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
先君嘗言: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以桓公伯,孔子稱其仁,而不能止五公子之亂,使桓公死不得葬,曰:“管仲蓋有以致此也哉!”管仲身有三歸,桓公內嬖如夫人者六人,而不以為非,此固適庶爭奪之禍所從起也。然桓公之老也,管仲與桓公為身後之計,知諸子之必爭,乃屬世子於宋襄公。夫父子之間,至使他人與焉,智者蓋至此乎。於乎,三歸、六嬖之害,溺於淫欲而不能自克,無己則人乎!《詩》曰:“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四方且猶順之,而況於家人乎?《傳》曰:“管仲病且死,桓公問誰可使相者。管仲曰:‘知臣莫若君。’公曰:‘易牙何如?’對曰:‘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公曰:‘開方何如?’曰:‘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公曰:‘豎刁何如?’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管仲死,桓公不用其言,卒近三子,二年而禍作。”夫世未嘗無小人也,有君子以閒之,則小人不能奮其智。《語》曰:“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豈必人人而誅之!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無以御之,何益於事?內既不能治身,外復不能用人,舉易世之憂,而屬之宋襄公,使禍既已成,而後宋人以乾戈正之。於乎殆哉!昔先君之論云爾。
【漢高帝】
高帝之入秦,一戰於武關,兵不血刃,而至咸陽。此天也,非人也。秦之亡也,諸侯並起,爭先入關。秦遣章邯出兵擊之。秦雖無道,而其兵方強,諸侯雖銳,而皆烏合之眾,其不敵秦明矣。然諸侯皆起於群盜,不習兵勢,陵藉郡縣,狃於亟勝,不知秦之未可攻也。於是章邯一出而殺周章,破陳涉,降魏咎,斃田儋,兵鋒所至,如獵狐兔,皆不勞而定。後乃與項梁遇,苦戰再三,然後破之。梁雖死,而秦之銳鋒亦略盡矣。然邯以為楚地諸將不足復慮,乃渡河北擊趙。邯既北,而秦國內空。至是秦始可擊,而高帝乘之。此正兵法所謂避實而擊虛者。蓋天命,非人謀也。項梁之死也,楚懷王遣宋義、項羽救趙。羽願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栗悍禍賊,嘗攻襄城,襄城無噍類,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論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誠得長者往,無侵暴,宜可下。”卒不許項羽,而遣沛公。沛公方入關,而項羽已至河北,與章邯相持。邯雖欲還兵救秦,勢不得矣。懷王之遣沛公固當,然非邯、羽相持於河北,沛公亦不能成功。故曰:此天命,非人謀也。
【漢文帝】
老子曰:“柔勝剛,弱勝強。”漢文帝以柔御天下,剛強者皆承風而靡。尉佗稱號南越,帝復其墳墓,召貴其兄弟。佗去帝號,俯伏稱臣。匈奴桀敖,陵駕中國。帝屈體遺書,厚以繒絮,雖未能調伏,然兵革之禍,比武帝世十一二耳。吳王濞包藏禍心,稱病不朝,帝賜之几杖。濞無所發怒,亂以不作。使文帝尚在,不出十年,濞亦已老死,則東南之亂,無由起矣。至景帝不能忍,用晁錯之計,削諸侯地,濞因之號召七國,西向入關。漢遣三十六將軍,竭天下之力,僅乃破之。錯言:“諸侯強大,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世皆以其言為信,吾以為不然。誠如文帝忍而不削,濞必未反。遷延數歲之後,變故不一,徐因其變而為之備,所以制之者,固多術矣。猛虎在山,日食牛羊,人不能堪,荷戈而往刺之。幸則虎斃,不幸則人死,其為害亟矣。晁錯之計,何以異此?若能高其垣牆,深其陷穽,時伺而謹防之,虎安能必為害?此則文帝之所以備吳也。嗚呼!為天下慮患,而使好名貪利小丈夫制之,其不為晁錯者鮮矣!
【漢景帝】
漢之賢君,皆曰文、景。文帝寬仁大度,有高帝之風。景帝忌克少恩,無人君之量,其實非文帝比也。帝之為太子也,吳王濞世子來朝,與帝博而爭道,帝怒以博局提殺之。濞之叛逆,勢激於此。張釋之,文帝之名臣也,以劾奏之恨,斥死淮南。鄧通,文帝之幸臣也,以吮癰之怨,困迫至死。晁錯始與帝謀削諸侯,帝違眾而用之,及七國反,袁盎一說,譎而斬之東市,曾不之卹。周亞夫為大將,折吳、楚之銳鋒,不數月而平大難,及其為相,守正不阿,惡其悻悻不屈,遂以無罪殺之。梁王武,母弟也,驕而從之,幾致其死。臨江王榮,太子也,以母失愛,至使酷吏殺之。其於君臣、父子、兄弟之際,背理而傷道者,一至於此。原其所以能全身保國,與文帝俱稱賢君者,惟不改其恭儉故耳。《春秋》之法,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然陳侯平國、蔡侯般,皆以無道弒,而弒皆稱臣,以為罪不及民故也。如景帝之失道非一也,而猶稱賢君,豈非躬行恭儉、罪不及民故耶?此可以為不恭儉者戒也。
【漢武帝】
天下利害,不難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氣定,高不為名所眩,下不為利所怵者,類能知之。人主生於深宮,其聞天下事至鮮矣,知其一不達其二,見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惡,則利害之實亂矣。漢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告急,帝問太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數反复,不足煩中國往救。”帝使嚴助難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復。誠能,何故棄之?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訴!”帝詘蚡議,而使助持節發會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鮮,討西南夷,兵革之禍加於四夷矣。後二年,匈奴請和親,大行王恢請擊之,御史大夫韓安國請許其和,帝從安國議矣。明年,馬邑豪聶壹因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帝命公卿議之,安國、恢往反議甚苦。帝從恢議,使聶壹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覺之而去,兵出無功。自是匈奴犯邊,終武帝無寧歲,天下幾至大亂。此二者,田蚡、韓安國皆知非,而迫於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實,而遽從之。及其晚歲,禍災並起,外則黔首耗散,內則骨肉相賊殺,雖悔過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嚴助以交通淮南,張湯論殺之。王恢以不擊匈奴,亦坐棄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豈非首禍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漢昭帝】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風雷之變,發金滕之書,而後釋然,知其非也。漢昭帝聞燕王之譖,霍光懼不敢入。帝召見光,謂之曰:“燕王言將軍都郎,道上稱蹕,又擅調益幕府校尉。二事屬爾,燕王何自知之。且將軍欲為非,不待校尉。”左右聞者皆伏其明,光由是獲安,而燕王與上官皆敗。故議者以為昭帝之賢於成王。然成王享國四十餘年,治致刑措。及其將崩,命召公、畢公相康王,臨死生之變,其言瑯然不亂。昭帝享國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有見於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遠矣。天壽雖出於天,然人事常參焉。故吾以為成王之壽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過也。昔晉平公有蠱疾,醫和視之曰:“是謂近女,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將死,天命不宥。”“國之大臣,受其寵祿,而任其大節,有災禍興而無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譏趙孟,趙孟受之不辭,而霍光何逃焉i王之幼也,周公為師,召公為保,左右前後皆賢臣也。雖以中人之資,而起居飲食,日與之接,逮其壯且老也,志氣定矣,其能安富貴易生死,蓋無足怪者。今昭帝所親信,惟一霍光。光雖忠信篤實,而不學無術。其所與國事者,惟一張安世,所與斷幾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經術、識義理者,光不識也。其後雖聞久陰不雨之言,而貴夏侯勝,感蒯聵之事,而賢雋不疑,然終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宮,近嬖幸,雖天資明斷,而無以養之,朝夕害之者眾矣,而安能及遠乎。人主不幸,未嘗更事而履大位,當得篤學深識之士日與之居,示之以邪正,曉之以是非,觀之以治亂,使之久而安之,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然後聽其自用而無害。此大臣之職也。不然,小人先之,悅之以聲色犬馬,縱之以馳騁田獵,侈之以宮室器服。志氣已亂,然後入之以讒說,變亂是非,移易白黑,紛然無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亂天下。大臣雖欲有言,不可及矣。
《語》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故人必知道而後知愛身,知愛身而後知愛人,知愛人而後知保天下。故吾論三宗享國長久,皆學道之力。至漢昭帝,惜其有過人之明,而莫能導之以學。故重論之,以為此霍光之過也。
【漢光武論】
高帝舉天下後世之重屬之大臣。大臣亦盡其心力以報之。故呂氏之亂,平、勃得置力焉,誅產、祿,立文帝,若反复手之易。當是時,大臣權任之盛,風流相接,至申屠嘉猶召辱鄧通,議斬晁錯,而文、景不以為忤,則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後,此風衰矣。大臣用舍,僅如僕隸。武帝之老也,將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權,在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異議。至於宣帝,雖明察有餘,而性本忌克,非張安世之謹畏,陳萬年之順從,鮮有能容者。惡楊惲、蓋寬饒,害趙廣漢、韓延壽,悍然無惻怛之意。高才之士側足而履其朝。陵遲至於元、成,朝無重臣,養成王氏之禍。故莽以斗筲之才,濟之以欺罔,而士無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興,雖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長以濟其所不足。幸而子孫皆賢,權在人主,故其害不見。及和帝幼少,竇後擅朝。竇憲兄弟恣橫,殺都鄉侯暢於朝,事發,請擊匈奴以自贖。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單于,以樹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義力爭,而不能勝,幸而憲以逆謀敗。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積其弊乃見於此。其後漢日以衰。及其誅閻顯,立順帝,功出於宦官;黜清河王,殺李固,事成於外戚。大臣皆無所與。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極,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東漢之祚盡矣。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禍,勢極於此。夫人君不能皆賢。君有不能,而屬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於正,則其成多,其敗少。歷觀古今大臣任事而禍至於不測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滅,至以外兵繼之。嗚呼,殆哉!
【晉武帝論】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古今之正義也。然堯廢丹朱用舜,而天下安;帝乙廢微子立紂,而商以亡。古之人蓋有不得已而行之者矣。得已而不已,不得已而已之,二者皆亂也。子非朱、紂,而廢天下之正義,君子不忍也;子如朱、紂,而守天下之正義,君子不為也。漢高帝始謂惠帝仁弱,欲廢之而立如意,既而知人心之在太子也,則寢廢立之議而用平、勃。平、勃皆賢,而權任均,故惠帝雖沒,產、祿雖橫,而援立文帝,漢室不病也。武帝既老,知燕王旦、廣陵王胥之不可用也,廢之而立少子,任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以後事。當是時,昭帝之賢否未可知,而四人枉直相半也。幸而昭帝明哲,霍光忠良,桀、羊雖欲為亂而不遂。其後復廢昌邑,立宣帝,而朝廷晏然無事。蓋人君不幸而立幼主,當如二帝屬任賢臣,乃免於亂,此必然之勢也。魏明帝疾篤而無子,棄遠宗子而立齊王,始欲輔以曹宇、曹肇,而幸臣劉放、孫資不便宇、肇之正,勸帝易以司馬仲達、曹爽。齊王既非天下之望,而爽又以庸才,與仲達奸雄為對,數年之間,遂成篡弒之禍。晉武帝親見此敗矣。惠帝之不肖,群臣舉知之,而牽制不忍,忌齊王攸之賢,而恃愍懷之小惠,以為可以消未然之憂。獨有一汝南王亮,而不早用,舉社稷之重而付之楊駿,至於一敗塗地,無足怪也。帝之出齊王也,王渾言於帝曰:“攸之於晉,有姬旦之親,若預聞朝政,則腹心不貳之臣也。國家之事,若用后妃外親,則有呂氏、王氏之虞,付之同姓至親,又有吳、楚七國之慮。事任輕重所在,未有不為害者也。惟當任正道,求忠良,不可事事曲設疑防,慮方來之患也。若以智猜物,雖親見疑,至於疏遠,亦安能自保乎?人懷危懼,非為安之理。此最國家之深患也。”渾之言,天下之至言也。帝不能用,而用王佑之計,使太子母弟秦王柬都督關中,楚王瑋、淮南王允並鎮守要害,以強帝室。然晉室之亂,實成於八王。吾嘗籌之,如攸之親賢,奪嫡之禍,非其志也。不幸至此,天下所宗。宗社之計,猶有賴也。如佑之計,使子弟據兵以捍外患,如梁孝王之禦吳、楚尚可,若變從中起,而使人人握兵以救內難,此與何進、袁紹召丁原、董卓以除宦官何異?古人有言,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如武帝之擇禍福,可謂不審矣。
【晉宣帝論】
世之說者曰:司馬仲達之於魏,則曹孟德之於漢也。是不然,二人智勇權略則同,而所處則異。漢自董卓之後,內潰外畔,獻帝奔走困踣之不暇,帝王之勢盡矣,獨其名在耳。曹公假其名號,以服天下,擁而植之許昌,建都邑,徵畔逆,皆曹公也。雖使終身奉獻帝,率天下而朝之,天下不歸漢而歸魏者,十室而九矣。曹公誠能安而俟之,使天命自至,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事紂,何以加之!惜其為義不終,使獻帝不安於上,義士憤怨於下,雖荀文若猶不得其死,此則曹公之過矣。如司馬仲達則不然。明帝之末,曹氏之業固矣。雖明帝以淫虐失眾,曹爽以驕縱得罪,而顛覆之形未見,天下未畔魏也。仲達因其隙而乘之,拊其背而奪其成業,事與曹公異矣。漢武帝之老也,托昭帝於霍光。昭帝尚幼,燕王、蓋主有篡取之心,上官桀、桑弘羊助之,此其禍急於曹爽。霍光內斃燕、蓋,外誅桀、羊,擁護昭帝。訖,無驕君之色。及昭帝早喪,國空無主,迎立昌邑。昌邑不令,又援立宣帝。柄在其手者屢矣,然退就臣位,不以自疑,中外悉其本心,亦無一人有異議者。以仲達擬光,孰為得之邪?然光猶不足道。蜀先主將亡,召諸葛孔明而告之曰:“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复語後主:“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後主之暗弱,孔明之賢智,蜀人知之矣。使孔明有異志一搖手而定矣。然外平徼外蠻夷,內廢李平、廖立,旁禦魏、吳,功成業定,又付之蔣琬、費禕,奉一昏主三十餘年,而無纖芥之隙。此又霍光之所不能望也。故人患不誠。苟誠忠孝,舜之於父母,伊尹之於太甲,終無間然者。自仲達之後,人臣受六尺之寄,因而取之者多矣。皆以其地勢迫切,置而不取,則身必危,國必亂,至自比騎虎不可復下,此亦自欺而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