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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四 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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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冕傳

王冕,字元章,諸暨田家子也。父命牧牛,冕放牛隴上,潛入塾聽村童誦書,暮亡其牛。父怒,撻之。他日,依僧寺夜坐佛膝映長明燈讀書。安陽韓性異而致之,遂從性學,通《春秋》。嘗一試進士,舉不第,焚所為文,讀古兵法,恆著高簷帽,衣綠蓑衣,躡長齒屐,擊木劍。或騎牛行市中,人或疾其狂,同里王艮特愛重之,為拜其母。艮,為江浙撿校,冕往謁,履敝不完,足指踐地,艮遺之草履一兩,諷使就吏祿,冕笑不言,置其履而去。歸迎其母至會稽,駕以白牛車,冕被古冠服,隨車後,鄉里小兒皆訕笑,冕不顧也。所居倚土壁庋釜執爨,養母教授弟子,以為常。

高郵申屠駉任紹興理官,過錢塘,問交於王艮,艮曰:「里有王元章者,其誌行不求於俗,君欲與語,非就見不可。」駉至,即遣吏自通。冕曰:「吾不識申屠君。」謝不見,駉乃造其廬,執禮甚恭,冕始見之。居歲餘,投書謝駉,東遊吳,浮江上潛嶽,遂北至燕。

泰不華薦以館職,冕曰:「公,愚人哉!不十年此中狐兔遊矣,何以祿為?」翰林學士危素,冕不識也。居鍾樓街,冕知之。一日,素騎過冕,冕揖之坐。不問名姓,忽曰:「公非住鍾樓街者邪?」曰:「然。」冕更不與語。素出,或問客為誰,笑曰:「此必危太樸也。吾嘗誦其文,有詭氣,今睹其人,舉止亦然。」

冕善詩,通篆籀,始用花乳石刻私印,尤長畫梅,以胭脂作沒骨體,燕京貴人爭求畫,乃以一幅張壁間,題詩其上,語含諷刺。人慾執之,冕覺,乃亟歸,謂友曰:「黃河北流,天下且大亂矣。」攜妻孥隱會稽之九里山,號煮石山農,命其居曰竹齋,題其舟曰浮萍軒,自放鑒湖之曲。太祖既取婺州,遣胡大海攻紹興,屯兵九里山,居人奔竄,冕不為動,兵執之,與俱見大海。大海延問策,冕曰:「越人秉義,不可以犯。若為義,誰敢不服。若為非義,誰則非敵。」太祖聞其名,授以諮議參軍,而冕死矣。

朱彝尊曰:當元之季,多逸民,冕其一也。自宋文憲傳出,世皆以參軍目之,冕亦何嘗一日參軍事哉。讀徐顯《稗史集傳》,冕蓋不降其誌以死者也,因別為傳,上之史館,冀編纂者擇焉。

○楊維楨傳

楊維楨,字廉夫,會稽人。家鐵厓山下,父宏,築層樓,俾讀書其上,里人謂曰書樓楊。

泰定四年,以《春秋》登進士第,除天台縣尹。元進士授縣尹,蓋自維楨始。改錢清場鹽司令,久不調,偕道士張雨縱遊西湖。至正初,修遼金宋《三史》。史成,正統迄無定論。維楨著《三史統論》,謂元之大一統在平宋,不在平遼與金。統宜接宋,不當接遼。歐陽玄見之,曰:「百年公論,定於此矣。」遷江西儒學提舉,道梗不行,避地富春山,徙錢塘。

張士誠聞其名,招之,不往。報以書曰:

閣下乘亂起兵,獎王室。淮吳之人,萬口一辭,以閣下所為有不可及者四:兵不嗜殺,一也。聞善言則拜,二也。儉於自奉,三也。厚給吏祿,奸貪必誅,四也。此東南豪傑望閣下之足與有為也。雖然,為閣下將帥者,有生之心,無死之誌矣。為閣下守令者,有奉上之道,無恤下之政矣。為閣下宗族姻黨者,無制祿之法,有奸位之權矣。假佞以為忠,托詐以為直,飾貪虐以為廉,最可畏者,動民力以搖邦本,用吏術以括田租,銓放私人不承制,出納國廩不上輸,受降人不疑,任忠臣而復貳,六者有一,足以喪邦,閣下不可不省也。夫當可為之時,有可乘之勢,迄無成效,其故何與?為閣下計者少,而自謀者多也。維楨老且病,爵祿不以幹閣下,幸采其言,小可以為錢鏐,大可以為晉重耳、齊小白,否則身犯六畏,不有內變,必有外禍,始憶維楨言,嗚呼晚矣。士誠得書,不能用,亦不罪也。

繼忤丞相達識帖木爾,乃徙松江,周遊山水,獲斷劍,煉為笛。冠鐵葉冠,衣兔褐,吹之作回波引,遂號鐵笛老人,或自呼老鐵,亦曰抱遺老人,又曰東維子。其為詩奡兀自喜,不蹈襲前人。性不嗜飲,頗溺於音樂,行輒以歌伎隨。好汲引人物,嘗曰:「吾門能詩者,南北逾百人。求若山陰張憲、吳下袁華輩,不能十人。」又曰:「吾求詩於東南永嘉李孝光、錢唐張雨,天台丁復、項炯,毗陵吳恭、倪瓚,可謂有本者矣。近復得永嘉張天英、鄭東,姑蘇陳謙、郭翼,而吳興得郯韶也。」

洪武二年,編纂禮樂書,別征儒士修《元史》,帝遣翰林院侍讀學士詹同奉幣詣其門召之,辭不赴。明年,有詔敦促,賜安車,詣闕廷。留四月,禮書條目畢,史統亦定,遂以白衣乞骸骨。帝許之,仍給安車,還抵家而卒。

維楨徙松江,與錢唐錢惟善、里人陸居仁相倡和。惟善,字思復。至正元年,省試《羅剎江賦》,時鎖院三千人,獨惟善據枚乘《七發》,辨錢唐江為曲江,由是得名,號曲江居士,官副提舉。張士誠據吳,遂不仕。居仁,字宅之。中泰定三年鄉試,隱居教授,自號雲松野褐。兩人既歿,知府事林公慶,舁其棺與維楨同葬幹山之東麓,人目為三高士墓。

○徐一夔傳

徐一夔,字大章,天台人。以文見知危素,授以建寧教授牒。吳元年六月,詔儒臣纂禮書,敕中書省舉素誌高潔,博古通今,士非深知經術者勿遣。於是一夔首被征,開局於天界寺,草創既就而還。會《元史》成,而元統後無事跡可征,將有事續修,王褘以一夔薦,一夔報以書曰:

執事自漳州被召纂修《元史》,與金華宋公,同領總裁之命。置局以來,未滿一歲,自元太祖至寧宗一十三朝,悉本據《實錄》修成,上進局中。秉筆之士,或授官,或還山去。獨順帝三十六年事,無《實錄》可據,分遣使搜訪故都圖籍,列郡文移,有關政體者,俱收並錄,以備采擇,足成一代之書。邇者縣吏踵門傳致浙省官僚之命,云朝廷以史事見征,且云執事以僕為善敘事,薦之當路。夫為總裁薦人,此固其職,然何為而及區區不材且病之人也。

竊嘗思之,近世論史者,謂莫切於《日曆》,《日曆》者,史之根柢也。自唐長壽中,史官姚璹奏請撰《時政記》。元和中,韋執誼又奏史官撰《日曆》。《日曆》之設,其法以事繫日,以日繫月,以月繫時,以時繫年,猶有《春秋》遺法,而《起居注》亦專以甲子起例。蓋記事之法,無逾此也。往宋極重史事,《日曆》之修,必諸司關白,如詔誥政令,則三省必錄;兵機邊事,樞庭必報;百官之拜罷,刑賞之與奪,台諫之論列,給舍之繳駁,經筵之論答,臣僚之轉對,侍從之直前故事,中外之囊封匭奏,下至錢穀甲兵,獄訟造作,凡有關政體者,必隨日以錄。又慮其出於吏牘,未免訛謬,或一日之差,則後難考定。一事之失,則後難增補。此歐陽子所以慮《日曆》或至遺失,奏請歲終監修,宰相點檢,修撰官日所錄事,有隳官失職者罰之。其於《日曆》慎重如此。《日曆》不至遺失,則後日《會要》之修取於此。他年《實錄》之修取於此,百年之後,紀、誌、列傳取於此,此宋氏之史所以為精確也。

元朝制度文為務從簡便,不置《日曆》,不置《起居注》,獨中書置時政科,一文學掾掌之,以事付史館。及一帝崩,則國史院據所付修《實錄》而已。尚幸天曆間,詔修《經世大典》,虞公集依《六典》為之,一代之典章文物稍備,其書止於天曆,而其事則可備十三朝之未備,前局之史,既有《實錄》可據,又有《經世大典》可以參稽,一時纂修之士,其成此十三朝史不難矣。

若夫順帝三十六年中事,既無《實錄》,又無參稽之書,惟憑采訪以足成之,竊恐其事未必核,其言未必馴,其首尾未必貫。雖職事高材卓識,提綱挈領,有條而不紊,向之諸公,或受官,或還山,既各散去,而欲不材且病如僕者承乏於後,誠恐不能副執事之意。

有司不容見辭,逼上道,舟至嘉興驛,賤疾大作,行步不前,謹奉狀左右,乞賜矜察,別求有史材者,成此盛典,幸甚。一夔復至京師,洪武三年九月,《大明集禮》成。五年,試職杭州府儒學教授。六年,復就職,命編纂《日曆》。成,得實授官,並賜文綺繒各三裝,錢六緡。十六年,帝以靈谷寺初建,敕一夔自杭州撰碑文以進,稱旨,賜蟒衣采幣。

一夔工於文,深而不刻,質而不俚,其言曰:「理足而言暢,斯天下至文也。臨文而後索理,理惡乎粹。惟夫求諸經而有得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立言之旨,融而攝之方寸之間,而吐之觚翰,則其為言,自不患其不醇矣。彼以才驅氣駕為高者,坐於造理不深故爾。」君子以為篤論。禮局共編纂者:新喻梁寅孟敬、永豐劉於允恭、贛州劉承直宗弼、廬陵周子諒子諒、清江劉永之仲修、淳安魯淵道源、錢塘劉儼敬思、會稽錢宰子予、胡行簡董彝、蔡深滕公琰。

當元之季,一夔自天台徙嘉興,於時嘉興人鮑恂居郡城之西溪,貝瓊居千金圩,鬱遵居商陳村,朱克恭居澄林,王鏞及弟鈞居梅溪,濮仲溫父子居濮市豐於資集,一時名士為聚桂文會,以文卷赴者五百餘人,請楊維楨評其優劣。四方避地者,桐廬姚桐壽居海鹽之峨溪,崑山顧德輝居合溪溫州,陳秀民居竹鄰巷,閩卓成大居甓川,江陰孫作居南湖,而東平牛諒、河南高遜誌、江都丘民、錢塘陳世昌、會稽唐肅、江漢,皆來僑居。一夔卜宅於春波門外白薴里,四明周棐以陸宣公書院山長留梨林,鹽城秦約教授崇德,日以文酒相酬和,桐壽稱曰樂郊云。

○劉永之傳

劉永之,字仲修,清江人,家饒於貲。既冠,未知學,過婦翁家,新淦練高者,早有才譽,永之友婿也。翁異視高,而庸眾人遇永之。永之歸,發憤就學,寒暑晝夜不懈,數年學大進,尤長《春秋》。與梁寅往復辯論經義,寅投以書,永之報曰:

日以《春秋本旨序》呈之左右,及奉還示,詞累數百言,若有取於愚瞽之作,而教其所弗逮。然蒙固之見,有未盡白,而明諭有不可不復者,敢略布之。

執事之言曰:「諸如或日或不日,稱爵,稱人,名之,字之,王之稱天與否,諸侯之列序與否,大夫之登名與否,皆因史之舊,非聖人之意之所存。」執事所論,度越老生宿師萬萬無疑。其曰夫子言知我惟《春秋》,罪我惟《春秋》。知之者,知其明王者之法也。罪之者,罪其彰亂逆之跡也。夫《春秋》之為《春秋》,明王法,彰亂逆,誠聖人之旨,然謂因魯史之文而筆之,傳之,修之,完之,使觀者有所勸沮,王法由之而明。亂逆由之而彰,則可也。若謂損益乎魯史而明之彰之,則弗可。

夫聖人者,豈盡異於人哉?其德,則聖人也,其不幸而不得其位,則猶夫人之子也。時無明王,誰知宗予,待之者曰季孟之間,則猶夫人之臣也。猶夫人之臣子,而私損益其國之信史,明王法而彰亂逆,無乃弗可乎?今之與古遠矣,而其理弗異也。設使有一孔子,生乎今之世,立乎今之朝,非君之命與其職守,而取今之國史而損益焉,予奪焉,褒譏焉,而公示之人,其不為僇民者鮮矣。聖人對陽貨則謹諾,過宋而微服,居其邦不非其大夫,其自稱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夫豈以其聖而傲當世哉?

蓋方是時,各國之史,亦莫不有人焉。其立辭也,亦莫不有法焉。趙穿之弒,逆也。書曰「趙盾弒其君」,則晉史之良也。崔杼之弒,逆也。太史死者三人,卒書曰「崔杼弒其君」,則齊史之良也。之二國者,有二良焉,況於魯有秉禮之臣者乎?是故法之謹嚴,莫過於魯史,其屬辭比事,可以為訓,莫過於魯史。具當世之治亂盛衰,可以上接乎《詩》、《書》之跡,莫過於魯史。是以聖人有取焉,謹錄而傳焉,以寓其傷周之誌焉。其知者曰是不得已焉耳,其不知者曰是匹夫也。而暴其君大夫之惡於天下後世,故曰知我者將在是,罪我者將在是,亦聖人之謙辭云耳。夫豈曰改周制,寓王法,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之謂哉?

其曰言之重,辭之復,必有大美惡焉,此先儒之說也。執事取之,故曰:首止之會盟,葵丘之會盟,皆再書焉,是美之大而詳其辭也。稷之會,曰:成宋亂。劉單以王猛居於皇,尹氏立子朝,而先之以王室亂,皆復言焉,是惡之大而詳其辭也。

抑嘗考之,蓋史策之實錄,而其紀載之體異焉耳。其凡有五:有據其事之離合而書之者,有重其終而錄其始者,有重其始而錄其終者,有承赴告之辭而書之者,有非承赴告之辭,聞而知之而書之者。此五者,其凡也,而皆所以紀實也。或會而盟,盟而同日,是會之與盟,離而二事矣。合而一事則同書,離而二事則異書,固當然也。夫首止之與葵丘也,皆夏之會而秋之盟,是離而為二事矣。故再書焉,此據其事之離合而書之者也。踐土之會,美矣,而盟不異書,同日也。平丘之會無美焉,而盟則異書。異日也,皆實之紀也。非美之大而詳其辭也,將書其取鼎也,於稷之會,則始之以成宋亂,此重其終而錄其始也。既書曰:「宋災,伯姬卒也。」於澶淵之會,則終之宋災故。此重其始而錄其終也。會未有言其故者,於之二者而言之,特以明其所重也。他如書實來,則先言州公如曹,書齊侯伐北燕,則遂書暨齊平,皆是物也。子朝之亂,叔鞅至自京師而言之,未知其孰是焉。故曰王室亂,此非承赴告之辭,聞而知之而書之者也。劉單以王猛居於皇,則來告矣,敬王居翟泉,而尹氏立子朝,則來告矣,此承赴告之辭而書之者也。

他如程子之《傳例》有曰:「將卑師少例書人,此承赴告者也。」不知將帥名氏多寡亦書人,此聞而知之者也,皆實之紀也,非惡之而詳其辭也。程子曰:「《春秋》大義數十,炳如日星,乃易見也。其微辭隱義,時措得宜者,為難知也。」夫所謂易見,則然矣。其曰隱微難知,果何謂哉?聖人將昭大辨於萬世,顧乃有隱微難知之義,是未免蹈前儒之失也。僕之愚,不敢以為然也,雖然程子之傳,有舍乎褒貶予奪而立言者,則非先儒之所及也。若胡康侯之學術,正矣。其論議辨而嚴矣,其失則承乎前儒而甚之者也。朱子嘗曰:「有程子之《易》,可自為一書。謂其言理之精而非經之本旨也。若胡氏之《春秋》,自為一書焉可也。」夫時有遠近,則史有詳略,則辭有同異,此甚易曉也。若自文以上,日食有不書日者,文以下悉書日焉。自文以前,君行八十。書至者十七。文以後,君行九十,書至者六十四是也。執事所謂隨時而觀經,此誠善也。

而公羊子曰:「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何休曰:「所見之世,其君父尤厚,故多微詞焉。所聞之世,思王父少殺,故諱亦少殺焉。所傳聞之世,思高曾又少殺,故弗之諱焉,甚乎其陋矣。」陳傅良曰:「隱、桓、莊、閔,一書法也。僖、文、宣、成,一書法也。昭、襄、定、哀,一書法也。」夫不曰史之有詳略,而曰聖人隨其時而異其書焉,其賢於公羊何氏者幾希?

大較說者之失有三,尊經之過也,信傳之篤也,不以《詩》、《書》視《春秋》也。其尊之也過,則曰聖人之作也。其信之也篤,則曰其必有所受也。其視之異乎《詩》、《書》也,則曰此見諸行事也。此刑書也,夫以為聖人之作,而傳者有所受,則宜其求之益詳,而傅合之益鑿也,以為見諸行事,以為刑書,則宜其言之益刻。而煆煉之益深也,以為美,則強求諸辭曰:「此予也,此褒也,聖人之微辭也。」或曰:「聖人之變文也。」一說弗通焉,又為一說以護之。一論少窒焉,又為一論以飾之。使聖人若後世法吏,深文而巧詆,蔑乎寬厚之意,此其失非細故也。

今僕之愚曰:其文則魯史,其義則彰善而癉惡,冀述而傳於後,則以刪《詩》定《書》讚《易》同。其狂僭而為傳也,則直釋其義。其善者,曰如是而善。其惡者,曰如是而惡。夫褒譏予奪之說,其區別凡例,則主程子。其綱領大意,則主朱子。其三傳則主左氏。以杜預說時核其繆妄,諸家則無適主,取其合者,去其弗合者,如是而已。」

寅得書,無以難也。永之與南昌劉崧、萬石,大梁辛敬,襄城楊士弘,江寧周湞,泰和王佑及高為詩友,文譽遠出高右。兼工書法,篆楷行草皆有師承,輕於財貨,施連郡縣,已獨泊然布素,日靜處一室,以翰墨自適,客至不具盛饌,酒數行,論文賦詩,焚香鼓琴而已。嘗一至京師,宋濂亟稱其文,欲留之,以耳聾辭歸,後以子奉獲罪,籍其家,奉死。永之當徙萊州,行至桃源,病卒。

○趙撝謙傳

趙撝謙,名古則,更名謙,餘姚人,宋秦悼惠王之裔。幼孤貧,寄食山寺,與學佛者同學,長遊四方,樂取友,人有一善一能,輒往訪。隆寒溽暑,恆徒步百餘里,與朱右、謝肅、徐一夔輩定文字交。天台鄭四表善《易》,則從之受《易》。定海樂良鄞鄭真明《春秋》,山陰趙俶長於說《詩》,迮雨善樂府,廣陵張昱工歌詩,無為吳誌淳、華亭朱芾工草書篆隸,撝謙悉與為友。博究六經百氏之學,尤精六書。其言曰:「水火之生,人不可一日無之,而不汲汲者,以其隨取隨足,故眾人昧焉。惟聖人於《易》坎離,始終明之。字書之為用,亦若水火,人顧不察爾。」又曰:「士人為學,必先窮理,窮理必本讀書,讀書必本識字,六書明,然後六經如指諸掌矣。」隱居塢山萬書閣,築考古台,取諸家論著,證其得失,作《六書本義》,繼成《聲音文字通》,約之以《造化經綸圖》。又作《學範》,共著書三百餘卷,時目為考古先生。

洪武十二年,命詞臣修正韻撝謙年二十有八,應聘入京師,眾以年少易之撝謙亦自信其說,不為貴顯者所奪,以是不見錄。授中都國子監典簿,宋濂獨遣其子遂從遊,歎以為不及。久之,以吏部侍郎侯庸薦,召為瓊山縣學教諭。二十八年,卒於番愚。將終,以書別瓊山弟子曰:「太虛之中,不能不聚而為人物,人物又不能不散而還太虛。其聚其散,皆理數相推,不能自已,豈有所為而為者。予身在太虛中,如冰在水,而今將為水矣,冰與水,時為之,何所留,亦何足戀,聽其自然可矣。」撝謙卒時,年四十有五。

其後,門人柴欽以庶吉士與修《永樂大典》,進言其師所撰《聲音文字通》當采錄,遂奉命馳傳即其家取之。

○祿與權傳

荅祿與權,其先乃蠻部主也。與權博學強記,善諧謔,中元進士,官秘書郎,歷河北道廉訪司僉事,居河南之永寧。洪武六年春,授秦王府紀善,改監察御史。帝賜以羊酒,並賜其妻羅衣抃衣各一襲。盱眙縣民進瑞麥一莖二穗,凡十六本,與權上言:「此君臣異體同心之象,又產於盱眙,帝鄉里也,宜薦宗廟。」帝是之。

秋,與權上言:「伏羲、神農、黃帝,號稱三皇,盛德大業被萬世,功莫大焉。其在祀典,法施於民,則祀之。今天下社稷宗廟山川百神,皆得享其祭,顧躬祀三皇之禮闕焉,宜於春秋躬行祀事。」上納其言,下廷臣議。於是禮部尚書牛諒議曰:「三皇開天玄極,有大功德於民,京都有廟,宜令太常掌之,伏羲以勾芒配,神農以祝融配,黃帝以風後力牧配,春秋享祀。三皇以太牢,配以少牢。」帝乃命建歷代帝王廟於皇城之西,為室五,中一室,以居三皇焉。

七年夏,出為廣西按察司僉事,未行,仍復任監察御史。秋,與權復上言:「古之王者,既立始祖之廟,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於始祖之廟,而以始祖配之,曰禘。禘也者,大也,王者之大祭也。故周祭太王為始祖,推本後稷,以為所自出之帝。今陛下受命七年矣,禘祭未舉,宜命群臣參考,酌古今而行之。」帝復下廷臣議,僉曰:「虞、夏、殷、周,其始所從出。可得而推,故禘可行,自漢唐以來,莫能名其始祖所自出,當時所謂禘,不過祫已祧之主,序昭穆祭之,乃古之大祫,非禘也。宋之神宗嘗曰:『禘者,所以審禘祖之所自出。』是則莫知祖所自出,禘不可行矣。今國家既追尊四廟,而始祖所自出,未有所考,則禘難舉行。」遂止。未幾,擢翰林院修撰,尋降典籍。

九年,遷應奉。十一年春,以年老致仕,自稱洛上翁。

○文淵閣大學士錢公傳

錢龍錫,字稚文,別字機山,松江華亭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遷春坊諭德。歷詹事府少詹事,掌南院禮部侍郎。魏忠賢亂政,削奪去官。

莊烈湣皇帝即位,以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召。既至,進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帝命定附逆諸臣案。謂曰:「忠賢一豎,何能為?皆外廷力為諂附至此。」指黃羅囊示之,曰:「此皆媚奄人實跡也。」龍錫遂取囊中章疏,分罪重輕,凡六等。又慮獲罪者不明所罪之實,或滋籲辯,因請於諸臣姓名下各注所犯,服其心,逆案乃定。

袁崇煥之經略遼東也,入見帝,大言期以五年奏功,龍錫疑焉,退而詣之,曰:「子方略宜何如?」崇煥曰:「不外東江關寧,兩路進兵爾。」東江者,島帥毛文龍也。曰:「舍關寧實地,而問海道,何也?」崇煥對曰:「譬如弈然,局有四子,東江其一也。可則用之,不可則有以處之。」二年五月,崇煥行邊,至雙島,誘文龍至,以餉金十萬犒其師。自與文龍登舟,相視山海形勢,即舟中斬之,上疏數其十二罪當死。且云:入其軍,斬其帥,古人之事,臣饒為之。臣出京時,曾語閣臣龍錫矣。當是時文龍擁兵自擅,有跋扈聲,崇煥一旦除之,帝不之罪,龍錫亦不置辯也。

其冬,大安口失事,京師被圍,或言崇煥之殺文龍,陰為主款地者,會崇煥援師至,求入見,帝愈疑之,尋有旨縋城以入,下獄訊叛狀。於是御史高捷劾龍錫與崇煥同謀,龍錫疏請避位,遂致仕去。

明年八月,崇煥既誅,御史史篸論龍錫罪,逮入詔獄,論斬。有司設廠於西市,將用夏言故事,既而緩決。四年正月,左中允黃道周起自田間,為白其冤,疏曰:

「陛下御極以來,輔臣負重譴者九人矣。古者宰相有犯,坐請室不過數日,自非大逆,或裁或原,人主未嘗不為引痛。比者逮係舊輔臣龍錫,鋃鐺桎梏,對簿法庭,搶首獄吏,此書傳以來所未之見也。凡疆埸事最難言矣,一彼一此,勝負何常。閣臣坐綸扉,遙度邊計,不知能否成敗,一旦坐誅,後之閣臣,必踟躕顧盼,不敢以邊事自任。且令邊帥得以罪諉閣臣,後之邊帥,有事必摭閣臣單詞隻語為口實,今巷議謬悠,謂殺龍錫為文龍報仇,物情如此,則邊將必驕,邊將誌驕,則閣臣權絀,為政府異日開陷阱,不可也。當堯盛時,嶽牧舉鯀,貽禍滔天,然放殛之餘,未聞嶽牧係傫,煩皋陶之聽也。陛下即欲威柄獨運,亦何忍公孤就戮,令四方傳者,謂天朝獄吏甚貴,士紳甚賤乎?」

奏入,帝切責之,謫其官。至五月天旱,給事中劉斯崍又以請,始釋龍錫於獄,戍定海衛戍。九年,得旨歸里。

崇禎十七年九月,巡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祁彪佳上言於福王曰:「伏見舊輔臣錢龍錫,削奪為民,正值崔魏亂政之時,迨先帝嗣服,起自廢籍,進參機務,著公忠之譽,繼因袁崇煥斬帥一事,為史篸等所誣,眾論無不冤之。夫以輔弼大臣,於督撫陛辭之日,體訪諮詢,亦其職爾。若閫外生殺,轉移呼吸,先期豈能遙制。如以一時問答之單辭,指為罪案,將來帷幄之臣,誰敢為國家諮訪一官肩任一事者,此先帝解網於始,減罪於終也。至其屏居戍所,絕無怨尤,居鄉之日,門庭肅清,尤大臣所不多見者,宜敕有司具禮存問,以優先帝簪履之遺者也。」旋以病卒於家,所著有《兢餘存稿》。

論曰:當崇禎初,戶部再疏請裁島餉,龍錫獨言毛文龍,以本折百萬之餉遞滅至三十五萬,不可更裁,請如數與之,則龍錫未嘗排抑文龍可見也。惟是逆案一定,黨人之怨刺骨,禍機一發,幾殺其身,可畏哉。觀乎黃道周,祁彪佳之所陳,亦可信其無罪矣。

○崔子忠陳洪綬合傳

崔子忠,字開子,一名丹,字道母,別字青蚓,先世萊陽人。居京師,補順天府學生員,通五經,能詩尤善畫。華亭董尚書其昌異之,謂非近代所有。子忠益自重,有以金帛請者,概不應也。友人有官吏部者,屬選人以千金為子忠壽,子忠投之地,曰:「若念我貧,不以廩粟與我,乃以選人金汙我邪?」卒不受。史公可法家居,過子忠舍,見子忠方絕食,乃留所騎馬,徒步歸。子忠牽馬於市賣之,遂呼其友飲曰:「此酒自史道鄰來,非盜泉也。」一日而賣馬之金盡,絕食如初。李自成陷京師,子忠出奔,鬱鬱不自得。會人有觸其意者,走入土室中,匿不出,遂餓而死。

陳洪綬,字章侯,浙江諸暨人。年四歲就塾婦翁家,翁方治室,以粉堊壁,既出,誡童子曰:「毋汙我壁。」洪綬入,視良久,紿童子曰:「若不往晨食乎?」童子去,累案登其上,畫漢前將軍關侯像,長十尺餘拱而立。童子至,惶懼號哭,聞於翁。翁見侯像,驚下拜,遂以室奉侯。既長,師事劉公宗周,講性命之學。已而縱酒狎妓自放,頭面或經月不沐,客有求畫者,雖罄折至恭,勿與。至酒間召妓,輒自索筆墨,小夫稚子,無勿應也。嘗留杭州,其友召之飲,期於西湖上,洪綬往,遇他舟,徑登其席,坐上坐飲。主人徐察之知為洪綬也,亟稱其畫,洪綬大駭。曰:「子與我不相識也。」拂袖去,崇禎壬午,入貲為國子監生。明年還里,既遭亂,混跡浮屠,自稱老遲,亦稱悔遲,亦稱老蓮,縱酒狎妓如故。醉後語及身世離亂,輒慟哭不已,後數年,以疾卒。

朱彝尊曰:予少時得洪綬畫,輒驚喜。及觀子忠所作,其人物怪偉略同,二子癖亦相似也。崇禎之季,京師號南陳北崔。若二子者,非孔子所稱狂簡者與?惜乎!僅以其畫傳也。予友孫如銓常師事子忠,道子忠二女皆善畫,而洪綬妾胡淨鬘亦能畫花草云。

○李無垢傳

李無垢,錢塘人。福王稱制南京,入太醫院為醫士。順治十三年春,以二童子自隨,負藥囊,至梅會里。榜其門曰:「太醫院李無垢,總理內外大小十三科方脈。」里中醫嫉其大言,謗者蜂起,乃移寓萍橋僧舍。予間訪之,方注《本草經》,多發新義。與予論吉貝子不宜久服,娓娓數百言,予心韙其說。是夏,予妻馮孺人病熱,七日不汗,後七日,又不汗。逾二旬矣,勢轉劇,諸醫皆云傷寒,不可治,請辦喪具。予乃要君徒步登閣診視,無垢笑曰:「君夫人所居閣,四面俱木圍之,木生火,觸暑脈伏爾。髒腑無他恙也,亟以甘瓜井水投之,可不藥愈。」從其言,越宿而餔糜,再宿主中饋如故。既而予遊嶺表,比歸,詢之,則無垢客死吾里。柩為二童子載去,所注書無存。

朱彝尊曰:予少日,先舍人廣交遊,復社諸君子,舟車相接於道。是時海內多故,江湖豪傑,思以功名自見,挾方術遁跡人間,一時詼奇怪迂之士,往往識之。迨長遊學,益多識四方奇士,所未覯者良醫爾。今耄矣,回思往事,李君庶其人與?惜乎未盡其術以死,而所著書,人莫之傳也。且夫醫難矣,醫婦人尤匪易,目不辨病者之色,耳不審病者之音,止憑方寸之脈,分陰陽,決生死,雖和緩且不能,而庸醫乃敢自信。籲,可怪也。述君一事,雖未足概平生,然於切脈精矣。為之傳,毋使姓名泯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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