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初,所有的精神病学家,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被同一种愤怒情绪所支配。我们到处看到相同的义愤,相同的谴责:“居然没有人因把精神病人投入监狱而脸红。”埃斯基罗尔(esquirol)历数了波尔多的阿城城堡,图卢兹和雷恩的教养院,在普瓦捷、康城和亚眠依然存留的“比塞特尔”以及昂热的“古堡”,然后写道:“而且,几乎没有一个监狱里没有胡言乱语的疯人;这些不幸的人带着手铐脚镣与罪犯关在一起。这种混杂是多么可怕!平静的病人受到的待遇比罪犯还要糟糕。”
整个19世纪都对此做出呼应。在美国,图克一家成为自己先辈工作的历史学家和辩护士;在德国,继瓦格尼茨之后,赖尔(red)为那些不幸者“像政治犯一样被投入人道主义的目光永远看不到的地牢中”而发出不平之鸣。实证主义者们在半个多世纪中不断地宣称,是他们最早把疯人从与罪犯相混杂的可悲状态中解放出来,把无辜的非理性与犯罪区分开。
然而,证明这种说法的浮夸性是很容易的。多年以来,早就有人发出过同样的抗议。在赖尔之前,弗兰克(franck)就说过:“那些参观过德国疯人院的人回想起所见所网都会心有余悸。人们一进入这些苦难之地就会感到毛骨悚然。人们听到的只是绝望的哭喊,但是,在这里居住的是有才智有道德的人。”在埃斯基罗尔之前,在皮内尔之前,罗什富科·利昂库尔和特农(tenon)都有所表示;在他们之前,整个18世纪都有持续不断的抗议声音,提出抱怨者甚至包括会被人们视为最冷漠的、最愿意维持这种混杂状态的人。在皮内尔等人大声疾呼前二十五年,马尔塞布(malesherbes)“为了进行改革而参观国家监狱。凡是他认为精神失常的囚犯…被送到医院。他说,在那里,社会环境、体育锻炼和他精心规定的疗法定能治愈这些人。”在18世纪更早的时候,一代又一代的总监、财政官和管理员一直在小声地要求把疯人与罪犯分开。这种要求有时得到实现。桑利的慈善院长请求警察当局把一些犯人带走,把他们随便关在那个城堡里去。不伦瑞克教养院的管理员在1713年就要求不应将疯人与在工场劳动的犯人混在一起。19世纪利用各种同情心大张旗鼓地提出的要求,不是在18世纪已经被低声说出并被不懈地重复着吗?埃斯基罗尔、赖尔和图克父子所做的不正是大声疾呼,对多年来收容院里习以为常的事情提出抗议吗?从1720年到法国大革命,疯人被逐渐移出监狱的现象可能就是这些抗议的最明显的成果。
不过,还是让我们来听听人们在这种半沉默状态中究竟说了些什么吧。当桑利的慈善院长要求将疯人与某些罪犯分开时,他的论据是什么呢?“他(指一个犯人)很可怜,另外两三个人也很可怜。把他们关在某个要塞里,他们的情况会好些。因为和他们关在一起的另外6个人是疯子。这些疯子日夜折磨着他们。”这番话的含义对于警察当局来说应该是一目了然的,即应该释放这几个犯人。不伦瑞克管理员的要求也包含同样的意思:工场被精神病人的喊叫和制造的混乱搅得鸡犬不宁;这些人的狂乱发作随时可能制造危险,最好还是把他们送回禁闭室,或者给他们带上铁镣。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两个世纪的抗议虽然表面相同,但其实质并不相同。19世纪初,人们的义愤在于疯人受到的待遇并不比刑事犯人或政治犯更好些。而在整个18世纪,人们关注的是犯人应该有比把他们与精神失常者关在一起更好的命运。在埃斯基罗尔看来,义愤出自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疯人仅仅是疯人,而在桑利那位院长看来,问题在于犯人毕竟只是犯人。
这种差别也许并非如此重大。而且这种差别应该很容易被觉察到。但是,有必要强调这种差别、以便理解在18世纪的进程中疯癫意识是如何转变的。这种意识不是在人道主义运动的背景下演变的——那种运动使它逐渐地贴近疯人的人性实际,贴近他最动人、最亲见的方面;这种意识也不是在某种科学需要的压力下演变的——那种压力使它更关注和更真实地反映疯癫会为自己说些什么。如果说这种意识是在慢慢地变化,那么这种变化发生在既真实又不自然的禁闭空间中。这种意识经历了结构上的某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以及时而发生的强烈危机,逐渐形成了与法国革命同步的疯癫意识。疯人逐渐被分离出来,单一的精神错乱被划分为几种基本类型,这些与医学进步和人道主义态度都毫无关系。正是禁闭本身的深层结构产生了这一现象,我们必须从禁闭本身去寻找对这种新的疯癫意识的说明。
这种意识与其说是一种慈善意识,不如说是一种政治意识。因为如果说18世纪的人觉察到在被禁闭的人中,即在自由思想者、道德败坏者和侮罪的浪子中,还有另一种性质的“神志错乱”,其焦虑是无法消除的,那么这种认识正是这些被禁闭者本人的感受。他们是最先而且以最激烈的方式提出抗议的人。大臣、警察总监、地方行政官不断地听到内容相同的抱怨:有一个人给莫尔帕写信,信上怒气冲冲,因为他“被强迫与疯人混在一起,其中有些疯人十分狂暴,我每时每刻都有遭到他们凌辱的危险”;另一位蒙特克利夫神甫也向贝里耶总监发出同样的抱怨:“9个月来,我一直被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与15个或20个胡言乱语的疯人、各种癫痛患者挤在一起。”随着这个世纪的进展,反对禁闭的抗议呼声愈益强烈。疯癫渐渐地变成囚徒所恐惧的幽灵,他们蒙受屈辱的象征,他们的理性被消灭、被压制的形象。终于,米拉波认识到,这将疯癫混同犯罪的可耻做法既是一种野蛮地对待受惩罚者的巧妙工具,又是专制主义施展淫威的象征。疯人不是禁闭的第一个和最无辜的牺牲品,却是禁闭权力的一个最模糊又最明显最持久的象征。专制暴政一直秘密地以这种非理性的可怕形式存在于被禁闭者中间。就在禁闭的心脏,在理性狂欢之地,反对现行政权、反对家庭、反对教会的斗争继续进行着。而疯癫则充分地体现了这些惩罚权力,它有效地产生一种补充惩罚的作用,在教养院的统一惩罚中,这种补充的折磨有助于维持秩序。罗什富科·利昂库尔在向乞丐问题委员会提交的报告中证实了这一点:“对癫病病人和教养院其他病人,甚至对游手好闲的穷人所施加的一种惩罚,就是把他们放到疯人中间。”这种做法的丑恶完全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疯人体现了禁闭的残酷真相,是禁闭中最恶劣的消极工具。在18世纪有关禁闭的全部文献中随处可见的一个事实,即住在教养院中的人必然会疯癫,不也体现了这一点吗?如果一个人被迫生活在这个谱妄世界中,被横行无阻的非理性所裹挟,那么在这种环境里他怎能不加入这个世界的活标本的行列中呢?我观察到,被禁闭在教养院和国家监狱中的精神错乱者大多都是如此,在国家监狱中因受到极度虐待而精神错乱,在教养院中因被单独囚禁、持续不断地被一种痛苦的幻觉所折磨而精神错乱。”
囚徒中存在着疯人,这一点并不是说明禁闭的丑恶极限,而是体现了禁闭的真相,不是禁闭的滥用,而是反映了禁闭的实质。18世纪发起的反禁闭论战的确涉及到将疯人和正常人强制混杂的做法,但是它没有涉及到被公认为理所当然的疯癫与禁闭的基本关系。自称“人类之友”的老米拉波(mirabeau)激烈地抨击禁闭也严厉地斥责被禁闭者本身;在他看来,被禁闭在“著名的国家监狱”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清白无辜的;但是不应把他放在这些昂贵的机构里,因为他在那里只是苟延残喘,虚度光阴。为什么要禁闭“那些卖笑的姑娘?如果把她们送到外省工场,她们会成为劳动妇女”。为什么要禁闭“那些流氓无赖?他们只是等待着获得自由,而这种自由只能使他们上绞架。为什么不用这些带着脚镣的人去做那些可能对自由劳动者有害的工作?他们将会成为一种做戒的样板。……”一旦这些人被全部送走,在禁闭所里还留下什么人呢?留下的是无法在其它地方安置的、确应留下的人:“某些不宜公布罪行的政治犯”,以及“那些因放荡而挥霍了毕生劳动成果的老人——他们奢望能死在医院里,因而平静地来到这里”。最后还有疯人。他们需要有个能撒泼打滚的窝,“这最后一种人在哪儿也一样地活”。小米拉波的论证则恰恰相反:“无论谁想证明在城堡、教养院和国家监狱中,政治犯、流氓、自由思想者、疯人和堕落的老人构成大多数,或者构成其成分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或十分之一,我都要郑重地予以驳斥。”在他看来,禁闭的丑恶不在于将疯人与罪犯混杂在一起,而在于他们加起来也没有构成被禁闭者的核心部分。那么什么人能抱怨自已被迫与罪犯混杂在一起了呢?不是那些永远丧失理智的人,而是那些在年轻时代放荡不羁的人:“我要问,……为什么要把流氓无赖与自由思想者混杂在一起?……我要问,为什么让有危险倾向的青年与那些能迅速将他们引入极端堕落的人混在一起少…最后,如果将自由思想者与流氓混杂的现象确实存在,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用这种臭名昭著的恶劣做法来使我们犯下引导人们犯罪这种最卑鄙无耻的罪行?”至于疯人,他们能有什么更好的命运呢?他们没有理性,不得不被禁闭起来,他们不明书理,无法不令人厌恶。“必须将丧失理性的人藏在社会看不到的地方,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我们看到,18世纪对于禁闭的政治批判是如何运作的。它不是沿着解放病人的方向,也不是让人们对精神错乱者投入更多的仁爱或医学关注。相反,它使疯癫比以前更紧密地与禁闭联在一起。这是一种双重联系:一方面是使疯癫成为禁闭权力的象征及其在禁闭世界中的荒诞而又使人无法摆脱的代表,另一方面是使疯癫成为各种禁闭措施的典型对象。于是,疯癫既是压迫的主体,又是压迫的对象,既是压迫的象征,又是压迫的目标,既是这种压迫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盲目性的象征.又是证明这种压迫中的一切既合理又必要的辩护。通过一种似是而非的循环论证,象征着禁闭的极端非理性的疯癫却最终成为禁闭的唯一理由。由于米什莱的观念依然接近千18世纪的这种观念,因此他能够极其准确地对此做出概括;他在论述米拉波和萨德同时被囚于(巴黎郊区)万塞油的情况时,回到米拉波的思路上:
首先,禁闭引起精神错乱:“监狱使人发疯,在巴士底和比塞特尔发现的那些人都已痴呆。”
其次,18世纪的暴政中最没道理、最可耻、最伤风败俗的东西是由禁闭场所和一个疯人体现的:“我们已经见过萨尔佩特利耶尔医院中的疯狂行径。在万塞油,则有一个可怕的疯子,即浑身散发毒气的萨德。他写作的目的是败坏未来的时代。”
第三,仅仅为了这一个疯子,也必须保留禁闭制度,但是事实上正相反:“他很快获释,而米拉波则被继续禁闭。”
于是,在禁闭的中心部位裂开了一道深渊。这是一个将疯癫分离出来的真空,它惩治疯癫,宣布后者是不可救药的和不可理喻的。疯癫此时便以不同于其他被禁闭者的形象出现了。疯人的存在似乎体现了一种不公正。但这是对他者的不公正。非理性的无差别统一被打破了。疯癫具有了独特的性质,奇怪地与犯罪成为一对孪生兄弟,至少是通过一种尚未引起争议的相似性而与犯罪联系起来。由此.禁闭的一部分内容被抽空了,只留下这两种形象——疯癫和犯罪。它们用自身体现了禁闭的必要性。从此,只有它们是应该加以禁闭的。虽然疯癫拉开了距离,在混淆不清的非理性世界中最终成为一种可以说明的形式,但是它并没有获得自由。在疯癫和禁闭之间建立起一种很深的关系,几乎是一种本质性的联系。
然而,就在这时,禁闭遇到了另一个更深刻的危机。这个危机不仅使它的压迫职能,而且使它的存在本身都成了问题。这个危机不是从内部产生的,也不是政治抗议的派生物。它是在整个社会和经济领域中逐渐出现的。贫困此时正在逐渐从以往的道德混合体中脱颖而出。人们已经看到在经济危机时失业与懒惰无关;人们还看到贫困和游手好闲被迫向农村扩散,而人们原以为能够在那里看到最朴实、最纯洁的道德生活。所有这些都表明贫困也许并不仅仅属于罪恶世界:“行乞是贫困的产物。而贫困本身则是由土地耕作中或工厂生产中的偶然事件造成的,也可能是由商品价格上涨或人口膨胀等等造成的……”贫困变成了一种经济现氛
然而,贫困虽非偶然,也不是注定会永远受到压制。有某些贫困是人们不可能消灭的。即使所有的闲人都被雇用,有些贫困也注定要伴随各种社会的,直至世界末日。“在治理有方的国家里,只需要有生于贫困或因事故而陷于贫困的穷人。”这种基本的贫困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消除的,因为出身和事故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部分。长期以来,人们无法想像会有一个没有穷人的国家。这种需要似乎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人类命运和社会结构之中:19世纪以前,在哲学家的思想中,财产、劳动和贫困这几个词一直是联系在一起的。
贫困这一角色之所以是必要的,原因在于它不可能被压制住,还在于它使财富的积累变得可能。如果穷人多劳动而少消费,就能使国家富强,使国家致力于经营土地、殖民地、矿山。生产行销世界的产品。总之,没有穷人,国家就会贫穷。贫困成为国家不可或缺的因素。穷人成为国家的基础,造就了国家的荣耀。因此,他们的贫困不仅不可能被消灭,而且应该受到赞颂和尊敬。“我的目的仅仅是使(政府的)一部分注意力转到人民中受苦受难的那些人身上。…政府的后盾主要是帝国的荣誉和繁荣,而不论在哪里穷人都是帝国最牢靠的支柱,因为一个君主若不发展人,支持农业、工艺和商业,就不可维护和扩大自己的版图。而穷人就是这些使民族真正强大有力的重要力量的必不可少的工具。”(侧)这是从道德上全面为“穷人”重新正名,也就是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对穷人的作用和形象进行一次社会和经济的重新整合。在重商主义经济中,穷人既不是生产者也不是消费者,因此毫无立足之地:他懒惰、游荡、无人雇用,因此唯一的归宿是禁闭,由此他被逐出社会。现在,新兴工业需要劳动力,他在民族中重新有了地位。
于是,经济思想在新的基础上阐释贫困的概念。过去,在整个基督教传统中,“穷人”是真实具体的存在,是一种有血有肉的存在,是一种永远个性化的需要帮助的形象,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上帝的象征媒介。在禁闭的抽象作用中,“穷人”被消灭,与其他形象合而为一,隐于一种道德谴责中,但是其特征并没有消除。18世纪的人发现,“穷人”并不是作为一种具体的最终的现实而存在着;在他们身上,两种不同的现实长期以来一直被混淆在一起。
一方面是“贫困”,即商品和金钱匾乏。这是与商业、农业和工业状况相联系的一种经济形势。另一方面是“人口”。这不是一个受财富波动支配的消极因素,而是一种直接影响经济形势和财富生产的力量,因为正是人的劳动创造财富,至少是传送、改变和增加财富。“穷人”是一个模糊概念。它把两种因素结合起来,一个是“人”这种财富,另一个是被公认为人类必不可少的“需求”状况。确实,在“贫困”和“人口”之间有一种明确的逆反关系。
重农学派和经济学家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人口本身就是财富的一个因素。它确实是财富的某种用之不竭的源泉。在魁奈及其信徒看来,人是土地和财富之间不可缺少的中介;“按照一条古代谚语,人与土地一样值钱。如果人没有价值,土地也就没有价值了。有了人,就能使所拥有的土地增值一倍,就能开垦它,获得它。上帝能独自用泥土造出人来,但是在世界上只有通过人,才能拥有土地,至少拥有土地的产品,其结果都一样。由此可见,第一要有人,第二要占有土地。”
在经济学家看来,人口是一种十分重要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财富不仅出自农业劳动,而且出自工业加工,甚至出自商业流通。财富与实际上由人进行的劳动相联系。“因为国家所拥有的实际财富仅存在于它的土地每年的产品和它的居民的产业中,所以当每亩土地和每个人的产业的产量提高到最大限度对,国家的财富也将达到最大限度。”然而,人口越多越好,因为它将为工业提供廉价劳动力,从而降低成本,促进生产和商业的发展。在这个无限开放的劳动力市场上,“基本价格”,即杜尔丹(turgot)所说的工人生活费用,与供求关系所决定的价格最终是相吻合的。一个国家如果拥有可由它任意支配的众多人口这一最大的潜在财富。它就将在商业竞争中取得优势。
因此,禁闭是一个重大错误,是一项铭设的经济措施,因与文明——理性时代的顶回曲为这是通过分离出一部分贫困居民并用慈善事业维持这部分贫困居民来消除贫困。实际上,“贫困”被人为地掩盖起来,而且一部分“居民”受到实际的压迫,而财富总量始终不变。这样做是为了帮助穷人逃避暂时的贫困吗?他们是无法逃避贫困的,因为劳动力市场是有限的,在危机时期这种有限性更为危险。相反,应该用廉价劳动力来降低产品的高成本,用发展工业和农业来弥补产品的匾乏。唯一合理的解决办法是,使全部人口都重新进入生产的循环中,将他们分配到劳动力最短缺的地方。充分利用穷人、流浪汉、流放者和各种“移民”,是在国际竞争中使国家富强的一个秘诀。塔克在论述新教徒的移民问题时问道:“对付在实力和工业方面有可能压倒我们的邻国,削弱它们的最好手段是什么呢?是拒绝接受它们的臣民,不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迫使他们留在本国,还是用高工资来吸引他们,让他们享受与我们的公民同样的好处?”
禁闭之所以受到批评,是因为它能影响劳动力市场,而且更因为它以及全部传统的慈善事业是一种有害的财政支出。与中世纪一样,古典时期一直力求通过慈善基金体系向穷人提供帮助。这就意味着一部分土地资本或收入不能流通。而且这种状况是永久性的,因为人们为了避免慈善事业商业化,采取了各种法律措施使这些财产不再回到流通领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财产的效用逐渐减弱,经济形势也发生了变化,贫困也改换了形象:“社会的需求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自然界、财产的分配、人的阶层划分、舆论、习俗、国家及其各部分人的基本职业、气候、疾病以及人们生活中的各种意外,都在不断地变化。于是,新的需求产生了,而旧的需求消逝了。”因此,慈善基金的限定性是与多变的、不确定的各种意外需求相抵触的。而按理说它是用于满足这些需求的。如果基金会所冻结的这笔财富不返回到流通领域,那么随着新的需求的出现,就必须创造出新的财富。被搁设的资金和收入的份额不断增多,就相应地减少了生产资金的份额。其结果必然导致更严重的贫困,也就需要更多的慈善基金。这种情况会无限循环下去。总有一天,“与日俱增的慈善基金最后会吞噬一切资金和一切私人财产”。经过仔细研究,人们断定,古典时期的救济是导致贫困的一个原因,是对全部生产性财富的逐渐冻结,在某种意义上是慢性自杀。“如果每个人死后都有一座坟墓,那么为了找到可以耕种的土地,就必须推倒这些不能生产的纪念碑,为了养活生青,就必须移动死者的骨灰。”
在18世纪的进程中,对待病人的非人道的严酷态度并没有消失、但是禁闭的表面理由,可以轻易地囊括疯人的总体原则以及那些把他们编织成非理性的延伸部分的无数线索消失了。在皮内尔之前,疯癫早已获得自由,汉不是摆脱了将它关在地车中的物质任格,而是摆脱了使它受到非理性的模糊力量支配的那种更严重的束缚,或许至有决定意义的奴役状态。甚至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疯癫就已经自由了:人们在感知上将它分离出来,承认它的特殊性,并通过各种运作最终赋予它作为一个对象的地位。
由于脱离了原有的各种关系,被孤零零地留在令人窒息的禁闭高墙之中,疯癫便成为一个问题。它以前从未提出的问题现在纷至沓来。
最重要的是,它使立法者陷于困境。他们不得不用法令来结束禁闭,但是不知道在社会领域内何处可以安置疯癫:监狱,医院,还是用家庭救济?在法国大革命前夕和开始时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就反映了这种犹豫不决的状况。
布勒特伊(breteul)在关于“密札”的通知中要求各行政长官说用各种禁闭所中拘留情况的性质及理由。“那些自甘放荡的人,如果没有做任何应该受到法律明文规定的严厉惩罚的事情”,最多拘留一至二年就应释放。另一方面,应该继续关押在禁闭所的犯人是“那些精神错乱者。他们智力低下,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们的狂乱行为会威胁社会中的其他人。鉴于上述情况,需要做的是确定他们的状况是否依然如旧。不幸的是,只要人们公认他们的自由对社会有害,对他们本人也不利,那么就有必要继续拘留他们。”这就构成了改革的第一阶段,即在对忖道德离轨、家庭冲突、轻微的放荡等方面尽可能地少采用禁闭措施,但是不触动禁闭的原则,完整地保留了禁闭的一个主要意义:拘留疯人。这时,疯癫实际上已经控制了禁闭,禁闭本身已丧失了其它功用。
第二阶段是在《人权宣言》公布后立刻开始的由国民议会和制宪议会进行的大规模调整。《人权宣言》宣布:“除*在法律所规定的情况下并依照法律所规定的方式,不得逮捕或拘留任何人。……法律应该只允许确实需要的和明显必要的刑罚,任何人都不受在犯罪之后所制定和颁布的法律的惩办。”禁闭的时代约束了。当时只有已定罪的和即将定罪的罪犯以及疯人依然遭到禁闭。制宪议会的乞丐问题委员会指定五个人视查巴黎的禁闭所。罗什宫科·利昂库尔公爵于1789年12月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声称,教养院有疯人这一情况使教养院具有一种恶劣的形象,而且会使被收容者陷入非人道的处境;这种“混杂”受到容忍,表现政府当局和法官是何等轻率:’f这种轻率态度与对不幸者的开明而无微不至的怜悯相去甚远——不幸者能从后一种态度那里得到各种可能的帮助和安慰……在寻求减轻贫困时,有人会赞成贬损人性吗?”
如果疯人使那些被轻率地与他们禁闭在一起的人受到污辱,那么就应该为疯人安排专门的拘留处。这种禁闭不是医疗性的,但必须是最有效,最方便的救济方式:“在人类遭受的一切不幸中,疯癫状态依然是人们最应该给予怜悯和关心的不幸之一。我们对它的关注应该是毫不吝啬的。当毫无治愈的希望时,仍然有许多的手段能使这些不幸者至少维持一种过得去的生活。”在这段话中,疯癫的地位是十分模糊的;既有必要保护被禁闭的人免受疯癫的危害,又有必要对疯癫给予某种特殊的帮助。
第三阶段是1790年3月12日至16日颁布的一系列重要法令。这些法令是对《人权宣言》的具体应用:“自本法令颁布之日起六个星期内,凡是被拘留在城堡、修道院、教养院、警察局或其他任何监狱的人,无论他们是根据‘密札’还是根据行政机构的命令被拘留的,只要他们不是已被判刑者,不是被捕候审者,不是被指控犯有重大罪行者,不是因疯癫而被禁闭者,应一律释放。”这样,禁闭被明确地用于某些服刑的犯人和疯人了。但是,对于后者,有一种特殊的安排:“因痴呆而被拘留者,将自本法令颁布之日起三个月内,由检察官提出起诉,由法官按正常方式进行调查,并且视其情况由医生进行诊断,医生在当地总监的监督下宣布病人的真正状况。最后,在做出实事求是的判决后,他们或者被释放,或者被送到指定的医院加以照看。”表面上看,似乎问题从此得到了解决。1790年3月29日,巴伊(bailly)、杜波尔一杜特尔特(duport-dutertre)和一名警察长官到萨尔佩特利耶尔考察如何贯彻这项法令。然后,他们又视察了比塞特尔。他们发现,实施该法令困难重重。首先,根本没有所设想的或者至少能腾出地方收容疯人的医院。
由于这些物质上的困难,再加上某些思想上的疑问,于是开始了一段很长时间的犹豫不决局面。四面八方都要求议会提供一个文件,以便在所允诺的医院建立之前保护人们不受疯人的危害。结果出现了一次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倒退:疯人受到各种不受制约的断然措施的摆布。但是,这些措施甚至不是针对危险的犯罪分子的,而是针对肆无忌惮的野兽的。1790年8月16日至24目的法律“要求市政机构注意并有权……防范和解决由获释的疯人和四处乱窜的凶猛危险的动物引起的不愉快事件。”1791年7月22日的法律对此加以补充,要求病人家庭负起监管精神错乱者的责任,并允许市政当局采取一切行之有效的措施:“精神错乱者的亲属必须照看他们,防止他们离家出走,违法乱纪,制造混乱。市政当局必须排除私人在履行这项职责时因疏忽造成的麻烦。”由于在解放疯人问题上的这种曲折,这一次疯人在法律范围内再次获得了等同于动物的地位。过去,禁闭似乎就是根据这种地位来隔离他们。这时,当医生开始认为他们具有某种温和的兽性时,他们又成了野兽。但是,尽管这种合法处置权交到政府当局手中,但是问题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决。为精神病人开设的医院尚不存在。
内务部收到的申请书不计其数。德莱萨在对一份申请书的答寞中说:“先生,我和你一样认为,我们必须为建成精神病院而不懈地努力,以使精神病人这个不幸者阶层有安身休养之地。……至于那些因没有地方安置而送到贵省各监狱的精神病人,除了将他们暂时转移到比塞特尔外,我目前想不出有其他办法可以使他们离开那些对他们不适宜的地方。因此,贵省政府可以给比多特尔写信,以确定接收他们入院的方式”贵省或病人原居住区支付赡养费的方式——如果他们的家属不能承担这些费用的话。”这样,比塞特尔就成为各方面送交精神病人的巨大中心,在圣拉扎尔关闭之后尤其如此。同样,女病人则被送往萨尔佩特利耶尔;1792年,原来在圣雅克大街嘉布造会修女院住了五年的二百名疯女人被送到这里。但是,在偏僻省份,则不可能将精神病人送到以前的总医院。一般来说,他们被拘禁在监狱里,如阿城城堡,昂热古堡或贝勒沃。这些地方的混乱情况是难以描述的,五一直持续到拿破仑帝国建立。诺迪埃(antoin。nodier)描绘了贝勒沃的某些具体情况:“每天,附近的居民从里面传出的喧闹声中知道,被禁闭者们在互相斗殴、互相欺凌。卫兵在向他们冲过去。就像今天一样,监狱卫兵是这些斗殴者的笑料。市政长官不断被请去进行干涉,以恢复治安。他们的权威受到蔑视。他们本人遭到污辱。这里已不再是一个执行司法的拘留所。”
比塞特尔同样混乱,或许还更为严重。这里关押着政治犯,还隐藏着被通缉的嫌疑犯。许多人在这里忍饥挨饿。管理部门不断提上抗议,要求将犯人隔离关押。此外,使得注意的是,有些人还在建议,主张把疯人也关进他们的拘留所。在共和3年雾月9日,一比塞特尔的财务官写信给“行政和司法委员会委员格朗普累公民和奥斯芒公民”。信中说:“我认为,在人道已确定无疑地成为行为准则的今天,没有人在看到犯罪和贫困竟然并存于这个收容院后会不感到心悸。”难道还有必要再重提九月屠杀和连绵不断的逃亡情况吗?还有必要向许多天真无邪的眼睛展示被绞死的犯人和悬挂铁镣的场面吗?在那些穷人和老人的“眼前只有铁镣、铁栅和门栓。此外,犯人的呻吟还不时地传到他们耳中。……鉴于此种情况,我恳切地要求,要么将犯人迁出比塞特尔,只留下穷人,要么将穷人迁出,只留下犯人”。最后,如果我们记住这封信写于法国大革命中期,比卡巴尼斯(georges cabanis)的报告要早得多,但是比通常所说的皮内尔“解放”比塞特尔的精神病人的时间晚几个月,那么信中下面这段话是非常关键的:“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也许能让疯人留在那里。他们是另一种不幸者,他们给人类带来可怕的痛苦。……奉行人道的公民们,为了实现这样美好的理想,快点行动吧。请相信,你们这样做会赢得人们的口碑。”那几年的情况是多么混乱!在“人道”受到重新估价的时候,决定疯癫应在其中所占的位置是多么困难!在一个正在重建的社会领域里安置疯癫是多么困难!