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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哈尔五十多岁。他已不是那种俄国老家人的直系后裔。俄国老家人是一种仆役骑士,是勇敢而又正直的人,对主人的忠心达到忘我的地步,他们的特点是:具有一切美德,没有任何恶习。

扎哈尔这个骑士是既不勇敢,又牢骚满腹。他是属于两个时代的人,两个时代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记,从前一个时代他继承了对奥勃洛莫夫家的无限忠心,从后一个时代则学会了耍手段和风气败坏。

他虽然对主人极其忠心,却又很少有一天不对他撒谎。过去的仆人经常劝阻主人挥霍和浪费,扎哈尔却喜欢拿主人的钱与朋友去喝酒;以前的仆人像阉人一样贞洁,这个扎哈尔却老往一个形迹可疑的大嫂家里跑;从前的仆人用最牢固的大木箱保存主人的钱财,扎哈尔却老是想在开支时从主人那里捞上十个戈比,桌子上若是放有几个硬币的话,他一定会攫为己有。若伊里亚·伊里奇忘了向他要找回的零头的话,那么以后也就休想要回去了。

他不敢偷更多的钱,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花钱不多,只需要几十戈比就够了,也许是他害怕被发现,但绝不是因为他诚实有余之故。

以前的老家人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好猎犬,宁可饿死也不会去碰那些交给他看管的食物,而这个扎哈尔则不然,哪怕是没有交给他看管的东西,见到什么,就把什么都吃掉喝掉。以前的老家人只想让主人多吃一点,要是主人吃不下,他就犯愁,而这个扎哈尔犯愁的是,主人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了,没有一点留下。

此外,扎哈尔还是一个喜欢挑拨是非的人。在厨房里,在小铺子里,在大门口扎堆的人群中,他天天都在抱怨日子过不下去,说从未听见过有比他家更坏的主人,既吝啬,又任性,还爱发脾气,没法伺候,总之待在他那儿还不如死了好。

扎哈尔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也不是想加害于主人,只不过是他从祖辈和父辈那儿继承下来的——一有合适的机会就对主人发牢骚的习惯。

由于烦闷无聊,由于缺少谈话资料,或者是为了吊一吊听众的胃口,有时他会编造一些谎言,栽到主人头上。

“我家老爷老上那个小寡妇家去,昨天还给她写了个字条。”他哑着嗓子,让人信以为真地小声说。

或者对人说,他家老爷是世界上头号的牌迷和酒鬼,通宵达旦地打牌并喝得烂醉。

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伊里亚·伊里奇并没有去寡妇家,晚上睡得很安稳,也没有打牌。

扎哈尔不讲究卫生。他很少刮脸,虽然洗洗手脸,好像多半也是做做样子,反正任何肥皂对他也无济于事了。他洗澡的时候,那双手由黑变成红,但两小时后仍旧是黑色的。

他做事很笨,开大门和房门的时候,总是打开这一扇,那一扇便关上了,而去开那一扇时,这一扇又关上了。

若是一块手绢或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他怎么也无法一次捡起来,总得弯下腰去三四次,好像是在捕捉什么东西,等第四次把东西捡起来了,有时还会失手再掉下去。

他若是端着餐具或拿着别的东西穿过房间,一迈步,上面的东西就开始往下掉,开始时掉一个,他想立即把它接住,可是动作迟缓,没有接住,反而掉了两个,他张开嘴惊讶地望着掉下去的东西,而没有注意手上还拿着的东西,托盘一歪,其他东西接着也往下掉,等他在房间里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时,托盘里就只剩下一个酒杯或一只盘子了,有时他还连骂带诅咒地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扔掉。

他走过房间时,不是脚碰着椅子,就是腰擦着桌子,他不直接地从敞开的半扇门里出入,肩膀总是要碰到关上的另一扇门,他还要骂这两扇门,或者连房东和做门的木匠也一起骂。

奥勃洛莫夫书房里的东西,特别是那些细小的需要小心轻放的物品,不是被碰坏了,就是被打碎了。这一切都是扎哈尔干的。他拿任何东西都用同样大的劲,从不区别对待。

比如,叫他去剪烛花或去倒一杯水,他倒水的力量跟去开大门的力量是一样大的。

扎哈尔要是心血来潮,想给主人来个大扫除,迅速地一次性地把屋子收拾好,那可不得了!灾难和损失将是不可估量的。就算是一个敌人的大兵来洗劫也不会损失那么大。他会把各种东西打翻在地,器皿砸碎,桌椅损坏。最后只好把他赶走,或者是他自己连骂带诅咒地离开。

万幸的是,扎哈尔很少有这样的心血来潮。

扎哈尔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他并不是在那种豪华的装饰得精致华丽的狭小而又幽暗的书斋里和客厅里,而是在乡下,在无人限制的辽阔的空间和自由的空气里接受教育,养成自己的习惯的。

在那里,他习惯于大手大脚地干粗活,使用粗大而笨重的工具,如铁锨、铁棒、铁门环,以及挪不动的椅子之类的东西。

但是另一些东西,如烛台、灯、透明画、吸墨纸等却不一样。本来这些东西在那里摆上三四年也没有事,而只要他一动它们,瞧,准坏了。

“哎哟,”在这种时候他会惊讶地对奥勃洛莫夫说,“您瞧,老爷,多么奇怪,这玩意我刚拿到手里,它就裂开了。”或者是什么话也不说,偷偷地立即把它放回原处,事后便硬说这是老爷自己弄坏的,有时他还会像故事开头说的,为自己辩解,说东西都应该有到头的一天,即使是铁打的,也不能使用一辈子。

在前两种情况下还可以跟他争论争论,而当他钻牛角尖、走极端时,那就什么反对意见也没有用了,只能承认他有理。

扎哈尔早给自己划定了一个永远固定的活动范围,从不主动越出这个范围。

他早晨烧茶炊,擦皮鞋,刷主人要穿的衣服,而主人没有说要穿的衣服,哪怕挂上十年之久,他也决不去刷。接着是扫地,但不是每天扫,而且只扫中间那块地,不扫四个角落,拭擦灰尘也只是擦那张上面没放东西的桌子,因为不用挪动东西。然后他就认为自己有权坐在炉炕上打盹,或者到厨房里与阿尼西娅闲聊,到大门口与仆人们扯淡,什么都不管了。

如果主人要他干超过这个范围的事,他就不愿意去干,就要进行争辩,极力说明这样做没有好处,或根本办不到。

用什么手段都不能强迫他在他既定工作范围里增加一个固定的项目。

如果叫他擦这个东西洗那个东西,把这个挪开,把那个拿来,他虽然不敢不干,但嘴里却唠叨没完。不过,想要他以后能经常主动的这样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你得每天都吩咐他这样做,并不厌其烦地对他做不愉快的说明。

尽管扎哈尔有这些缺点,诸如喜欢喝酒,编些瞎话,骗主人的几个小钱,弄坏打碎各种东西,偷懒等,但毕竟还是一个十分忠实于自己主人的仆人。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主人赴汤蹈火,并且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惊奇或奖赏的丰功伟绩。他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只能是这样的,或者不如说,他根本没有什么看法,他不需要任何抽象理论,只要这样做就是了。

在这种问题上他没有任何理论,他从来没有分析过他对伊里亚·伊里奇是一种什么感情,什么关系,因为这种感情和关系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从他在其中出生、成长的父辈祖辈、兄弟、家奴那里接过来的,并且已经化成了血和肉。

扎哈尔可以替自己的主人去死,认为这是自己义不容辞天生就有的职责,甚至没有什么认为不认为,干脆就像一条狗在森林里遇见野兽就会扑上去那样扑向死神,而不去考虑为什么是他扑上去,而不是他主人扑上去。

但是,如果要求扎哈尔整夜不合眼地守在主人床前,哪怕这关系到主人的健康甚至生命,那么,不行,扎哈尔肯定会睡着的。

在表面上,他不仅没有表现出对主人卑躬屈膝,甚至还有点儿粗暴,对主人不拘礼节,为一些小事儿生主人的气,甚至像上面说的那样,在大门口说主人坏话,不过这一切都是一时的现象,决不会减少他对主人的带有亲情和血缘色彩的忠心,这忠心不是对伊里亚·伊里奇个人,而是对冠有奥勃洛莫夫这个姓氏的整个家族。正是这一姓氏使他感到亲切、可爱、珍贵。

也许这种感情同扎哈尔对奥勃洛莫夫个人的看法有矛盾,也许对主人性格的研究已使扎哈尔产生了其他的想法。如果有人对扎哈尔说他对伊里亚·伊里奇是何等的依恋,那么,他大概会否认的。

扎哈尔依恋奥勃洛莫夫田庄,就像小猫依恋它的阁楼,马依恋它的栏,狗依恋它的窝一样,因为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这种依恋之情培育了扎哈尔个人的特殊感受。

例如,拿奥勃洛莫夫田庄的马车夫与厨子相比,他更喜欢马车夫,拿喂牲口的瓦尔瓦拉与马车夫和厨子相比,他更喜欢瓦尔瓦拉,而跟三个人相比,他最不喜欢的是伊里亚·伊里奇。不过在他看来奥勃洛莫夫家的厨子还是比世界上所有其他厨子要优秀和高明,伊里亚·伊里奇也比所有的地主高贵。

他很讨厌餐厅仆人塔拉斯卡,但他也不肯拿他去换一个哪怕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只因为他是奥勃洛莫夫家的人。

他对奥勃洛莫夫不拘小节,很粗野,就像萨满教的巫师对待他的神像那样,他可以给它拭灰,可以失手把它掉在地上,生气时也可以打它,但不管怎样,在他的心里,却始终意识到这个神像的灵性要比他高超。

无须多大的理由就足以唤起扎哈尔心灵深处的这种感觉,使他以景仰的心情去对待他的主人,有时甚至感动得流泪。他也不会把别的什么老爷抬得比自己的主人高,甚至也不会让他们平起平坐!别的人更休想这样做。

扎哈尔对待其他所有的绅士和客人,都有点儿高傲,端茶侍候他们的时候,总摆出一副屈尊的样子,好像要让他们感觉到能到他主人这儿来坐一坐是他们的荣幸。若要回绝他们,他就不客气地说:“老爷正歇着呢。”一边说,一边傲慢地把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在小铺或大院门口,他也不总是说主人的坏话,有时突然兴致来了,便把伊里亚·伊里奇老爷大加吹捧一番。他越说越高兴,如数家珍似的列举老爷的种种长处:聪明、灵活、慷慨、善良。如果主人的优秀品格还不够他吹捧的话,他便从别人那里借来一些赞词,如名门贵族、巨大财富、莫大权势等加在自己主人身上。

如果需要吓唬一下门房、管事甚至房东本人时,他就把主人抬出来,“等着瞧,我去告诉老爷,”他威胁地说,“有你好看的!”他不能料想世上还有比他主人更大的权威。

但是外表上奥勃洛莫夫与扎哈尔的关系总好像是敌对的。他们在一起生活,相互厌倦了。两个人天天如此接近,要做到能够只欣赏对方的优点,不以自己的缺点去伤人或互相挖苦对方的缺点,双方就都要付出代价,即双方都得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合理的态度和温和的内心。

伊里亚·伊里奇已经知道扎哈尔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那就是对他的忠心,而且已习惯于这份忠心。他也同样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能不如此。由于他已经习惯于扎哈尔的这个优点,所以也就不再欣赏他,即使自己对一切事情都抱冷漠的态度,也无法容忍扎哈尔那无数多的小毛病。

如果说,扎哈尔的心灵深处受到了老仆人所固有的对主人忠心这一品格的滋养,所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新时代的缺点,那么,伊里亚·伊里奇尽管也看中扎哈尔的忠心,却没有了从前主人对自己仆人的那种友好的、几乎是亲情的态度。他有时忍不住竟对扎哈尔粗暴责骂。

奥勃洛莫夫自己也使扎哈尔厌烦了。扎哈尔从青年时期起就在老爷家里当差,后来提升为伊里亚·伊里奇小少爷的随身侍仆。从此他便认为自己身价高了,属于贵族阶级的一分子了,其使命是光耀这个古老的门第,而不再是日常的用具了。因此他早晨给少爷穿上衣服,晚上给他脱掉衣服,剩下来就什么事也不干了。

扎哈尔的懒惰不仅是天生的,也是仆役生活教会他的。他在家奴面前摆架子,不劳动,既不烧茶炊,也不扫地,他或者是在过道里打盹,或者是到下房或厨房去嚼舌,再不就双手抄在胸前几小时站在门前发呆。

过了一段这样的生活之后,突然照管全家的重担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既要侍候主人,又要扫地、洗刷,还要跑腿。因此他的心情变得忧郁了,脾气变得粗暴而又生硬了,每当听见主人叫他,使他不得不离开炉炕时,他就埋怨起来。

尽管扎哈尔外表上有这种忧郁和野性,但他仍旧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他甚至喜欢与孩子们一起消磨时光。在院子里、大门口,人们都经常看见他与小孩子在一起,他为他们劝架、逗乐,带他们做游戏,或者干脆和他们坐在一起,一个膝头上坐一个,后边还有一个小淘气搂着他的脖子,或者是扯他的连鬓胡子。

奥勃洛莫夫妨碍了扎哈尔的生活,一会儿叫他干这个,一会儿叫他干那个,不让他离开自己;而扎哈尔却生性喜欢与人交往,喜欢闲着不干事,还有嘴里不断地嚼东西的习惯,因此他老想去找那位大嫂,或者到厨房、小铺和大院的门口去。

他们两人早就生活在一起,早就彼此了解。奥勃洛莫夫从小就由扎哈尔照看。在奥勃洛莫夫的记忆中,扎哈尔是一个年轻的灵巧的小伙子,贪吃又狡猾。

他们之间的这种古老的相互关系是无法割断的。没有扎哈尔的帮助,伊里亚·伊里奇就不会起床,不会躺下睡觉,不会梳头和穿鞋,不会吃饭。扎哈尔也无法想象除了伊里亚·伊里奇之外,会有另外一个主人。他只能给这个主人穿衣端饭,对他撒野说谎耍滑头,同时内心又十分尊敬他,除此之外扎哈尔不能设想有另一种生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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