“春生孤竹细，寒压万峰晴。”七律如《华阴dao中》云：“茫茫清渭绕城隈，极望风烟四面开。华岳高擎秋隼出，秦云低拥美人来。五千文字留仙术，百二河山感霸才。玉露凄凉金掌折，寒芜谁问集灵台？”《宿中前所》云：“凄清画角卷行旌，初入辽西第一程。罔两夜游风四壁，髑髅人语月三更。波回紫海冰皆立，山过青城势不平。却望燕云关塞隔，那堪根触故乡情。”《暮抵中后所》云：“碛雪连天海气腥，暝烟犹似阵云横。沙埋战骨千秋白，风神灯万点青。人迹踏冰锵碎玉，马蹄敲石迸寒星。山城爆竹春雷响，无限凄凉不忍听。”《度大凌河》云：“鹰隼呼风雁叫哀，大凌河畔雪皑皑。人行冰上春无迹，山入辽阳势渐开。铁骑三千环难堞，天闲十二育龙媒。圣朝威略超前古，汗血何劳绝域来。”气骨苍凉，不让明七子。佳句如《高阁》云：“树环高阁兜风势，人拥孤衾听雨声。”《秋日书怀》云：“山难入画看尤好，诗到无心得自佳。”《花朝滕县道口中和吴惠钦同年廷钤韵》云：“人别辽南方是客，天高淮北不知春。”《西楚霸王墓》云：“万古疑戕义帝，一篇本纪代秦皇。”《燕南》云：“沙横大道无边白，山划中原不断青。”《秋气中人寝不成寐即事感怀》云：“孤灯吐穗心先死，秋梦如云影亦忙。”《冬夜书怀》云：“要思出世聊为客，幸未成名可读书。”《春日书怀》云：“身似游丝经雨倦，愁如芳草到春生。”《送春》云：“花当深夜愁如梦，云恋斜阳懒不飞。”“落红似海飘春去，新绿如山拥夏来。”《邯郸道中》云：“黄菊花随人意淡，白杨风战雨声乾。”《得梅江书却寄》云：“交从真极方能淡，气到平时不露才。”《积雨叠前韵简心宇》云：“客愁搀雨飘难定，秋梦和云画不成。”《将归述怀》云：“华年脱手黄金弹，旧梦当头白玉盘。”“花因薄命方增艳，人到穷途易感恩。”“渐觉锋芒随分减，未知肝胆向谁倾？”《登舟》云：“乍听乡语浑如梦，才上轻航便似家。”《雨中放舟》云：“别绪暗随春水长，游踪还比落花忙。”《富阳江上》云：“江流曲折初成字，山径微茫似有人。”《洪州杂诗》云：“地画鬼方江以外，天连泽国水当中。”“虚堂罔两秋无影，白日鼋鼍气不骄。”《于江道中》云：“微断沙痕晴作雪，乍澄水面气成云。”《晨发介休》云：“衣粘霜彩浓于染，人踏冰花碎有声。”《夜渡马颊河》云：“风回马颊寒生粟，人蹑狐踪夜度冰。”《新淦舟次》云：“暑气渐消新雨后，秋光多在夕阳中。”《赵北口》云：“凫翁浴罢唼莲叶，燕子飞来街蓼花。”《过赵北口》云：“洲边碧英茁无数，沙际白鸥眠不惊。”《叠前韵奇儿子同书》云：“战骨白看春浪洗，烽烟青比乱山多。”《复雪叠筛字韵》云：“径仄藤扶将坠石，天寒鸟避最高枝。”皆可入《蒲褐山房诗话》、《国朝诗人征略》摘句图者。
三二一、桂林山水奇秀，为天下冠。清中叶后，文风滋盛，论诗独推朱伯韩（琦）为巨手。《怡志堂诗》，下笔迟重，天资所独禀。感时念乱之作，无愧一代诗史，不独桂中诗人之冠而已。李莼客诋张亨甫诗，并及伯韩，岂公允之论？伯韩长篇如《道经河北，客问当时守浚事，为述其略》、《范将军挽歌》、《感事》、《王刚节公家传书后》、《抒愤》等篇，皆雄深骏迈，传之不朽者，过长不录。《老兵叹》云：“金门已逼厦门失，老兵叹息为我说。借问老兵汝何来？道路飞书连两月。公家程期不得缓，两脚皲瘃皮肉裂。老兵患苦何足陈，我家主帅孤大恩。厦门屯戍兵有万，况有锁钥连金门。当时烽堠眼亲见，主帅逃归竟不战。独有把总人姓林，广额大颡又多髯。自称漳州好男子，当关一呼百鬼。可惜众寡太不敌，一矢洞胸肠突出。转战转厉刀尽折，寸脔至死骂不绝。嗟哉漳州好男子，安得防边将军尽如此，与尔同生复同死！”《狼兵收宁波失利书愤》云：“城头黯淡城门开，天狼星堕声如雷。赤发狰狞遽突出，飞炮如雨从天来。我兵直入不畏死，前军失陷后军止。妖童喷雾作狡狯，截江闹杀火又起。回军与角者为谁？巴州都士幽州儿。手中剩有枪半段，大呼斫阵山为摧。危哉衔枚误深入，一贼横刀势将及。抽刀断贼挝其马，挥鞭疾渡水没踝。背后但闻号呼声，狼兵三五奔至城。可怜此辈号骁敢，手搏鲛鱼口生啖。奈何一炬付烬灰，勾余山头鼓声惨。将军失计空顿足，溃军两岸詈且哭。断后尚有牛松山，强弓百石力能弯，不然三百虎士无一还。”《朱副将战殁他镇，兵遂溃，诗以哀之》云：“将军名桂其姓朱，胆大如斗腰围粗。愿缚降王笞鲛奴，临阵独骑生马驹。宁波三镇新失利，大帅仓皇欲走避。公横一矛跽帐前，此辈跳踉那足畏。我有劲军人五百，自当一队往杀贼。大儿善射身千尺，小儿英英虎头额。红毛叫啸总戎走，峨峨舟山弃不守。枪急弓折万人呼，裹疮再战血模糊。公拔华刀自刺死，大儿相继毙一矢。小儿创甚卧草中，贼斫不死留孤忠。是时我兵鸟兽散，月黑漫漫天不旦。中丞下令断江皋，乱兵隔江不敢逃，敢有渡者腥吾刀。”皆卓绝。伯韩工古文，故其诗古胜于律也。《论诗绝句》云：“惊人犹易惬心难”，此语深合鄙怀。
三二二、郑子尹诗，清代第一。不独清代，即遗山、道园亦当让出一头地。世有知音，非余一人私言。
三二三、子尹诗，才气工力俱不在东坡下，其《自毛口宿花固诗》句云：“此道如读昌黎之文少陵诗，眼著一句见一句，未来都非夷所思。”可以况其笔力之奇恣。
三二四、人皆知东坡诗长处在“笔所未到气已吞”，不知其消息在于“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子尹诗亦然。
三二五、大凡诗不难于奇，难在奇而驯。昌黎所谓“文从字顺各识职”，“妥帖力排”，“识职”、“妥帖”，即“驯”字注脚。子尹于此庶知之而能之。若王仲瞿辈，刻意求奇，不特不驯，直觉鲁莽耳。
三二六、子尹《腊月种竹诗》“要宜肥地必凡材”七字，特绝名句，所包者大。以子尹之才，而生于荒僻之壤，寒素之家，天故无地不生材也。后起群贤，不可不勉。
三二七、言情之作，子尹特长。《出门十五日初作诗黔阳郭外》句云：“记我出门时，梅花绕茅亭。携儿坐石上，吹笛使酒醒。山妻持灯来，大字写纵横。妹女各袖扇，争书压吾肱。一宵事，不知鸡已鸣。”《度岁澧州奇山中》句云：“所依为至亲，亲念已稍慰。今宵此一身，计集几双泪。炉边有爷娘，灯畔多姊妹。心心有远人，强欢总无味。忆在十载前，旧事已酸鼻。老怀况愈慈，如何淡此际？”又云：“卯卯今夕乐，乐到不可名。不解忆郎罢，但知烧粉蒸。守岁强不卧，喧搅至五更。班班稍解事，针镂亦略能。头试活{艹兑}花，安排拜新正。章章小而娇，其舌甘若饣易。亦知岁已尽，向母索珠婴。阿爷十年来，慈祥喜渊明。青袍误愚我，残灯澧州城。安得与尔辈，叫跃如沸羹？”历家人父子之情，深挚而生动。至《重经永安庄至石堠》句云：“秋雨烂途度阡陌，婿乡未到天暮色。每逢曲处便看我，远听慈声唤窗。当时归去自洗泥，女Ч詈我冠犹儿。抛书寸步不离母，随母应到须过脐。而今我须正如此，再欲母随不得矣。”孺慕之忱，可格天地矣。
三二八、子尹描写平易庸俗之事，亦入神妙。《武陵烧书叹》句云：“烘书之情何所似？有如老翁抚病子。心知元气不可复，但求无死斯足矣。烧书之情又何其？有如慈父怒啼儿。恨死掷去不回顾，徐徐复自摩抚之。”极比附之能事。《完末常，矮屋无聊，成诗数十韵，揭晓后因续成之》一诗中应试情况云：“四更赴辕门，坐地眠懵腾。五更随唱入，阶误东西行。揩眼视达官，蠕蠕动两枨。喜赖搜挟手，按摩腰股醒。携篮仗朋辈，许贿亲火兵。拳卧半边屋，隔舍闻丁丁。黄帘自知晚，蜗牛喜观灯。梦醒见题纸，细摩压折平。功令多于题，关防映红青。文字如榨膏，蒸急膏自倾。”此段将科举时代应试情形，曲曲传出，妙在出以诙诡之笔。又如《已过武陵》句云：“记我出门时，榆柳未知春。行得山水绿，望家如隔邻。隔邻未即到，人情觉已亲。”写归客心情如见。《候涨退》句云：“岸树尽相熟，枝叶无一紊。入篷坐未定，又出验水印。明知不能缆，却怪舫师钝。舫师益气塞，指水但增恨。”旅客候涨退而不得之神情，活跃纸上。
三二九、子尹《题新昌俞秋农先生书声刀尺图》句云：“女大不畏爹，儿大不畏娘。小时如牧猪，大来如牧羊。血吐千万盆，话费千万筐。爷从前门出，儿从后门去。呼来折竹签，与儿记遍数。爷从前门归，呼儿声如雷。母潜窥儿倍，忿顽复怜痴。夏楚有笑容，尚爪壁上灰。为捏数把汗，幸赦一度笞。”写小儿就学顽劣情况，真绘声绘影之笔。《题史荻洲秋灯画荻图》句云：“平生我亦顽钝儿，家贫读书仰母慈。看此寒灯照秋卷，却忆当年庭下时。虫声满地月在牖，纺车鸣露经在手。以我三句两句书，累母四更五更守。”则尤为深挚真切矣。
三三○、《巢经巢后集》中《三女于以端午翌日夭，越六日葬先妣兆下哭之》五首之四云：“买山种竹已堪箱，十七年中梦一场。过眼诗书成记诵，借灯针黹足衣裳。但为女子犹深惜，复讬穷爷荆┥伤。父德母恩全不负，白头空欠泪千行。”“自小偏怜慧亦殊，女红辍手事充奴。指挥才念身先到，缓急常资债易逋。细数劳生宁解脱？时忘已死尚频呼。雏孙不解酸怀剧，啼绕床前索阿姑。”“冢下栽花不羡官，汝曹外向渐无欢。割慈又近离娇素，暖眼犹宽有季兰。岂料却成先姊去，那能长作嫁人看。送生送死今年了，寂寞衰翁守暮寒。（次女期十月适人。”）“青犊黄巾满眼中，贼声闻又上巴东。遭逢末世难言命，忧患平生不止穷。汝得九原从大母，天将何地置而翁？一盘设祭还相慰，填借沟渠养育同。”一字一泪，纯从心腑中自然流露，不假矫饰。细按之，章法亦甚密。此等处是真杜韩，皮相者以为元白矣。朱芷青《广慧寺视亡女祥琳遗感赋》句云：“而翁入世百不可，宿业迁延到汝身。汝死偿归干净土，而翁犹是乱离人。”不减子尹。
三三一、子尹律诗，颇新颖，而不觉其生硬。佳句五言如“明月来深夜，低星阁远林。”“溪山为我好，花鸟使春忙。”“树随山影失，雨覆夕阳高。”“流萤低共路，渔火远分光。”“凉声欢鸟雀，落照睨村墟。一碧云收去鸟，翠稻出行人。”“远山阴见日，高树静闻风。”“晚饭依花聚，林风人酒醒。”“潭光清漏石，山影绿摇云。”“江鸣知雨到，鸭语觉村来。”“潮收沙露尾，桨过水生脐。”“旷岸一庵白，晴砧双妇红。”“万山浮软翠，双鸟带遥天。”“风声和铎隐，月色带尘昏。”“七言如“人住四围浅竹里，鸟呼一碧低松间。”“虚壁亭亭深入露，凉灯焰焰不生风。”“断灯儿误求爷乳，歉食妻疏到母家。”“双江一碧渺然去，孤屿中流无限佳。”“并路牵衣儿有母，望乡遮眼树无仇。”“春当上巳犹无燕，地近南都渐有花。”“蚕豆香浓非故国，马头春暮动归心。”“肩舆冷瘦寻村远，石气青红过雨凉。”“碧云四合旷无底，白鸟一双归正闲。”“恰梦家来忽惊醒，正闻犬吠尚疑真。”“大风呼汹僧楼震，细雨霏微石路高。”“天随路入藤萝峡，人共云争虎豹群。”“天清马度鬼道，日落乌盘桔秩门。”“一路乱蛙初插稻，半溪明月不逢人。”皆锤炼而自然，清微淡远者似王孟，真朴瘦硬者似工部，大体则于宋人为近也。
三三二、子尹诗之卓绝千古处，厥在纯用白战之法，以韩杜之风骨，而傅以元白之面目，遂开一前此诗家未有之境界。其善于驱使俗语俗事之句，如“倚曾饲么豚，泪俯彘盘抹。”“麦深不见人，时闻挽车响。傍道多草舍，学翁语三两。”“负母一生力，枯我十年血。维母天地眼，责命不责术。”“阿卯出门时，《论语》读数纸。至今知所诵，曾否到《孟子》？”“今日趁公回，假面可市曾？卯须张飞胡，章也称鹘<青色>。还庆篾黄竹，预办虾蟹灯。”“指麾小儿女，亦学事作家。观之不如意，复起为补苴。”“半日不逢人，深林犬时吠。知越山几重，去途仍拄鼻。”“顾壁有悬肉，大小知未饿。米盐问梗概，儿女犹拜贺。”“闰岁耕事迟，一牛常卧旁。龄草看人读，其味如我长。”“更迟数日终汝劳，多笑几回亦吾意。”“老怀一慰转叹息，人生难此饭一碗。”“《鲁论》半部应成诵，渠母前朝早任嬉。”“嫩绿胡孙高蹋臂，雄黄王字大通眉。”“可念阿瓮先溺爱，便令新妇莫教啼。”皆点染日常俚俗事语，成为雅音。其《腊月十七日冯氏姊还瓮海》一诗，全用白描，深曲洞达，尤为名作。
三三三、子尹七绝，亦多用白描，其法本自杜韩而加以变化，遂觉壁垒一新。如《才儿生去年四月十六，少四十日一岁而殇，埋之栀冈麓》云：“木皮五片付山根，左袒三号怆暮云。昨朝此刻怀中物，回首黄泥斗大坟。”《留湘佩内妹》云：“欲归何事真无说，饮过昌蒲不汝留。算待明年方见汝，明年又识果来不？”《过黄粱祠》云：“乌帽黄尘正月尾，晓风晴日吕仙祠。车中一觉还山梦，正及村前饼熟时。”《自望山堂晚归尧湾示两弟》二首云：“墓门此隔不二里，时去时来日几回？在日眼穿无我到，而今脚破见谁来？”“时时须有一茎白，倦矣似今前可知。汝曹相惜如料（平声）理，放我墓边闲几时。”《留别樾峰》云：“半月相从榕树阴，苦将秋雨挽离襟。男儿要去直须去，那复愁乾愁滑心。”《题仇实父清明上河图》云：“南北瓦头诸伎新，龙津桥外涨红尘。荔支腰子莲花鸭，羡尔承平醉饱人。”俱绝佳。至如“晚来风味浓于酒，添起田蛙阁阁声。”“村店雨来天欲晚，行人方度杏花桥。”“棕叶不摇风日静，纫黄一架茴香花。”“明朝驿路相思处，回首梅花是白云”等句，则又清妙绝伦，可分南宋名家之席也。
三三四、阅莫子亻思《吕阝亭诗钞》六卷，《遗诗》八卷，才力腾踔，不及子尹，而朴属微至，洗尽腥腴，亦偏师之雄矣。忧时纪乱之作，传之他年，足当诗史。兹录其短古数章，以觇功力。《金盆山》云：“南风吹野心，古寺抱幽翠。软径无崎行，嫩日启新态。开门黄雀引，拂槛苍鼯坠。云度半山阴，香萦一宠腻。作客鲜佳怀，登楼益愁思。百里徒故国，皇皇叹生事。”《乌江渡》云：“鸟道各千盘，凿翠屹相向。晴雷翻九地，草木皆震荡。峡束湍已豪，木落势益壮。飞鸟不敢前，潜鱼那能傍？渡师争逆流，百氵斥待一放。乱雨浪花飞，垂云石根亮。中流聊意快，就岸翻胆丧。山乡无深流，此水已鲜抗。蜀舟阻重门，黔路但叠嶂。徒将<黑甘>汉挟，尚觉无沅让。天如闵穷乡，铲去或宜当。”《霸王坡》云：“舍舟日初跌，半岭画已昏。夹路丛小树，望如万军屯。急行益窘步，结气生烦冤。螭魅含睇窥，虎豹磨牙蹲。瞑触怪石倒，白踏蹄涔翻。绝顶知几盘？荒店不可扪。众星绕足出，始讶所据尊。信有行路难，恻怆可具论。张灯谁剪纸？曛黑为招魂。”《南望山》云：“南望高如何？山丛露孤脊。气吞黔楚外，势逼鸟盘窄。阴藏太古雪，腹断摩霄翮。日浴千嶂青，云缠一峰白。朝行指南望，暮宿在咫尺。前途更朝暮，南望仍不隔。迟回泥淖中，多情谢山石。”《熄烽至日》云：“后径落云根，前径垂木杪。狠石接舆生，劲风逼人倒。自来南行客，愁绝熄烽道。健步怪仆夫，度险若飞鸟。未晡得常程，命宿讶已早。日至那遽增，酣歌对晴吴。”俱似双井、半山之学杜者。律句五言如“万家青翠裹，千嶂夕阳娇。”“烛经檐溜灭，人蹑电光行。”“片言留上洞，孤艇过千崖。”“横江孤塔表，残雪数峰醒。”七言如“双蝶送人过曲水，杂花扶路入虚岚。”“闲云带鸟常依树，清月随风直到门。”“软翠隔城通日气，断虹收雨遇林梢。”“老去只添人事感，悲来虚说醉乡宽。连朝知负几山好？长夜更禁疏雨寒。”“形容欲付尘土葬，耳目乍缘山水清。”“浮梁喜踏鼋鼍出，绝岸仍穿虎豹行。”“隔水树疑天上种，入村车点麦头飞。”“十里花光扶月转，万山灯影踏星回。”“天际江光
乘月转，城头塔影聚星扶。”“风势隔江摇早旭，雷声催雨下三山。”俱清硬可玩。绝句如“明朝不共花中醉，如此春光更几回？”“谁怜一片青田月，中有南来夜夜心。”“五分明月千丝雨，并作中庭一夜凉”等句，神韵亦佳。
三三五、舅祖翁文勤公序《吕阝亭诗》：“凡为诗不尚流美，非恶流美也。未至于流美，则蕲其流美；能流美矣，而专务以说世，不入于卑靡不止。是故贵有以矫厉之，然后风骨高而性情出。”按清乾嘉以后，作者大都挹袁赵之余波，轻靡流滑，至于不可遏止。郑莫诸公，欲救其敝，乃力趋昌黎、东野、山谷、后山一路。若近日则既家西江而人宛陵矣，其病又至于有骨而无肉，有魂而无魄，清而不厚，沈而不雄。是又当以八代三唐药之，而出以光怪雄奇，为诗世界中拓开疆宇。盖过于流易，与过于槎橱，其病正相衡，不得轾彼而轩此也。
三三六、何子贞《东洲草堂诗》为晚清学苏第一人，篇什富有，不免有平庸之作。律句如“月光冒地起，云影贴天飞。”“疏星渍残雨，暗叶坠流萤。”“波平千树卧，芦断一鸥扶。”“星光都到水，风力只摇烟。”“晴梳两岸雪，寒皱一江烟。”“石根深下土，山色古于天。”“荒村拖剩雨，危石碍归云。”“拔地石千转，去天云万重。”“云影扫开星点乱，雪声敲碎月光多。”“野水生烟遮断梦，青山如镜照秋容。”“残月有魂随梦落，灯花如病捧心开。”“客路且欣随日短，乡音渐觉隔船稀。”“斜日西飞千嶂转，大河南倚一城悬。”“不辨春烟接春水，好从江北望江南。（春柳）”“炎云作态乍成雨，林意无心偶到秋。”“一笛仙风随鹤去，千年树影隔江晴。”“浮生饱看中原月，绝彻来搜太古心。”“政余读画千峰雨，别后看花万里杯。”“十里水光明郭外，一船秋思到江南。”“闰重九日叹复叹，看十三陵山外山。”“诗心到处能听雨，画里凭虚自作楼。”“溪云到处自相聚，山雨忽来人不知。”“星飞上界寒疑雪，石裂虚岩暗有风。”“夜郎万里看山眼，秋士三千听雨心。”“一行雁叫有霜夜，万里星明无月天。”“花气化云成实界，海光如镜照飞楼。”“名酒好风《乌夜曲》，快云奇雨白公祠。”“使节三年圆一梦，奇峰万点洗双眸。”“雨声送客仍联夜，秋气随云尽下山。”“雪后商量无限味，春前多少未开花。”俱清妙可诵。
三三七、子贞七绝如《次日晨起知已过洞庭，喜甚口占一绝》云：“晓寒白浪高千尺，柔橹一枝摇过来。梦醒忽闻舟子语，岳阳楼上礼仙回。”《晓发看月》云：“梦魂飞越度重关，千里长安半夜还。明月不知归路熟，十分圆与照江山。”俱超逸。《春江》：“几处渔村乃歌，轻烟染就万峰螺。乌篷摇入潇湘路，才信春江是绿波。”又隽妙绝伦。
三三八、阅江叔（）《伏堂诗录》，谭献以为苦语使人不欢，危语使人毛戴，诚然。拟之东野、后山，不足以尽之也。至其字句则又戛戛生新，以昌黎、山谷为骨干，而出以白傅、诚斋之貌。彭甘亭所谓“先愁我肺腑，乃入人肝脾”，可借以状其孤诣之苦心。
三三九、叔诗爽利无匹，宜于古体，故集中古胜于律。五古尤胜于七古，如《志哀九首》、《静修诗》、《感忆诗四首》，皆至诚惨怛，沉痛入骨，又纯用白描。律诗七言胜于五言，如《近年》云：“近年手创一编诗，脱略前人某在斯。意匠已成新架屋，心花那傍旧开枝？漫愁位置无多地，未碍流传到后时。要向书坊陈起说，不须过虑代刊之。”《南台酒家题壁》云：“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纟玄秋。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五月二十日生一女》云：“中年心迹两沉沦，只望生儿救晚贫。得女他时翻是累，今生何事更如人？直愁诗卷无藏处，莫论饥驱不贷身。一段凄凉客中意，封书还去恼衰亲。”皆凄婉清折，耐人寻味。
三四○、叔写景语有绝佳者，如“天流云气吞孤日，谷应雷声撼别峰”，雄秀有魄力。“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则又空灵淡静，如不食烟火人语。其他往来途次写景即事之绝句，信手拈来，莫非妙境，亦古人所未有。佳者至夥，不遑悉举。
三四一、郑子尹《望乡吟》句云：“一滩高五尺，十滩高五丈。行尽铜溪四百滩，铜应当青天上。”黄仲则《新安滩》云：“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二诗用意相同。郑未必有意袭黄，大抵英雄所见略同耳。
三四二、余诗话论《巢经巢诗》，大都属于平易近人一种，而《石遗室诗话》则以郑子尹为近代生涩奥衍一派之弁冕。此类诗在子尹全部诗八百九十六首中，约占十之三四。其代表作品，如《正月陪黎雪楼恂舅游碧霄洞》、《瘿木诗》、《玉蜀黍歌》、《文待诏凤兮砚歌》、《安贵荣铁钟行》、《留别程春海先生》等皆是。《留别程春海先生》一诗状程春海诗之奇古，即可移以自状其诗。盖皆刘熙载所云“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之嗣响也。
三四三、顾亭林诗以人重，但评论家扬抑之论亦不一致。卓尔堪、朱彝尊、沈德潜、汪端、潘德舆、徐世昌、金天翮诸人皆极意推崇，称为“弁冕一代”，“谁与抗手”。然主张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为一之陈石遗，转于亭林诗有贬词。其《题竹图五言五十八韵》谓亭林“诗歌少兴趣，学杜得皮相”，吾不知其为何说也。余曩年曾为《亭林诗补笺》，补徐嘉笺注所未及者，原稿旋失去，幸录副与吾友王瑗仲。瑗仲为《亭林诗集集注》，于《徐》注外采掇黄节、汪国垣诸家之笺，余笺亦收入，而没余名，此非瑗仲所为。
三四四、亭林《江上》诗云：“江上传夕烽，直彻燕南陲。皆言王师来，行人久奔驰。一鼓下南徐，遂拔都门篱。黄旗既隼张，戈船亦鱼丽。几令白鹭洲，化作昆明池。于湖担壶浆，九江候旌麾。宋义但高会，不知兵用奇。顿甲守城下，覆亡固其宜。何当整六师，势如常山蛇。一举定中原，焉用尺寸为。天运何时开？干戈良可哀。愿言随飞龙，一上单于台。”此诗对郑成功进兵长江攻金陵之战略，有所不满。尤其是对郑军在金陵城外骄兵失利，前功尽弃，特致贬词。至以宋义比之，此亦《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于湖”二句指张煌言。钱牧斋《后秋兴诗》云：“戒备偶然疏壁下，偏师何意溃城阳。”与亭林诗貌同而心异，牧斋盖主张延平进攻金陵者也。亭林在《形势论》中以为：“夫取天下者，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后可以制人。……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当江东未定，先以大兵克襄汉，平淮安，降徐宿，而后北略中原，此用兵先得地势也。……如愚之策，联天下之半以为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则虽有苻秦百万之师，完颜三十二军之众，不能窥我地；而蓄威固锐，以伺敌人之暇，则功可成也。”亭林之意，盖以延平此举事机未熟，以致败绩。此诗之微旨如此。
三四五、刘裴村《杂诗》二十首，作于光绪庚寅至壬辰之间。除个别数首，如“登高望蒙古”、“吾乡李鸿猷”、“道逢行乞人”、“国有封将军”，俱直陈其事外，其余大都用比兴手法，兼擅嗣宗《咏怀》、太白《古风》之胜。其第一首云：“忽然中夜起，开户玩清华。飞心入明月，太息仙人家。仙童抱魑魅，心血化青霞。玉女妙成双，变为枭与蛇。yin精虽不老，已蚀众虾蟆。娥击白兔，正气为咨嗟。桂树根蠢蠢，渐亦扬其花。我欲扶烛龙，衔火照阴邪。九关逢虎豹，坐叹泪如麻。”此诗似指斥慈禧、隆裕二后，隆裕为慈禧之侄女。构思用事，俱自太白《古风》“蟾蜍薄太清”一首而来。
三四六、裴村《杂诗》第四首云：“天上生琪树，讬根极高寒。玉色光可鉴，奇香吹若兰。招摇绛宫里，旖旎瑶台端。上枝抱神龙，下枝楼凤鸾。中枝挂日月，嬉戏掷两丸。排云奏竽籁，华叶锵琅。音响一何美，天听生清欢。裁为六合柱，神工不肯观。罡风吹忽折，王母独心酸。”此首疑指咸丰、光绪二帝及醇亲王也。天上琪树，讬根高寒，即“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意。“上枝抱神龙”指文宗及其妃慈禧后，“中枝挂日月”指德宗及其后隆裕。德宗为文宗嗣子，隆裕则慈禧侄女也。“下枝栖凤鸾。”指醇亲王奕讠，乃文宗之弟，德宗之生父，而分则是臣，故称“下枝”。因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故用杜甫《古柏行》“香叶终经宿鸾凤”语。《后汉书章帝纪》李贤注：“鸾鸟者，赤神之精，凤皇之佐。”故可指醇王。“罡风忽吹折”者，奕讠于光绪十六年庚寅冬薨逝也。王母指慈禧后。
三四七、裴村《杂诗》第十首云：“妲己倾有商，褒姒灭宗周。天意信遐邈，女祸亦因由。慨当代因由，献此美无俦。山水享精气，民物含怨愁。并渫于一身，锺物岂非尤。方寸之祸水，胥溺及九州。颠倒怒笑间，恩爱藏仇雠。百物气相制，弱肉与强谋。谁谓伤人心，十世祸未休。片情累万族，念之泪交流。”此首亦指斥西太后也。以妲己、褒姒拟之，意极明显。“十世祸未休”者，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为世仇。一六一九年，清太祖努尔哈赤灭叶赫，至德宗时，清帝历十一朝矣。秦瘦鸥译德龄《瀛台泣血记》十五记此事原委极详，可借以笺此诗。
三四八、明七子诗多拟古，以伪体蒙讥。然亦有反映现实，揭露黑暗之作，如王州之《袁江流》、《将军行》诸篇即是。沈归愚扬七子之焰，模古无新创，谭复堂所谓“亻素谪仙而画少陵”者也。然集中古体，亦偶有可取之作。《制府来》乐府，有序云：“客述制府始末甚详，因成乐府四解，志往事，儆后来也。”诗云：“制府来，势炎赫。上者罪监司，下者罪二千石。属吏驱使如牛羊，千里辇重来奔忙，鞠跽上寿登公堂。制府赐颜色，属吏贴席眠。破得百家产，博得制府欢。制府之乐千万年。”（一解）“扬旗旌，麾三军。制府航海清海氛，声名所到步步生风云。居者阖户，行者侧足。但称制府来，小儿不敢哭。军中队队唱凯还，内实百货装楼船。文武郊迎，次且不得近前。制府之乐千万年。”（二解）“制府第，神仙宅。夜光锦，披墙壁。明月珠，饰履舄。猫儿睛，鸦鹘石。儿童戏弄当路掷。平头奴子珊瑚鞭，妖姬日夕舞绮筵。赏赐百万黄金钱，天长地久雨露偏。制府之乐千万年。”（三解）“太阳照，冰山倾。黄纸收制府，片刻不得暂停。轺车一两，千里无人送迎。妇女戟手詈，童稚呼其名。爰书定，在旦夕。求为厮养，厮养不可得。盘水加剑请室间，从前荣盛如云烟。制府之乐千万年。”（四解）此盖刺噶礼而作。噶礼，满洲正红旗人，姓栋鄂氏，何和哩之四世孙。康熙三十八年任山西巡抚，即因贪虐屡为御史所参。四十八年，任江南、江西总督。四十九年十二月，奉命会剿海上郑尽心等，与镇海将军马三奇由吴淞口出海，历内外洋抵浙江定海界，获舟三及其党郑茂、余国梁等四十余人。五十一年正月，江苏巡抚张伯行疏劾之，称：“督臣噶礼自履任后，所辖两省，文武属官，逢迎趋附者，虽秽迹昭彰，亦可包荒藏垢；守正不阿者，虽廉声素著，难免吹毛索疵。此久在睿照之中，无庸臣再为渎赘。最可异者，今科乡试盛传总督通同监临提调揽卖举人。……又风闻总督要银五十万两，保全伊等无事。……督臣竟忍负皇上隆恩，擅作威福，卖官、卖法，复卖举人，可谓恶贯满盈，贪残暴横，难逃圣明洞鉴，岂容久流毒害。只缘权势赫奕，莫敢撄其锋以买祸。仰祈令解任，一并发审，俾舞弊之人所凭借，承审之官亦无瞻顾，庶真情得出，国法得伸。”噶礼亦疏刻张伯行。帝览张伯行噶礼疏，旨称“噶礼虽才具有余，办事敏练，而性喜生事，并未闻有清正之名。”又谕九卿等曰：“噶礼操守，朕不能信者。若无张伯行，则江南地方必受其削一半矣。即如陈鹏年稍有声誉，噶礼久欲害之，曾将其《虎邱诗》二首奏称内有悖谬语。朕阅其诗，竟无干碍。又曾参中军副将李麟骑射俱劣，李麟在口内迎驾，朕试彼骑射俱好。若令噶礼与之比试，定不能及。朕于是时已心疑噶礼矣。”寻噶礼被革职。五十五年四月，噶礼母叩阍，称噶礼与弟色勒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谋害伊命。噶礼妻以别户子干泰为己子，纵令纠众毁屋。噶礼携资财与伊子移居河西。务讦诈凶恶，请正典刑。下刑部鞫讯得实。以噶礼身为大臣，任意贪婪，又谋杀亲母，不忠不孝已极，应凌迟处死。妻论绞，色勒奇、干都坐斩，干泰发黑龙江，家产入官。得旨，噶礼令自尽，妻亦从死，余悉如部议。此事，《满洲名臣传》、《国史列传》、《清史稿》等噶礼本傅俱有详载。归愚此作，无愧诗史，可以媲美州。
三四九、归愚又有《汉将行》七古云：“汉京崇阀阅，汉代多高勋，鼓刀狗屠皆得势，何况卫霍天家亲。天家之亲本荣贵，叱咤风云众人畏。浑邪此日尚称王，诏遣立功向边地。追随不数执金吾，鞭挞常加骑都尉。归来献捷觐王都，剑履公然殿上趋。姓名已勒燕然石，方略还成充国图。请夺田园武安客，横行朝市霍家奴。宝器征求归邸第，通侯爵赏及童雏。誓辞真许天长久，雨露恩私无日无。祸福循环倚还伏，从来欹器常倾覆。井泉流溢鹃画鸣，牦缨加剑全家哭。铁券丹书返内庭，柘林兔苑移他族。报恩之子倏操戈，珠履三千去何速。北邙扦土竟无存，万事豪华如转烛。前车之覆后车诫，后车不诫终当败。窦田骄横总沦亡，博陆功名空盖代。君不见波浪掀天舸舰危，使帆全在转帆时。功成早办藏弓意，输与江湖钓客知。”此诗作于雍正十年，盖纪年大将军羹尧事。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平逆将军宗室延信自青海往定西藏，诏授羹尧定西将军。世宗登祚，羹尧参与密谋，拥立之功为多。雍正二年，以平青海之叛，叙功进爵一等公，再给一子爵，令其子斌袭。十月，赐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及金币。十月，叙平卓子山等功，加一等男世职，以第二子富袭。家仆桑成鼎，官至直隶守道，魏之耀署副将。羹尧功高震主，世宗蓄意除之。三年七月，追恩赏团龙服、黄带、双眼翎、紫辔等物，及朱批褶奏并令缴入，革将军职。十月，逮京严鞫，罪凡九十二款，赐自尽。子富立斩，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极边充军。此清代一大案也。诗题曰《汉将行》者，年为汉军镶黄旗人。诗中称“卫霍天家亲”、“窦田骄横”，皆外戚也。然年并非清帝椒房之亲，而诗语云尔者，卫霍皆立功逞境之将军，但诗意在霍而不在卫，更不在窦田。霍又侧重在霍光，诗中一再云“霍家奴”“博陆功名”，皆比附史事之点睛之笔。霍光以大将军废昌邑王立宣帝，借以晴指年羹尧之拥立世宗。结尾“藏弓”一语，用意可知。归愚冒大不题为此诗，并刻入《归愚诗钞》，安得不触《高宗》之怒？死后获咎，《黑牡丹》一诗，恐不过导火线耳。此诗艺术性不高，末四句因袭梅村《鸳湖曲》，痕迹太显。
三五○、归愚倡格调，其诗实不过明七子之伪体。随园矫之以性灵，又流于浮滑，潘四农《论诗绝句》所以有“蒋袁王（文治）赵一成家，六义颓然付狭邪”之讥也。然随园诗亦有胆力惊人不可及处。余最重其五绝《鸡》云：“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使鸡知。”寥寥二十字，历来剥削者对劳动者使用小恩小惠之用心，概括净尽。出于乾隆时代文人之手，良不易易。七绝《马嵬》云：“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亦可见作者之爱憎所在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